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國藩教授二〇一五年五月十二日病逝芝加哥,消息傳來,不免黯然。這一年半來,已有兩位漢學大師,夏誌清先生、韓南先生,相繼辭世。餘國藩先生的離去,更讓我們驚覺一個世代的典範似乎逐漸消失中。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我仍在威斯康星大學求學,中國文學部分的指導教授劉紹銘先生是廣東人,與餘先生誼屬同鄉,對先生的學問文章幾乎以傳奇視之。那時候他的《西遊記》英譯本正陸續出版中,博得學界一致好評。能將這本長達六十幾萬字的宗教神魔逐字翻成英文,已經不是易事,更何況細膩的宗教、神話考證,以及優美典雅而又時帶詼諧的風格。我與餘先生結緣在九十年代。我任教哥倫比亞大學時,曾經有緣邀請先生演講,講題已經不複記得,隻記得他儒雅的風采。同在哥大的前輩夏誌清先生有魏晉名士的性格,一向自豪自己的學問,對同行每有批評,唯獨餘先生的中英學問造詣,讓他佩服得五體投地。更令人莞爾的是,夏先生行事發言每每插科打諢,但在輩分其實較低的餘先生麵前,卻一本正經起來。記得那天演講之後,夏先生幾近誇張地讚美先生的家世、求學經過、學術成就,以及優雅的風采、西裝領結……自歎弗如。的確,餘先生出身抗日名將世家,得天獨厚,得到最佳中西教育。他十八歲赴美,二十五歲進入芝加哥大學,一路獲得博士學位。比起同輩學者的留學經驗,堪稱順遂。好的機會讓他得以專心問學,成為大家。餘先生在芝加哥大學四十六年,專治比較神學與比較文學,是唯一獲得神學院、東亞係、英語係、比較文學係、曆史思想委員會合聘的教授。除此他能賦中國舊體詩歌,雅好西洋音樂藝術,一舉一動,自然流露“貴族”氣息。餘先生望之儼然,其實即之也溫,一旦熟識,相當平易近人。但他有相當擇善固執之處。他對台灣研究院文哲所有極高的期望,但也不乏尖銳的批評。過去二十幾年,餘先生和我在不同會議或是委員會場合見麵,永遠是談吐得體,言之有物,不折不扣的紳士學者風度。雖然我的專業不是明清,他研究《紅樓夢》的專書《頑石:紅樓夢欲望與虛構的生成》卻讓我深受啟發。這本書談情和欲的相互流轉辯證,以及虛構暗示的敘事及啟悟能量,有宗教的背景,但更有文學的洞見。二〇〇五年,在一次海外谘詢會議上,我終於鼓起勇氣,邀請餘先生為哥倫比亞大學的漢學大師係列,提供一本專著。當時他似乎正考慮退休,也希望有機會將曆年發表的單篇論文結集成書。很快他將文稿轉來,這就是日後的《比較的行旅:東西比較文學與宗教論集》。這本書的確令人大開眼界,從西方古典神學談到當代的人權,從《失樂園》談到《西遊記》,從希臘悲劇談到《荀子》《道德經》。餘先生縱橫古今,談笑用兵,正是大家風範,而他強烈的人文關懷躍然紙上。也因為這本書,我有機會更接近他,更體認他率真的性格,以及一絲不苟的治學態度。當代漢學研究分門彆類,競以方法理論是尚。像餘先生這樣博雅通達的學者,已經不複得見。所幸他的弟子李奭學博士承其衣缽,早在學界建立獨特的治學方式。我們懷念餘先生的學問文章,也更懷念他所代表的一代學者的人文精神。謹以此文,悼念一位大師的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