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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九點叫醒我 阿乙 4575 字 2個月前

往後,我一次也沒和勾捏提過那部手機,但這並不代表我不為此痛苦。有幾次,我為此痛苦得一步也邁不動。我應該看著她扔掉才是。我對科技並不懂,正因為不懂,我對它是如此敬畏。我謹記電信外線員的教誨:“拆下SIM卡及電池,最好是整機扔掉,扔在水裡。”她摁動按鍵,讓車側窗徐徐下降,在我眼角的餘光裡揮動手臂,然後將它偷偷壓在大腿下,關機,並趁我從一堆東西裡分揀出鈔票之際,將它塞進包內。“扔了嗎?”我問。“我他媽不是小孩子。”她生氣地回答。我應該檢查一遍的。我就知道她會留這個後手。現在,它結束了我們相對鎮定的流浪生活(往往是我們轉移到乙地,警方才趕到事發的甲地,會有個時間差),迫使我們亡命奔逃。我們沿鐵路線走出他們的包圍圈——(就像代達羅斯為了和兒子伊卡洛斯一起逃出暴君米諾斯的軟禁,將翎羽塗上蠟,製造出飛行翼。代達羅斯說:“米諾斯是陸上的主人,水上的主人;陸和水是都不準我們脫逃。隻剩下空間這一條路了。佑生,你聽著,”宏梁說,“正如這本書裡所說的,才能常常是被不幸所喚醒的。誰會相信人可以在空中旅行呢?”現在,誰又會相信那急於逃命的罪犯會沿著人們思維中專屬於火車使用的鐵軌以一小時五公裡的速度慢慢走出去呢?)——發現自己將要走入的又是他們布下的天羅地網。鉛(讀鹽)縣,僅隻是一個還在用滾燙的瀝青鋪設主乾道的貧困縣,和丕州分屬不同省,隔著一座足以改變彼此風俗及口音的大山,卻也對我們嚴陣以待。晨光熹微之時,我看見自己,濕漉漉的,印在電線杆上的協查通報裡,左眉上的胎記尤其明顯。我看見自己準確的身高、體重、年齡,還有不曾留心但的確存在的癖性,以及他們開列的足以使人萬死不辭的賞金。對她的介紹甚少,截至當前她還是無名氏,然而畫像專家用鉛筆畫出的她的頭像,也有八分神似。它是新貼上的。也就是說,在我們朝著鉛縣走來的同時,這裡的警察已在大街小巷貼好懸賞我們人頭的通報。可能方圓一千公裡以內都貼滿了。不知道為什麼,我在通報裡讀出一種恐怖氣氛,就是我自己,作為讀者也害怕起那被通緝的人來了。此時,因徹夜行走,我們早已精疲力竭。不遠處有一家早點鋪,蒸籠裡冒著氣兒,幾隻不鏽鋼保溫桶光可鑒人,想必盛著滾燙的豆漿與粥。我能聞到味兒。近在咫尺啊。長著胡髭的夥計端著被一一切成四牙的醃鴨蛋走出來時甚至問吃點什麼,我們卻走不過去。我聽見腸子裡所發出的哀鳴。此時還寒風侵肌。窮途末路莫過如此罷。我們不敢在城鎮逗留。在下鄉的柏油路之外,有時有條可供一台驢車通行的廢棄馬路,我們沿著它走,如果路麵中斷,我們就從田埂穿過去。我們找到一條溝渠,揀走水麵的枯草,劃撥著,挑了自以為是乾淨的水捧起來喝。喝了很多。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漸漸照暖和我們的身體,使我們又有了一些精力。不知怎麼我想起童年時牆角那隻被刺癟的橡膠足球。依照熱脹冷縮的規律,每到中午它就變得滾圓,然後隨著日薄西山,又悲哀地癟下去。我想到父親買回這隻足球,然後,乖戾到無法捉摸的他瞄準晾衣架飛起一腳,讓挺立的竹枝戳爆它,精確無比。