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佑生是看著舅舅從墈上灰溜溜地跳下去的。後者在田埂上勻速前行,十餘步後,消隱於濃重的暮色。暮色黯淡,昏濁,使人窒悶。掘墓人趁著這機會,扔掉工具,相互借火(在點著後他們往往還會拍打對方擎著打火機的手),又吃起煙來。許佑生從沒像現在這樣思念自己的出生地:範鎮街。雖然此地距範鎮街僅隻有十數裡。他想走過去,撿起鐵鏟,鏟土,澆向棺材。自上午開始,每當他自以為是地認為葬禮就要舉行並且很快會結束時,棺材都停滯在原地。他像熱鍋上的蟻子,腹熱心煎,焦眉苦臉。有幾次他想向這些數目龐大的舅舅中的一個,提起自己有事,甚至想不打招呼地走掉(這沒什麼嘛,是吧,他盤算著),然而又是自己拒絕了自己。“鄉下的事務”“繁文縟節”“繁瑣的程序”“人們對待任務的懶散及推搪”“待會兒再去弄的拖拉”“以及對他這個鎮上人在態度上的親昵”“——令人生畏”“他快被這種淫蕩的友善”“以及想讓他多待幾天的願望激怒:”“他感覺她在一點點流失”“瞧你,魂不守舍的,是不是——”嫡親的那個舅舅宏梁說。“不是。”他說。“如果不是,就趁著這幾日大水,和我在這兒捕魚吧,”然後舅舅又自顧說道,“據軼事的說法,路德維希·凡·貝多芬曾與最鐘愛的女人約好私奔,然而在奔赴途中,馬車滯留於大雨天的泥潭。後來,弟子在他的指點下,從其一首樂曲中聽出這種人不得不滯留於某地的煩躁情緒,禁不住雙淚交墜。”似乎洞察到外甥正在戀愛的舅舅沒有順水推舟地說:“你回去吧。”直到那幫掘墓人再次從憩息的地方站起來,左一鏟,右一鏟,將最後的一堆土澆上去,許佑生才感受到禁錮的鬆動,好比是囚犯刑期將滿,聽見從走廊深處傳來鑰匙插進鎖芯的聲音。然而事情還是讓福忠給耽擱了一會兒,在踩了幾腳墳土後,他舉起鐵鍬,繞著圈兒,不停拍打。往後他還要跪在那兒悲號哽咽,好好地哭上一會兒。大家得讓他哭。人們隻剩下黑影,比夜色更黑一點,比黑還要黑。蟲子噬齧著人的皮膚使人不停地撓癢。“你怎麼還在這裡?”宏彬感到很奇怪。許佑生沒有答話,感覺對方的手摸過來,握住自己的頭頂。“你這孩子,”他聽到對方說,“幾次要哭,沒哭出來,這些我都是看見了的。我沒想到你對宏陽這麼有感情。你這傻孩子啊。”許佑生就讓對方這樣摸著:苕癟母舅,那是因為我有眼疾。“天都這麼晚,就在這歇吧。”宏彬說。“不呢。”許佑生斬釘截鐵地說。回村後,許佑生向外婆辭行,外婆讓舅舅宏梁送一程。宏梁說“這麼大的人有什麼好送的”,許佑生也說“不消得”,然而外婆還是執意讓舅舅送(既然許佑生執意不肯在這裡睡)。因此,舅舅宏梁將許佑生的電瓶車一徑推到村東口,仿佛這樣就能分攤對方的一點辛勞。隻有到舅舅將電瓶車鄭重地交付於他,隻有到舅舅舉起手舞動,並且讓那隻手慢慢停止在半空,許佑生才算是獲得徹底解放。他追風逐電,勇往直前,全憑記憶規避著路上隨時可能撲過來的危險。他的心早已飛回鎮上,飛到燈紅酒綠的現場。崽啊,我就要回來了,這趟可真是待死老子了,快給老子備些酒。尚在棺柩朝山上行進時,他就向朱爽發短信。對方未回。在掘墓人開始掩埋棺柩時,他再次發出短信:崽啊,老子在這鳥地方待得苦死了,可有吃的。有,賓館,這不正等著你嗎。朱爽回。愛你。許佑生馬上回。宏陽的死讓年輕人(包括算是宏陽親戚的許佑生)鬆了口氣,他們看著這塊被擄掠、侵占的土地重歸己手。在宏陽時代,混黑社會是件有門檻的事,必須具備一定的後台與資源,或者在宏陽那裡有所質押。每年,被吸納進來的人少之又少,比政府增發的編製還少。