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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九點叫醒我 阿乙 4851 字 2個月前

“那天,他出來得很早,而剩餘人還在熟睡,就像浸透的椽條又往水底沉下了一些。人在睡眠時堪比死亡:肌肉鬆弛,體溫下降,自覺意識消失,神態安詳、美而鎮靜。人類大約有三分之一的時間是在睡眠中度過的。此時的人與白天所呈現的狀態極為不同,在白天他鞍不離馬,甲不離身,瞻前顧後,疑神疑鬼,生怕有所閃失,而一旦睡眠,他就將一切警惕輕易拋棄。佑生,據說六十年代發生在樂山林場的那起命案,護林員集體被割喉,其緣由就是因為進去舀水喝的凶手想到一個成語:任人宰割。在筆錄裡他供認,一二三四五,他們五個睡在那兒,就像是在叫他去殺了他們。”人睡著的時候是叫不動的。而宏陽從晚上十一點起就在等待。很早他拉開門,在闃寂的村道走來走去。天邊有熹微晨光時,他覺得差不多了,去敲某一家的窗戶,說:“施仁關在派出所。”“我知道。”“可張雷被允許待在衛生院。”“他像是在通告一個事實而後邊的話欲言又止。他強調道:‘可是張雷被允許待在衛生院。’他沒有說:‘不去的話你還是不是人。’或者:‘他們搞施仁時,你不說話;以後他們搞你時,看誰為你說話?’他沒有綁架任何人的意誌。‘哦,’他們將移開的電風扇移回來,對準自己,同時抖直毯子繼續睡,‘那還不是張雷被打壞了才去的。’他走了。我想他應該說:‘你以為施仁就沒被打壞嗎。’但他沒說,隻是一個人走了。我想在整整一晚上的等待裡他已想到這一步。決心已經下定。那五個派出所的人一定記得上回所蒙受的羞辱:他們要抓走(逃繳四百元罰款的)宏陽沒抓走反被一村老少圍毆。好了,現在宏陽卻由著一股非如此不可的激情自己送上門來了。我記得鎮上有一人亦類似,他既沒錢,也沒背景,身上還背著事,卻在哥們兒被抓後去了刑偵大隊,給每個人打煙,包括在那裡掃地的犯人。大家覺得是笑話,要說情,你得是副科級,或者至少你得認識這裡的副科級吧,請大家到蘇亭賓館吃一頓,人手一包極品金聖——”(“朱爽,我哥們兒。”許佑生說)“——嗯,他送了三日的飯,隔著鐵柵拉著哥們兒的手,就像情人一樣說話,直到他自己被一位歸來的刑警認出來,當場予以逮捕。《瑞昌報》的記者何深寶寫過報道,文章從標題到正文都對這種‘愚蠢的義氣’大加譏諷,就差明說他是一種智商很低的動物了。可這就是好漢不是嗎。宏陽隻要朝範鎮走出這一步,他作為上帝或義人的形象便成立了。從此,他就是你籲求和禱告的對象。他快走到趙坳時,艾灣才有一人醒悟過來:‘他媽的,這是一個曆史性的時刻呀!以前總是歎息無人出頭,總是歎息,今日不是有人出頭了嗎?’宏彬,這素來喜歡與聞集體事務的人,敲著虎音鑼出來喊:‘起來,都給我死起來。’反躬自問,艾灣有過精誠團結、眾誌成城的時刻,但場合都局限在本村,我們還從未為出門在外的同胞出頭露麵一次(對他們所遭遇的不幸,我們往往隻是表達強烈的關注與不安)。這是艾灣人曆史上第一次出征。我們騎自行車、摩托車,搭乘龍馬(農用運輸)車,在宏陽將要走過老屋曾家時追上他。他並無欣喜,也未因此失望,隻是繼續走。我想這是不置可否。幾名騎車的小孩在他身前繞來繞去,崇敬地看他。龍馬停在他旁邊,坐在副駕位子的宏彬說:‘宏陽,快坐進來。’他沒說話。宏彬便跳下來,說:‘宏陽,你來坐,彆光走路。’他才鑽進去,端坐好,眼睛一動不動直視前方。