空蕩蕩的會議室裡隻有柴原一個人。今天並沒有重要的會議,他在這裡隻是因為需要一個能獨自思考的環境。柴原坐在以往開會常坐的位置,專注地審視著桌麵上的材料,目光不住地反複遊移,想努力從雜亂的線索中找到一絲內在的聯係。因為在現場發現了一張糖紙包裝,上麵有張睿斯的指紋,負責此案的同事都已經將張睿斯的死視為普通的服毒自殺。但是,隻有柴原仍然堅持認為存在他殺的可能。房間反鎖,唯一的窗戶隻能推開大約五厘米,人不可能通過,就算能擠出去,外麵也是五層樓高的外牆,沒有逃生的通道。房間鑰匙被發現放在死者褲子口袋裡,乍看之下並沒有可疑之處。但想要自殺的人,通常會為自己尋找或創造一個不會被打擾的隔離空間。以往經手的案件中,有很多人是選擇在自己臥室自殺的。一般會鎖好房間,收起鑰匙才開始實施行動。但不管是在自己房間還是陌生的地方,自殺者不會特意把鑰匙裝進口袋。試想一下,張睿斯好不容易在沒人注意的時候溜進了教師休息室,鎖上門,還要特意把不屬於自己的鑰匙揣進兜裡。這麼做總讓人感覺怪怪的。生無可戀的人有什麼理由把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帶在身上呢?上周五,也就是案發當日,當柴原從勘驗人員口中得知這個細節時,他便察覺到了現場一種莫名的不和諧感。因此,柴原特意詢問了鑰匙平時放置的地點,而正如那個男老師所說,鑰匙平時就掛在門後的牆上,那麼張睿斯鎖好門後隻要隨手掛回去就行。這樣才是最自然的做法。隻是,身邊同事對柴原的想法大都不以為然。雖然沒有人直接表現出否定的態度,但基本將案件視為自殺了,隻是上級對柴原的調查並不乾涉,任由其沿著自己的方向繼續挖掘線索。然而案件已經過去幾天了,柴原依然沒有發現什麼關鍵性的證據。這也難怪,鑰匙放在哪裡這種事和個人習慣有很大關係,甚至與死者死前的情緒有關也說不定。所以,即使問過張睿斯的家人也沒有得到特彆有價值的信息。在調查中淨是些毫無用處的收獲,當然也無法獲得同事的支持,現在柴原成了孤軍奮戰的人。“鑰匙??通常不就是放在口袋裡嗎?”沒想到警察會問這個問題,大概也從來沒有注意過這種小事兒,張睿斯的父親回答的語氣聽起來很不確定。就算沒有頭緒也並不意味著這是錯誤的偵破思路,相反抓住案件的疑點,找出背後的答案才有希望讓真相浮出水麵。想到這,柴原站起來,走到窗台邊上,把玻璃窗開到最大,室內清涼的空氣這才流動起來。除了鑰匙,還有一點讓柴原想不明白,那就是死者手裡攥著一朵白花。其實說“一朵”有點勉強,由於死者過於用力,花瓣已經被攥成了一團。刑偵部門的人員對花瓣做過分析,花本身並沒什麼特殊的地方。在學校裡有不少開白色花的植物,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廣玉蘭,現在正在花期中。可是張睿斯為什麼要握著花瓣自殺呢?這種做法有什麼特彆的寓意嗎?柴原兩手交疊抱在胸前,臨窗站立。樓下院子裡偶爾有人進出。早就已經是午休時間了,柴原倒並不急著去吃午飯。這幾天,他私下和幾名張睿斯的同學見過麵,事實上學校裡並沒有誰會特彆留意那些樹,有的學生甚至叫不出廣玉蘭的名字。這並不奇怪,隨處可見的東西通常都不會惹人關注,學生時代應該有更吸引他們的事物才對。柴原又想起了韓立洋的死,這件事已經認定為意外事故了。但他也不覺得這是單純的意外。天台周圍的女兒牆高度大約到成年人腰胯的位置,假設韓立洋會出於某種原因站上去,挎著單肩包的做法隻會破壞平衡感,放在天台上才是最安全的做法。無論是自殺還是意外,書包都是多餘的物品,同樣地,張睿斯的死亡現場也存在解釋不通的細節。不能簡單地看待這兩起案件。短短半個月,這所學校就有兩名學生死去,柴原感到很傷腦筋,他曾試著從這兩件事中發現什麼共同之處,可惜行不通。