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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九點叫醒我 阿乙 2219 字 2個月前

棺柩自村東口拐彎,向南航去。左鄰是小港,港內暴漲的溪水將注入兩百米外的九源河,河水往西流(咄咄怪事世上流水都是向東惟九源河往西艾灣人最愛對陌生人這樣介紹)。棕色的浪濤快要溢出河岸,爛根的樹木、四腳朝天的課桌及裸體塑膠模特,般旋而下。一時的雨,洪水就這麼大。人們停止吹打,沿著河岸朝西走,後棄河北上,在岔口又奔西而去,將至阮家堰時,朝西北方向斜插進去。稻穀尚未收割,出殯隊伍徑踩過去,在泥田留下許多隻有水牯才能踩出的洞窟。八仙的腿腳沾滿泥水。老遠望去,棺材就像螞蟻搬運的巨蟲,東倒西歪,搖搖欲墜。它朝左傾,眾人便疾趨向左,朝右,又齊奔向右,人人之間競相提醒,喧如鼎沸。宏彬帶人提著柴刀,照著蓁莽與叢棘斫去,在山上斫出一條寬闊的路來。紗帽翅山靠近艾灣的這一塊原被墾作梯田,後退耕。螺絲旋與山下相距兩道墈,因水土流失,其中一墈消失,變成斜坡。那餘下的墈高一米好幾。上墈時,墈上安排數人抱好龍杠,剩餘人無論老少都踮足立於墈下,將棺柩往上遞送。如此上了墈,眾皆力竭時,猛見得宏彬奪過宏染手中銅鑼,一通急敲,同誌們加把勁兒嗷,(哎嗨喲),不能讓棺材落了地嗷,(哎嗨喲),落地他就丟了魂嗷,(哎嗨喲),眾人遂拚命將棺材再度舉高,在十幾米的斜坡上行兩步退一步,蹇緩而行。起先,那棺柩還直著上行,隻幾米工夫便斜著走了,又一會兒差不多橫著行了,費儘周章調整回來,眾人往上頂、扛、拉的力氣都用到極處,恰好與地球強大的引力相抵,形成僵局。再努把力啊,宏彬肩扛龍杠,紫漲了臉說。於是就有人將鞋從泥地拔出來,甩脫那足有半尺厚的黏土,重新尋找可踩踏的支點。然而杯水車薪。看起來大家像剛剛死去,或者被泥石流掩埋,或者被凍住。一張張臉貼在龍杠上,青筋暴突,汗流交頤,鼻翼擴到最大,那雙腿沾滿泥漿,一前一後屈著。一動不動。惟有棺頂的紙鶴在微風吹拂下左顧右盼,一副悠閒自得、超然物外的模樣。如是沉默良久,在後邊埋頭扛著龍杠的施仁施恩說:你——倒是——出點力啊。在前的施光施堂何其敏感:我怎麼就沒出力啊。要是——出了——力,壓力怎麼——全堆到——我們這來了。不要妄說,大家都在,誰要是不出力,誰斷子絕孫。哼——要是——曉得出力,就不會跑前邊去——了。那剩餘人“算了算了”的解勸聲還沒說出,施仁施恩已然卸下龍杠,自顧走了。那在後頭一起扛著的施忠施善及眾幫手壓力陡增,怕斷了腰,於是都撤下。後頭的撤了,前頭的想不撒手都難。於是眾人都跳向一邊,眼瞅著刷了一身新漆的棺材沿著斜坡溜了下去,直到龍杠頂住墈下的水田。因為坡陡,勢能太大,棺材還差一點直立起來。作孽啊,人們看著兩側像射滿屎的棺材倒回到墈上,禁不住連連歎息。“要不是你給釘上釘,棺材怕是早已抖散了。”後來,他們這樣拍打著啞巴福忠的肩膀說。後者受此鼓勵,更加賣力地拍擊起墳堆來。卻說回來,幾乎就在棺柩嗵地一聲撞擊到墈下的同時,宏彬痛苦地彎下腰,雙手扶額,不住搖頭。宏陽啊我要怎麼跟你交代以後我下去怎麼跟你交代他喃喃自語,然後在巨大的責任感及憤怒的作用下,起身,指著那離去的背影說:“回來,給我回來。”施仁施恩徑自跳下墈,走田埂上去了。“一點組織性紀律性都沒有。”宏彬咬牙切齒地說。而後抓起一把爛泥,扔過去。都沒扔到墈下。這讓他倍感羞恥,因此不顧勸阻,從泥地裡掰出一塊尖石,在人們“小心、小心”的呼喊中朝他們甩過去。切!他們頭都不回,隻是揮了一下胳膊。總有茶杯那麼大的石頭越過他們頭頂,飛過去好遠。“回來,給我回來。”他繼續喊道。眼見著來自自己的命令或者懇求都失效了,他終於破口大罵起來:“我戳你媽的癟,我就戳你媽的癟啊。”