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彬這會兒還是回來了(“他準會回的,艾灣隻有他得了這種叫責任感的病,他不放心。”宏梁曾對外甥這樣說),正帶著受過委屈的沉默觀看牆壁上的手繪掛毯。一株迎客鬆蒼翠舒展,遠處一輪紅日,霧氣如江海自山間奔湧而來。宏陽你去了仙鄉啊他自言自語,將煙遞到唇邊而我還在這裡替你收拾爛攤子。木香醒了過來,眼含老牛那樣讓人心痛的柔波,一邊趿拉著鞋,一邊向宏彬伸手。“要不是看他們去年投資被騙(早跟著宏陽不就沒事嗎,非得自作主張),要不是看這個。”他說。“宏彬弟,你彆計較。”木香說。“我有什麼好計較的,”他說,“跟這樣的人有什麼好計較的。八仙由自己人當,這規矩是祖上定的。他們不來我也沒辦法。祖上也說,不求人。施光、施堂不來,我讓施義和施良頂。這世界就是不缺人。我看他們好意思來領一萬元不。”水枝見他回來主事,便拿起掃帚打掃。在這張又黑又老的臉上已看不見淚痕。她做什麼都像是在遮掩自己,有時是通過哭泣,有時通過勞動。後來她問:“幾時封印呢?”宏彬看看自己那有一二十年曆史的上海牌手表,說:“等,差不多了就封。道士現在作俏,要一口一口吃,吃好喝好有精氣神了才開始。”然後他去東側房看棺材,原以為漆匠早走了,卻未料他還在刷著。也不是刷,就是圍著棺材不停轉圈兒,欣賞自己已經付出的勞動。“算了哦,算事。”宏彬說。漆匠便抬起謙卑的眼。他一手提著刷子,一手提油漆桶,仰著頭,聽任宏彬將一盒煙塞入他的褲兜。這感覺有如受賄,既屈辱又略有愉悅。棺材置於兩張長條凳上。宏彬、宏梁、許佑生和漆匠,一人提住一邊板凳頭,通過那拉開的闊大的玻璃門,將棺材抬出來。“還以為有多重。”許佑生說。“能多重?”宏梁說,“還顯小,棺材板隻有幾寸厚,委屈宏陽了。”“也是沒辦法的事,這麼急。”宏彬說。“不該這麼急的。”宏梁說。“那怎麼辦?十幾天都是醜日子,還要等臭了?”宏彬說。怎麼可能,哪個黃曆告訴你一連十幾天都不好的,宏梁走過去,和外甥許佑生將死者座椅移正,以使其坐北朝南,能重新麵對自己修建的大門。而後搬來供桌,重置遺像、豬頭、公雞、鯉魚、發粑、糕點、水果、酒壺、酒盅、碗筷、紙錢,底下放燒紙的瓦盆。屍體的腦袋歪得更深,宏梁不時過去將它扶正。“還有一點點彈性,這腦殼上的肉。”宏梁說。宏彬用手指探探死者鼻下,說:“死絕了,這會兒就不要再在腦門上蓋黃表紙了。”這時,村東頭傳來鞭炮聲,它動靜大得有如開天辟地。“會是誰呢,這麼晚,”宏彬說,“是從你們範鎮過來的。”“不知道。”許佑生說。“聽響聲很值錢,誰會這麼講禮?”宏梁說。“不知道。”許佑生說。“也許是那些小朋友,我還以為他們不來。”宏彬說。他們坐在門檻上等,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琉璃瓦下的燈隻在門前照出一個規模不大的光暈,將通往宅第的來路留在黑暗中。許久不見來者。也許是村裡誰放得玩。他們瞌睡起來。直到將近半小時後,悉率的響動才驚醒他們。一名穿著一件稍顯大的襯衣的男子,跪著從黑暗裡走出來。