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蔚又和路致遠麵對麵坐在了一家咖啡館裡,依然是路致遠先到的,這是他們的第三次見麵,也是第二次由雲蔚主動約的對方,路致遠答應得很痛快,還說他知道牡丹園有一家四壁擺了很多書架、書架上擺了很多書,但裡麵卻沒幾個人看書的咖啡館,他常去。雲蔚點好飲料,打量一下周圍,果然如路致遠之前的描述,便笑著說:“這很正常嘛,你來這兒也不是為了看書。”“那就說說吧,你來這兒又是為了什麼?”雲蔚很討厭路致遠的咄咄逼人,透著一股居高臨下的架勢,但又覺得路致遠如此直接倒也讓自己省卻了不少麻煩,便開門見山地說:“隋星前兩天在電話裡和我聊,說了一些關於你的事,我就想來問問你,你到底是不是一個……壞人。”“壞人一般都不承認自己是壞人,”路致遠想了想,“那我就隻好說我是壞人。”“是不是壞人你說了不算,你隻需要據實回答我的問題,結論自然由我來下。”路致遠盯了雲蔚一眼:“這話怎麼聽著像是搞法律的人說的?”雲蔚心裡一驚,忙說:“我電視看多了好吧。我問你,隋星說你要和她們公司打官司,是嗎?”“她怎麼知道的?官司還沒開始打呢,她憑什麼說是我?”雲蔚一時間啞口無言,正發愁怎麼把話說圓,卻猛然意識到路致遠的話已然是不打自招,頓時抑製不住地笑了出來,她沒想到竟能如此順利地一擊中的。路致遠也發覺自己失言了,隻好笑眯眯地看著雲蔚:“照這麼說,她和我的緣分倒比你和我更近,可從手機號來看不應該這樣吧,隻差一位的是咱們倆。”“哎呀你彆扯什麼手機號。她說你找了幾個冠馳的車主,要把他們集合在一塊訛詐冠馳,真的嗎?”“除了‘訛詐’這個詞用得不準確,其他的我都同意,是不是訛詐得由法院說了算。”“啊?!”雲蔚故作驚訝,又問,“你真要和她們公司打官司?可為什麼呢?你不會是她們公司的競爭對手吧?”路致遠不以為然地說:“我對造車賣車這種生意沒興趣。”“隋星說你特彆財大氣粗,不像是個人行為,肯定是有組織的,她說你背後一定有冠馳公司的死對頭在給你撐腰。”“你一個還在念書的學生,摻和這些乾什麼?又是因為好奇?”路致遠質疑道。“不僅僅是因為好奇,還和我的專業有關,商業社會也是社會的一個組成部分嘛,我需要好好了解一下。另外,你和隋星都因為手機號碼與我產生了聯係,我不希望你們之間掐得你死我活的,想給你們說和說和。”“你的麵子可真大。”路致遠揶揄一句,又問,“隋星為什麼認為我後麵有她們公司的競爭對手?”“這很簡單嘛,搞這麼大陣仗一定要有強烈的動機,隻要看一下誰會在這場官司中獲利,誰就是背後的推手,冠馳倒黴最大的受益者肯定是它的競爭對手嘛,你是被他們當槍使的。”雲蔚眯起眼睛看著路致遠,“你這麼聰明的人,為什麼會甘願被人家當槍使呢?哦,是為了錢,忘了你是搞投資的了。”“我今天運氣真是好得出奇,居然遇到一位喜歡講邏輯的女孩。”路致遠一副饒有興趣的樣子,“你剛才這套推理,邏輯沒問題,但有一個前提錯了,你憑什麼斷定這場訴訟最大的受益者是彆的汽車廠家?我倒覺得將是廣大的消費者乃至整個社會。”雲蔚不屑地冷笑一聲:“我今天運氣更好,居然遇到一位喜歡講公益的投資家。”場麵一下子變冷了,路致遠裝模作樣地東張西望,像是要招呼服務生過來,又像隻是在無聊地掃視咖啡館裡的其他顧客。雲蔚生怕剛才的話題就此斷掉,路致遠這次極為難得的配合,簡直可以稱得上順從,居然一直有問必答,竟令她生出些感激,也格外珍惜眼前的機會。她進一步試探道:“你真是為了消費者?你真認為冠馳的電動汽車對人有危害?你研究過電磁輻射了?”路致遠立刻轉回頭,滿腹狐疑地盯著雲蔚:“這些都是隋星告訴你的?看來她對你真是講了不少。”