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致遠坐在長富官酒店行政沙龍的沙發上,看了眼手表,大副剛接了個電話回來,忙說:“這就到,小葛說已經在建國門橋上了。”他觀察一下路致遠的臉色,又說,“小葛剛才提了句,他也想一起聽聽。”路致遠閉上眼睛:“不用吧,他把人帶到就行了。”“我倒是覺得留他陪陪也行,讓他長長見識,這種場合他多經曆幾次就不會再那麼愣頭青了。”大副顯然不想放棄,又問,“您看……”路致遠抬眼看看大副,說:“我擔心他不守規矩。”“不會不會,我再跟他強調一下,他絕對不會插嘴。”路致遠沒再堅持,點了下頭:“你讓他直接把人請到二十一層來吧。”說完就向裡麵的小會議室走去。很快,大副在門口說一聲:“他們到了。”小葛帶著個人走進來,向路致遠引見道:“這位就是莫先生。”莫先生大約三十多歲,看上去挺專業的樣子,用力握了握路致遠的手說:“久仰久仰。”路致遠笑道:“這話就虛了,你之前根本不可能聽說過我。我倒挺好奇,你是怎麼找到小葛的……”他忽然雙手一拍,悟道,“要麼是通過公關公司的人,要麼是那兩家律所的人,沒錯吧?”莫先生笑了笑,既不承認也不否認,說:“你們現在也沒那麼神秘了,就像我們,剛開始的時候也比較神秘,後來慢慢做開了再想神秘也不成了。”四個人都坐下,路致遠拿起桌上的一瓶礦泉水擰開倒進杯子裡,說:“最近又有幾隻中資股在美國遭遇滑鐵盧,也要歸功於你們吧?”莫先生很低調地回應:“參與了一些,歸功倒談不上,眾人拾柴火焰高,牆倒也需眾人推,都是團隊協作、幾方努力的結果。”路致遠笑道:“有意思,這話如果換到彆人嘴裡一般會說‘多方’努力的結果,但你們是空方,當然不願意把自己說成多方。”“你要不說我自己還真沒注意到,”莫先生也笑笑,“我們沒有這些講頭,雖說經常是在做空,但目的也是為了多賺嘛,所以我們對‘多’字並不忌諱。”路致遠轉入正題:“你找我們也是為了賺得更多吧?”“沒錯。”莫先生也嚴肅起來,“今天來是想和你們談談合作,有一些資金想做空冠馳,我們要為他們提供子彈,但是最有殺傷力的一顆在你們手裡,所以特來登門求助。”“現在做空冠馳,彈藥應該很豐富吧,媒體上那麼多負麵報道,你們隨便去幾家它的4S店都可以拍些照片證明生意清淡、門可羅雀,再找幾個銷售人員訪談一下,讓他們說說如今每天才接待幾位客戶、近期成交量下滑如何劇烈,應該不難估算出冠馳本季度的財務數據。當然,隻要你們願意,還可以再想辦法去冠馳的園區基地踩踩點,也許他們的總裝線已經比以前悠閒多了。這些東西應該足以構成一份震撼性的分析報告了吧,這樣的預警發布出去,美國的投資者又對冠馳不甚了解,除了拋還會做什麼?”莫先生不禁笑了:“畢竟同屬一個圈子,看來你對我們這一行還挺知根知底,那我就直說吧,現在這份報告裡還差最具分量的一樣東西,就是你們將要起訴冠馳索賠的金額!這個數字對我們很重要,如果知道你們的準確索賠金額,我們就可以估計出冠馳將在財務報表裡為應對這一預期損失所計提的撥備有多少,再推算這將使它的每股盈利減少多少,再根據市盈率就可以預測出它的股價將會下跌多少,這個數字才是最有價值的重磅炸彈!”路致遠淡淡地說:“我理解你的意思,可惜,我不能幫你。”“不是誰幫誰,而是平等互利的交易。”莫先生急忙說,“你可以開個價,當然我也可以把我們的想法先講出來,咱們再商量。”路致遠搖了搖頭:“不是價錢的問題,你應該大體了解我們的業務模式,我們的業務中就沒有谘詢服務或信息服務,說白了就是根本沒打算賺這筆錢,財務報表裡都沒法體現,單列一項‘主營業務外收入’?”莫先生頗有深意地笑了一下:“我明白了,這樣更簡單,咱們可以私下合作,反正對你們的業務毫無影響。”路致遠分彆瞥了下旁邊的人,大副低著頭像沒聽見,小葛卻顯得有點坐不住,屁股在椅子上挪了挪。路致遠說:“我們這裡坐著三個人,還能算是私下嗎?”“見者有份!而在我眼中你們就是一個人,你們之間如何我就不參與了。”“謝謝莫先生替我們考慮得這麼周全,但非常抱歉,你要的東西我不會給你。”“為什麼?沒有談不成的交易,隻要代價足夠大。”莫先生有些急了。“不和你做交易的原因,恰恰就是因為我的代價太大。”路致遠開始攤牌,“你剛才說這件事對我們的業務毫無影響,你錯了,是有極大的影響。你應該明白我們為什麼投資對冠馳的訴訟,雖然可能最終對簿公堂,但也不排除與他們和解,要想逼他們主動尋求和解,就要保持對他們的威懾力量。什麼最可怕?未知的東西最可怕,還沒發生的事情最可怕,再令人恐懼的天災人禍一旦發生也就不那麼可怕了。而冠馳最怕的就是巨額索賠和隨之而來的股價暴跌,如果我現在把底牌透露給你,你們立即發動做空,威脅就都將變為現實,那時候冠馳還顧得上怕嗎?