他總是緊盯著地麵,走上三步,跪下,磕頭,然後站起,重新走上三步,跪下。後邊跟著他的女人,擔著兩籮筐禮品(計有可樂、芬達、雪碧、果粒橙、椰子汁、紅牛、冰紅茶、冰綠茶、涼茶、純淨水、礦泉水、啤酒、乾紅、花雕米酒、封缸酒、古井貢酒、純牛奶、高鈣奶、特侖蘇、早茶餅、夾心餅、蘇打餅、煎餅、雪餅、巧克力、士力架、蛋黃派、藍莓派、法式麵包、拉絲麵包、牛肉粒、豬肉鬆、熟魚片、魷魚絲、葡萄乾、山楂卷、蜜棗、紅棗、核桃、葵花籽、香瓜子、奶油花生、香酥花生、開心果、鬆子、杏仁、鬆花蛋、豆腐乾、雞翅、火腿腸、鳳爪、麥片、果珍、黑芝麻糊、奶茶、奶粉、豆漿、方便麵、紅糖、冰糖、白砂糖、王守義十三香、鎮江白醋、金龍魚油、醬油、大米、綠豆、紅棗、木耳、香菇、粉絲、榨菜、腐乳、蜜桔罐頭、菠蘿罐頭、黃桃罐頭、八寶粥、蜂蜜及玉溪一條),扁擔上掛著一件金盾中山裝(人們都知道,宏陽在秋冬季節喜歡穿它)。宏彬匆忙跪伏到台階下的麻袋上。來客點響一萬響鞭炮,那玩意兒足足掃射十幾分鐘。來者穿過藍色煙霧走過來,扶起宏彬。“來了啊。”宏彬說。“啊。”他說。“這麼講禮。”“啊,啊。”進門後,他跑過去,抱起屍體的一條腿就拱,喉腔發出幼狼那樣含糊卻遠比清晰人聲來得真誠的嗚咽。鼻涕很快染濕了死者的鞋麵。宏彬和宏梁過去扶他時,禁不住熱淚盈眶:還好有這個妥子正是這妥子讓我們想起自己所麵對的並不是一具待處理的屍體而是一個值得追憶的有血有肉的人啊我們和宏陽曾長年待在一起我們出生入死有過光輝歲月如今宏陽你永遠地走了。那女人擱下擔子,翻出胸花,按照其父母此前反複演習給她看的,將它彆在死者的胸襟。黑色飄帶繡著四個字:再生父母。除開腦子不好使進而導致口齒不利,女人該有的她都有,去年產子,孩子在外婆照管下長勢良好,已學會叫爸爸媽媽,而這是孩子的爸爸媽媽一生所不能完成的使命。這個叫福忠的不會說話的斜頸男人沒有年齡和故鄉,不知哪一天被拋棄到範鎮街,然後就一直待在這兒。鎮上每逢創衛,就請拉豬車將他拉到幾十公裡外,有時還蒙上他的眼睛,然而於事無補,他總是能一步步走回來,蜷縮到他離開前寄居的地方。起先他以牛棚、草垛、橋洞為眠宿之地,後來依靠工地圍牆,用塑料篷布、水泥磚與三合板圍出一間棚子,算是有了“自建房”。他總是警惕地抱著一件不知道孳生了多少虱子、臭蟲與細菌的棉襖,生怕他人奪走。白天他坐在農民進鎮的要道旁,伸手索要食糧,而世上不乏憐憫之人,特彆是在農村,他們有時將還沒拆封的食物交給他而不僅僅隻是施舍殘羹冷炙。然而任何事情都有限度。時間既久,人們就認為,這樣漫無目的地救助下去,隻是延續對方的痛苦,也許死對他才是人道。於是福忠去餐館後邊的泔水桶裡撿撈果腹之物。就這樣幾次快要餓死了,他終於活到宏陽作為霸王進鎮的這一天,從此否極泰來。意氣風發的宏陽看見這樣一個人後,覺得自己作為新晉的統治者應該有所表示,便對著他扔下一百元。有人說,之所以扔一百,是因為宏陽找不到零錢。以後便成規矩。宏陽每次路過(有時明明走過去了,還會特意折返),都會向福忠丟下一百元。