從這天起,他成為我們的領袖,而臉上永遠掛著那種模棱兩可,似是而非的神情(他是要讓人明白,除非是他親口交代否則一切都不能算是合法然而他又是如此吝嗇於表態)。那天,他讓車停在範鎮街西頭,自己走在柏油路的中心。他的影子拖在後邊,我們惟恐踩著它。那是一個讓人自豪的日子,彆提當時的我們有多自豪了。因為自豪,我們故意對那些出來瞧我們的鎮上人目不斜視。鎮上人可是第一次看見艾灣人(和本鎮任何一種姓氏比較它都是小姓)殺氣騰騰地來到鎮上,禁不住沉浸在驚愕中。從此以後他們就習慣了我們的這種造訪,並且學會不去惹我們。給派出所做飯的小孩繞到我們前邊,回頭看了眼便匆匆跑掉。‘來了呢,來了呢。’他大聲喊著,匆匆鎖好派出所的大門及後門。”“在宏陽之前,已有多位流氓這樣走進鎮上。在他們的開場演出中,總有一件或多件讓人過目不忘的標誌物:墨鏡、大金鏈子、雄獅摩托、軍褲、占據整個背部的文身、蒙古刀或者刀疤。還有一位總是用右手中指勾著剪子的指圈不停晃蕩(那是由縣城華東刀剪廠出產的出口免檢產品)。他們因此得到不同的綽號。隻有宏陽赤手空拳,不時將要滑落下去的背心甩到肩上,穩步朝前走。太陽照耀他隆起的胸肌,有如照耀兩塊大石板。他的脖子看起來比腦袋還粗。他不可動搖地朝東方、他未來要長期打交道的地方走去。在坡頂邊上,矗立著一幢長方形兩層磚混結構房屋,晨光照耀使它巍峨如神廟,影子罩住好大一片柏油路使之漆黑如深潭。派出所,幾十裡地人名譽的黑洞,在那等著他。”“搞起來了?”許佑生問。“沒有。”許佑生決定最後看一眼手機。如果沒有來電和短信就關機。其實也不用看,因為來了的話人總是知道的,雖然他設置的是靜音。“那天上午派出所壓根沒開門,”宏梁接著說,“宏陽走上十二級水泥台階。為什麼像法庭、派出所這樣的行政單位總是要將台階修得那麼高?佑生你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為什麼它不像農技站那樣隻修三四級?派出所這房子原是信用社的,台階原隻有八級,接收過來後改成十二級了。為什麼?因為它要你在攀登的過程中,逐漸忘記自己緊要的事(我們鄉下人總是以事情的緊要性為心理憑恃,放任自己氣焰囂張、恣意妄為而少於對自己的言行進行管束),轉而思考自己和它的關係。冰冷而巍峨的建築總是暗示著人們:注意,我是主宰,而非供你差遣的仆人,你考慮清楚。有些人僅僅因為畏懼這種陣勢而放棄申告,因為害怕申告所耗費的成本要比不申告高,或者所帶來的後果要比不申告嚴重。宏陽走上去後,敲門並不堅決。他示意這是先禮後兵。然而我們都知道是他內心出現了慌張。每個人事到臨頭都會出現一陣慌張,不是嗎。他無法控製吞咽口水時所發出的聲響,甚至要頻繁攏起嘴唇悄悄吐氣。他還朝那正門左側掛著的白底黑字牌子以及牆麵上凸起的砂粒失神地看,就像是在尋求它的支援。不過,隨著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他們像是看戲一樣自覺地圍過來,對他翹首以盼(有的人還搬來凳子)——他就沒什麼退路了。派出所內部一再的沉默也助長了他的氣勢。他起先用拳頭敲。手敲腫後,用腳。一腳腳地踹。因為門太厚,他並沒踹出什麼聲響。當有人遞過來一把鋤頭時,他接過來,舉起來就朝大門打。後者這才像受驚的牲畜,猛然彈動了一下。傳來鐵閂受壓和木質纖維斷裂的悶響。”“派出所就一直沒反應麼?”許佑生問。“有。民警小狄推開二樓窗戶,問:‘什麼事?’宏陽指著他說:‘我來討一個說法。’小狄說:‘什麼?’宏陽說:‘我說我來討個說法。’