根據關月青的證言,她是在上周五四點半左右離開實驗室去找張睿斯的,可是在上課伊始就發現張睿斯不見了,這幾日通過詢問張睿斯的同學得知,直到上一節課下課張睿斯都在實驗室,而下課時間則是四點,再考慮先前對死亡時間的推測,張睿斯的死發生在下午四點至四點二十分之間。這二十分鐘時間裡究竟發生了什麼,如學生的證言,在此期間出入實驗室的就是兩個班的同學以及魏立行,倘若凶手存在於這些人之中,誰有可能實施謀殺呢?而最重要的是,凶手又是怎樣布置密室並成功脫身的?現場的窗戶的確是開著的,但五厘米的縫隙人類是絕對無法通過的。目前隻有疑問,可靠的證據卻無處可尋。令人欣慰的是,張睿斯的家人已經同意進行屍檢,最遲下午就能看到解剖報告。但願能夠發現有用的信息,柴原心想。還有三十分鐘左右最後一場考試就要結束,這會兒已經有考生接二連三地從教學樓出來了。關月青又一次核對著本校學生的名單,目光從那幾個正走出的學生臉上一掃而過。“彆看了,總有幾個非得磨蹭到最後不可。”魏立行在一旁適時阻止。“會不會是物理太難了?”“不如說是實力不濟。”魏立行不客氣地挑明。又有幾名學生嬉笑著走出對麵的教學樓,他們大概發揮得很滿意。關月青微眯著眼辨認了一番,沒有熟悉的麵孔,不是自己的學生。“還差多少人?”關月青以筆尖在名單上依次數著。“二十六個。”“我說什麼來著。”魏立行轉過身,一隻腳蹬在花壇邊緣,酸脹的小腿才舒服些。他們在考場外已經站了一整天。會考的筆試隻有一天時間,即一天之內要完成四門理科的考核。作為老師,為了保證每一位學生準時參加、順利完成考試,關月青和魏立行也要承擔起“場外監督”的工作。今天一早關月青便來到考場外,按照計劃,每科開考前學生都要在人名表上簽到證明出席。能夠統一行動的也隻有入場環節,答完題出來時就沒有這股掌控力了。也不知是有意為之還是彆的什麼原因,前麵的三場考試無一例外地總有人拖到最後一刻才肯交卷。站在陌生的校園裡,看著其他學校的學生陸陸續續地離開,關月青隻感覺自己的耐性在一點一點地消失。肯定有人會等到鈴聲響起時才出來的。魏立行不禁做了最壞的打算。“真羨慕其他學校的老師,現在就能下班了。”關月青忽然感慨道。魏立行向操場的方向望過去,遠處剛好有位女老師滿麵春風地朝校門的方向走去。“羨慕是沒有用的,我們遇上了資質平平的學生,隻能麵對相應水平的工作。”“真不知道重點校的工作是什麼感受,是不是一點心都不用操啊。”聯想到自己的學生,關月青歎了口氣。“也不會輕鬆到哪兒去,隻是做起來比較得心應手而已。”“得心應手?”“怎麼說呢,也不是讓你為所欲為的意思。”魏立行說,“就是你不必在講課或者作業方麵花費太多精力,因為那些學生都能自覺完成,你可以把節約出來的時間用在拓展知識和提高訓練上,能夠把大部分教學上的想法付諸實踐。工作量還是那麼多,所以並不會輕鬆多少,但過程中會充滿乾勁兒吧。其實名校的優勢真的體現在各個方麵,像我們每天還得追著要作業,時間長了連自己都會感到身心俱疲。”關月青對此也隻好報以一個苦笑。“努力把他們都調教好吧。”端詳著手上的名單,關月青生出一個想法。“太難了。”“至少要調動起學習的積極性,不能總是把時間用在維持課堂紀律上。”“感受不到他們對學習的興趣。這是我幾年來的體會,而且這種趨勢越來越明顯了。”“你那幾個班也是嗎?”“能有什麼差彆。”每天仍然要周旋於一群不知上進的孩子中間,魏立行早已見怪不怪了。雖然現在仍站在講台上,但他的工作幾乎成了單純的講授。沒有什麼技巧,除了偶爾的隨堂測驗,也不講究互動,本來就枯燥的理科內容顯得更加枯燥了。這大概都表明魏立行的耐心已經降到最低了。不過,現在魏立行開始對工作注入了新的熱情,他認為要好好迎接事業上的轉機。“但是班主任的課他們倒是非常老實。”“當然了,這恰恰說明他們不傻。”魏立行笑著說。“要是沒有考試,每天也覺得他們挺有意思的。”“和年輕人相處不容易老,時不時地還會有驚喜。”魏立行想起了平時讓他棘手的幾個問題學生。