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1 / 1)

早上九點叫醒我 阿乙 2437 字 2個月前

“破歸破,德國貨。”他們說。當下源村黨支部書記張吉鬆、村委會主任李複興屁股不沾座墊,左一蹬,右一蹬,揮汗如雨,自田家鋪騎來,不得不覿見親征的鎮黨委委員、常務副鎮長何東明時,他們將主要精力花在誇說後者新配的奔馳二手車上。他們左手搔頭,右手撫摸、擦拭轎車前蓋,直到將罅縫間的油泥全都摳出來。雖說,宏陽猝死當日,宏彬前來田家鋪陳請土葬時,他們並未完全同意(他們是這樣說的:“隻要鎮裡同意,我們好說。”宏彬說:“鎮裡不同意我來找你們乾嗎。”因此他們再次說:“隻要鎮裡同意,我們也就不會有什麼意見。”事後他們還彼此作證,將宏彬行賄的財物登記入冊),但隻要鎮裡追究起來,他們還是罪責難逃,可謂是包庇縱容甚至是帶頭參與違法違規殯葬行為,輕則誡勉,重則免職。他們還不能申辯“這是經由你們鎮上同意的”(一說必死)。雖則他們聽聞,在壽宴上,鎮上諸要員向宏陽應允過:“隻要村裡不反對,我們也就沒什麼意見。”何東明朝他們點點頭,背著手看風景去了。他就是喜歡看見對方這樣一幅惴惴然如履薄冰的樣子。雖然於情於理他都應該(而且一定會)寬恕對方,但他不會這麼快就將這個意思表露出來。也許到今日的事情完結,甚至在今後很長一段時間內,他都不會就此表態,就讓他們自個兒慢慢去琢磨這事兒吧。今日他帶的人馬足夠,僅官吏就包括黨委委員、武裝部長繆伶超,副鎮長陶建,副科級維穩信息督導員溫侯廷,鎮團委書記寇帥軍,綜治辦專職副主任郭賢路,民政所所長鄭照胥,派出所教導員趙中男,土管所所長趙晨威,經管站站長胡金一,水管站站長馬玉星,計生辦副主任張錦平,財政所副所長李堯,文化站站長胡宗鋒,衛生院副院長伊虹,合計十四員,要文有文,要武有武,已無須村委會從中轉圜。起初,當他率領八十人光降時,本地小組長急急趕來,從七元一包的軟紅金聖煙——還是葬禮上遺留下的——裡捉出一根,請示他抽煙否。“不會。”他惡狠狠地說。隻這句話就將小組長撂向一邊。後者遙遙地站立著,陷入長久的恓惶中,微微發抖。何東明在這裡等底下人去將宏陽那在河邊臨流浣衣的家屬尋回。當穿著全藍的確良軍裝(係複員軍人施飛所贈)、青色老人褲及黑色雨靴的水枝,一臉茫然地出現在何東明麵前時,後者一點兒也看不出這就是繼承了豐厚遺產的新孀的寡婦。她朝係在腰間的防水圍兜抹手上的泡沫,望向打穀場。計有轎車七台、小客車二台、警車救護車宣傳車貨車各一台。最遠的一台停在宏柄屋前。貨車車廂裝有一台挖掘機,黃色的動臂懸在空中,高十數步,甚是嚇人。行前計議此事時,鎮黨委書記問紀委書記:“我欲走艾灣的艾宏陽撕開口子,王書記度用幾何人而足?”王書記說:“不過用二十人。”問何東明,何雲:“非八十人不可。”書記點頭稱善。確定出征前,何東明親自到派出所查戶籍,看艾灣青壯人口數目到底幾何。大軍過汽配廠,他又令停車,請修理工一一敲打汽車的輪胎,確保有一個好的車況,中途不會掉什麼鏈子。如今,何東明命令底下去向寡婦宣布政策。雖則也可不宣布,但宣布還是要比不宣布好。日後人家告狀時,“在根本就沒打招呼的情況下”這一筆就寫不進去。“你是死者艾宏陽的家屬嗎?”民政所的小毛問。“我是水枝。”她答道。“我問你,你是死者的妻子嗎?”“什麼子?”“妻子,老婆。”“我是艾宏陽的家屬。”此後水枝像是記起誰的叮囑,對對方的話均應以一聲“啊”。“今天天氣這是怎麼了。”當小毛做如是感慨時,她亦瞌睡似地應聲。因此小毛自覺作為一名正常人且是公家人,被一個傻子給糊弄了。他伸出指頭在她眼前晃。指頭移到她左眼時,她向左看。移到她右眼時,她向右看。村委會主任李複興瞅見,覓到用兵之地,跑來。於是,民政所的小毛照本宣科一句,他便大聲解釋一遍(“就是——”“意思就是——”),仿佛她聾聵了一般。如此,水枝聽懂啦,她說:“連七都沒做呢。”“什麼沒做?”“就是農村做七,人死後七日才曉得自家死了。”村委會李複興主任說。“我知道,不用做啦。”小毛說。“那我就做不了主。”水枝說。“誰做得了主?”小毛問。“隊長,”沉吟了一忽兒,水枝又說,“房頭上的。”