小狄說:‘你誰啊?’宏陽說:‘艾灣宏陽。’小狄說:‘你來得正好。’我們聽見窗簾嘩的一聲拉上。一個人在匆匆地穿褲子,將腳踩進皮鞋,還跺了幾下腳。他拉開抽屜取出警棍,在桌麵上連敲幾次,然後咣的一聲關上門。小狄是派出所當時惟一的狠角色。”“搞起來了?”許佑生問。“沒有。我們明明聽見他穿過走廊和木樓梯,蹬蹬噔往樓下跑,卻沒見他打開大門走出來。”“那算什麼狠角色?”許佑生說。“等我講完你就知道了。過了會兒,樓上又打開一扇窗戶,副教導員那顆毛發稀疏的腦袋伸出來。剛過三十他就滿臉皺紋,這是勤於算計所留下的臉相。他說話言和意順,口氣充滿商量,然而骨子裡卻自私自利,心腸也比較壞。他說:‘宏陽,你要討什麼說法,說來聽聽呢。’”“兩人打架,為什麼隻關施仁?”“哦,這事情啊,還不是張雷打不過你們施仁。傷有輕重之分,張雷就重一點。我們也是結合實際情況,讓他先去的衛生院。我們又不懂止血,你說是吧。又不是說就此放了。”“要關一起關,要放一起放。”“你看道理我跟你也講清了,我們總不能讓他死在派出所對吧。血流成那樣你也不是沒聽說過。工作總是要做的,怎麼做,就隻能這麼做,你說是不?”“不,要放就一起放,你快把施仁放了,張雷什麼時候歸案,我就什麼時候把施仁送回來。我也可以給你保證。”“宏陽老表,是宏陽對吧,我說了張雷馬上就回來了。他下午回來,你下午又把施仁送回來,不是平白無故多出一事嗎。這樣,我保證張雷二十四小時內歸案,超過一分鐘你都拿我是問,你看怎樣?”“不行。”“老表你是信不過我咯?”“沒有信得過信不過的。”也許是意識到這樣繞著說話容易折損自家的氣勢,宏陽緊接著又說:“你現在就乾脆點,放還是不放?”副教導員望了很久,點點頭,說:“你稍等會兒,我去問問所長。”他小心拉上窗戶,插上插銷。我們看見那一直保留在他嘴角的笑,倏然而逝。他忍下了。他的事情做完了。他迎著所長求援的眼光走過去,說:“這幫人啊——”話沒說完,便開始搖頭。所長重新坐進沙發,臉憋得紫紅,發出腹背受敵者才有的長歎。你讓我想想,他身體前傾,雙手扶住顴骨,向按捺不住的小狄示意。他的仕途之船早已擱淺,現今的問題不是能不能升遷,而是會不會降職甚至是褫職。他是政委的私臣如今政委退休已有時日,目前還是以副所長身份主持派出所工作。當初,他坐吉普車自縣城降臨範鎮時有如大員,劈麵卻迎來一堆來自商店、餐館、修配廠的賬單,以及欠員工的白條(派出所需解決聯防隊員、司機的全部工資及民警的部分工資,那民警的部分工資本應由地方財政發放,但後者要求此筆款項從前者上繳的罰沒收入裡返還,因此等於是由派出所自己解決)。開工還需準備燒油費、維修費、差旅費、招待費以及食堂買菜的費用。因此為著讓“機器運轉”,他向小偷,賭徒,嫖客,妓女,黑車車主甚至是盜伐林木、盜運煙草的個體戶課收罰款。而這些人沒有一個稱得上罪大惡極。幾番規模性的行動下來(按鎮上人說是焚林而畋,竭澤而漁),鎮上便河清海晏,找不到下手的對象了。因此需要到偏遠鄉下夜巡,看有無漏網之魚。這活兒辛苦,得罪人,同時還麵臨著人身安全危險。沒有誰願走在前頭。惟小狄除外。小狄從省公安專科學校畢業後,分配至此,剛獲得法律所賦予的執法權,領到手銬、警棍與留置室的鑰匙。像新婚中人成癮於房事,對懲辦他人他也有著毫無節製的喜愛,按照那些老警察的說法是沒見過世麵的喜愛。“一天不打人就手癢癢。”這不是彆人說的,而是小狄自己說的。很多人不歸他審理,但隻要被他撞見,也免不了挨一頓揍,就像進來的都要經他驗收。“說,老實交代。”他總是這樣對著人吼。