那些有誌於黑社會事業卻不被認可的本地兒郎,隻能偷偷摸摸地在自己生於斯長於斯的範鎮街蹭食,直到宏陽有天來到他的小勾當前,說:“蘋果熟了。”這意味著他所辛苦積累下的,都要繳給合作社。而即使是那些獲準成為宏陽跟班的人,也從來不敢跟他有半點親昵。宏陽在所有人與自己之間築下一堵高牆,使自己變得神秘、遙遠和深不可測。人們依靠小道消息來揣摩他的心性,並依此安排自己的命運。然後僅僅在一夜間,在他戲劇性地死亡之後,熱情大度的朱爽走出來,將黑社會的戒牒派發給所有傾心於此的人,使鎮上成為歡樂的海洋。朱爽過去就以“仗義疏財”與“救焚拯溺”聞名,人送外號“雪中炭”。這次收複範鎮,他隻講了兩點:其一、我這人就是互聯網,信奉四個字:共享精神。其二、發揮你們的主人翁精神。卻說許佑生懷著朝覲的心情,於夜色中飛行,十幾裡路,飄然忽至。他將電瓶車扔向牆角,跳上台階,推動旋轉門就進去了。在包房區域的步廊,每扇門前都裝有一盞仿羊皮壁燈,橙黃色的光芒照著大理石地麵。包房設牡丹廳、月季廳、芙蓉廳、菊花廳、杜鵑廳、水仙廳、臘梅廳、山茶廳及總統套間、首相套間、主席套間。許佑生尋思宏陽慣於在臘梅廳作樂,如今朱爽遞補上位,賓館或會讓其從此據有此廳。推開漆黑的實木門,發現情況果然如此。廳內亮如白晝。朱爽一隻腳踩在另一張皮椅上,人則半躺在這一張皮椅上,正朝天彈擊著手中的雞尾酒杯。過去,這是專門給宏陽留的位子。服務員時加拂拭,無人敢於染指。椅後擺著兩盆巴西木,牆上掛縣政協曹興平副主席的墨寶:這是許佑生第一次走進這傳說中的仙山瓊閣、淫亂的豹房,據說到點後,男女便扯脫衣裳,捉對嬉戲。此時,一幫躍躍欲試準備開創新事業的人物呈扇形坐在朱爽周圍。許佑生踩上地毯時感覺置身雲端。“來坐,這是第三場了。”朱爽微微抬手。又說:“崽,怎麼回得這麼晚。”“都因為下了雨,”許佑生找到空位,說,“彆提了,一時天都黑完了。雨下時,就像有幾根消防水槍對著來回掃射,地麵都要被擊穿。水流成災,濃霧四起,連風都濕透了。人站在屋簷下就像站在碼頭的小木橋邊,望著汪洋大海,無邊無際。可也就下了那麼一會兒。”“我知道,這邊隻下了點細雨。”言罷,朱爽舉杯,眾人響應。朱爽舔了一口,捏著細柄看了眼,將酒杯放回桌上。許佑生從包內抓出一袋用油紙袋包好的花生。“我外婆特為炒的,還是熱的。”他說。朱爽撥弄幾下,臉露厭薄之色,丟在桌上,說:“有什麼吃頭,你們吃嗎。”“不吃不吃。”眾人搖手。“崽啊。”許佑生慘叫一聲。他強顏為笑,欲要分辯,這時從席間站起一巨人。此人一米八幾,皮膚漆黑,銅鈴般的眼睛布滿血絲,以前在礦上看場子,年紀較眾人要大上一輪。他舉杯說:“炭哥,滿子我先乾為敬,炭哥您隨意。”“滿子,還說這話。”朱爽用右手中間的三根指頭點點桌麵,算是回禮,然後一口乾了。朱爽又招手,於是滿子弓腰坐過去,側耳,目不轉睛地聽,不時答以是是是。兩人說得入港,撇下眾人。許佑生取來台卡,喊服務員來加了幾樣特色菜,而後在桌上敲齊兩隻筷子,吃起剩菜來。因見氣氛死寂,他和黎軍打招呼。後者長著一張滿月臉,正哈著嘴,露出半截舌頭,有節奏地喘氣。同時讓腿一直那麼抖著。像是在紡織什麼。有時還流涎。“切爾西贏了沒。”許佑生問。切爾西是朱爽最鐘意的球會。黎軍是朱爽小弟。許佑生是朱爽發小。許佑生自認為這是張飛向周倉打聽。正在與新寵密談的朱爽舉起一指,提醒應該叫車路士。“對,車路士贏了沒。”許佑生繼續問。要過很久,仿佛是要等兩腿抖舒適了,黎軍才回答:“你說什麼。”許佑生真想一棍打斷他的腿。後許佑生又舉杯示意。要過一分半鐘黎軍才端起杯子,也可以說他隻是自飲。許佑生很想找機會與朱爽交心:你要提防那種看起來為你累得像狗一樣的人。