“其實能夠接受學生平庸的一麵也是教師的基本能力。”“哎?”關月青詫異地看著魏立行。“怎麼了?”“我沒想到你會這麼說。”“第一永遠隻有一個,不能強求每個人都做第一。”關月青一隻耳朵聽著,卻沒再說話。她的注意力已經被校園另一端幾個學生吸引走了。剛才,她的視線就已經轉移到了教學樓那邊,這次的人流中有幾個自己的學生。確認完畢,她在人名表上連畫了幾個“√”。遠遠望見有自己的學生出來,魏立行心裡也踏實了些。他忍不住打了個哈欠,在這裡站了一整天,人已經累得不行了。雖說今天很早就起來,可為了挑件合適的衣服,來到考點時也差一點遲到。即便如此,魏立行還是認為腰帶扣的顏色沒有和卡其色褲子搭配好。兩人繼續東一句西一句閒聊著,剩下的考試時間總算是打發過去了。如魏立行所言,真有幾個學生是耗到了最後一秒才交卷出來的。“一起去吃晚飯吧。”魏立行提議。看著馬路上擁堵的車流,關月青打消了回家的念頭,而且她現在很想找個地方坐下歇歇。“附近有家特色咖喱店非常好,就去那裡吧。”“好啊,聽你的。”魏立行立馬答應。出了學校,兩人步行穿過三個路口,又沿街走了一段小路,終於看到了關月青推薦的那家咖喱店。明黃色的招牌在一排餐館中顯得十分醒目。走進店內,服務員立即將二人領到一張雙人桌,並遞上菜單和兩杯冰水。魏立行環視了一番,店裡稱不上大,但布局合理,十來張餐桌有序擺放,並不會讓客人感到擁擠。店內裝飾也頗有卡通風格,原木桌椅和可愛的餐具肯定吸引了不少女孩子前來用餐。“你習慣咖喱的味道嗎,我剛才都忘問你了。”瀏覽著菜單,關月青忽然抬起頭問。“還好吧,很辣嗎?”“和辣椒的辣可不太一樣,你嘗嘗就知道了。”說罷,關月青調皮地挑了挑眉毛。“你這麼在行,幫我選一份好吃的套餐好了。”魏立行將選擇權拱手奉上。瀏覽了一遍餐單,關月青為同學點了店內的咖喱牛腩套餐,自己則要了一份咖喱雞翅飯。菜端上來時關月青已經覺得有些餓了,說了句“我不客氣了”,就率先開動了。她用勺子舀起熱乎乎的咖喱澆在白飯上,再一口吃下去,滿意的心情溢於言表。魏立行觀察著她這一套嫻熟的動作,覺得可愛極了,自己也忍不住學著吃起來。“味道如何?”“很奇怪的味道。”魏立行儘力體味咖喱的香辛味道,可還是找不到合適的詞彙描述口感。“原本就是香料混合成的調料。”關月青說,“這家是日式咖喱,口味偏淡。”“你常來吧。”“偶爾。”“我很少吃這個。”“你平時吃西餐比較多吧?”“主要是在中餐和西餐之間選擇。”魏立行想到關月青的話大概和上次一起去的西餐廳有關。“上次那家就不錯。”“當然啦。”魏立行笑起來,那裡可是市內數一數二的西餐廳。“不過我聽說我們吃飯的時候那個叫柴原的警察又去學校了。”“是啊。”關月青點點頭,“他這工作也不輕鬆,算上之前韓立洋的事他可沒少來學校。”“但有點兒小題大做了。”“可他那勁頭兒好像不查出點兒什麼誓不罷休的樣子。”“查出什麼了嗎?”魏立行問。“和學生私下談話了,具體說了什麼我也不知道。但是,警察一定還會來的。”關月青一邊吃一邊說。“這麼肯定?”“他昨天走的時候就這麼說了。而且就算柴原不來,也會有彆的警察來。”“為什麼?”“是張睿斯家人的意思。”魏立行停下筷子,說:“你怎麼知道的?”“他們昨天去學校了,去見王珺,後來我也過去了。”“去見她乾嗎?”“覺得女兒的死不正常。”“現在自殺都要學校負責了嗎,簡直毫無道理。”魏立行嘟噥道。“就算是自殺,家屬也不會想都不想就接受的。據說現在連遺書也沒有找到,警察掌握的證據也不能確定是自殺還是他殺,那麼自殺的動機也無從談起。”“但是那樣的做法很明顯就是自殺。”“是的。我們都看見了,張睿斯像是準備好久似的,終於在一個無人打擾的時候選擇死亡。但是走調如此坦然的人卻沒有留下類似遺書的東西,不是更加奇怪嗎?”魏立行默默思索著。關月青的話不無道理,同為屍體的第一發現者,她卻發現了事件的疑點,的確令人佩服。