有時對方明明已交代完畢,他卻還是要過來抽幾嘴巴。所長知道他是定時炸彈,遲早會將自己的前途炸得灰飛煙滅,奈何手頭又無彆人可用,因此隻能抱著僥幸心理用他,用一天是一天。“在家聽我的,在外聽小狄。”所長說。他在正常架構之外另設一個巡邏隊,任命小狄為隊長。他故意將副教導員也塞進夜巡隊,歸小狄指揮。所長恨透這鬣狗一樣跟在後頭等待他犯錯的副教導員,總覺得自己遲早有一天會被這極有耐心的副職給取而代之。為了鞏固小狄的權威,有時他也參加夜巡,他強調軍中無戲言,在這裡誰都得聽小狄安排,“包括我。”小狄是名出色的獵人,對隱蔽的違法勾當有著天才般的嗅覺,有時在一裡之外他就能根據民居的燈火判斷出是否有聚賭,以及賭多大多小。他總是去餐館及商鋪詢問最近誰使錢比較大。有些人是這樣,有了錢必然去賭。小狄還隨身帶著狗糧。他知道膽怯的賭徒會安排狗守在村口至少是在門口,他有辦法讓這些狗不總是嚷嚷。他紀律嚴明,絕不允許隊員穿皮鞋,因為一則不便於夜行,二則踩在砂路上會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若非捉人需要,他也不主張使用吉普車,因為車燈容易使行動暴露。他會在到達目的地前數裡就命令停車。他總是認為空手而歸會讓燒油變得有罪惡感,人和騾子的體力用掉也就用掉,但是油不能亂燒,油一燒就是成本。他在考慮這些問題時,已經將自己視為受托管理派出所的人。大管家。實際的二把手。這是他的自我感覺。他總是身先士卒,助跑,一腳踹開門,然後和同事進去將賭徒拖走。他有如魔童降臨鎮上(毫無疑問,那準備給惡人的待遇,家長恐嚇孩子的套語,“彆哭,××來了”,都留給了他,直到後來宏陽進來分了杯羹)。他聽到一些複仇的傳言,拍著胸脯說:“不怕,隨時隨地,老子奉陪。”他等了很久,近乎失望。卻不知那些人已繞道去縣城,到公安局、檢察院、信訪辦、紀委甚至書記市長那裡告狀,能搭到便車的還去九江、省裡。這還是沒門路的,有門路的早就告到官家親戚那兒去了。他們說的都是:“國家罰我的款可以,但不能打我呀。”那信訪都是會建檔的,哪裡的事就歸哪裡的檔,派出所厚厚一遝就在上級那裡出了名(“怎麼又是——”)。因此書記市長不喜歡局長,局長也不喜歡所長。這局長倒不願意為對方不是自己人就將對方的烏紗帽摘掉,但是——“你不能老是讓我為你到書記市長那裡去做檢討對吧。”局長說。如是者三,所長竟然恐懼於上縣。每從縣城回來,便臉色鐵青,望著小狄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最終隻能挽著對方肩膀安慰幾句,期待對方能心領神會。可人就是那樣,江山易改,秉性難移。話隻要說重一點,小狄便撒嬌,叫不太動。這叫不動的幾日派出所便顯露出坐吃山空的跡象。因此所長隻能又用另一種苦口婆心來勸引。如今這事,是小狄一手提一個,將施仁和張雷提到派出所的,卻不是小狄犯了什麼錯。鬥毆抓人再正常不過。法律法規就是這麼定的。說到底,所謂討說法隻是宏陽自己要來耍橫。但這耍橫卻像最後一根稻草壓向雙腿不堪重負、形勢岌岌可危的所長。在他麵前,糞窟之上隻蓋著一層宣紙,走過去就還是一所之長,走不過去就犧牲了也。他張開五指摩挲著臉,思索著局長下的最後通牒(“該說的我都說了,你看著辦吧。”),想不出解脫之道,因此隻能反複對小狄說:“你讓我再想想吧。”“都什麼時候了,還想。”小狄說。“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你怎麼就不聽話。”