因此,工作隊看見艾灣幾乎所有男丁出現在自家門前,或扶鋤,或扛鐵鍬、槍擔,或肩背犁軛,或對著青石磨刀霍霍,或將砍入木柴的斧頭拔出,好像各自要去乾什麼活兒。這些男丁瞧著這邊,就像剛剛才發現,有車隊開來了。工作隊從他們的眼神裡讀出一種隨意來,所謂的瞧過來隻是順帶著瞧瞧捎著瞧瞧;同樣的眼神,孀婦水枝卻讀出示威、聲討和抗議的意思來。不久前,在宏彬的主持下,她將宏字輩每戶應得的一萬元財產分發到位。這些村民有辦法將曖昧的事處理得雙方都無話可說。隻有他們的孩子,完全憑著欣喜,在車與車間來回奔跑,摸這兒摸那兒,並不吝於高聲讚唱每一台車。間或,會聽見不知是誰,想必是看見工作隊內有自己認識的,喊上一句:“××,你威風啊。”或者:“有本事和德安縣的人乾去,在這裡是逞什麼能呢。”“你媽的說誰呢。”隻見穿著迷彩服的胖子黎軍,燕頜虎須,豹頭環眼,拖著紅色的消防長斧,任誰也勸阻不下,走到村前。“甭說打德安縣的人不打,我先管教管教你。”他說。村莊一時鴉鵲無聲,惟陽光照耀下的牆壁在回響這來訪者的叫罵。好些艾灣子弟氣得咬牙切齒,渾身戰栗,然而就是無法從這讓自己倍感羞恥的沉默中走出來。他們試過幾次,可就是站不出來。直到黎軍拖著斧頭回去了。水枝抽抽噎噎地哭起來,眾人因此都覺得欠了她以及這世界什麼,自己是個窩囊廢。這會兒,宏彬還在努力嘗試將現實與夢境分開。他弓著背坐在陰涼的石塊上,右拳托腮,沉浸在痛苦而迫在眉睫的思考中。當工作隊開著十三台車,鳴笛,自村西緩緩駛入,擺明是要來端平宏陽的墳塋時,宏彬起身提走凳子,給他們讓開路。後來又在思考中忘記將凳子放在哪兒。如果我還算是宏陽的兄弟,我就應該出麵製止這幫言而無信的人,可他宏陽又判決我不是。那麼多人瞅見了的,他們可以為我作證,他們看見宏陽脫下我的褲子,在我的卵上點蠟燭,他先這樣想,接著又朝另外一個方向想,如果就因為這樣,從此我不是宏陽的兄弟,那麼我就是在依據夢行事。一個人怎麼能依據夢來行事呢。這未免太可笑了吧。可是!它要隻是隨便做做的夢就好了,它偏又像趕不走的神靈,向我提醒,存在著這樣一種我過去不敢想象因而並不代表它就不存在的事實:宏陽,就像一隻穿行在一大群白色綿羊中間的毛蓬蓬的公羊,侮辱我,並親自動手,搶走我的榮譽禮物。隻要他還活著,他就一定會在活著的某一天裡這麼做。他是如此霸道、無恥、自私和沒有原則可講。他侮辱過自己的恩師、父母和妻子,甚至是公開侮辱。他沒死的話,也一定會這樣對待我。有陣子,宏彬甚至想穿越沉默對峙著的雙方所留下的空地,走過去摟住誰,極為抒情地告訴對方一個自己剛發現的真理: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麼忠誠可言。他感覺忠誠那玩意兒在自己心裡,鬆動得比即將塌方的山坡還厲害。將他領出思考迷路的是他兩個兒子中的一個。“爹,以後咱都沒墳了。”後者說。他如夢方醒,一下明白了自己的職責所在,走向敵軍陣中。“東明,東明。”他恬不知恥地喊道。何東明轉身,看著這智力低下卻是萬事都要想明白的人,試圖穿越鎮上年輕人的阻攔,朝自己走來。“我跟東明怎麼不認識呢,認識多年。”宏彬向那些年輕人辯解。何東明想及自己與他,以及宏陽,十餘年來打了引號的交情,想到他們對自己的信慕,覺得就這麼將關係撕裂了有點可惜。我是替他們可惜呀,何東明在心裡說。而後,這神一樣的鎮黨委委員、常務副鎮長朝宏彬說:“你誰啊。”宏彬像被判死刑一樣,驚呆在那裡。絕交真的是件痛快的事呀,何東明轉身走開時這樣想。他自打進入艾灣後就有的空洞感,至此才稍稍填滿。“我是誰,我是老百姓,是人民,”從他身後傳來宏彬新的喊叫聲,“人民!”“是老百姓!”宏彬多次重複道。仿佛是要跟自己再明確一次這新的身份,以及它肩負的義務與責任。然後這鄉下男人開始他幼稚的申辯,有時他發出孩童一般可笑的恐嚇與威脅,有時則殘存著自己仍然是副鎮長朋友的幻覺。敢問、請問、退一萬步講,從他嘴裡冒出這些仿佛很硬氣然而自己並不熟悉的外交辭令。何東明想起自己還在做紈絝子弟的時光,和哥們兒光著膀子,混跡於文化館和工人文化宮的舞廳、遊戲廳、台球廳,好無聊賴,然而又舍不得丟棄這種自由的生活。