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事並不複雜:移靈柩至門外,親友吊祭,吃流水席(甚至這一日的事情也不複雜:吃罷,由本宗本族者扶柩而行,外地親友此時即可返鄉。至夜,惟留水枝作陪青燈,與前兩日還在因此看起來現在也在的宏陽敘舊。在這場肉身缺席而靈魂並不缺席的談話中,宏陽變成緘口無言的孩子,任由前妻批評教育——不要到那邊了還這麼張狂,這邊我們尚且能忍,那邊誰去忍,嗯,你懂的,你總是懂的,可這些年你都懂哪裡去了——任由她數落)。道士醒來後,宏桬、宏柒、宏染三兄弟端來冷水、肥皂、毛巾、涼茶、熱粥(要稠點,道士交代)、煎雞蛋、皮蛋、花生米、土豆絲、蘿卜絲、醃小白菜,伏侍他洗漱用餐。之後,道士令宏染敲鑼。那鑼聲十萬火急,宏彬趕緊著人去請八仙施仁、施恩、施義、施良、施忠、施善、施剛、施燦。卻在此時,眾人瞅見施光、施明、施堂、施正打著赤膊,排成一排,闊步走來。在他們精赤的脊背上,各用布條(想必是從不穿的藍色滌綸褲子上剪下來的)纏縛一根長棍(那是由宏材用老紅木刨子邁一步退一步,弓著身子一步步刨出來的,刨花堆滿角落,很多人要引火便來取用)。“木香姑,木香姑在哪裡?”他們喊叫著,眼露凶光。未獲回應後,他們又喊:“水枝娘,水枝娘你在哪裡?”宏彬原打算假寐片時,驚的跨出門來,那一條腿剛跨出門檻便停住,仿佛是為著完成慣性裡的動作,他將另一條腿也邁出來,然後才整個人退回屋內。他一邊退一邊向後摸索著什麼。“你,彆走。”那四兄弟喊道。這夥亡命之徒不知羞恥地殺回了,宏梁從石墩上站起,退向一邊,看著他們魚貫進入死者的堂屋,於所造罪,自觀無恥啊。“乾什麼你們想乾什麼?”宏彬被逼進牆角,他焦急地喊。然後隻聽見屋內傳來此起彼伏的撲通聲。宏梁猛罵自己該死,自己早該想到的。我早該想到的。他們現在一定在費力地解那根棍棒。出發前他們細心地綁上它,並讓女人檢查是否綁牢。我早該想到的。沒有人打架是光膀子來的,而且將兵器綁得這麼死。負荊請罪。《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小學五年級語文下冊《將相和》。他們在自己家肯定麵麵相覷坐了好一會兒,直到靈機觸發,想到這個全國一半家庭知道的故事。他們苦悶的心靈被徹底照亮,搶著去翻課本,看到這衝入堂屋的。宏梁轉過身來,朝內看,發現那四兄弟果已跪成行,拖動膝蓋,不停圍逼那顯然已原諒他們的宏彬與水枝。他們一齊舉起棍棒就像是將珍貴的哈達獻給對方。宏梁在心中默念:“請您用這根荊條狠狠地抽我一頓吧。”果然,他們一齊朗聲喊:“請您用這根棍條狠狠地抽我一頓吧。”棍條,你媽癟的棍條,你們背誦得倒是很統一,宏梁鄙夷地看著,嘖嘖有聲。然而宏彬與水枝哪裡看得懂這裡邊的機心,他們隻顧將他們拉起來,說:“那分給每家的一萬元不會少你們的。”“您要是這麼說,我們就不起來了。”他們說。“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我們都是艾家的人,還有什麼過不去的。”宏彬說。“正因為想到是一家人,我們才回來的,我們就是想,要是連自己人都不幫襯,我們還是人嗎,我們今天若不給自己人出力,以後自己人裡頭誰給我們搭手。”施光說。施堂附和。“賢侄,你們能這樣說我太高興了,我這就來安排。”宏彬說。這股濃情瞬間達到高潮,本以為還需一點眼淚佐歡,不知那勁兒卻怎麼一下過去了。為著填補這種無以為繼的缺憾,施明複讀機一般反複咒罵自己並不在場的妻室。