他越為你累,你越信任他,越將事情托付於他,他擁有的權力越大。相對而言,你的權力也就越小。有一天,即便他不願逼你讓位,他那些對權力饑渴的小弟也會逼他這樣做。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何況他不會不願意。你要相信人的本性都是懶惰的,人越積極我們就越要提防他是不是彆有用心。“車路士主場打紐卡素。”朱爽又朝這邊說了一句,然而沒說結果。“你等等行嗎。”許佑生說。朱爽當時愕然,然而很快又眉花眼笑起來。“我跟你說件事。”許佑生說。“什麼事。”許佑生微微側頭。“都是自己人。”朱爽說。“那我可就說了。”許佑生說。“你說吧。”“你還記得派出所捉住的那個連環殺手嗎。”“記得,有那麼點印象。”“是宏陽告的密。”“你確定?”“我確定。”“瞧瞧,我就說,事情不至於那麼巧。”朱爽點點頭,咧嘴笑著,品嘗了幾番這事,然後說起正事來。大概是許佑生比他朱爽大幾天,他朱爽又比黎軍大幾天,雖則隻數日,兄終歸兄,弟終歸弟,然則,從今往後,佑生這為兄的,同時是鎮上鄉賢、鄰裡間有麵子的人,更應理解與支持弟的事。許佑生說自然。言語間,黎軍端杯走來。許佑生舉起酒杯。黎軍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放下。然後黎軍踢出一張椅子,坐下,將自個的手臂搭在許的後肩之上,專心一意地聽朱爽講話。朱爽說:“佑生,以後叫他黎叔。”“為什麼。”許佑生說。“都這麼叫,”朱爽說,“黎叔很生氣,後果很嚴重。”隨即哈哈大笑起來。黎軍坐在那兒喘氣,不置可否。很好笑嗎,許佑生想,隻要是碰到一個姓名裡帶黎的就用這個該死的梗。後來,懷著由屈辱帶來的極大不爽(甚至可以想象,未來當朱爽巡視至影樓時,還會淫蕩地問:老庚,今天,你叫黎叔了沒),許佑生以小解之名,來到賓館內院的假山旁,坐在石梁上抽煙。孔雀蜷縮在草叢間濕潤的沙土裡,眼神充滿混食於此的黯然。經過公雞母雞沒日沒夜成群結隊的攻擊(它們時常小碎步跑上它的脊背,刨掘,翻找其中的蟲豸,然後急速地啄食),它的銅綠色的尾羽已脫落過半,露出醜陋的暗紅色的皮癬來。直到這會兒,晚風吹拂著垂柳,自己也出現一無所有的悲傷感,許佑生才取出手機,開始撥打。途中,他想起舅舅宏梁提過,手機是“愛情之癌”,它方便了人們去監察自己的情人。也想起感情的節奏問題,在同一場愛情裡,男人往往表現得比女人要更急切。他還想到這會兒她可能在吃夜宵,或者睡覺,電話會打擾到她。等待的鈴聲響起時,他又想到:應該怎麼稱呼她呢。鈴聲一停,他陣腳大亂,慌得不行。“喂,您好。”她說。(幾乎與此同時,在她身旁有一名男子在問:歲啊。)許佑生吃驚地站在原地。“你港,”她沉吟片刻,繼續說,“你托我的事我會去問的,我現在在和朋友吃飯,先掛了。”愚蠢啊!愚蠢,許佑生看著手機屏幕熄滅,真你媽愚蠢!既要騙他,又要騙我,手忙腳亂地,因此,你港。港你媽!不久,她撥來電話,極為歉疚地解釋剛發生的一切。她找了一個新的說法,然而這隻是使漏洞變得更大。“聽話。”最後她說。他氣得臉紅筋暴,渾身戰栗。回到臘梅廳後,許佑生舉起酒瓶,一口氣喝下去,然後將空瓶敲在桌上。眾人齊聲喝彩。朱爽擺手,說:“莫要吵。”眾人說:“隔斷做得這麼好,怕什麼,牆體都是混凝土澆的。”朱爽說:“算了,不在乎這一日。”許佑生飲第二瓶時,看見朱爽心疼和慈悲的眼神,深受感動。他想走過去,抱住對方痛哭,並接受對方的安撫:兄弟如手足啊女人如衣服隻要我們想要她們就一定會有就像爛在地裡的白菜喂豬的白菜一毛錢好幾斤的白菜賤賣的白菜到季節了的白菜滿屋子堆著滿院子堆著滿大街堆著的白菜隻要我們想要她們就有一定會有。