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從各種跡象來看都沒有什麼不尋常,施穎拿起話筒的時候三個人也都沒覺得這個來電會有什麼不尋常,曹原和許克繼續聊著,隻是把聲音壓低了些,全然沒有留意施穎的麵部表情有何變化,直到施穎聲音發顫叫了句“曹原”兩人才發現她的臉不知何時變得煞白。施穎把話筒下端捂得死死的,平日的伶牙俐齒居然結巴了:“執法隊……工商局的……要找負責人……”曹原撐著坐椅扶手站起來,又扶著桌子走過去接過話筒,嗓音暗啞地說了聲“我是”,直到掛上電話也沒說出一個完整的句子,隻蹦出“是”、“行”、“好”這幾個字。許克料定凶多吉少,忙問:“怎麼回事?”“區裡的工商局執法隊,要我去約談一次。”曹原軟塌塌地窩到椅子上。“沒說什麼事?”“沒說,”曹原用力搓著自己的臉,“一個字都不肯說,打啞謎似的。”施穎正要挖苦說你也沒敢問呀,一想自己剛才的表現也風光不到哪兒去就把話收了回去,轉而問:“那會是什麼事呢?”“猜吧,最好能猜出來,不然我去了怎麼說啊,人家頭一句話肯定是‘知道為什麼叫你來嗎’,全是這套。”曹原好像已經不再驚慌,擺出一副江湖老手的樣子。“發票!一定是因為發票。”施穎恍然大悟,“九幫網雖然就那點收入,但也經常開發票給人家,可咱們一直還沒去領過發票,肯定是假發票的事發了。”“什麼假發票?!胡說八道!施穎你看你這點出息,人家還沒審你呢你就已經往自己頭上栽贓了。”曹原一臉的不高興,“那是假發票嗎?都是我從其他公司找來的正規發票。”施穎臉紅了,嘴上還犟:“隻要不是我們公司自己的發票,都算假發票。”許克插話道:“即使是借用他人發票的事,也該歸稅務局管而不是工商局吧?”“這年頭狗拿耗子的太多了。”施穎還在找轍。“你才是耗子。”曹原反而樂了,“會不會是咱們雇人四處發小廣告的事?”“那屬於城管。”許克搖頭。“萬一他們這回要來個綜合治理呢?”許克懶得糾纏,說道:“咱們還是想想嚴重的事,彆老琢磨這些雞毛蒜皮。”“可我們沒犯過嚴重的事啊,我從小就有一個誌向——小錯不斷,大錯不犯。”曹原反思著,“公司年檢做了,網站備案做了,稅按月報了,勞務費按月發了……哎,會不會是哪家商戶在九幫網上賣假冒偽劣了?”許克乾脆站起身:“算了,彆瞎猜了,反正你一去自然就知道了。”“啊?你不和曹原一起去呀?”施穎高聲提出質疑。許克麵露難色,看著曹原,曹原很豪邁地說:“這是法人代表的職責,你們誰都彆去,我一個人頂著,反正債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咬,死豬不怕開水燙,何況是死野豬。”“我陪你去,在外麵等你。”施穎口氣堅決。許克聽了有些不好意思,急忙表態:“我也在外麵等你。”曹原笑著罵道:“你他媽這叫陪我呀?!你那是陪她!”區工商局執法隊的辦公地點不在區局那座氣勢恢宏的大樓裡,而要再往北差不多兩站地。三個人立在馬路對麵端詳著這座小樓,曹原擺出英雄含笑上刑場的架勢,和許克握了握手,說:“我就要在規定時間到規定地點交代問題去了,不必為我擔心。”許克苦笑:“你哪兒夠雙規的級彆啊。”“你是指我身份不夠還是罪行不夠?”曹原也笑了,捶了許克一拳。