這個妥子連怎麼用它都不知道呢,人們看著福忠數畫片那樣癡愣地數著一張張票子,在過去福忠總是將人們布施的零錢撕掉,或者用以揩屁股,一次一百一個月三千比銀行職工掙的還多。他們很想去拿(或者說騙)這筆錢,終究不敢動手,就是一夥人聯合著去也不敢,因為宏陽太過乖戾,招惹不起。他們很關心這筆錢的最終下落。“福忠,錢呢?”正是好事之徒幾乎是每過幾個小時便有一次的詢問,使福忠慢慢知道它的重要性。在漫長而痛苦的思索中他一無所獲,遷徙到商鋪附近行乞後,卻隻用不到一個下午就知道值得用生命去保護它。他靜觀人與人交易那法術般的過程(一張帶人像的紙遞去,一件需要的東西遞回),明白人活著的意義就是儘量占有這些紙。越多越好。所有的糧食,所有吃的,都寄存在這張紙上。這張紙是一間倉庫。更大的奇跡誕生於宏陽差不多要扔下第五十張時,他搖頭拒絕。他還穿著那件臟汙的棉襖,然而身上已看不見漆黑的泥條。他在冰冷的長河裡反複清洗自己。在人們的想象中,為著完成他的洗心革麵,整條河流都在變黑。他興奮地打手勢,告訴宏陽:我還出現在這裡就是為著等你,好告訴你我的打算。這種親熱的彙報有如麵對闊彆已久的恩師:人的用處就在於他可以賣自己的力氣、技術以及由它們變出來的東西。現在我知道怎麼搞錢了。宏陽不是拍打他的肩膀,而是用整個臂彎挽住它,給他遞過去一支香煙。然後,宏陽從此像是忘了他。福忠填補鞋匠離去的空白,成為一名小個體戶,後來又兼項打氣補胎。齷齪與臭氣回到他身上,恰恰意味著他在辛勤工作。他快速增長的智力,似乎仍不足以應對即使是範鎮這麼小的社會,常理意義上,他仍然是那個傻子(妥子),但在社會最核心的事務——即如何賺錢——上,他又表現得比誰都聰明和敏捷。祝老師向他傳授生意常識(所謂以財易物曰買,以物易財曰賣,以物相易曰兌,物價曰值,物值曰價,先付款曰存,後付款曰賒,負財曰債,以物易財而財溢於物值謂之贏),為他寫下賺錢十六字要訣(技術過硬、服務熱情、來客端凳、走客鞠躬),一一比劃講解,卻未料後來他生意做得比祝老師自己要好。他不會說話,卻不羞於開口,街道時常響起他歡快的叫聲。有時人們(特彆是女人)僅僅為著要看他赤裸裸的笑臉而故意來做生意。當人們打賞過來時,他迎接的指尖會不停顫抖,眼睛裡閃現的也是極其忠誠的光芒,讓你感覺自己對他有了天大的恩德。他喜歡數錢,因為每數一次,它都會魔術般地增加。他很少去消費,並不是他懷有什麼節儉的品德,而是他充分地喜歡不花錢。或者說,一百個不願意花錢。那些能說會道的騙子,拿著銀元、秘魯幣、隨刮彩票、中獎易拉罐、假種子、香豬包銷合同,一次次來到小鎮,給那些在上訪時自稱老實本分的本地人好好上了一堂課,隻有福忠捉住騙子們,讓他們每人補了一次鞋。鎮南側東山村,某戶人家一直不能嫁走自己的妥女,暗中找媒人撮合,讓福忠娶了她。有件事嶽父嶽母暗示多次,福忠仍不能明白,最終是直說,明說,福忠才清楚是什麼意思。他毫不猶豫,將所有掙的錢從地洞摟出來,交給已經看呆了的他們保管。數目太大。他們做主為他買下平房,後來索性也搬來一起住。他們有一個兒子,在遠方的部隊當副連乾部。