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平《大河儘頭》《大河儘頭》上下兩卷《溯流》和《山》合璧出版,是二十一世紀華語文學第一個十年的大事。我們很久沒有看到像《大河儘頭》這樣好看又耐看的了。好看,因為李永平沿襲傳統說故事的技藝,讓讀者忍不住想知道下回如何分解,而他筆下的大河冒險如此繪影形聲,更饒有古典寫實主義的風格。耐看,因為李永平不甘於講述一個傳統的少年啟蒙故事而已。他對文字意象的刻意雕琢,對記憶和欲望的上下求索,又顛覆了寫實主義的反映論,讓寫作本身成為一場最華麗的探險。《大河儘頭》的故事發生在一九六二年盛夏的婆羅洲。上卷《溯流》裡,十五歲的少年永被父親送到西婆羅洲克莉絲婷·房龍小姐的橡膠園農莊作客;房龍小姐是荷蘭殖民者的後裔,和永的父親關係曖昧。在房龍“姑媽”的安排下,永加入了一群白人組成的大河探險團。他們打算溯婆羅洲第一大河卡布雅斯河而上,闖入峇都帝阪聖山。探險隊選在中國農曆鬼月出發。沉鬱神秘的雨林,黃流滾滾的河水,頹靡詭異的城鎮,如魅如魑的邂逅,誘惑也拒斥著他們。高潮,探險隊來到大河最後一個城鎮——新唐。克莉絲婷陪著永追蹤一個神秘姑娘,鬼使神差,來到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她被迫成為慰安婦的所在。她頓時崩潰。姑侄兩人連夜逃出新唐,這天恰好是農曆的七月初七。《大河儘頭》的下卷《山》就由此開始。永和克莉絲婷甩開了探險隊其他成員,展開了另一段旅程。他們來到世外桃源般的肯尼亞族村莊——浪·阿爾卡迪亞,之後又在普勞·普勞村歇腳。在航向聖山的過程中,他們有不可思議的奇遇,也見識到自然狂暴的力量。他們到達山腳的“血湖”,傳說中幽冥交界的地方,進入登由·拉鹿秘境,那裡的奇觀才真讓人瞠目結舌。七月十五月圓之夜,永和克莉絲婷登上了聖山,然後……細心的讀者不難發現《大河儘頭》上下卷在格局上的對應。《溯流》寫船上與岸上的接觸,充滿人與事的喧嘩。卡布雅斯河中下遊的三座城鎮——坤甸、桑高、新唐——各自散發豔異墮落的風情,極儘挑逗眩惑之能事。探險隊員還沒有深入雨林,已經陷入其中而不能自拔。這些喧嘩到了《山》陡然散去,大河成了真正主角。幽暗的河,敞開的河。卡布雅斯大河承諾了蓬勃狂野的生機,也蘊積了摧枯拉朽的能量。沿河而上,永看到燦爛的草木鳥獸,奇特的族群聚落,甚至記起當年巧遇的扛著粉紅色梳妝台回鄉的獵人。暴雨之後,河水衝刷下種種東西:野獸的屍體、成串的髑髏、墳場的棺材、祭奠的神豬、家族相簿、席夢思床,甚至一座可疑的“水上後宮”。而在夜半時分,千百艘無人乘坐的長舟幽幽溯流而上,那是生靈和幽魂回家的隊伍。與此同時,這對異國姑侄間的情愫愈加曖昧。每當永和克莉絲婷靠岸的時候,往事如影隨形般地攪擾他們。永在浪·阿爾卡迪亞村落中遇到十二歲的女孩馬裡亞·安娘。馬裡亞懷抱著芭比娃娃,看來清秀可掬,她卻告訴永一個駭人聽聞的秘密:她已經懷孕,播種的不是彆人,就是雨林中最受敬愛的老神父峇爸·皮德羅。馬裡亞的遭遇讓我們想起《溯流》中的小可憐伊曼,還有那個從民答那娥漂流而來的女孩,她們都是(殖民的?男性的?)肉欲洪流中的犧牲品。另一方麵,在暴雨中,普勞·普勞村的日式旅店裡,永像是魔咒附身,幾乎強暴了中年的日本女侍。這一色欲場麵充滿政治隱喻,最終驅使永麵對克莉絲婷。當後者裸裎以對,展露下腹子宮被切除的疤痕時,兩人糾纏的關係到了攤牌階段。隻有回到河上,才能洗滌這些傷痛和羞辱吧。或又不然?滔滔的河水激起欲望更熾烈的漩渦,將一切帶向不可言說的高潮——或深淵。時間逐漸逼近七月十五月圓之夜,這是克莉絲婷承諾永的朝山之日。大河儘頭,就是他們倆的前世與今生,欲望與禁忌,緣與孽的交會點。李永平的欲望敘事莫此為甚。