“還要怎麼聽話,難道讓他們衝進來嗎?”“不是這回事。”“那是怎麼回事?”“注意影響。”“派出所都讓人打進來了,影響還不大?”“我怎麼獨獨就跟你說不清楚。”“你想想怎麼說清楚吧,我實在坐不住了。”“站住,”所長發起火來,“就是你不冷靜,惹出這麼多事,搞得現在極為被動你知道嗎。跟你說了,不要惹事,不要惹事,還要去惹,你惹得起嗎。我一再跟你說冷靜,你冷靜什麼了。”“我怎麼了?”“你搞得影響多壞你知道嗎。你弄出一攤子事,我擦屁股到現在還沒擦乾淨。”“那真是辛苦您了。”“下次出事你自己負責,你自己跟人去認錯,錢從你自己工資裡扣,我跟你講。”“那敢情好。”小狄連哧數聲,高聲說怕是涼了眾兄弟的心啊,闊步走向正廳內勤室。這原是信用社辦理存貸款的地方,鐵柵刷了銀漆,現在被派出所改造為戶政窗口。有時有人抓來就銬在這柵欄上。小狄走過去,揪住施仁的頭朝柵欄連撞三次,方才打開手銬,將他從後門放了。燒火的小孩關切地看著他,結果被他一腳踢哭。“你媽的癟,是誰讓你將大門鎖上的?”小狄說。施仁繞到街上時,揮舞著留有勒痕的雙手,像甘地、曼德拉或者卡斯特羅那樣走向他的支持者。我們鼓噪著,簇擁著他和宏陽回家。街道的塵土以及新澆的鬆軟的瀝青裡留下我們密集的腳印與痰漬。集市慢慢複蘇,慢慢蕭條,正如日出日落,但輿論的喧嘩鼎沸卻持續多日。那天派出所最終沒有開門。所長主持開會,重新宣讀關於創建群眾滿意派出所的通知,並強調如何貫徹落實,說到底就是工作方式方法要注意。所長請大家做批評與自我批評。副教導員不時頷首,小狄中途離席。他騎著摩托從範鎮街絕塵而去,回到四十裡外的家中釣魚。派出所大門上好些天都留著宏陽的鞋印與鋤擊的痕印。後來所長調往戶政科,終於向局長拍桌子:“你讓我們從他們手裡搞錢又要讓他們滿意你當他們是傻子嗎?你每天坐辦公室他們找你你就說——啊老鄉彆急問題我替你們來解決——他們當然對你滿意可我們呢?你知道我們有多難嗎?”話原是小狄罵他的,未來局長也會借來罵書記市長。從此沒人再提及宏陽哎呀哎呀、呼痛告饒的醜事了。然而佑生,那精彩的事究竟沒完。還有後章。一周後,在整個艾灣還沉浸在微微醉意中時,小狄騎藍色嘉陵像一枚刀自滾滾塵煙中飛進來。這摩托是當時派出所最好的一台,猛然停住後,還漂亮地甩了下尾。“叫艾宏陽死出來。”他喊道。然後雙腿夾著坐墊左右搖晃,估量著油不夠,便用腳撥著地麵,蹭到宏植門前的油桶邊。“給加點。”他撥好單撐,定睛看著正拿毛巾擦手的施仁。後者半弓著身子,站在那裡。小狄旋開油箱蓋,重複道:“我說給加點。”施仁便接過油箱蓋,放在凳上,而後將皮管插進油桶,自己捉著另一頭吮吸起來,吸出油後趕緊插進摩托車油箱。“孩子們,快來扶住。”施仁說,一邊抱著立在兩張長凳上的油桶。有幾名小孩過來扶住那傾斜著的油桶。小狄長著山裡人那樣黑亮的皮膚,牙齒卻極為潔白。這由一日三次每次十五分鐘刷牙刷出來的潔白,反應了他要將自己塑造為城裡人、現代人的決心。小狄找來一把竹梢掃帚,將打穀場上的雞屎、菜葉及尖銳的小石子掃走,隨後又將一篾簟的紅薯乾拽出去。什麼事,宏陽走過來。小狄便仰起頭來看。“我以為是個什麼東西。”小狄說。在省公安專科學校散打比賽時小狄是同級彆第三,本有機會拿低一級彆的第一,但據他說他不願占那個便宜。他往往隻下一拳人們便口吐鮮血,他們在告狀時淒慘地說身體內原本結實的骨頭就這樣被他一腳踹斷。“喀嚓一聲啊,領導,九十度骨折。”他們一邊將血咳出來,一邊傷心地哭泣。現在,小狄對著宏陽招招手。“乾什麼?”宏陽問。