孩子出生後,他們一家走出自怨自艾、自我悲傷的泥潭,每天心花怒放,到街上展示這小娃兒,有如置身希望的田野。那天庭飽滿、地閣方圓、聰明伶俐、白淨可愛的後代就像他的舅舅,以後說不定會當主席、局長或教授,一定體麵於人世。福忠給鎮政府秘書也掙到稿費,其致富事跡在報道裡被歸功於政府的“共享陽光”工程。登載有他照片的《潯陽晚報》貼滿在福忠店鋪內外。如今他像條河流,在宏陽的屍體前哭著。有時他會出神地望著屍體,表示無法相信這就是昨日當著他的麵健步如飛的恩公。他拉扯每個過來攙扶他的人,啊啊地喊著,意思是你怎麼就走得這麼堅決,你也不等等我,恩公,你為何不等等我。直到道士宣布接管這裡,他才被迫離開屍體。他一邊抱著笑嘻嘻的媳婦抽泣,一邊回頭望著屍體。後者為他良好的表現而親了他一口。道士自信能處理人鬼兩界的事,地上地下皆有求於他。他帶著那種公家人才有的矜持,莊重地走向屍體。剛才,他應許去宏桬家吃飯。他和宏桬、宏柒、宏染三兄弟反複咀嚼的不是飯菜(仿佛是要對已置辦的肴饌略儘義務,他們才偶爾舉箸)而是音樂。他們探討著節奏、唱段、音調這些他們靈魂熱愛而村夫野婦因無知而輕慢的東西。兄弟仨終於又等到這一次的機會。他們不像父親——老藝人政遜——那樣,能夠隨時隨地自如地演奏,他們從母親那裡繼承下某種羞恥感,認為隻有到了非常必要的時候,才能出來顯露這一門讓人想起輕浮的戲子等不務正業人員的技藝。“要不是您來,我們都忘記家中還有這些東西。”他們忸怩的情感讓道士起雞皮疙瘩。當道士最終答應由他們來配樂時,他們嘴上在裝模作樣地推辭,眼中卻一齊露了欣喜的光。那光就像火柴,嚓地一聲劃著了。“來,先生,請飲這一杯。”他們敬酒道。為著使演奏和諧圓滿,他們還請示道士製定暗號。道士便擬定暗號。道士知道這次喪事結束後,兄弟仨就開始等待下一次,開始守候他和烏鴉的再次光臨。現在,兄弟仨心中都在期待著自己能當嗩呐手,然而麵子上卻互相謙讓。“依照我說,這次老大下次老二。”道士說。雖然他知道上次也是老大。現在,道士擎著靈牌將它放上供桌:他點燃三根香,甩熄火苗後捏著它們念念有詞,每念過一段便朝屍體作揖鞠躬。在他身後出現越來越多的人。他們有樣學樣,對著屍體鞠躬作揖。三兄弟吹打起來。禮罷道士說:“請孝男們來。”這意味著繼施德後,那些施字輩亦將逐一向亡人行禮。道士自認為已很簡省,在這道程序裡他沒有讓宏字輩出陣。他沾沾碗中水,向空中拋灑,宏彬過來對他耳語:“這一趟算了。”“算了哇?”“咱們簡省點,”宏彬轉頭望向水枝,“嫂,你說呢?”“我聽你的。”水枝說。“那也可以。”道士說。“錢我們照付。”“我還不是隨你們,”道士說,“關門,封印。”宏梁帶著許佑生走進死者的臥房,為避免被差遣去做事,而悄悄將門虛掩上。道士的積極性已被挫傷,然而為著自身這門職業的信譽,他還是努力執行往下的程序。他伸出一隻手,像在空中捉住一隻飛舞的蚊子那樣,捉了那麼一下。三兄弟於是哐嘰-得得-哐嘰-得得-哐嘰-得得-哐哐得哐得-哐哐得哐得-哐得-哐得-哐哐得哐得地演奏起來。不一會兒,道士又那麼捉了一下。於是樂師按住鑼麵,那滾燙發抖的聲響便戛然而止。