這時他的兒子施恩轉過身來,冷漠地說:“你戳的不就是我媽的癟麼?”宏彬氣得跺足,眾人砉地大笑,一個個彎腰捧腹,前仰後合,就是宏彬也管不住自己,匆促笑了一聲。這眾人的笑起起落落,眼見要住了,又重新飄揚起來,明顯是要緩解這尷尬的局麵。雖如此,宏彬還是怒火衝天,宣布將原定分配給宏杉家的一萬元取消,另對自己罰款一萬元。而後他與眾人計議,特事特辦,擬定將兩萬元補償給村西頭的幾戶異姓,以使棺柩能借道自其家門前經過,並允許出殯隊伍為通行需要砍倒部分篁竹。“你們又不是不能走墈上。”這幾戶人家說話倒是客氣,然而他們自有其根深蒂固的忌諱。事情直到村委會李複興主任前來協調,才處理好。那異姓何其通情達理,事情既已講妥,便謙讓起來,不肯收那兩萬元的補償費,好說歹說,才應允收了一萬,於是宏彬痛快地打了欠條。依宏彬的說法,這次談判涉及兩姓幾十年未有之肝膽相照、同舟共濟、睦鄰友好關係,實在值得在族譜上大書一筆。到此時,天色已經昏暗,有些要斷黑的意思。那邊,墳井業已掘好。長寬高均比棺身多出五十厘米。施義他們用鶴嘴鋤、工兵鏟挖掘一兩小時,尚看不見大致的形貌——半途倒是挖出不少蚯蚓,施義疑為不吉,所謂四對頭四不葬,軟對頭不葬硬對頭不葬生對頭不葬死對頭不葬,蚯蚓就是地龍就是生對頭。剩餘弟兄卻是幾腳碾死它們,並將屍身搓進泥土,說:你看見了嗎,我可是什麼也沒看見——福忠操著木把鐵鍬來,半小時就弄清楚了。橫平豎直,方方正正,標準得挑不出任何毛病。待那擎紙幡、花圈的都到齊了,棺柩也蜿蜒遊來,守在墳地的婦女們(這次陣容大減)便跌跌撞撞迎去,我的、我的、我的爺啊,有如斷氣一般號嘶起來。棺柩落地前,雜役點燃鞭炮並飛速朝天空拋撒冥紙,宏柒手中的鐃鈸亦愈敲愈急。落地後,八仙對著棺材草草作揖,隨即抖動手臂,鬆鬆筋骨,開始互相借火,吃起煙來。那些個婦人蜂擁而至,嘭嘭地拍打起棺柩來,直到八仙們歇息夠了,叫聲“走開”,她們才又走了。他們解下捆綁龍杠及棺材的繩索,隻留兩根兜住棺底,一起用力,將之緩緩降落於墳井。這當兒,宏桬走向高處,仰首鼓腮,吹起《朝拜曲》來。那嗩呐聲起先像是放了一個悠長、曲折、尖細的屁,而後像是有鳥兒探首,小聲鳴囀,在遇見應和者後,陡然提高音調,招呼,嬉鬨。聚集到一定數目後,眾鳥整齊劃一地合鳴。又有一鳥自群中飛出,將鳳凰引來。一時漫山遍野為之歡騰。百鳥之王立於簇擁之中,昂首啼鳴,其一聲既出,便以飛矢的速度與準確性,一路上行,躥到雲霄深處。眾人隻道這高音永生不滅,隻見宏桬撇下嗩呐,聲響頃刻失蹤,連甩尾的影子都看不見。眾人便錯愕不已。“好。”宏梁帶頭鼓掌。“好在哪兒?”宏彬說。於是大家朝宏彬望去。他蹲著,用一遝黃表紙抽打著送來的濕淋淋的石碑,繼續說:“告訴我,好在哪兒?”和下午那個在靈柩墜墈事件中表現得滑稽可笑的宏彬不同,此時的宏彬顯得過於陰狠,不可接近,且不可勸說。他在儘力控製自己的憤怒,而正是這種控製,使他的每個動作、每句話——包括不做動作、不說話——都顯得無比恐怖。人們麵麵相看,試圖琢磨出他語氣與神態裡的意思,慢慢地,他們清楚,火不是發給他們的,也不是發給脛股寒栗正用極緩慢的動作往口袋邊輕輕擦手的宏桬,而是發給宏梁,那宏字輩裡文化程度最高同時年齒最幼的一位。同情的河流流向宏梁。後者癡掙了一忽兒,語帶顫音,問:“怎麼了?”“你過來看看。”宏彬說。宏梁走過去。宏彬拉著宏梁,讓他看石碑。宏梁看見碑上“楊”字(按理還應該是“楊”字)被刻成“揚”。“我分明是交代清楚了的,你過來。”宏梁說。於是獨目的石匠,彎腰駝背,踹著氣走過來。“我分明跟你交代,刻成楊柳春風的楊,不要刻成太陽的陽。”宏梁說。“你跟我說的是揚州春風。”石匠說。“世上哪有揚州春風。楊柳春風懂嗎,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你不要說假話,你當時說的就是揚州春風。”