某日,在“下麵,我們要乾點什麼好”的追問下,他們歸納整理出所有能嗆死活人的話語。今天他水來土掩兵到將迎(有時宏彬尚未說完他便已回擊過去),用的正是當年的儲備:合著、不敢、不敢當、是嗎、對不起、喲、得、您說呢、您可真好玩兒、您真好笑、就你這樣,你們,你們這樣的,你以為呢、貴、不忙、您瞧著辦、喲嗬、已然、嘿、那誰、再見吧、像你這樣的、你會乾點啥啊、叫我說你什麼好、瞧你。其中光“敢情”一詞,他就用出三個意思:(一)表示發現先前沒有發現的情況;(二)當然,表示求之不得;(三)表示情理明顯,結局有必然性,不用懷疑。當這些隻有寺人才能說出口的刻薄的、譏諷的、挖苦的、揶揄的話語從自己嘴中順順當當不帶一絲搕拌地說出來時,何東明還是為自己的陰毒及下流狠狠吃了一驚。那些底下的,像看耍把戲的藝人一般,驚詫地看著他。他們想起中學的年輕老師,總是將要懲罰的學生叫到教室外,收起拇指,並攏剩餘四指,用腕力去扇學生的臉。規模小而精致。內藏著狠勁,以及對對方的恣意玩弄。何副鎮長精心準備的傷人的話亦如此。宏彬潰敗得不成樣子,往往隻會重複某句自以為有理的話。這說明在迫逼之下他的腦子已完全無法轉動。最終停止爭辯時,他噙滿淚,求饒似地望了眼何東明。這讓何東明頗感酸楚。他很想走過去,拍打對方肩膀,說這一切都是鬨著玩的,朋友,是鬨著玩的。對神樣的何東明來說,這並無難度。後來,那由村乾部升上來的水管站站長馬玉星,認識宏彬的,將一隻手擱在宏彬肩上,兩人走向一邊。馬站長打過去一支煙,低聲說了幾句,宏彬似乎想通了。這可憐的農人說:“早這樣說就好了,你們早這樣說不就好了,對嘛。”掘墳時,村委會李複興主任搬來靠背椅,讓何副鎮長坐在墈下的稻田裡。後者早早旋開風油精,然後蹺起二郎腿,專心瞧著上邊:他們正高舉鋤頭挖掘墳丘,每當鋤刃挖進土內,他們就用力扒拉一下。不一會兒,鋤柄鬆動,他們蹲下去用石頭敲打插在連接孔內的楔子。他們埋怨著是誰將墳土拍打得這麼結實簡直比石頭還硬。民政所雇傭的兩名工人抬著擔架,認真地守在一旁。“自古,越是強人死得越奇形怪狀,有的死於狂笑,有的死於蚊蚋叮咬,有的被自己扔向空中的擂鼓翁金錘砸死,宏陽死於忽冷忽熱。”村黨支部書記張吉鬆過來搭訕。“是呀,誰死都一樣,就像被什麼舔上一口。”何東明說。“是啊。”書記說。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像宏陽這麼大的個子,燒起來得費多少柴啊。為防屍體爆炸,火葬場是不是還得對著他連戳十幾刀,戳得到處是洞?”顯赫的老政法委書記的兒子、神樣的何東明沒有接話。此時村民已圍到馬路上,黑壓壓的,甚至包括附近村莊如港北、文府、多石的燕窩周的村民。隨著時光暗沉下去,人們沿著田埂走過去,有的甚至走到何副鎮長前頭。派出所教導員趙中男趕鴨一般,哦羅,哦羅,將他們趕到他認為合適的分界線外。“再不許越雷池半步。”趙中男說。雖如此,在趙轉身後,他們還是集體朝前偷挪了幾步。移時間,傳來看見棺木的消息。有人在清理壓在棺材板上的石頭,一塊塊地往外扔。因為釘子釘得太深,根本沒辦法撬開,民政所鄭照胥所長決定直接劈開。有人一連劈下十幾斧,那薄薄的棺材便全部裂開。“哦,天哪!天哪!”隻見劈棺的人扔掉斧頭,跳向一邊。那原本圍觀的眾人,轟然驚散,又幾乎同時聚集回去。就像被什麼深深吸引住,他們貪婪地看著棺內。擅長呐喊的張楊樂康,一直跟朱爽混的那名十七歲小孩,定睛看了幾眼,朝山下跑,並幾乎是飛著從墈上飛下來。有翼飛翔的話語迅速傳到村民耳中並導致後者炸開鍋。他們爭先恐後地趕過去,並在墈上互相推搡,擠來擠去,將地麵碾得不成樣子。雖然他們知道自己將會看見什麼,但在親見時,那驚愕的成色準保不會減掉半點。“啊,可怕!可怕!可怕!不可言喻、不可想象的恐怖!”張楊樂康仍在奔跑。“什麼事?”那些相向而行的人焦急地問。“不要向我追問;你們自己去看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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