施穎拉過曹原的手,說:“你去吧,我就在這兒等你,哪兒也不去。”曹原本想和施穎來個擁抱又覺得未免太那個,拉著的手搖了搖便鬆開,轉身過了馬路。門廳裡、走廊裡亂哄哄的人不少,讓曹原覺得像家醫院的門診樓,上到二樓按門牌找到約定的房間,門開著,裡麵也亂糟糟的,幾張大辦公桌後麵都有人坐著前麵也都有人圍著,他俯身詢問坐得離門最近的穿著製服的人:“請問,您這兒哪位是梁先生?”對方都不正眼瞧他,扭頭衝裡麵喊:“梁子!這是你約來的嗎?”坐在最裡麵一張辦公桌後麵的梁子抬頭問:“是姓曹嗎?”對方又轉回頭看著曹原,見曹原怯生生地點下頭,便一擺手:“過去吧。”曹原走到梁子桌前,梁子看一眼他,下巴朝側麵的一張凳子努了下,說:“坐吧。”曹原在規定地點坐下,忽然覺得這個位置似曾相識,想起來這很像他為數不多的幾次求醫經曆,大夫坐在桌子後麵,他坐在桌子側麵,惴惴地等著大夫望聞問切,這麼一想他就忽然感覺很溫暖,覺得工商局執法隊和醫院一樣也都是治病救人的地方;這麼一想他就覺得應該積極配合治療,決不抵觸決不隱瞞;這麼一想他就發現事先準備的對白不適用,大夫怎麼會問“知道為什麼叫你來嗎”,大夫的開場白一律是“哪兒不好啊”,可顯然也不適用,這下曹原迷茫了,很期待地等著梁子的頭一句話。“今天約你來,是向你了解一些情況。”梁子把手上的事告一段落,終於開口了。這開場白也太俗太老掉牙了而自己竟然沒想到,曹原頓時覺得很失落。“柳兒,我這兒開始了,你過來吧。”梁子對旁邊一位女同事說。“你先談吧,我聽著呢。”柳兒頭也沒抬地回答。“你們公司現在經營狀況怎麼樣啊?”梁子提出第一個問題。“我們公司……現在……很困難。”曹原一臉苦相,在舊社會如果地主問貧農收成如何大概貧農也會條件反射地扮出這副苦相。梁子樂了,顯然他發現這麼問不行,便不再提出類似的開放式問題,而改為諸如做了多久、公司有多少人、每個月流水大概多少之類,曹原態度誠懇,有問必答。基本情況了解完畢,梁子又說:“這樣吧,你把你們的主要業務簡單介紹一下。”這事曹原已經不知做了多少次,便如數家珍地講了九幫網、九幫卡、新型團購模式、特約商戶促銷活動、會員返點等等,梁子默默地聽、靜靜地記,從不打斷,等曹原好像說夠了,他才問:“你們的宣傳口號叫‘坐以待幣’,什麼意思啊?”“我們的會員買了特約商戶的某種產品以後如果有更多人也買了同樣的東西,他就可以從商戶得到返點,等於他安坐家中商戶就會給他送錢來,所以我們用坐以待幣來生動形象地介紹九幫卡的好處。”“這不是宣揚不勞而獲嗎?”梁子變得嚴肅起來。曹原一聽卻鬆了口氣,原來隻是廣告詞有問題,忙賠笑說:“商家不都這麼做嘛,什麼打折呀讓利呀不都是利用彆人貪便宜的心理嘛。”“你們這個不一樣。”梁子表情威嚴,“你剛才說,一個人先買了東西隻要後麵買的人越多,他得到的返點就越多,是嗎?”“原則上是這樣,但是還要看我們能不能真正做成功,得有一定規模才行。”“心氣兒挺高啊。再有,先買的人會不會主動推薦勸說更多人也來買,這樣他獲利也更多?”“我們當然希望這樣啦,這樣很快就像滾雪球一樣做大了。”曹原越說越興奮。“恐怕你們做不大,因為我們根本不允許你們再做下去!你們這是傳銷,起碼是變相傳銷!”