“我要是道士就走,”宏梁說,“你宏彬舅辦事能力真差,他估計道士是個服務行業,他說請就請,說不請就不請。雖然我也認為道士是個服務行業,但人家打算好好服務時,你就不要打擊人家。”依祖先之規,八仙由五服之內同一輩人頭胎的兒子擔任。不像其他姓氏要煩勞鄉鄰。這回確定的是:施仁、施恩、施光(由施義頂)、施堂(由施良頂)、施忠、施善、施剛、施燦。他們獲準可以不穿孝服。孝男由施德充任。隻見施德身穿長孝布,腰係粗麻繩,手持苴杖,在八份禮物前逐一跪下:“要您費力氣了。”於是八仙們取起毛巾,將它纏係在臂膊。宏彬首長一樣走向這排人,一一整理他們的衣領,莊重地點頭,他們也挺直身軀,用眼神堅定地回應。待宏彬甩下手臂,開始,A!他們便無聲地跑動起來。按安排是先揭開棺蓋,再在棺材內鋪上一層經篾篩過濾含有石灰與灶灰的混合灰,再鋪上白布、撒上寓意為十分富有的紙錢,再將屍體抬入棺內,再放置灰包及死者生前鐘愛器物,再以壽被覆蓋,再封棺。然而因為事先不曾對不同任務進行人員上的指定安排,導致大家搶作一團。一件不必要馬上做的事,有三四個人同時去做,做到途中,又意識到前一件當做的事誰也沒顧著,於是所有人一齊撒手。那灰包猛然墜地,使室內頃刻間變得像麵粉廠一樣,所有的器物蒙上一層白色的粉末。這中間不知道怎麼,有隻被紅繩子綁住腿的大公雞,極為惶恐地從廚房一氣飛到這兒。“敢問誰能將局麵弄得如此混亂,你重新來一萬次也弄不到這樣亂。”宏梁說。“亂成這樣,過程還悄無聲息。真像賊,意識到主人就要回家了。”許佑生接口道。“說得是。我真想走過去對他們說,又沒哪個催你們。”宏梁說。終於,八仙還是完成自己的使命。他們中四個用被單抬著屍體,在到達揭開蓋的棺材前時,奮力地揪起被單一角(對,就是咬緊牙關雙手急劇顫抖地揪著),將屍體抬高。“要死,枕頭呢?枕頭還沒放。”宏彬邊說,邊跑向臥房。他一掌推開虛掩的房門,看見宏梁甥舅二人正從座椅上退下來。“你們在這裡乾什麼?”他責備道。他們麵紅耳赤。不過宏彬隻是愣了一小會兒,便抓起枕頭衝出去。他搶在八仙就要喪氣前,將它扔進棺內。宏陽溜進棺材後,大家慢慢將被單從他身下扯出來。宏彬給宏陽的雙腳係好棉線,然後朝棺材裡放殉葬品。後來是扔,最後是倒。宏梁將塑料袋也放進去,說:“宏陽哥,此去一路辛苦。千萬帶信我哥宏杏,問他在哪兒。”哼哼,我的哼哼唉。忽然就聽見水枝喊起來。她張牙舞爪瘋狂撲來,好似被山洪或野狗追了。“攔住她。”宏彬果斷下令。因此八仙排成人牆,任她撞擊,她不能撞進去,就坐在地上抱他們的腿啃咬。哼哼,我那絕情的哼哼唉。咬完她開始拍打大地。宏彬最後扔了兩塊灰包,便讓八仙蓋上棺材蓋,並用大木錘子四處敲打,估摸著榫頭全部深入榫眼,才罷手。然後他招手讓眾人撤退。那水枝便爬上來拍打棺木。那邊的木香很久才算站起身。一俟站穩,她便搖搖晃晃地走來。她的步伐有一種因衰弱而小心翼翼的優雅。她將半邊臉貼在油漆未乾的棺蓋上(過會兒會有人給她臉下墊一塊手帕),溫柔地喊:“弟唉,弟唉,你呀,聽得見我說話不。”在她們表足哀思時,婦女們一起湧過來勸她們——要得啊這樣就要得,不要傷著自己的身體——而她們還要為不忍心就這樣與親人作彆而掙紮。