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1 / 1)

螳螂 王強 1791 字 2個月前

北二環路又堵車,雲蔚直後悔沒坐地鐵,車拐到安定門外大街向北開,快到安貞橋再向右拐進一條小道,轉了半天才找到那家小茶樓,總算沒遲到,地方是車主選的,從她工作的設計院步行幾分鐘就能到。雲蔚一進門,就看見右手第一張挨著窗戶的桌子後麵坐著個女人,胳膊肘支在桌麵上,手托著下巴發呆。雲蔚走上前去欠欠身子:“請問您是裴霞女士麼?我是雲蔚,冠馳公司總部的。”雲蔚在電話裡始終沒敢提及她是法務部的,此刻也不想主動拿出名片,怕對方被“法”這個字眼刺激,更會把她視作冤家對頭。即便如此,對方仍然毫不客氣,接過服務員遞上來的茶單往桌上一甩,開口便說:“沒什麼好談的!叫你彆來還非來不可,毫無意義!”雲蔚笑笑,把手中的一個大紙袋放到桌上,輕輕推到對方麵前,說:“給您帶了一些營養品,祝您身體早日康複。”裴霞看也不看,惡聲道:“你們這算什麼意思?要吃什麼我自己不會買嗎?”雲蔚依然麵帶微笑:“這是我自己送給您的,和公司沒關係。我也不懂,藥店的人推薦說鹿胎膏和蟲草雞精挺好,我就都買了一點。”裴霞聽了,臉色和緩下來,她扒著袋口往裡瞧了瞧,淺淺地笑了一下:“花這些冤枉錢乾什麼。”隨即問了句:“你還沒結婚吧?”“嗯。”雲蔚點頭,把茶單往前推了推,“看您想喝什麼茶?”又馬上很關心地追問:“您現在能喝茶麼?”裴霞又笑了一下,抬眼對服務員說:“給我來一杯紅棗茶。”雲蔚隨口要了水果茶,待服務員轉身走了她這才定下心神,騰出精力開始端詳裴霞,這一端詳立刻就讓她有一種驚豔的感覺,對方全然不似她之前設想的或悲愁淒苦或乖戾鬥狠的形象。雲蔚上午已經看過裴霞的資料,從身份證號碼得知裴霞比她大八歲,但看上去竟和她一樣年輕,尤其是皮膚保養得格外白皙光潤、緊致平滑,所謂“凝脂”大概不過如此,如果不是從眼神裡泄露出成熟和偶爾的一絲幽怨,很難讓人相信裴霞是三十出頭的少婦。兩人視線交織的一瞬間,雲蔚意識到裴霞也在仔細打量她,目光正移向她胸前的那枚徽章,不禁臉一紅,趕忙沒話找話地問:“您現在怎麼樣?感覺好些了嗎?”“身體上沒什麼不好,都過去兩個多月了。”裴霞用右手指一下自己的心口,“但這兒,恐怕沒辦法恢複了。”“您剛才走著來的?”“嗯,我不會騎自行車。”裴霞臉色變得暗淡,“以後很長一段時間恐怕也不敢開車了,至少肯定不會再開你們的車,連靠近都不敢。”雲蔚麵帶同情,問道:“那部車呢?你不是想離它越遠越好麼?”裴霞像被針紮到似的抖了一下:“讓人提走了,放在彆的地方,我絕對絕對不想再看到它,在路上見到你們的車我的心都會這樣揪一下。”她邊說邊攥了下拳頭。雲蔚不敢問是被什麼人提走的,所謂“地方”又是指哪裡,但她相信以後裴霞會告訴她,便換了個話題:“您的工作怎麼樣?現在忙麼?”裴霞放鬆下來,說:“我這人沒什麼追求,工作上說得過去就行了,而且我們領導一直挺照顧我。你呢?這事兒你們公司給沒給你壓力?”“我努力做好該做的事就行了,隻要儘心儘責,公司憑什麼給我壓力?我隻是在那裡工作,又沒賣給它。”雲蔚有意凸顯自己和公司並非一體。裴霞笑一下,她顯然看出了雲蔚的用心,但隻要雲蔚有這份心她就心領了,她喝了口茶,說:“我知道你的意思。今天我不想難為你,因為你一個小姑娘和我無冤無仇的,但更主要是因為這件事現在已經和我沒什麼關係了。我受了那麼大的傷害,精神上的、身體上的,孩子沒了、家也快散了,我對你們不是用仇恨這個詞足以形容的,但我現在已經沒有力氣恨了,隻希望一切儘早結束,現在我總算可以當作它已經結束了。”雲蔚精神一振,她感覺有戲,忙賠笑說:“您能這樣想真是太好了,您比我大幾歲,我沒資格對您講什麼,我隻是覺得吧,任何問題如果能解決就一定比不解決要好。您有什麼要求隻管說出來,咱們什麼都可以溝通。”裴霞打斷她:“你搞錯了,我不是要跟你們和解,官司是肯定要打的,不過我沒力氣打了,有人替我出這口氣。”雲蔚有些糊塗了:“您還是要和我們走法律途徑解決?您已經委托律師了?”見裴霞沒承認但也沒否認,便又說,“其實打官司真不能算是個解決問題的辦法,要拖很長時間,耗費大量的精力,對正常的生活和工作都會造成很大的影響。您剛才說您已經沒有力氣了,我特彆能理解,想想看您怎麼可能撐得住曠日持久的訴訟?我勸您千萬不要輕信那些律師的話,他們就是乾這個的,如果您不打官司他們怎麼賺錢?您千萬彆聽他們信口雌黃瞎承諾,什麼保證能贏、肯定能給您要到多少多少錢之類的。打官司就像打球賽,沒結束之前誰也不敢保證結果會是怎樣,而且打官司比打球賽恐怖得多,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結束。”