“這就是你要的生日禮物,彆說我沒給過你。”他說。我們將要爬上一座山時,遇見一位拖石碑的農夫。車上還裝著幾袋蘿卜。從拐彎處過來後,他雙手壓住翹起的車把,讓身體筆直懸空,聽任車輪從坡上滾下來。我大聲叫著。他躲閃不及,讓板車的車把撞到石壁,人也撲了上去。還好沒什麼事。我說:“好伯,賣幾隻蘿卜我們吃吧,我實在餓得不行了。”“你們隨便吃。”他說。我們吃了這老好人很多蘿卜。是夜,當我們隱匿於山洞,依靠點燃的鬆針勉強取暖並繼續吃那蘿卜時,我後悔對他提出的要求太少。我應該向他借宿。興許他還會將某間空宅的鑰匙留給我們。我用小枝撥動灰燼,說:“無論如何,先將這陣子躲過去吧。”一路上我不停向她強調紀律。我發現值得我們注意的事情已經太多了。我變得神經質起來。此刻洞外一團墨黑,林間傳來鳥兒的啼叫以及野獸就像懷有失子之痛的哀鳴,有時四處寂靜,隻有落葉在地麵沙沙地移動。我用衣服蓋住緊緊抱著我的她。幾次,我自假寐中醒來,不知身在何處,很久以後才推斷出自己是在深山老林,不禁悲從中來。我想起軍事史上失利的一方,棄甲負弩,垂首喪氣,與饑餓、疫病、糟糕的天氣及精神上的頹唐作戰,遊走在人跡罕至之處。他們的信心像風中的燭火,忽閃忽滅。他們寄望於殺回人間,東山再起,卻多數倒斃於路邊,徒然遺下一具屍骨。我也想起變成野人的人。我覺得用不了多久,自己也會失去語言,同時因取火困難而過上茹毛飲血的日子,並且,在以前的同類出現時倉皇逃走。也許這就是一紙之隔的未來。清早,我被勾捏持續的喊叫聲——嘿,嘿——吵醒。能聽出來,她就在不遠的地方,一動也不敢動。我從山洞裡移出來,起身趕過去。她站在林中央,捉著一根枝條,與一條相距七八米的狗或者說一匹狼對峙著。它的嘴長而窄,鼻端突出,長得可真像馬戲團裡想逗人開心的小醜。我讓她慢慢站在身後。她顫抖的手幾乎要撕碎我的衣角。它“麵帶微笑”,然而又是平靜而陰森森地看著我們。端詳我們。研究我們。它的瞳仁是杏黃色的。我無法憑借經驗獲知它在想什麼。我努力站著。全部力氣都用在站上了。要過好一陣子,這犬科動物才低頭,將漆黑的鼻尖湊近霜打的地麵,嗅來嗅去。它在對視的決鬥中失敗了。又過了一會兒,它抬起頭,近乎是征詢地看著我。似乎在說:“咱的事怎麼解決?”我朝它惡狠狠地揚起拳頭。它便轉身跑了。我記得它四足不曾同時離地,跑得特彆平穩和輕盈。跑到緩坡那兒後,它抬起一條後腿刨挖,刨出一堆土後,縱身一躍,消失於上邊的灌木叢。“狼會吃人,但起碼人不會,”在血色回到她慘白的臉上後,她指責起自己的救命恩人來,“我碰到狼了,說起來誰信啊,我碰到狼了。”“也許是狗。”“是狼。”沉默片刻,我說:“我也不知道會這樣,我隻是想我們不要主動去送死。”我真後悔說了這句話,雖然我說的是那麼溫和。她跺著腳不停地喊:“可是總比被吃了強啊,你懂嗎,比被狼吃了強。”“我們從山腳下走。”我說。“不。”“你聽話。”我抓住她的胳膊。而她彈跳開來。“彆攔我,你就讓我走吧,你愛待這兒就待這兒,愛待到什麼時候就待到什麼時候。彆攔我。你知道嗎我待在這兒連廁所都不知道怎麼上你知道嗎,我就要來月經了。”她說。她撿來一根枯枝,用膝蓋掰斷,纏綁上自己的一件衣服,試圖點燃它。她不停撥著打火機的滑輪,嚓嚓嚓的,隻打出一點火星。在她將火機擲於地上後,我撿起來,幫她點著了。據她說見火則狼不敢近身。