石匠從褲兜摸出一枚粉紅色塑料打火機,扶扶鏡腿,看了眼,而後遞給宏梁。宏梁看見火機上印著:“揚州春風洗浴中心”“地址:雞公嶺”“我以為你是去過的,所以才這麼說,無論如何,錢都是要結的。”石匠繼續說。“我知道,可我說的真是楊柳春風。”“難道說我聽錯了,這怎麼可能呢。”這幾十裡地有名的老實人像是受到極大的侮辱,甩掉手中的勞動服,揮手就走,說:錢我不要,行吧,賴我。這時宏彬說,美龍哥,不要生這個氣,錯不在你,你找賬房把錢結了。然後,他就在眾目睽睽之下掐住宏梁的脖子,搖晃著宏梁,說:“你每天都在想些什麼呢?”宏梁呆似木雞,滿麵通紅。“我問你呢,嗯?想什麼呢?”在得不到回答後,宏彬弓起右手的中指和食指,連續磕打著宏梁的腦殼,繼續說:“可是你跟我說的,保險沒問題的。”大概是因為頭發太厚,磕不痛對方,宏彬又揉搓起對方那紮好的長發,使之蓬亂如剛被剪發的清國人。“瞧瞧你,誰像你,留這樣一個女人的頭。”宏彬繼續說。然後宏彬似乎覺得跟這樣的人計較沒什麼意思,便蹲下去抽煙,直到抽得過濾嘴燒起來他才抬頭。宏梁還站在那兒。於是宏彬給他下了一個明確的判決:“還站在這裡乾什麼?死開。”宏梁將鏡框扶正在鼻梁上,帶著事情終於結束的輕鬆以及注定畢生難以忘懷的恥辱,勻速朝山下走去。手上還抓著那把鑿子。剛剛他還想在“揚”字的左偏旁“扌”的腋下加鑿一點,使之看起來像“楊”字,而且他還可以說,在民國的課本(比如《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裡,“楊”字的左偏旁“木”,其一豎本就是寫作豎鉤的。然而已沒任何必要了,也沒意思。他本應走篁竹之間的小路歸去,然而在巨大的羞憤中他慌不擇路,走向那已被踩得七零八落的斜坡。每行一步,鞋底都帶起沉重的黏土。他就這樣艱難地走到墈邊,立定,跳了下去。他在田埂邊的渠溝將黏土擦掉,然後悲憤地走向暮色。人們瞅著他的背影,什麼也沒說,但內心的議論卻極其響亮,他們覺得宏梁就是一株中看不中用的樹,長得花枝招展,然而沒有什麼經濟實用價值。這個人不踏實。隨後,施德抱起靈牌,沿原路返回。他前邊隻有兩個人,一個宏柒,一個宏染,一個敲鈸,一個打鑼,後邊一個人也沒有。施德帶著宏陽的靈魂往回孤零零地走。鈸每敲兩聲,鑼打一下。然後寂靜。那些婦女還有多數人也都回了。螺絲旋隻剩幾個掃尾的。他們將掘出的土澆進墳井,壘起挺高的一座墳堆來。福忠舉起鐵鍬,繞著墳堆就是一頓拍打。原本鬆散的像是一堆可可粉的紅土由此變得比鐵還硬比鋼還強。比混凝土還結實。人撞上去都能撞死自己。福忠是歪脖子,左撇子。因反複舉起鐵鍬拍打,襯衫的袖窿脫了線,撕開一大口子,露出腋毛來。然後,等他感覺差不多了,他就丟掉鐵鍬,跪到墳前,在宏桬那高亢的嗩呐聲伴奏下,反反複複地哭。“你說他哭的是什麼呢?”施剛說。“哭的是那四個字——尚無寸報——吧。”宏彬說。宏彬又散過一圈煙,忽然說,瞧這兩日我忙得連屎都沒工夫屙。言語間已抄起黃表紙,一邊解麻繩一邊跳進墳堆深處。他先放出一個臭屁,然後才說,太公太婆,事急無君子,莫怪。眾人故作好玩。哈哈哈,哈哈哈地乾笑了幾聲。此時,峻嶺間有鼠類跳躍在鳥道的聲響,有鳥噠噠噠的咂嘴聲及林間破裂的濤聲。遠處,有鴨子款步歸來、河流減緩、小孩搬動比自己還高的椅子、媳婦將婆婆撳滅的幾十瓦燈泡重新撳亮以及劣質煙向前燃燒的聲音。暮色朦朧。巨大的寂靜自天而降。人們以之為憑恃(或者說是說辭),好毫無廉恥地吃喝玩樂下去的一件重要的事——一個人的死——至此告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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