四十多年來他的寫作創造出許多令人難忘的女性人物,像是《拉子婦》裡的母親、《圍城的母親》的母親、《吉陵春秋》裡的少婦長笙、《海東青》裡的小女孩朱鴒,還有《歸鄉》裡的妓女等。從女孩到婦人、從母親到妓女,李永平的女性輻射出複雜的情/欲形象,也是他創作最重要的動力。《大河儘頭》裡的克莉絲婷將這些形象又做了逆轉。她是個殖民者的女兒,也是被殖民者的情婦;是風情萬種的尤物,也是生不出孩子的母親;是被侮辱和損害的女性,也是“觀音菩薩、媽祖娘娘或聖母瑪利亞”。是在和這樣一個女人的周旋過程裡,永從一個少年變成一個男子——更重要的,一個作家。李永平耽溺在相互糾纏的文字和欲望中,隻能以色授魂與來形容。曲折深邃的河道充滿女性蔭翳的隱喻;航入大河深處的達雅克人獨木舟甚至毫不避諱地以陽具為名。克莉絲婷和永一路眉目傳情,難以自持。但最難的一關是倫理的防線。儘管克莉絲婷對情夫的兒子無所顧忌,永卻在夜半溯河的船隊中仿佛看到母親的身影。然而李永平的筆鋒一轉,又告訴我們永是個生不逢時的早產兒,以至情到濃處的荷蘭姑媽聲言他是她“前世的兒子”,要把他再“生出來”。永也似乎樂得重新回到生命的源頭再來一次。這樣的回旋曲折的關係固然乾犯世俗禮法,但我們的主角既然已經來到莽林深處,大河儘頭,一切的顧忌似乎都有了解放的可能。“生命的源頭,永,不就是一堆石頭,交媾和死亡?”探險家安德魯·辛蒲森爵士對永的忠告似乎言猶在耳。但永和他的克莉絲婷姑媽卻要以他們豐饒的愛欲來證明,生命的源頭除了礦物質般的冥頑,或生物性的交媾和死亡的輪回外,還有一些彆的。這些“彆的”無以名之,隻能說是精誠所至的創造力。或從李永平書寫的角度看,就是創作力。起死回生,化不可能為可能,古老的創始神話離我們遠矣,隻有文字創作差堪比擬。書寫是遲來的、銘刻生命記憶的儀式,也是肇生想象世界一次又一次的嘗試。讓無從捉摸的一切有了“著墨”的可能吧,讓頑石點頭,展開它的“石頭記”吧。永因為大河之旅而情竇初開,也滋生了不能自已的敘事欲望。這才是克莉絲婷姑媽,那流徙婆羅洲的荷蘭女孩/女人/母親/聖母,對永最珍貴也最危險的饋贈。在這個層次上,《大河儘頭》不再是傳統寫實主義。它是李永平個人創作的終極寓言。他所泅泳的大河是一條奔流想象的長河,是“月光河”,是“銀河”;浮沉在河裡的可以是千萬物種,也可能是千萬繁星,更可能是千萬方塊字。我們於是來到《山》的高潮。峇都帝阪雖然是聖山,其實卻是頑石遍地的不毛之地,然而在永的眼中——和李永平的筆下——卻投射出完全不同的景象。七月十三日月圓前夕,永和克莉絲婷來到卡布雅斯河的源頭,大河儘頭矗立的“山巔反射出最後一道霞光——那沿著光禿禿的山壁,花雨般淅瀝而下的蕊蕊落紅——靜悄悄灑在少年頭上,化成一條巨大的、彌漫著濃濃橄欖油香的粉紅紗籠,將他整個人,密密匝匝地、有如母親懷抱般地,從頭到腳包起來”。這隻是開始。隨行的老向導在告彆前,又講述了山腳五個供往生者居住的大湖:善終的在阿波拉甘湖,征戰陣亡的、死於難產的漂向巴望達哈或血水之湖,溺水而亡的進入巴裡瑪迭伊湖,自殺者的幽靈被禁錮在巴望·瑪迭伊布翁湖,而夭折的嬰靈聚居在登由·拉鹿湖。這些湖泊神秘莫測,卻讓永悠然神往。他期望到血水之湖尋找民答那娥來的孤女,但他更被登由·拉鹿湖畔的小兒國吸引。那裡一汪湖水清碧,成百上千的孩童,三四歲到八九歲,全都光著屁股:“精赤條條的,嘯聚在這午夜時分一穹隆墨藍天空下,好似滿湖嬉戲的小水妖,蹦蹦濺濺,嘁嘁喳喳,鼓噪著,互相追逐打鬨潑水,以各種各樣天真浪漫的方式和動作,率性地,無拘無束地,戲耍在婆羅洲心臟深山裡,一座天池也似碧粼粼蕩漾在明月下,夢境般,閃爍著一蕊蕊星光和波光的原始礁湖中。(月圓前夕,登由·拉鹿秘境)”經過了十天驚心動魄的航行,看過了那麼多人欲橫流的場麵,我們隨著永到了仙境也似的小兒國,刹那間時間歸零,童真彌漫,說不儘的天然風景。這,我以為是李永平全書抒情想象的核心。