她就這樣擎著白日的火炬,朝山下走了。早知就不救下她了。我可是一次也沒提那部手機。也沒提那把她玩來玩去愛不釋手的活動扳手。她玩著玩著就將那名司機打死,後者像樹被伐倒筆直地撲下去。現在,她又為了不放棄對一塊香皂、一張抽紙、一隻馬桶的享受,毅然決然地走向警方設好的埋伏圈。當然是以山上有狼的名義。可誰說那就是狼的,現在哪裡還有狼。她完全就由著自己的性子,想怎麼來就怎麼來,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她完全不考慮你的感受,也不顧慮事情的後果。“死也要塞著棉條去死。”你瞧瞧她說的。在遇見的第一家小賣部我們停下。店主抱著小孩不時抖動手臂。勾捏付過錢,斜睨著我,好似在說:“請問有事嗎?”我懷疑這發黴的麵包過期都有一年,然而我們還是滿含熱淚地將它吃了下去。門外是因打霜而發灰的曠野。我們走向公路,坐客車去了陟良縣城。下車後,她頭也不回地走向那喻示著進城的拱形大門。而我駐足,藏身於一台小貨車後。她清晰地穿過城鄉分界線時,我想最好能出點事。太多獄友及我自己的經曆告訴我,往往就在我們以為無事,從而想當然地越過某條分界線時,警察從天而降,將自己死死壓在身下。你不知道他們是從哪冒出來的,並且一下子就有那麼多人。你完全不知道。現在,我倒是有些渴望她被捕。我希望她能明白我是對的。朋友啊,你問得好,我為什麼就不離開她呢,我可是有一萬次的機會離開她。從我們到陟良縣,到轉移至流沙鎮、丹青鎮,到抵達叔夜古城,我都可以離開她。甚至從更早,從我和她燒山開始,就可以離開她。離開對雙方來說都是好事,同時也是極為簡便的一件事。它無須履行什麼程序。她也一次沒有轉過身來,求我繼續跟著。朋友你問得好哇——(“他驚在那兒一會兒,開始不停說,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呢。似乎是在咂摸這件事,似乎還是頭一次去思考它,似乎,他和她在一起,本身就是一件天賦的、自然的、不值得去懷疑的事情,”宏梁說,“沒想到我的這一質疑,一語驚醒夢中的人,使他陷入極深的思考。他嘗試去解釋。他的解釋很亂,很複雜,多有相互抵觸之處,就是連他自己也說服不了。不過從他傾箱倒篋講述的態度看,他倒也不是為了掩飾什麼。後來因為知道我也是念過些雜書的,他便邀我為司鐸,向我求告,讓我來剖辨此事。佑生,今天我跟你講的,就是我所聽他說的及我自己揣度的。它涉及到人性的隱秘之處。這種隱秘,像西瓜裡的瓤,平時是看不見的,隻有打開了(隻有經過他人的剖辨),你才知道裡邊是什麼。在我的盤問下,他想起自己將收養的狗親手殺掉的事情,並意識到自己,一名小偷,典型的無產者,對弱小、無家可歸、欠缺謀生能力的女人、兒童及動物其實是有著極強的控製欲(他說對極了,就是這三個字)。他需要來自對方的臣服。為獲取這種臣服,他甘心忍受來自對方的侮辱與踐踏,有時甚至是反複的侮辱與踐踏。他看起來仁厚極了。但當有一天他意識到對方完全不願或不能臣服於自己時,便會連本帶利地向對方討還,直至毀掉對方的生命。”