正在用白酒給自己洗手的人們,沉默而又持久地看著漆黑的棺材:“一個自己認識”“並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消失於這間房”“就像是他自己走進棺材”“還打招呼說我這就走了啊”這種被人辭彆,或者說被人遺棄的寂寞,慢慢籠罩在每個人心裡。每個人心裡都起了一種莊嚴感,感覺這世上少了一人,因而世上也就變得寬大,涼冷了。道士用手捏捏忘記被放進棺材的壽被,嗤了一聲,然後敲鈸,重新接管這裡。他唱:“孝子請我來開場,請問開短或開長,開短三兩下就完事,開長一夜到天光,你要不短也不長,顯得大家都好忙,你要問我如何好,當然還是開個長。”他讓宏彬、施德一乾人跟著他繞棺,每走幾步便令他們頭貼著前人的屁股跪下,聽他滿宮滿調、婉轉悠長地唱上十幾分鐘。他當然是要弄到天亮。中途歇息時,大家不停撫摸膝蓋。它們如今僵硬地伸不開,稍微動作便讓人呲牙咧嘴。他們神情疲倦,雙眼無神,帶著深刻的癡呆坐在那兒。他們被無儘重複的“平身-跪下-平身-跪下”折磨傻了。“你們誰去把它釘上吧。”宏彬說。人們一動不動。他們以自己的沉默對每一個彆人宣布:彆看我,我都這麼累了。啞巴福忠像是監督者,一個個看過去,直至確信沒人願承擔這個使命才走上前,對宏彬揚頭,哦哦。宏彬看著他撿走釘子,尋來被施明丟棄的羊角錘,覺得不合用,又去找來稍大一點的錘子。“按理是應該在釘的地方先鑽孔的,然而很多事畢竟來不及,還好棺材也薄,按理說也該給宏陽弄一副值錢的壽材的。”宏彬說著說著就打起齁來。在工作前,福忠閉眼輕撫棺木,尋找某個可以攻入的漏洞。他捏著奇長的老釘子知道後者已然經不起硬碰硬。他弓起中指的關節敲打棺麵,並諦聽著。有的是升調(仿佛在恐嚇和嘲弄),有的是降調(仿佛在陳述和回答)。他知道恰是後者難以對付,就像我們在人生中遇見的那些始終微笑看起來低調但其實異常結實的人。他用指尖壓住某處,捉住釘子放在那兒。在操起錘子前他沉思很久。燈光照耀,陰影蓋住半邊房,他的行動看起來有一種史詩般不可褫奪的莊嚴感。他腦袋歪向右邊,同時是左撇子,因此看不見自己左手的動作。但他的感覺好極了。他讓錘子不停在釘帽上輕點,就像台球手不停讓杆頭在母球後伸縮,直到心裡出現那種叫可以了的感覺他才出手稍微重了一些。他撫摸釘子判斷它的走向,確信不曾走歪半點,才繼續敲打。眼見吃進去一半它看來也屹立不動了,他轉過身讓眼睛看它,然後轉回去連下三錘。當,當,當。它頃刻消失,不曾有半點留在外頭。但為著不放心(或者說是創造的餘興),他還是找來起子,以它抵住釘帽,用錘子敲起子,使釘帽徹底陷進去。釘子將本已吻合的棺蓋與棺材連接得更緊密。為著報答那難以報答的恩德,他還自作主張,釘了六枚鉸鏈。直到確信針插不進,水潑不進,任何蟲子、螞蟻都爬不進去,任何聲音也鑽不進去,他才住手,長鳴一聲。在他的工作結束後,道士在鉸鏈接合處反複塗刷糨糊,繞棺一周貼上蓋了自己印章的封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