梁子拍了一下桌子,柳兒也歪頭看著這邊,曹原驚呆了,大睜著雙眼聽梁子義正詞嚴地訓斥,“傳銷的三大特征在你們這兒全齊了,第一,拉人頭發展下線,你們正是鼓勵誘使會員不斷為你們發展新會員;第二,形成嚴密網絡組織,你們正是打著電子商務、網絡營銷的幌子,以九幫網為依托形成多層次的會員網絡;第三,複式計酬,在他後麵買的人越多他獲利越大,後麵的人再發展更後麵的人,他都能從中獲利,你剛才講的台階累進式返點,不就是典型的金字塔結構嗎?”曹原腦子裡嗡嗡作響,卻不知厲害的還在後麵,梁子繼續窮追猛打,“你懂不懂法?禁止傳銷條例沒聽說過?那我就給你宣講宣講。你是法人吧,所以你就是這起傳銷行為的最高策劃者和組織者,我們工商行政管理部門可以依法沒收你的非法所得,並處五十萬元以上兩百萬元以下的罰款,還可能追究你的刑事責任。”真相已然大白,最嚴重的後果已經顯而易見,曹原的心反而很快踏實下來,這就是草根的心理素質,患得不患失,因為本來就沒什麼可以失去。他自我解嘲地一笑:“罰兩百萬以上也無所謂,反正我現在啥也沒有,除了一屁股債。”“喲,有備而來呀,該脫手的都脫手了?我提醒你,轉移和藏匿非法所得,罪加一等。”梁子轉向柳兒說:“我早就說不用約談吧,應該直接去他們公司查處。”曹原哭笑不得,說道:“您也太抬舉我了,我們公司到現在壓根兒就沒什麼所得,甭管什麼合法的、非法的。”柳兒把椅子轉了九十度,問曹原:“辦你們的九幫卡要花錢嗎?”“不用啊,全是免費發的,隻要填寫個人資料。呃——當然也沒滿世界四處亂發,我們主要瞄準白領人群。”曹原到這時候仍然沒忘回避亂發小廣告的事。“老會員介紹新會員加入,新會員要向老會員交錢嗎?”柳兒又問。“不用啊,不用向任何人交錢。”柳兒向梁子望一眼,接著對曹原說:“你再把你們的台階式累進返點講一講。”“我們的台階累進模式和傳銷金字塔根本不是一回事,傳銷金字塔越上麵的人賺得越多,最底層的隻虧不賺;可我們的會員買一種產品,最先買的和最後買的實際花的錢都一樣,隻不過先買的當初買得貴所以商戶要把多收的錢返還給他,他勸說彆人買隻是為了讓商戶儘早把差價返還給他,並不是要賺後來人的便宜。”梁子早已按捺不住:“你們宣傳的坐以待幣,那個幣是哪兒來的?天上掉下來的?”曹原嘿嘿一笑:“其實那些錢都是他自己的,商戶先收了再返還給他。”“那你承不承認你們這是典型的虛假宣傳,是在誤導會員、欺騙會員?”梁子的脖子又梗起來。“我不承認!”這話簡直是橫著出來讓曹原自己也大吃一驚,但已勢成騎虎隻好硬著頭皮橫到底,“這裡有個心理規律。比方說你花兩千塊錢買了台彩電,一個月以後價格降到一千八,你肯定覺得自己虧了兩百,不想想你還早買回家看了一個月呢。可如果你憑九幫卡參加了商戶的促銷活動,一個月以後商戶返還給你兩百,你肯定特高興覺得這是你白賺的,不會去想這兩百塊原本是你多付的,可如果你沒有九幫卡商戶就不會返給你,這不正是九幫卡給會員帶來的好處嗎?”梁子和柳兒交換一下眼色,柳兒接手問曹原:“你們公司現在有哪些營業收入?”“沒什麼正經收入——呃不——我是說沒什麼固定收入。”“你們不以任何方式向會員收錢嗎?”“目前沒有,但將來是打算向會員收取一些手續費之類的,這麼無償乾下去我們自己就該被拖垮了。”“你們也不向商戶收費嗎?”“目前沒有,以後收不收、怎麼收還沒想明白。”