然後,許佑生埋頭撲在桌沿假寐。他感覺朱爽走來,取過衣架上的風衣,蓋在自己後背,並說:“我老庚就是這樣,從小不會照顧自己。”要過很久,他才醒來,並且在醒來時需要確認一下這是在哪裡,幾點。在他臉上凝結有淚痕數道。這時,大家似乎在期待什麼,不時朝門口那兒張望。許佑生聽見高跟鞋自步廊敲擊而來的聲音。從這錯落有致的聲音可以想象,來者的每一步似乎都要將腰扭斷。隨後是門被推開,鞋跟紮進地毯,發出沉悶的聲響。許佑生仍舊沉浸在痛失新歡的悲傷裡。來者穿著露背藍色真絲連衣裙,頸部係粉紅色蝴蝶結,從許佑生眼前走向正張開雙臂的朱爽。她甩甩剛燙好的大波浪卷發,側身躺在朱爽用手臂搭起的“吊床”。屋裡留下一股子燙發水的氨水味道。怎麼樣呀,她向大家眨著假睫毛。然後,她突然從朱爽身上站起來,拉過皮椅,端端正正地坐好。“怎麼了,寶貝。”朱爽嘟起嘴唇湊向她臉頰,說。她僵硬地笑了一下,低頭不語。她一下也沒看許佑生,就像從來就不認識他,彼此間也不值得去認識。在許舉手試圖打招呼時,她甩甩側披於一側胸前的棕色頭發,繼續低頭尋找可以掩飾住自己尷尬表情的事情。比如用指尖夾住一塊又冷又硬的春卷,認真地去嚼。許佑生直勾勾地看著她,心中泛起悲傷的笑意。很久以後,朱爽才豁然大悟。“我知道,我完全知道了。”他舉起手指這麼說。許佑生感覺自己忽然什麼都不害怕了,無所謂。金豔還低著頭。朱爽將她扯到許佑生旁邊,讓他們坐在一起。他自己則站在他們身後。“你呢,是我老庚;你呢,金豔;你許佑生可以叫她弟妹,以前呢,則是你舅媽。”“是。”許佑生說。“我現在知道你不說話,她也不說話的緣故了,”朱爽說,“兄弟,這沒什麼不妥。”許佑生任由對方重重拍打自己的肩膀,心裡說:在、其、私、處、的、左、側、是、她、的、左、側、而、不、是、我、們、視、線、的、左、側、長、有、贅、疣、不、是、一、個、是、兩、希、望、你、能、注、意。朱爽繼續說:“宏陽作為多年的大哥,我是尊敬的,按理說我不應該——”“是。”許佑生說。“但是,人已經走了,放手於這個世界,那麼她就是自由的。如果是我,我死了,也會讓我的女人自由,我不會拖著她。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從她的角度看我覺得沒什麼不妥。”“是。”許佑生說。“宏陽死後,她孤苦伶仃的,連住的地方都沒有。總歸要有人照顧。誰來照顧呢?思前想後,你覺得還有比我更合適的嗎?”“沒有。”“你是宏陽的老弟的外甥,算是他親戚,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理解。”“那就好。我們畢竟都是講道理的人,你說是吧。”“是。”朱爽和許佑生碰杯。朱爽每說一次沒什麼不妥,許佑生就得回應一次。但他心裡想的是那贅疣,他以為它是紮人的,也許是尖銳濕疣,也許是彆的,總之是性病留下的痕跡。按朱爽的要求(朱爽說:政府這會兒正在賓館款待港商,怕是影響不好),許佑生將影樓的鑰匙丟過去,作為首屆久安會總舵主今夜的炮房。“就一晚。”朱爽說。此後,人三三兩兩地告辭。許佑生以指蘸茶,在光滑的桌麵寫字玩兒。他想起自己和朱爽徹夜看球的經曆以及他們對《體壇周報》的熱愛。總是一份報紙一人讀一半,然後交換。俱往矣,他寫下這些頃刻消隱的名字:吉米·哈塞爾巴因克、盧卡·托尼、胡安·貝隆、裡瓦爾多、茲拉坦·伊布拉希莫維奇、尼古拉·阿內爾卡、克裡斯蒂安·維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