“打一架,還乾什麼,”小狄脫下製服,露出鍛煉得極為結實的身體,“贏了,帶走施仁;你贏了,我從此不過問艾灣任何事。”宏陽思考很久,說可以。“沒有講究,生死由命,一方認輸為止。”小狄接著說。宏陽點頭,跟著脫掉上衣並拔下布鞋,他以為這也是規則的一部分。我們中有人說:“叫你吃屎你也去吃?”宏陽凶惡地盯過去那人便閉嘴了。仿佛這隻是他宏陽個人和小狄之間的事,是分屬於兩派、兩國、兩個陣營但仍屬於英雄與英雄之間的事。“怎麼開始?”他問。“你說開始就開始。”小狄說。“開始。”宏陽說,狐疑著走向場地內。小狄來回交換支撐腿,圍著他跳來跳去,間或站住低頭,讓雙拳在收攏的胸前螺旋槳一般攪動。宏陽看著這經驗之外的儀式,伸出左拳,頂在前方,同時將右拳提至肩前,再次說開始。以往他都是這樣打架,仗著個子不矮,一隻手頂著對方腦袋一隻手不停打過去,有時是高舉拳頭砸過去,就像木匠扶著大釘砸進去。其拳如斧,打在肉身上時往往特彆響。然而今天這拳頭卻屢次落空。小狄跳了幾次,迅雷不及掩耳,側肩低身過來就抄宏陽雙腿。宏陽猛往後退,然而還是被捉走一隻腳踝。小狄拉著它,往左跑,宏陽便跟著單腿往左跳。往右跑,宏陽又跟著往右跳。直到小狄玩厭了將它丟掉。來,繼續小狄向麵色紫漲的宏陽招手。這科班俊傑一步一步前挪,前腿落下時便極為有力地站穩,而後腿輕巧跟隨到位。在他麵前,宏陽就像個苕癟,雖全神貫注躲讓,還是在腹部、耳根、喉結和下巴頦兒那裡吃下數拳,最遠的一記打到眼部。有時,那隻有一米六五的小狄還會來上一記旋轉後踢腿,腳後跟就從宏陽鼻尖處擦過。所幸宏陽身高體大,比彆人更能抗擊打,他就賴著自己的身體任對方打。在這點上他極為理智,隻交鋒一回合他就清楚自己毫無能力反擊。而圍觀的我們,還想當然地以為隻要他沒倒地就一定還有機會乾倒對方。他盯著對方的動作,快速分析其中含義,以為避讓做出提前量。他開始清楚何為實,何為虛,何為虛中有實,何為實中有虛,何為化虛為實,又何為避實就虛,同時對人體結構也有恍然大悟之感(比如絕不能讓人重擊反關節)。他在對方蝴蝶般的舞步中轉來轉去。他在等著對方宣布結束,也在等待自己這樣做。他想在舉拳投降前最好還是能扛一會兒,這意味著他為施仁儘力了。事情本來就這樣走走程序算了,卻未料出了插曲。打到好一陣子時,兩人汗如雨注,那小狄自恃優勢明顯,用手臂去擦汗。是的,匆匆用手臂去抹遮住右眼的汗水,同時左臂像死掉了那樣耷拉著。他沒說等一下,也沒說暫停。在準備擦汗時他的雙腿還在交替跳著,直到那汗水辣得他眼睛發痛,他才停下腳步專注地擦它。我們幾乎是同時低聲地提醒宏陽——踹啊踹啊你快踹他啊——這喊聲夾雜著發現機密的極大興奮,以及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的焦灼。宏陽的大腦始終敞著,吸收、分析對方的一切信息,極為緊張、專注同時脆弱,憑空刺入的喊聲使他猛打了一個寒噤。那死去的攻擊對方的欲望重新歸來。他抬起腿。上身仍在防衛而一條腿乾巴巴地抬起來。就在這一瞬間他知道事情壞了。根本就沒看他的小狄衝過來,準確地抱起——不是那條抬起的腿而恰恰是那條支撐腿——用肩一頂,將宏陽摔倒。一米七七的身軀像伐倒的巨樹重重摔倒在地,發出一聲悶響。我們都聽見從宏陽咽喉內發出極為悲哀的呻吟。如果小狄昂首騎上去,像武鬆打虎那樣,怕是幾拳就要將他打死。但所幸的是,佑生,宏陽依靠小時打爛架打出的一些招法,在被抱摔的同時便本能地抓住對方的腦袋(也許還可以說是摳),將對方也帶倒在地。他們夾纏在一起。