“就這麼一直燒錢啊?”柳兒禁不住問,這時候已經不像是在約談倒像是朋友閒聊。“插一句啊,純屬我個人看法,要收費的話最好衝著商戶去,彆打會員的主意,老百姓的錢不好賺,搞不好引火燒身。”梁子依舊板著臉,可話裡透著由衷的關切,讓曹原感激得真想撲過去抓住他的手。柳兒也說:“你們的台階累進返點方式確實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金字塔傳銷,還有你們的宣傳語,什麼‘坐以待幣’,就像梁子說的,宣揚不勞而獲,這也和傳銷一樣都是在利用人們幻想一夜暴富的心理,我建議你們慎重考慮換個新的。”“如今這社會宣揚不勞而獲的還少嗎?”曹原說完就見柳兒的柳眉倒豎起來,忙表態,“我回去儘量想一個更妥當的,沒有副作用的。”梁子整理好手中的幾張紙,遞給曹原:“看看吧,沒什麼異議就簽字。”“啊?約談又不是審問,還要錄口供啊?”“不是審問就不能做筆錄嗎?”梁子反問。曹原一邊瀏覽筆錄一邊說:“我真佩服你們工商局,像我們九幫網這麼名不見經傳的,都被你們盯上了。”“彆臭美了,我們才沒那閒工夫呢。”柳兒輕蔑地瞟他一眼,“是有人舉報你們搞傳銷。”梁子說:“從現在起我們會對你們保持經常性的留意,希望你回去以後該整改的好好整改,合法經營,不要有任何侵害他人權益的行為,更不能違法亂紀。”曹原雞啄米似地不停點頭稱是,心思卻早飛得老遠了。一見曹原從樓門口走出來,施穎就飛奔著穿過馬路,害得幾輛車一邊刹車一邊狂按喇叭,她不管不顧地衝過來又不管不顧地抱住曹原,曹原一再說這可是國家行政機關你注意影響,施穎就是不肯撒手。等許克也跑過來曹原對他倆笑著說:“好事,好事,先彆問。”三個人沿著人行道走到離工商局執法隊的樓足夠遠了,曹原才說:“他們說咱們是傳銷,我據理力爭,把他們說服了,沒事了,徹底沒事了。”施穎和許克都驚訝地問這問那,曹原手舞足蹈地製止他們:“哎呀那些都不重要。你們知道嗎?咱們是被舉報的!你們說這是不是好事?是天大的好事!”施穎都懷疑曹原是不是在執法隊遭了虐待受了刺激,被人舉報了居然當成好事一樁。曹原兀自興奮不已:“開始我還以為是工商局注意到咱們的,心想九幫網的影響力可以嘛,都把工商給招來了,沒想到是有人舉報咱們。這說明什麼?說明九幫網已經有了競爭對手啦!九幫網已經讓人眼紅啦!眼紅到不得不用這種陰招兒想置咱們於死地。有競爭對手又說明什麼?說明咱們現在做的已經是一門真正的生意;說明咱們不再是瞎貓找不到方向,咱們已經走在快車道上都有人要跟咱們搶道了;說明咱們不再是沒人搭理的自娛自樂,咱們已經真正站上了商場的擂台!”施穎一個勁兒地問競爭對手是哪家呀,誰舉報咱們的呀,曹原揮著手說:“這些都不重要,管他是誰。重要的是,有了對手就說明咱們有了正式的比賽資格,有了競爭就再也不會無人喝彩。”走到路口,曹原才想起有件事要問一直沒吭聲的許克:“哎,來的時候我忘了問了,你怎麼沒開車呀?”許克紅著臉半天才囁嚅著說:“我怕他們先把你扣了再把我也揪進去,該當場把我的車給罰沒了。”曹原瞪大眼睛看著許克,一時說不出話,最後才憋出一句:“我靠!你丫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