無論從哪方麵講,他是這樣說的,他都不該養那條狗:一、它年歲已高,站立不穩,皮膚上長癬,而口中總是吐著沫兒;二、過去他並無養寵物的習慣及經驗;三、一起生活的師兄弟們認定狗侵占了他們的公共空間,同時認定他們的皮膚瘙癢因它而起,向其強烈抗議;四、因為罹癌,它每次就醫都會花去他不菲的費用(那時他在停車場乾著檢查人們錢包的工作,收入並不穩定);五、(奇怪的是),即便是收養它,他對其他養狗者仍感厭惡,而他自己也得了洗手的強迫症,每次都恨不能將手洗得隻剩下白骨。凡此種種。但據他說,當他在路邊將就要餓斃的它撿回時,不知怎麼,心裡卻起了極高尚的情感,在那一瞬間,他被一種同病相憐的情感給裹挾和主使了,感覺靈魂正隨著愈來愈高昂的歌聲升入天國。“就像全新的生活正在開啟。”他說。他照料它的飲食起居,為它添置口水巾、棉襖、皮球、狗床等自己能想到的設施,而有些物品對這條狗來說完全派不上用場。但是在某一天,同樣是他,卻僅僅因為這條狗不再將忠誠與依賴的目光投向他(它病得太重以至於心智全失),便將它殘忍地殺死了。他就像一名旁觀者,吃驚地看著自己拎著它的尾巴,將它拖向臭水溝。鋤頭在溝邊起落。他看見自己在那裡不停擊打它的脊背,直至它的身軀癟下去。他還看見自己走回賊窩,去向那些師兄弟解釋,他一鋤一鋤地挖好墳穴,流著淚將它埋了。佑生啊,這個世界存在著這樣的人。他們可憐,自卑,不容彆人背叛、忽視並因此變得嗜殺。也許在一開始他就將勾捏視為獵物。在看見這隻走失的羊後,他認為自己有責任像一位父親那樣去收養她,管教她。也許這就是他始終不曾離開對方的原因。最後,在意識到她無可救藥後,他將她殺了。他說,死死壓住枕頭時,好像聽見另一個自己對這一個自己說:“你是對的,我早該認識到,我真是白瞎了。”——死前一天,勾捏似乎預感到什麼,安靜異常,配合我用蘸過水的餐巾紙擦洗嘴角留下的膠帶纏過的痕跡,聽任我給她戴上毛線帽。我將帽沿扯到她耳朵上,攙扶她出門。當我鬆開她的手,她便駐足,懇求我重新握住它。那手冰涼得怕人。她看起來就像大病初愈剛被接出醫院,好奇而衰竭地看著外邊。那些吹在我們身上的正常的風吹在她身上要涼一些,對我們而言稀鬆平常的路程對她而言也略顯艱難,而當汽車還在遠處時她便已退向路邊,直到它其實是緩慢地開過去。路人會用略帶哀傷的目光看她,她努力地回以微笑。“你們應該租一把輪椅,那邊有。”一位女遊客朝我們指點著。“不了。”她歉疚地笑著,臉色中有著過去從不曾有的羞赧。“還鬨麼?”在她要求出門時,我問。“不鬨了。”她說。“還叫我滾麼?”“不了。”“你保證?”“我保證,”她說,“你看我也沒什麼力氣了。”“你要是鬨怎麼辦?”“你就自己走掉,不要管我。”我盯著她的眼睛看。很難相信,一頓良好的睡眠會將她重新召回到這正常世界來。“我保證以後再也不鬨了。”她就像知道這些天給我帶來了太多麻煩,一直在表達歉意。淚花噙在她的眼裡。之前一日,她可是屢次三番地滋事,不停地摔砸東西,手持想象中的武器叫我滾開。她將我好心遞過去的水與食物打翻在地,指斥我投毒。我抓起地上那被醬油浸黑的米飯,塞進嘴裡大口咽著,說:“這是農藥嗎?是嗎?”我對她毫無辦法。我不停地責罵她,也責罵自己。我重新用膠帶封住她喋喋不休的嘴,用尼龍繩捆住她四肢,然後任她劇烈地彈跳著,直至她精疲力竭,自己睡過去了。“隻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了,”我躺在圈椅裡一邊喝酒一邊跟自己強調,“最後一次了,我受夠了。”現在,她和她生死不明的娘一樣,是名精神病人了。他們晝夜不息,窮追不舍。