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天了，曹原老覺著施穎的眼神有些異樣，但總找不到機會一探究竟，下班時他發現施穎一直拖著沒有走的意思，心中便一陣狂喜，在房間裡轉來轉去一刻也安靜不下來。許克明察秋毫，識趣地揣好手機拿起車鑰匙走到客廳，見郝書忠還在忙活就說行了今天就到這兒吧，硬拉著郝書忠出了門。門剛關上，曹原已經一個箭步躥到施穎跟前，嬉皮笑臉地說：“你也等急了吧，快把那件大T恤換上。”施穎一邊閃避曹原湊上來的嘴一邊說：“今天我想去外麵，那個小公園。”“啊？！”曹原很是驚訝，“才八點，天還沒黑呢，再說小樹林裡蚊子太多了。”“去你的，想什麼呢？！”施穎嗔道，“我是想和你出去走走，好好說會兒話。”“嘿嘿，那就快去快回，難得今天這麼早就剩咱倆了。”白天的暑氣還未散去，公園裡並不涼爽，曹原拉著施穎的手沒走兩步就想打道回府，施穎不乾，嚴肅地說了句我有事要和你談，曹原的心驟然提了起來。“明天一早我要去趟秀水街。”見曹原一臉懵懂，施穎又說，“去使館，簽證。”曹原被這句晴天霹靂震得非同小可，正從橋上往下邁的腳差點絆住，忙抓住欄杆才站穩了。施穎見他這樣心裡很是不忍，扶著他的胳膊說：“至於嗎？嚇成這樣。”“太至於了，你是成心搞突然襲擊，就想看我什麼反應是吧？”“我有那麼無聊嗎？”“這我可說不好。”曹原接著質問道，“怎麼從來沒聽你說過？我還以為你不再打算出國了呢。”“你也沒問過我呀，我還一直以為你不在乎我出不出國呢。”“倒打一耙！”曹原狠狠瞪施穎一眼，不再說話。兩人牽著手默默走了一段，施穎說：“其實我一直都在猶豫，不知道走到哪一步就會停下來再也不想走了，因為不知道我的所有努力是否還有意義。”曹原站住腳，問道：“你是在說辦留學還是指和我在一起？”“你說呢？”反問過後施穎又說，“可能是出於慣性吧，也可能隻是出於不甘心，總覺得有一個願望始終沒有實現。唉，其實你也不用擔心，十有八九我還是要被拒的。”“那這次要是沒拒呢？”施穎低下頭，好一會兒才低聲回答：“我不知道。”曹原難過地靠在小河岸邊的欄杆上，不時從地上抓起小石子、短樹枝之類的東西扔到水裡，經過的人都投來譴責的目光，施穎拽了拽曹原T恤衫的下擺無聲地製止他，兩人都回避著對方的眼睛，呆呆地望著毫無生氣的水麵。過了很久，曹原忽然問：“這次要是出去了，你還回來嗎？”“不回來。”施穎很平靜的聲音裡卻透出徹底的決絕。曹原驚愕地轉過頭看著仿佛完全陌生的施穎，張著嘴半天沒說出話來。施穎的眼睛依舊木然地盯著水麵，又說：“這樣誰也不用等誰。而且，我也不敢想象將來再見麵會是什麼樣子，我受不了那些折磨，所以，最好乾脆死心。”曹原懷疑此刻自己的心已經快被殺死了，不然怎麼會這麼疼呢？他眼巴巴地望著施穎，喃喃地說：“可是你說過，隻要我怕你離開我，你就不會離開我。”施穎扭過臉，看著曹原的眼睛，好像下決心重又四目相對就已經耗儘了她的心力，再也說不出什麼，隻是嘴角微微抽動，慘然地笑了一下。秀水市場往北的一條小街上總徘徊著不少人，但從不喧鬨，每一段有樹蔭遮檔的馬路牙子上都坐著人，活像一溜歇在架空電線上的麻雀。曹原也是這溜麻雀中的一隻，找到一處不算太曬的位置坐著，身旁躺著的是施穎的大包。不時有人輕手輕腳地逡巡，手都揣在兜裡，走到近前就會低聲問：“機票訂了嗎？訂我們家的吧，便宜。”兜裡的手這時便伸出來，夾著一張名片或是折疊的廣告傳單。曹原每每會說我不出國不訂機票，對方則每每勸說那也先拿著以後肯定會出國肯定能用上，曹原就是不肯伸出手去接，對方便每每無聲地走開繼續逡巡。如此這般拒絕過十來位之後，曹原忽然想到被自己派出去推廣九幫卡的那些兼職學生想必也總是這樣的遭遇，心裡頓時生出一股同情，當又一位大嫂模樣的走過來時他便主動伸出手去，大嫂喜出望外地趕緊奉上一張傳單。沒想到此頭一開便一發而不可收，他正瀏覽傳單上的機票行情，冷不防另一張傳單杵到他眼前，忙抬頭才發現已經有好些位都呼啦啦圍了上來，仿佛他剛掏出一把鴿食便聞風而來的一大群鴿子，紛紛把傳單遞到他眼前、塞進他手裡，轉瞬間手裡兜裡已經塞滿一大把，連旁邊施穎的大包上也擱了幾張。