水枝說算了,莫怪她,這還不是妯娌之間常有的事。在八仙一一到來後宏彬走過去,沉吟了一下,開始安撫嫡親的侄子施義與堂侄施良。得費一番功夫啊,宏梁搖頭歎息,轉身幾步走下台階,你叫人家來救火,現在又叫人回去,人家怎麼想?何況你還是叫自己人回去。你淨會乾這親者痛仇者快的事。還有,光明堂正四個,你們比那群過來打探的狗還無恥。兩萬元到手就可以了,何必再貪圖八仙份下那點小禮。哦,不對,你們是覺得,如果你們不儘這抬壽材的義務,拿兩萬元便名不正言不順,畢竟在死者麵前你們和政通一支是打了一仗的,還對木香與水枝出言不恭。你們怕不做八仙就拿不到錢,也不是怕拿不到,而是怕不保險。總之,你們太低估艾家人的心胸了,你們以為所有姓艾的人都和你們一樣,你們讓我為自己和你們一樣都是姓艾深感羞恥。你們是在儘情透支同宗同族者之間才有的血濃於水的情感啊。你們的行徑著實讓人作嘔。宏梁三兩步躍到老墳堆那兒,對著一棵樹儘情地嘔吐起來。而後事果然是施義不服(他倒不是為自己出頭,而是為著將毛巾摘下一言不發走掉的施良),進而導致施仁、施恩、施德也不服。“就為了這些人?”宏彬的兒子施德說。他的另一個兒子施恩逼得更緊:“好吧,我不做八仙了,你讓他們都來做吧。”施仁施義附和之。那施德又說:“孝子也可以讓他們去當。”迎接他的是一記耳光。宏彬想想不均勻,給施恩也來了一記。他用手輪番推著仁義恩德的前胸,說:“我一再叫你們顧全大局、顧全大局,顧到哪裡去了。今天這事,到此為止,誰再多一句嘴,誰再破壞艾灣的安定團結,我一鋤頭打死他。”那四人眼中便都有了淚花。在抬靈柩出門時,施恩沒忍住,那施仁、施德便也忍不住,哥兒幾個拚命地往地上掉眼淚。施光、施堂低著頭,佯裝專心致誌於搬移壽材,躲過這一尷尬。壽材落於門前三張長條板凳之上,像一艘黑色的可憐的龍舟、一隻黑色的裝著妝奩的樟木箱子、一頭黑色的綁好的羸瘦的犧牲,昂首停泊於灰蒙蒙的天地間,準備幾小時後開始的一段孤淒的旅行。待紙鶴做畢,插立於壽材頭,在風中搖曳,就更像是一場遠行了。那吊祭不過是複製昨日的陣勢:來者點燃引線,提著一邊炸響一邊扭動的鞭炮走來(驚);孝家故意顯得慌亂,從幾米外的地方跑過來,拍打著雙膝,誠惶誠恐,在壽材前方左側稽首(動);來者向死者頓首(親)或拜揖(疏),扶起孝家,妥當後,將禮品及禮金交付賬房。在昨日,那近處的、家無要事的、無須邀齊他人同來的、並不懶的、並不疏遠的,都來了;今日,則是所有應來的都要來。整個上午就是在一陣接一陣的鞭炮聲度過的。有時兩夥親戚同時來到村口,彼此還得謙讓一番,讓一方先行,另一方則駐足於原地,抽上一陣煙。那些本村的看客或遠或近站著,掐指計算,有誰已來,有誰正在來,有誰還沒來,同時他們還要核算這些親戚的心意,比如鞭炮多少響(一千響、兩千響、五千響還是一萬響)、禮品多少樣(兩對四樣、三對六樣、四對八樣還是五對十樣,甚至於細化到毛毯是腈綸、滌綸的還是羊毛的)、禮金多少錢(二十元、五十元、一百元、胡人一樣在江湖上飄遠,永遠地與艾灣失去來往。這會兒,不單施德、施恩、施義、施仁等施字輩齊刷刷跪在地上,那宏字輩,能跪的也都跪下來,一起等著木香在棺柩前發出猛然的悲啼。弟哎(嘀)!弟啊(噠)!要到木香不省人事,撲倒在地,她那接近癡呆的兒子(他總是鼓著大大的眼球好奇地看著周圍,手上總是在做毫無意義的動作)才會恰到好處地收起嗩呐。這是他的玩具。他今天一路上的良好發揮,是人們悲傷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