小狄躺著壓住宏陽,挺起下身,用雙腿死死鎖住宏陽的兩隻小腿(不時用一邊腳後跟扳另一邊的腳麵以使控製更牢固),而宏陽則用手臂夾住小狄的頭,不停搖晃自己的身體,試圖翻身。僵持了一會兒,他們像是商量好,同時分開又在閃電那麼快的時間內重新糾纏在一起:小狄蹲踞著,想從宏陽的一邊大腿撈走宏陽的重心,而宏陽撲向小狄的背部,死死壓住小狄。小狄的兩隻腳掌來回踩踏著地麵,背部拱起有如開荒牛,而宏陽儘量將對方往下壓,試圖讓對方膝蓋著地。他們像根雕長時間纏在一起。汗珠大顆掉下。褲子裡的內褲都濕透了。背部沾染大片灰塵。我們心裡不止一次湧出猥瑣的欲望,想抄起石頭將他們的腦殼擊碎,沒有比這更容易的事了,也沒有比這更苕的兩個人了。燕窩周、田家鋪與港北的看客都來了。“算了吧。”下源村村委會主任說。而自一開始便惴惴不安的施仁也說:“陽爺,我跟他去就是。”宏陽頭緊貼著小狄臀部,像是要死了那樣說:“我說都給我滾。”時光一把一把漏掉。日既已西,地熱漸散,黴菌般的黑暗正從深遠處滲透過來。這對地主來說沒什麼,對客人而言卻極為糟糕。一天就這麼過去,而他還沒把事情辦完。因此,在兩人終因某種荒謬而不得不分開後,小狄使了個假動作,便急切地發起總攻。使用的還是慣常的招法:弓著身體,用鐵鉗般的雙手去抄襲對手立足的雙腿。這一次他撲得過狠,過急,以至身體與地麵形成的角度不到三十度,最後他幾乎是魚躍著去撈宏陽的雙腿。宏陽驚慌地連連後退,快要摔倒了,被我們給摟住。小狄完全撲了個空。我們看見他像偵察兵那樣爬行了一兩步後,用額頭撞擊地麵,又用拳頭捶地麵。他在對這次失利進行技術性反思,而忘記了自己與對方訂立的契約。就在陰暗的光線下,宏陽大步走來,抬起一條腿,準備一腳踩爛他的腦袋。我們緊閉雙眼,不敢去看。有的人還捂上耳朵。然而慘叫聲並未如約而至,取而代之的是一聲很不夠意思的悶響。宏陽踹偏了。是的,踹偏了。那一蹬,來自地麵的反作用力,反過來讓宏陽極為痛苦。他咧著嘴,吹氣,將那條腿提起來,就像害怕燙一樣,不敢再讓它沾地。然後,他仰起頭(這時候他的一隻眼睛已經腫得看不見),一字一頓地說:“不輸不贏,咱們不輸不贏。”他臉上到處是淚,淚水和汗、血、灰塵混雜在一起,變成汙泥。目前所處的這個結果無疑使他放鬆。他在享受這放鬆。而在另外一個結果裡,他殺死一名公家人,正處在最為寒冷和最為恐懼的時刻。就在最後的零點零一秒,理智攔截住逞一時之快的衝動。巨大的腳掌擦著小狄的耳朵踹下去。據說那幾天,打穀場的地皮上還看得見這凶狠一腳所留下的痕印。小狄爬起來,拱拳說承讓。不得不說小狄是條漢子。他撿走衣服,拔上鞋,跨上摩托像一枚刀飛出去。“不吃了飯再走啊。”村委會主任說。“不吃了。”他說。地麵到處是血。遠處還有人左一晃右一晃地騎來。已經完啦,結束啦,有人大喊而來者不管不顧。宏陽雙腿顫巍巍的,茫然看著小狄離去,直至連黑影也看不見了,方才轉身。在胡安·魯爾福短篇《那個人》(倪華迪譯,收入《外國短篇經典100篇》,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裡,有這麼一段:“追蹤他的人說:“他乾得很漂亮,竟然沒弄醒他們。他一定是一點左右到的,這正是人們沉睡的時候,正是人們在道了‘晚安’之後昏然睡去的時候,正是人們把生命托付黑夜的時候,正是人們身軀的疲勞撥斷猜疑之弦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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