“他們提供新的線索了嗎?”“沒有。所以他們同意了進一步屍檢的要求。”“屍檢?”魏立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嗯。”“什麼時候?”“還不知道。”“不是已經知道死因是中毒了嗎?”“還不夠吧,需要了解更多信息。我猜是這樣。”“王珺什麼反應?”“一副悉聽尊便的態度,我覺得她已經被這種事搞得焦頭爛額了。張睿斯的父母也不是來談判的,隻是告知一下,態度可強硬了。”昨天上午,張睿斯的父母來到學校就直奔實驗樓的教師休息室。他們無論如何都要去現場親自確認一遍才行,即使房間已經被封,也想去看一眼。結果顯而易見,隔著門上的磨砂玻璃根本看不清房間內的情況。張彥之用力摩挲著青灰色的木門,並不甘心,恨不得把門直接打碎。然而張彥之也沒有氣餒的意思。“封起來的話就說明會繼續調查,是這樣沒錯。”張彥之像是在給自己打氣。隻要女兒的死還沒有定論,他是不會放棄的。不僅是張睿斯的父親,連她母親也沒有流露出明顯的悲傷情緒。從頭到尾,張彥之都以出人意料的理智和冷靜分析著女兒蹊蹺的死因。兩人不同尋常的表現讓關月青連說句安慰的話都顯得不自然,最後她也沒找到合適的機會開口。現在回想著這對夫婦的表現,他們應該是以極大的理性克製了悲痛。對不可改變的事情再費唇舌爭辯也無濟於事。女兒的死尚有許多令人不解的疑點,尋死的動機、毒藥的來源,這些才是更值得關心的。他們一定深信,隻要弄清楚這兩個問題就能知道女兒死亡的真相,所以才接受警方屍檢的要求。可想而知,一旦這兩個待解問題的答案與學校有關,他們必定會采取進一步的行動。到時候,雙方的立場和態度會轉變成什麼樣子呢?不管怎麼說,和韓立洋父母暴躁的做法相比這一對兒采取的才是明智之舉。“看來他們是另有打算了。”“當然了,一般人哪能沉得住氣。他們倆可難對付了,你沒看見,昨天王珺也束手無策。”“是嗎?”到了關鍵時刻卻任人宰割,對王珺的做法魏立行已經無話可說了。“一直是在據理力爭,說什麼女兒在上課時間莫名其妙地死了,學校就是有監管不力的責任,但是因為事件還有存在疑點,所以我們會繼續配合警察調查,最後拿出實際證據與學校對峙。”“他們有這樣的自信?”“他們十分確信自己的女兒不會自殺,說了很多張睿斯生前的事情,那些跡象表明她就不是個要自殺的人。話裡話外也能聽出來,他們對現場的情況非常了解,肯定和警察有過溝通,能看出是下了一番功夫的。”“真是出人意料。”“希望他們的判斷是對的。”關月青說,“我也不覺得張睿斯會自殺。”“不說這個了。接下來是期末考試,你可彆鬆懈。”突然想起接下來的工作,魏立行話鋒一轉。“說起來,我有一件事得和你說,我暫時就先不去開教研會了。”“為什麼?”魏立行問。“王珺讓我最近一段時間儘量留在學校,好應付隨時來的警察。”“她這麼說一點兒也不意外。你不去開會也可以,重要的消息我會及時轉告你的。”魏立行繼續說,“其實,不用去開會也挺好,這種例會本來也不用每次都開,一年又一年地不會有什麼新變化,早就開煩了。”一份咖喱飯吃完,兩人體力都恢複得差不多了。從店裡出來,天空已經暗下來,兩人並肩在街上走著。關月青在十字路口停下腳步,朝來車的方向張望,紅燈一側有幾輛出租車正在等待通行。她決定就在這裡乘車回家。“其實,還有件事情想和你說。”魏立行忽然開口。“什麼?”關月青微笑著轉過頭。魏立行凝視著關月青的臉龐,明明話就在嘴邊,此時卻又猶豫起來。對麵的紅燈開始閃爍,身邊幾個路人已經迫不及待地踩在斑馬線上。魏立行好像能聽到十字路口所有車子的引擎聲。“什麼事呀?”關月青又問了一遍。可是魏立行的話卻讓關月青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做我女朋友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