雲蔚又暗自一驚,發覺自己太冒進了,忙說:“我好奇嘛,就一直追問她,所以她才說了好多。”雲蔚想起什麼人講過最好的防守就是進攻,便又問:“你是不是很不看好電動汽車的前景?”“恰恰相反,我相信新能源汽車一定會發展起來,逐漸替代現在的汽油車和柴油車。”路致遠的宣稱完全出乎雲蔚意料:“為什麼?因為石油快用完了?”“當然不是,有句話你沒聽說過麼?石器時代不是因為石頭用光了才結束的。就像並不是因為煤都挖完了石油天然氣才成為主要能源,將來石油沒等用光就會被新的東西替代。”“我還以為你會替傳統的汽油車說話,看來你並不反對搞電動汽車嘛。”雲蔚若有所思。路致遠微微一笑:“我是看不慣他們掛羊頭賣狗肉,為什麼不能像我一樣坦坦蕩蕩地賺錢?搞就搞嘛,還要扯上綠色環保當幌子。”雲蔚驚愕地問:“難道新能源不環保嗎?”“所謂的綠色低碳、所謂的新能源浪潮、所謂的革命,都不過是又一次大洗牌。發達國家之所以鼓吹綠色環保,是想製約新興國家的發展。而新興國家為什麼明知這一點卻也跟著嚷嚷?首先因為發達國家掌握了話語權也就占領了道德製高點,你反對低碳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另外新興國家也存著個幻想,既然是新能源新技術嘛,大家起點差不多,也許搞新東西自己還有機會領先一下。總而言之,綠色環保就是個牌坊,暗地裡是又一場生死較量,國家之間、地區之間、行業之間、利益集團之間、企業之間,那才叫你死我活。哪有什麼綠色,我看隻有紅色,都是血,有勝利者的,但更多是失敗者的血。”雲蔚嗤之以鼻:“原來你是個陰謀論者。”“陰謀未必無處不在,懷疑一下未嘗不可。”路致遠搖頭晃腦地說,“我不是陰謀論者,隻是個懷疑論者,懷疑一切,尤其對被某些人弄成絕對不容置疑的東西,更是要懷疑一下。”“所以你懷疑冠馳公司搞電動汽車不是為了綠色環保,而隻是為了賺錢?”路致遠靠近桌子,手指在涼水杯裡蘸了蘸,在桌麵上邊畫邊說:“這是亞洲,這是美洲,古時候的人慢慢地從亞洲往美洲遷徙,穿過西伯利亞,跨過白令海峽,那時候沒水還是地峽,再穿過阿拉斯加,然後往南散落到各個地方。那時候一個部落能有上千人的規模已經算大的,遷到那麼遠的地方就像愚公移山似的,需要好幾代人,得用上百年甚至上千年。依你看,這樣緩慢的遷徙對大自然的影響能有多大?”雲蔚心想路致遠確實夠致遠的,一下子能扯到那麼久遠的事情,可又猜不透他的用意,隨口說:“應該沒多大吧,頂多砍些樹、打些野獸再抓些魚,對環境的影響微乎其微,不然怎麼沿途什麼遺跡也沒留下。”路致遠滿意地點點頭:“那我再問你,至於他們穿的是用樹皮做的鞋還是用獸皮做的鞋,對環境的影響有多大區彆?”雲蔚又好氣又好笑:“這能有什麼區彆。哎,你到底想說什麼?”路致遠從杯裡又蘸了些水,在水跡未乾的桌麵上畫了一條長長的弧線:“而現在呢,一架飛機隻用十多個小時就可以把兩三百人從亞洲運到美洲,古時候的人恐怕編神話都編不出這樣的事情,如今卻很稀鬆平常。這種巨變、這種跨越對大自然怎麼可能不產生廣泛而深刻的影響?不能隻狹隘地去算一架飛機飛十多個小時會排放多少二氧化碳,你得看整個產業鏈,單是飛機就要從原材料的開采到零部件加工再到整機製造,而過程中用到的所有設備廠房和運輸也都得追根溯源、從頭到尾涵蓋進去,還有兩端的機場,中途那麼多的雷達站、空管站,從建設到運營又需要多少資源,所有這些都離不開人,要維持這些人的供應又需要多少資源?”雲蔚忍不住抗議道:“那又怎樣?”路致遠慢條斯理地說:“我是想問你,至於這架飛機燒的全是航空煤油還是摻了一半的生物燃料,你覺得對環境的影響又有多大區彆?”雲蔚想了想,似乎明白了路致遠兜這麼大圈子究竟意圖何在,她問:“你是說,單單把汽油車換成電池車,並不會對環境有多大改善?”