我想正是因為這種追捕,她才變瘋的。我記得有一次,子彈就從我們身邊飛過去,彈道線幾乎都能看見,然後悄無聲息地鑽進樹中。要不是光線陰沉,我相信他們完全可以瞄得再準一點。我們之所以脫身是因為這裡的人出現極大的圍觀的熱情,都跑到路上來看。而在彆的地方,人們的第一反應是跑開。我們躲進水裡,直到很久後,這一片闃無人跡,我們才偷偷劃走一隻鐵皮船。因為是朝前奔跑,我們便不太能看見那些警察,即使看見,也不怎麼容易記住。因此,作為這一路上惟一有形象的人,作為她曾經忿恨並正在忿恨的人之一——我對她的管製是那麼嚴厲,而且越來越嚴厲——我慢慢成為那一切添加給她的看不見摸不著但能明顯感受到的壓力的代表,成為一個象征,一個集大成者,或者說總代理。她罔顧是非如此,竟認為是我奪走她的童貞而非其繼父,是我奸汙她,利用她,辱罵她,毆打她,追捕她,不給她吃的喝的,不給她錢花,同時作為死去的魂靈,還一次次來找她複仇。她脆弱的腦子似乎再也承受不起複雜的思考,便將一切於她不利的人簡化為我一個,而刁蠻的性格又幫了她一把:她認為隻要是她想到什麼,那就一定是對的。她開始懼怕、疑心、躲避、襲擊和驅趕我。我試圖和她解釋,比如“假如我要抓你,為什麼現在不抓”,同時試圖讓自己相信這隻是她一時的急火攻心或者說是急性應激障礙。但僅僅一兩天後我便明白,她已無可藥救。我記得,當我捉住打扮得花枝招展將要出門的她時,她說:“你現在不就是在抓我嗎?”在意識到她瘋掉前,我還對她勾引一名男子感到惱怒。那天,我在城裡“辦完事”,沿小路返回,經過一間農舍,像是記起什麼,折回。我摘下墨鏡,清清楚楚地看到她靠著牆,雙手攏住一名男子的後頸,和摟著她腰部的他相互欣賞,並用喃喃低語強化這種欣賞。我走過去對她說:“回去。”又對那男子說:“家事。”回來後,我將一瓶鵝卵石倒在桌上命令她數。一共三十七顆。她問數它乾嗎。我本想數落她一頓然而一時又覺得沒意思。而在意識到她瘋掉後,我隻是對那男子無奈地說一句話,他便跑了。麵對走過來的我,她顯得特彆驚慌,他則低首擺好格鬥的架勢。她的演技比我高超多了,她使他相信,我是傳說中的嗜血狂魔。我能怎麼辦,攤開雙手,麵帶微笑,表示我不是?“過來了。”她跺著腳,抓緊他的衣服。“她是不是跟你說,我要殺她?”我停在半路,指著自己的太陽穴說,“她得了精神病兄弟你應該看得出來。”他在跑掉時差點摔倒,這說明他有所意識。我是在察覺後的第十天殺掉她的。我不知道為什麼要等她。她發作得越來越頻繁,病情也越來越重,就像有什麼蟲子正在吃著她的腦子,就快要把那裡吃空了。我取出一些見證過我們共同生活的物品試圖喚醒她的回憶,她置之不理。她極其空洞地注視了我很久,然後帶著一種女人本能的不安,問我:“你是誰?有什麼事?”很快她就瞳孔放大,驚恐地指著我,說我就是那個要置她於死地的壞人,又要來捆住她了。我設定期限,做掉她。那最後一日,她回光返照,就像從此正常了起來。我小心翼翼地攙扶她出門。這是劊子手給受刑者置辦最後的晚餐啊,我想。我們走了快一個小時,才走到遊樂場。中途我問:“累嗎?要不我背你?”“不累,我走一走挺好的。”她說。我們朝那一動不動立於天地間,偉大得讓人心酸的摩天輪走去。她撫摸上過閂的泥灰色艙門,透過玻璃窗朝內看。管理員是名鄉下男人,汙手垢麵,毛孔裡都是黑塵,頭戴著一頂粘著黃泥的白色旅遊帽。他抓著一把零鈔,稍稍瞄了眼我們,便繼續指導起用氣槍打氣球的遊客來。