然而我們知道登由·拉鹿湖是嬰靈的故鄉,那些天真爛漫的兒童都是因為種種原因而早夭的亡魂。接引永的正是那個十二歲就被神父強暴、懷孕投水的馬裡亞·安娘。月光下的登由·拉鹿秘境如此歡樂,卻有一股說不出的傷慟縈繞其間。李永平這樣的生命基調我們是熟悉的。他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兩部大書《海東青》《朱鴒漫遊仙境》寫的都是小女孩長大前墮落的必然,摧折的必然。由此我們看到李永平敘事美學的二律背反。如前所論,書寫或——再創造——是一種彌補缺憾、救贖創傷的象征行動。但書寫既然總是已經遲來的“詩學正義”,是始原(生命、愛情、想象)被傷害以後的救濟措施,我們是不是能說,書寫總是隻寫出書寫的不得已,重新開始的不可能?李永平敘事的長河一方麵指向意義的源頭,也同時指向意義的儘頭。如此《山》的結尾就更充滿曖昧的歧義。我們要問,當少年永走向他的姑媽的那一刻,這是他生命故事的緣起,還是潰散的開始?我以為多年來李永平的寫作就在這二律背反的敘事美學間展開,而以《大河儘頭》為最。寫作原來隻是徒托空言,但所寫作形成的文字誘惑竟使作家魂牽夢縈,不能自已。《吉陵春秋》的吉陵、《海東青》的海東、《大河儘頭》的卡布雅斯河其實都隻權充他的背景,與文字妖精打架才是他心向往之的目標。李永平風格上的纏綿繁複因此有了欲念上不得不然的因素。我們也不能忽略《大河儘頭》敘事結構上的安排。這本是自謂老浪子的作者(敘事者)李永平說給朱鴒聽的故事。朱鴒何許人也?《海東青》《朱鴒漫遊仙境》裡那個七八歲就懂得離家在海東市紅燈區遊蕩的小妖精。在李永平的嗬護下,朱鴒漫遊她的仙境/陷阱以後,總也不長大;她是日後李永平所有作品的繆斯,或是“寧芙”。誠如李永平在序言所述,他祈求朱鴒再聽一次他的故事,“用你小母姐般的寬容體恤和冰雪聰明,再替我滌清一場孽業”。因為朱鴒,老浪子的童年往事有了著落。這恰好和《大河儘頭》裡的人物關係形成微妙對應,因為故事裡的少年是在中年的荷蘭姑媽的啟蒙下,展開了他的生命成長之旅。朱鴒和克莉絲婷,海東和婆羅洲,淡水河和卡布雅斯河,敘事結構的循環對應再一次提醒我們李永平來往欲望空間、編織記憶的方法。誠如李永平的夫子自道,“丫頭,台灣,婆羅洲”是他創作的三大執念。《大河儘頭》也許是李永平的原(僑)鄉之作,但是台灣——海東——的光影從來沒有遠離。在從台北經過宜蘭到花蓮的火車旅行中,卡布雅斯河的航程一點一滴的浮現;在朱鴒的一顰一笑中,那些南洋小“寧芙”的身世變得無比親切。登由·拉鹿湖的小兒國如果出現了小朱鴒的身影,我們不會覺得驚訝。李永平不已經暗示,有朝一日,他想出寫一本《朱鴒在婆羅洲》嗎?一九六二年的那個夏天,英屬婆羅洲仍然是殖民地,東南亞的局勢混亂,戰火一觸即發。一個來自古晉的華裔少年穿著一身不合身的白西裝,來到了婆羅洲西部坤甸。燠熱的夏天,沒有名目的情欲,奄奄一息的殖民地風情,一切如此懵懂混沌。哪裡想到,一場大河之旅竟開啟了這個少年生命的知識。而大河歸來,恍若隔世,少年後半生的漂流由此開始——他一切的故事也由此開始。沈從文的話:“我老不安定,因為我常常需記起那些過去的事情……有些過去的事情永遠咬著我的心,我說出來,你們卻以為是個故事。沒有人能夠了解一個人生活裡被這種上百個故事壓住時,他用的是一種如何心情過日子。(《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多少年後,漂泊在台灣的“南洋老浪子”切切要為少年寫出一個故事,因為故事裡有他自己——還有所有文學的浪子——的心路曆程。也隻有在敘述的過程裡,浪子驀然回首,找到意義的坐標,並且因此“離去了猥褻轉成神奇”(《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