“沒錯,換湯不換藥,沒準兒還會更糟。無非是用一種汙染來替代另一種汙染、把某個環節的汙染轉換成另一個環節的汙染、從這個地方被汙染轉嫁到另一個地方被汙染。”“你太悲觀了,在你眼裡就沒有解決之道。”雲蔚揚起下頦暢想,“我相信將來天又會是藍的,夜晚能看見星星,白天能看到太陽。水裡又會有魚,活的,不是那種翻著肚皮死翹翹的。天上又會有鳥在飛,不止是鴿子和烏鴉……”“解決之道是有的,但隻有一條,而且這條路是人們肯定不願意走的,所以……”“什麼路?我倒想聽聽路先生能指條什麼明路。”雲蔚記恨路致遠打斷她的話,便毫不客氣地還以顏色。“這條路就是——克製人類無休止的欲望!不要總想著夏天要更涼爽、冬天要更溫暖、房子要更舒適、車子要更寬敞、出行要更快捷,而是降低對生活質量的要求,不再追求隨心所欲而是徹底節製克己,回歸原始,過簡單自然的生活。”雲蔚邊聽邊笑,後來簡直笑得前仰後合,連連擺手:“彆說了彆說了,笑死我了……你說的這還叫生活麼?我看叫生不如死,那還真不如集體自儘呢,地球上人類消失就徹底綠色了。”路致遠一本正經地說:“你看,我就知道沒人願意這麼做,誰也不願意付出代價,都爭著搶著繼續貪婪地索取,最終的結果照樣會是人類徹底消失,隻不過那時候地球也再不可能回複綠色了。”“哈哈,你還想給我洗腦啊……”話一出口雲蔚的笑忽然止住,她被自己不經意的這句話嚇了一跳,暗暗琢磨路致遠會不會真的自始至終都是在給她洗腦,而如此費儘心思其用意到底何在。雲蔚告誡自己不能總是被路致遠牽著走,便提高嗓門說:“你如果不貪婪,為什麼還要做投資?你說彆人爭啊搶啊的,那你和冠馳汽車鬥來鬥去又是為什麼?你說的和做的完全是南轅北轍,虧你還姓路,你的路走不遠的!”路致遠不急不惱,頗有涵養地一再點頭:“確實如此,我和他們都是一丘之貉。”“既然是半斤八兩,你又何必跟冠馳汽車過不去呢?我還是覺得,你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路致遠笑了:“你都說了是不可告人的,我當然不能告訴你,否則就是不把你當人了。”雲蔚剛要誇張地做出一副嗔怒的樣子,路致遠卻又說,“我之所以找上冠馳汽車,是因為冠馳病得不輕,我要當一回醫生,給它下一劑猛藥。”雲蔚暗自驚喜不僅把話題拉了回來還成功地打開了新的突破口,她正要追問,路致遠卻把身體探過來很懇切地說:“提到醫生,最近有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關於醫生和醫學的,怎麼也解不開,總想找人聊聊,既然今天你送上門來,就讓我說給你聽聽?”雲蔚不禁猶豫如果放任他不知又會天馬行空岔到哪裡,可也希冀他沒準能再吐露一丁半點的內幕,不料路致遠其實根本並非在征求她的意見,已然徑自開講了:“我發現這是一個悖論,醫學雖說可以挽救一個個具體的生命,但發展下去卻可能最終導致人類整個物種無法在地球上生存。醫學是人道的,但卻是違反天道、違反自然法則的,而且乾擾甚至阻礙了人類的進化。你是學社會學的吧?”“我?哦,對啊。”雲蔚又差點沒反應過來,她恨死了路致遠這種時不時的突然襲擊。路致遠卻好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自然界有類似社會組織的不止是人類,像一群獅子、一群鬣狗、一群猴子就是一個個小社會,就連蜜蜂和螞蟻這些昆蟲也都有複雜的社會分工和森嚴的等級製度,有蜂王、蟻後,有工蜂、工蟻、兵蟻,還有專門照顧幼蟲的保育員,但你發現沒有,隻有人類社會存在醫生這種職業。