裴霞一直笑眯眯地看著雲蔚,顯然她此番口沫四濺一通苦口婆心全無效果,裴霞又說了句:“你搞錯了,他們不是你說的那種律師。”雲蔚抓機會灌下一大口茶,覺得喉嚨不那麼澀了,接著說:“那您是不是找了那種維權律師?那也有問題的。維權律師聽上去都特有正義感,專門打抱不平、扶危濟困的,但有很多都是拿公益當幌子,結果還是隻想爭到案源好賺錢。就算真有全心全意隻想為民服務那樣的,實力又有限,一個人單打獨鬥的,不像大公司可以調集各種法律資源。最後官司下來,維權律師自己揚了名,當事人卻輸得很慘。”裴霞顯出有些不耐煩:“他們也不是維權律師。”雲蔚腦筋飛轉,忽然悟出什麼:“您是找了媒體?”“當然不是,媒體是肯定要找的,一定要讓老百姓都知道你們公司的醜惡嘴臉,不過不用我費心,人家會把一切都安排好的。”“呃——”雲蔚見自己屢屢打空,陣腳不禁有些亂,她底氣不足地問,“那您到底……找的什麼人幫您打官司呀?”裴霞仰起臉,淡淡地回了句:“人家不打官司,人家買官司!”雲蔚坐在出租車上,心亂如麻,裴霞所講的情況她以前從未遇到過,想再細問裴霞卻怎麼也不肯講了,隻說如果作為朋友聊天其他的想聊什麼都行,但涉及官司的事她再沒什麼可說,因為已經書麵承諾“人家”一切都交由“他們”辦理,自己不可以向外界發表意見或作出說明。雲蔚想象不出官司怎麼還可以“買”,但確信這絕非在民事訴訟中常見的風險代理,她急於趕回公司向奚經理彙報,肯定也要向擔任冠馳常年法律顧問的律師事務所谘詢一下,這案子似乎不簡單。正在急切的時候,包裡的手機響了兩聲,打開一看,雲蔚的眼睛立時瞪得大大的,不由自主地小聲念道:“四號當事人已簽,爭四成功!另,冠馳的人已知我們的存在。”她忙又打開午飯時收到的那條來路不明的短信,果然,是同一個號碼!雲蔚忽然覺得疹得慌,胳膊上居然起了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她想起隋星中午說的,如果自己真是這個“冠馳的人”,顯然自己的行蹤不僅已被人掌握,而且簡直就是在被現場直播!雲蔚失神地望著前方,目光失焦地投射在前排座椅的頭枕上,腦子裡空空的,大拇指下意識地不停擦拭著手機屏幕,忽然手機連震帶唱地鬨起來,嚇得她差點讓手機滑脫出去。雲蔚定睛看一眼來電顯示,很像剛才那個號碼,雖然她沒記全十一位數字,但前三位和後麵幾位應該沒錯。雲蔚的手機鈴聲設定的是王菲的《傳奇》,都已經重又唱回到“想你時”了,她才終於按下接聽鍵,一個男人的聲音就像被關在籠子裡很久的猛獸一樣躥了出來:“頭兒!幾個短信都收著了吧?同時發給你和大副的。一切順利,四號已經拿下!冠馳就等著瞧好吧……明天上午我約了二號……喂?”雲蔚顫聲問:“你是誰?”這下輪到對方吃驚不小,沉寂了好一陣才反問:“你是哪位?頭兒在旁邊嗎?”“‘頭兒’是誰?你到底是什麼人?”對方嘀咕:“存的是頭兒的號碼啊……喂,你是13901……”“不對,我這是136的。”雲蔚生氣地打斷對方。“啊?!對不起打錯了!”對方嚎了一聲就立刻掛掉。雲蔚氣呼呼地瞪著手機,過一會兒才忽然反應過來,恨恨地捶一下大腿,自己怎麼這麼傻,剛才為什麼不等對方把號碼說完,結果線索斷了,仍舊不知道對方是乾什麼的、那個“頭兒”又是何許人……正鬱悶著,忽然發現出租車司機正從後視鏡裡看著自己,便把頭扭向一邊,卻聽司機大大咧咧地說了句:“你再打過去唄。”雲蔚震驚於開出租這行的是不是都有如此強的偵查能力,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成天搭載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難怪個個都像克格勃。她朝司機白了一眼,回撥了剛才那個來電號碼,結果並不讓她感到意外,對方不接,她又頑固地撥了幾次,每次都等到鈴聲響過多遍之後提示“您撥叫的號碼無人接聽”,她起初還打算一直撥下去,煩死他,結果是她自己先煩了,把手機摔到包上,緊皺眉頭對著窗外發愣。慢慢的,雲蔚有了種猜想,慢慢的,由猜想衍生出一個計劃。試試嘛,不試怎麼知道對不對,錯了也沒什麼後果。雲蔚說服自己拿定主意,默默把自己的手機號從頭到尾念了一遍,把第三位的“6”換成“9”,撥了出去,然後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歪著腦袋等待。鈴聲響到第三下的時候對方接了起來,一個男人不疾不徐地問道:“喂你好哪位?”雲蔚驟然像過電一樣全身戰栗,心臟怦怦狂跳,耳朵被手機緊緊壓得生疼也渾然不覺,怯生生地問道:“請問……你是……頭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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