曹原看著這堆足以編一份北京民航票務企業名錄大全的東西發愁，不知道該往哪兒放，轉眼看到施穎的大包，這個包他是從來不敢碰更不敢翻的，便把所有傳單都攤在大包上，仿效施穎的作風按大小、厚薄、軟硬把各式傳單整理成規規矩矩的一大摞，準備呈送給施穎訂機票用。最早進入使館的第一撥申請者陸續出來了，有的歡天喜地，有的垂頭喪氣，而派發機票廣告的人眼光都極老辣，申請者哪怕剛一露麵他們立時就能判定結果，見簽成的便圍將過去而對被拒的一概敬而遠之。又過一陣，施穎出來了，雙手插兜向曹原走來，臉上既不見喜悅也不見沮喪，腳步既不輕盈也不沉重，曹原怎麼也看不出結果如何，就連發廣告的似乎慧眼也失靈了，有兩位緊趕幾步要迎上去隨即卻又停住，顯然是含糊了，但又不願放棄便相隔不遠若即若離地跟著。施穎從曹原手裡接過大包，先四下檢查有沒有粘上塵土，曹原把一大摞機票廣告遞給她，她拿在手裡看看，淡淡一笑，見四周沒有垃圾桶便隨手放進包裡。曹原惴惴地問：“怎麼樣？這回成了嗎？”施穎先把包挎好，才從兜裡掏出棕紅色的護照晃了晃。“成啦？”曹原叫起來，聽不出究竟是高興還是失望，“讓我看看，還沒見過美國佬的簽證啥樣呢。”“成個屁！”施穎麵無表情地罵一句，“要是成了就該把護照留下做簽證，哪有這麼快拿回來的？！”“又被拒了？好！”曹原喜不自勝，終於露出了真麵目。施穎生氣了，抬腳踢了曹原小腿一下：“叫你幸災樂禍！有你這樣的嗎？”曹原把挨踢的腿拐到另一條腿的小腿肚上蹭著，吸口涼氣說：“踢得好！你真行，報複不了簽證官就會拿我出氣。”見施穎的嘴已經撅起來，又故作關切地問，“為什麼拒的呀？丫都問你什麼了？”“和你昨天晚上問的一樣。”曹原印象中昨天晚上他淨問問題了，想了想才說：“問你去了美國還回不回來，是這個嗎？你怎麼回答的？”“和我昨天晚上答的一樣。”曹原一時懵住了，等反應過來才失口叫道：“說你不回來？！你瘋啦？！這不是找丫拒你呢嗎？——你逗我呢，我不信，你肯定沒那麼說。”施穎又隻是淡淡的一笑，但這一笑包含的成分太複雜，既有酸楚、無奈、淒涼、失落……，也有坦然、欣慰、輕鬆、自得……，根本不是曹原所能揣摩和體會的，他隻知道施穎至少又有半年不會離開他了，自己心情一好便比較樂於也善於安慰人，他說：“你這叫典型的遇人不淑，沒關係，下次換個簽證官你的好運氣就來了。”施穎拉著曹原的衣襟湊近他，兩眼熒熒地望著，說：“你知道嗎？我這輩子最壞的運氣就是遇到了你。”曹原一把緊緊抱住施穎，兩個人的鼻子幾乎貼在一起，他咬牙切齒地說：“那你就認命吧，壞運氣這輩子跟定你了，再也甩不掉。”說完就捧住施穎的臉，施穎不再躲閃而是迎上去，兩個人忘情地熱吻起來，似乎誰也沒法把他倆分開。幾個發傳單的一直關注這邊的事態發展，一見如此熱烈的場麵不免犯了經驗主義的錯誤，叫道：“簽成啦？來我們家訂機票吧！”同時圍攏過來。曹原騰出一隻手像轟蒼蠅似地揮來揮去，但蒼蠅卻越聚越多，他瞟一眼發覺形勢不妙，這才鬆開嘴叫著我們不訂機票我們也不去美國，緊摟著施穎往外撤，眾人尾隨上來說拿上吧沒事先拿著吧，施穎處亂不驚地還不時用手去擦被曹原蹭得一塌糊塗的口紅，曹原已經開始小跑，又從施穎肩上摘下大包拎在手裡，另一隻手拉著施穎越跑越快，兩個人一邊跑一邊笑，一直跑到、笑到喘不上氣來……福無雙至，世事如此。不該走的沒走成，令曹原很是高興了一陣，但不該回來的卻也回來了，曹原聽到叫門的聲音就覺得有些耳熟但想不起是誰，打開門一看便呆住了。“嗨！Long time no see!曹原，how are you?”“邱儉？！”曹原著實吃驚不小，腦筋和舌頭都僵住了，竟把邱儉的問候準確地直譯成漢語回敬過去，“怎麼是你？”“這話說的，怎麼就不能是我啊？”邱儉說著就大搖大擺地邁步進來，曹原這才猛地意識到自己其實是一隻寄居蟹，真正的屋主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