有的小鳥會給鱷魚剔牙,還有小鳥會給犀牛清理寄生蟲,但這是不同物種之間的共生;還有不少動物受傷以後會自救甚至互助,但也絕對沒有專職的醫生。你知道醫生是怎麼出現的吧,‘醫’是從‘巫’發展來的。巫師是乾什麼的?占卜算卦,預知未來,但慢慢地就不滿足於隻能預知未來,還要乾預未來改變未來,比如巫師說這個人快要死了,人家就說不行,你得想辦法救活他,醫就開始出現了。所以人類相比於其他動物高級之處就在於人想預知自己的命運,靠的是巫;人還想改變自己的命運,靠的是醫,救命不就是最典型的改變命運嘛。可是醫學不斷發展,問題就出來了。地球上總共有一百萬人的時候,人均壽命也就十幾歲吧;有一千萬人的時候呢,人均估計活二十多歲。地球上什麼時候達到十億人口的?據說是鴉片戰爭之前,那時候人均壽命恐怕還不到四十歲。地球人口達到五十億的時間我記得,是一九八幾年,還搞了個世界人口日,那時候應該還沒你呢,人均壽命好像有六十了。估計用不了二三十年就會有一百億人,到那時整個地球的人均壽命有沒有可能達到七八十歲?所以不能隻關心人口總數,還必須把人均壽命考慮進去。你想想,一百億人,基本都得在地球上折騰個七八十年,這得需要多少空氣、水、食物和能源?而且還都得是潔淨的,不用想就知道地球是絕對承受不了的。人均壽命的延長當然和人類文明整體進步有關係,但不可否認醫學肯定發揮了非常主要的作用,所以我說醫學違背了自然法則,最終很可能導致人類在地球上無法生存。不過也許等不到那一天就將垮掉,因為會出現一個惡性循環:國家越發達醫學水平就越高,人均壽命更長,老齡化問題越嚴重;而國家越發達福利就越好,社會負擔就越重,結果是國家越發達的經濟反而會越早破產。你看,都是醫學惹的禍。看來不僅要計劃生育限製出生,更得擴大安樂死的使用範圍。可是,又有誰不想竭儘所能活得越長越好?誰不希望親朋好友健康長壽?所以個體的美好願望加在一起,反而成了一個群體的災難。你說,醫生妙手回春、救死扶傷,怎麼會成了罪魁禍首?什麼地方錯了呢?”雲尉沒好氣地說:“誰都沒錯,是你錯了,你這病可沒醫生能治。往好裡說,你是杞人憂天、鑽牛角尖;往壞裡說,你這個人內心很陰暗,恨不能教唆彆人都集體自殺好給你騰地方。”路致遠去口仿佛沒聽見,兩眼直勾勾地盯著雲蔚身後的書架,似乎那裡的某本書中正隱藏著他百思不得的答案,臉上再一次浮現出隻有孩子才會有的天真和專注。雲蔚看著路致遠的樣子,忽然想起什麼書上說過,人這輩子隻有在繈褓中的時候才會全神貫注地凝視眼前出現的每一個人,隨著年齡增長極少再長時間地直視過誰,總是在躲閃和回避,目光越來越飄忽,而當一個成年人重又以孩提時代獨有的眼神久久凝視一個人,這個人就一定是他或她所愛的人。這段聯想令雲蔚自己吃驚不小,她忙定一定神把怪念頭趕走,見路致遠還在若有所思,她不禁又疑惑了,這家夥究竟是個陰險狡詐的訟棍,還是隻是個滿腦子奇思怪想的書呆子?難道是兩者的混合體?真是個不尋常的家夥……雲蔚敲了敲桌子讓自己思緒回攏,同時也把路致遠拉回到現實世界,她清了清嗓子說道:“隋星讓我問你,下一步究竟打算怎麼樣,你如果是明人就不要做暗事。”路致遠斜睨著她,反問:“真是隋星托你問的?”雲蔚暗吃一驚,卻聽路致遠又說,“恐怕是你這個好事者打算向她表功吧,你這樣居中傳話、兩頭騙吃騙喝倒是個不錯的買賣,算不算學校布置的社會實踐?”雲蔚踏實了,五臟六腑重又歸了位,開心地笑著:“隨你怎麼說。”“也好,不能讓你白吃白喝,就給她們帶個話吧,不過就算你把話帶到了她們也未必敢轉達,”路致遠的眼神忽然變得冰冷,“請她們轉告侯承祿,這段時間最好不要離開他的大本營,尤其彆去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