“我說——”等到我的聲音大得不行,他才轉身過來說:“一兩個人不營業。”“那要多少人?”“等坐夠十個座艙吧。”我朝仰望著拉索的勾捏走去,我想她看見了我全身的失落。我搖搖頭。“那就等等吧。”她說。我重新走回來,對著弓著身子給氣球打氣的管理員說:“我出十人的錢。”“我說的是十個座艙,一個座艙按兩個人的票算。”“那也沒問題。”他扔下氣筒,扒拉著小背包,就要撕票,我說不用了。他的臉還是拒人千裡,人卻變得再殷勤不過。他小跑過來,抬起一邊手臂,讓勾捏扶著它走進去。在閂好艙門並啟動摩天輪後,他對著徐徐升起的我們揮舞帽子。她深吸著氣,抓緊座椅,癡迷地看著幾乎是靜止到來的天空。底下,那些鐵皮屋、碰碰車、旋轉木馬及稀少的人類變得越來越渺小。“瞧啊,我們剛剛待過的地方。”她指點著。我慈悲地看著這將要殺掉的人,重複她的話說:“是啊,我們剛剛待過的地方。”摩天輪吱吱嘎嘎轉動好一陣子後,在我們的座艙恰好到達最高處時抖了一下,停在那兒,就像壞掉了一樣。一切重負都在這一刻被去除。特彆的虛無、空靈和安靜。人生一下子湧出無數感喟,然而又覺得無需感喟。我捏著她的手。然後跟著它悲哀地轉下去。“還要坐。”在我們下來後,她扯著我的衣袖,哀求道。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假象。過於安順正如過於躁狂,是症狀的表現。可我還是本著對對方的可憐,說:“好。”我們一共坐了四趟。我像曬穀的農人去察看天氣那樣,忍不住就去察看她的臉色。我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會發作,說起來真要是發作我也沒辦法,我就死定了。我對她說好,好的,好呢。離開遊樂場後,我們去了一間歌廳。天雖未黑,但是透過那滴著油汙的燈管還是可以想見,因為開關接觸不良或燈管漏氣,霓虹有一大半不會亮起來。木樓看起來隨時會傾圮。每間房隻有幾平米,自內飄出極大的類似鬼哭狼嚎的聲音。每個人都應該出來聽聽自己這比怪叫強不了多少的歌聲。我們走進去,燈光使得房間更為晦暗,沙發布麵炸開,露出彈簧與海綿。角落處有一股分不清是人尿貓尿的臊味。勾捏得償所願,顯得極為開心,一邊舉著麥克風唱,一邊借著熒光翻動歌單並摁動遙控器。我躺在沙發上看來看去,沒什麼可看的。“你也唱一個吧。”她說。“我不會。”我一直無所事事,看著衣裳上尚有灰塵的她,坐在小竹椅上賣力而自豪地唱。她耳後有著白發幾根。有一回,在她演唱的任務已完成而旋律還要自行走一段時間時,她轉過頭來,露出潔白的牙齒,對著我心無芥蒂地笑。我再沒看過比這更乾淨的笑了。我朝她揮揮手,鼻子發起酸來。我可是一次也沒帶她去金碧輝煌的場所也沒給她買過什麼金子銀子之類的就是一件衣裳也沒買過假如我應該算是她的男人的話,我這樣責備自己。我喝了很多。在回到那旁邊有墳丘的院子後,我玩弄著她的手,溫柔地看著她,聽到偃息在床的她說:“說實在的,我有點愛上你了。”“我也是。”我說。然後我們開始玩一種叫“未來”的遊戲。新年將至,窗外升起煙火,總是嘭地一聲炸開,然後散落在漆黑的空中。我們生很多很多的孩子一直到生不太動,她說。我說好。她還給這些不存在的孩子取出一堆的名字並細細加以擇選,她認為孩子的名字應該帶她的名字也帶我的名字因此她問我叫什麼,我還沒問你叫什麼呢她說。我說我叫侯飛,侯是王侯將相的侯飛是飛黃騰達的飛。我們讓他們學習彈鋼琴以後去紐約、倫敦、威尼斯或者布宜諾斯艾利斯她說。過了一會兒,在我接過她喝乾的杯子後,她的手指緩緩撲落,整個人滑向那因為身體疲累而愉悅的睡眠當中。我掖掖被子,取來刃口呈鋸齒狀的切肉刀,路過她,推開窗戶,將它扔掉,然後整小時整小時地看她。這樣也好,我想。我好似是帶她回到我的故鄉旅遊,座鐘嘀嗒嘀嗒地行走,穀倉飄出陳腐味兒,年畫與酒還在那兒,還沒有遷徙走的親戚過來打招呼,親熱地看著我們。“回來了啊。”他們說。隻有故鄉是去過便不會忘記的,是值得和解的。我想在淩晨兩三點,她會醒來,帶著極大的滿足感去找水。我們便坐在桌子對麵,什麼也不想地望著對方。油燈下,桌麵光滑,齷齪裹著糖衣塞滿罅隙,一隻偵查蟻探頭探腦地爬上來,而窗外一切像是降落已久。我們飲過瓷缸中的泉水,稱心如意,諸事順遂,手拉手走向床鋪,想做愛就做愛,想睡眠就睡眠。到了清晨,我們聽憑饑餓的指引走出院門,這時候晨靄迷蒙,萬物尚未蘇醒,我們找到枝條生火,熬上一鍋粥。興許我們還可以種點蘿卜,養幾隻雞。直到警察找上門來。他們也是沒辦法。就這樣,我長時間看著她略微發紅的臉龐。世界安靜而長。直到她舊病複發,在睡夢中就躁動起來。她的臉滾燙,發熱,開始鼓脹起來。我移開探向她額頭的手,聽見她極為嫌惡的囈語:“滾開。”一切美好都碎掉了。幾秒鐘或十幾秒鐘後,她將醒來,喘著氣,用能抓起的武器,轟我出門。整個院子都將回響起她可怖的呼喊,“救命啊,救命啊”,或者“殺人啦,殺人啦”。因為過於淒厲,四周的氣流都會顫動。我隻能再次撲上去,用膠帶纏住她的嘴,用尼龍繩捆起她四肢,並聽任她將我抓得傷痕累累。“不,不能再這樣,這樣的事不能再發生。”我對自己說,然後跳上床,騎過去,將枕頭壓住她的臉。死死壓著。她的身體先是弓著往上挺,接著扭來扭去。因為雙手死死攥住枕巾兩端,我的指關節顯得發白。那用不上力的無名指與小指變得特彆難受。汗珠一盞又一盞地,從我的臉上滴下去,滴到床上。最終她的身軀鬆了一下,一動不動。我揭開枕頭,發現她死了。我簡直認不出來。她下唇出血,舌尖破裂,眼球睜得特彆大。她活像一隻目瞪口呆的布娃娃,直勾勾地看著上方。我坐在床沿,覺得這下有很多事情要做了,又覺得其實沒什麼可做的。我想我得獨自麵對那剩餘的通往天明的時光。我扔掉那印著她麵部輪廓的枕頭,翻出床頭櫃裡的玻璃瓶,倒出來鵝卵石,將過去要羞辱她的話一字不落地背出來:“我操了這麼多女人你知道嗎,你隻是我操過的之一,你跟她們沒什麼兩樣,小兔子。”我找出她的東西燒了。內有她的學生證,至此我才知她姓魚,十六歲,我還以為她有二十好幾呢。我在天快亮時走了。她就那樣目瞪口呆地看著我走了。在短說《麻雀》(克·阿·阿巴斯著,馮金辛譯,見孫敬釗、馮金辛等譯《小麥與玫瑰》,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裡,有這樣的描寫:“他怨恨家庭,怨恨社會,怨恨生活。三十年來,他的妻子一直是他所怨恨的東西的總代表和他報複的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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