還會考慮和解嗎?讓你的對手變得無所畏懼,你還有機會贏嗎?莫先生,我們投入了這麼多資金和精力,就是換來手上的這把殺手鐧,代價不可謂不大吧,你買得起嗎?!”莫先生顯得既失望又不甘心,他的目光不住地在對麵三個人的臉上逡巡,喃喃地說:“原來是這樣,這可和我之前了解的情況不太一樣。照這麼說,你們並不希望看到有人做空冠馳,咱們不僅不可能合作,沒準兒還要衝突。”路致遠微微一笑:“衝突應該不至於,我從來不關心彆人怎麼賺錢,你賺你的,我賺我的。也並非絕對不可能合作,隻是眼下不是時候,如果機緣合適咱們也許還會聯手。”小葛把莫先生送進電梯就跑回小會議室,路致遠問他:“我剛才講的你都清楚了?”“明白明白,”小葛連聲說,“咱們就相當於是綁票的,當然不能過早撕票,撕了還怎麼要贖金呐。”“你小子倒是不忘老本行。”大副笑罵一句又對路致遠說,“頭兒我發現你對冠馳真夠仁義的,上次是花錢請說客替冠馳搞政府公關,這次是攔著做空基金不讓他們對冠馳下手,這要讓侯承祿知道他得怎麼感激你呀。”路致遠在一張便箋紙上隨手畫著什麼,先是從一個圓圈上引出根線,線那端又是個圓圈然後再引出一根線,連續畫了幾個,問道:“你們說這是什麼?”小葛歪頭看一眼:“羊肉串?”大副覺得奇怪:“有點像糖葫蘆,就是竹簽子不夠直,紅果的距離也大了點。”路致遠被氣樂了:“究竟是你們想象力太差還是我畫得太爛?這明明是食物鏈嘛!”大副和小葛都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下,齊聲說:“是畫得太爛……”“看來以後不能再用圖解法教你們。”路致遠把紙翻扣過去,解釋道,“每個人都處在食物鏈上,既是捕食者又是被捕食的對象,既是操縱者又是被操縱的工具。所以當你看到剛才這位莫先生,你就該不斷地去想,他後麵是什麼人。”“不是做空基金嗎?”小葛問。“那做空基金後麵呢?”路致遠反問。“再後麵……投資給做空基金的投資人?”小葛快被自己繞糊塗了。大副皺起眉頭:“頭兒你是懷疑……”“我懷疑,做空基金後麵的操縱者就是冠馳!”“啊?您是說,冠馳找了姓莫的來,是想讓他騙取情報,好預先知道咱們的索賠金額?”小葛驚問。路致遠笑著搖頭:“冠馳其實並不怎麼關心這個數字,早知道晚知道沒多大區彆。冠馳是打算做空自己。”“啊?自己找人做空自己?不會吧?”小葛目瞪口呆。“目前這也隻是我的分析,還談不上有什麼證據。不過先假設我的結論是對的,咱們再從結論往前倒推。若乾有實力的做空基金聯手做空一隻股票,利空消息頻出,持股人爭相拋售,股價一路下滑,誰有可能從中得利?”“做空的人唄,等股價跌破地板價,他們抄底買進,再把股票還給之前融券的機構,自己賺得盆滿缽滿。”“除了做空基金還有誰可能得利?”路致遠又問。小葛答不上來,看著大副,大副說:“股價變得這麼便宜,凡是打算買進股票的都會受益。”“沒錯!什麼人會一直等待這個時機便宜買入?”“這可多了,凡是看好這家公司的前景、等著以後再漲起來的人唄。”大副不解。“還有一個可能,就是這家公司自己。”路致遠提示道。“大股東在股價低迷的時候回購股票,主要是為了提振市場信心,冠馳不至於這麼折騰自己吧,先把信心打下去再提上來?”“一般情況下當然不會,但有一種情形就很可能這麼做,”路致遠頓了一下才說,“當這家公司打算私有化的時候。”大副和小葛都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路致遠解釋道:“我懷疑冠馳打算從紐交所退市,下一步的目的應該就是回歸A股,在中國二次上市。你們想想看,冠馳在美國上市並沒融到多少錢,主要是為了造勢和北美市場,股價一直不溫不火,交投一向很清淡,美國股市對於冠馳已經不再有融資價值,而且它的汽車已經開始登陸美國,今後得靠市場營銷和產品質量這些真功夫打開局麵,在不在那兒上市意義已經不大。而冠馳為了持續擴張急需大量的資金,如此大規模隻有在A股這麼高市盈率的地方上市才能融到。所以如果我是侯承祿我就會走這麼幾步棋:操縱機構做空自己公司的股票,股價大跌,前景黯淡,反彈無望,這時候冠馳做出一副哀兵的姿態,憤憤然提出私有化來抗爭做空基金的惡行,出一個比地板價稍高一點的要約價格,流通股股東除了接受還能有什麼選擇?這樣冠馳就可以用較低的代價順利地實現私有化,從紐交所退市。它得了便宜還可以賣乖,仿佛在美國受人欺負委屈得很,博取中國人的同情心,為它高調回歸A股創造出很好的輿論氛圍。”“這也……太黑了吧?那些拿著冠馳股票的小股東可要慘了。”大副歎道。“不奇怪,也並非隻有冠馳如此,咱們和各行各業大大小小的公司也打過不少交道了,你告訴我哪家公司真正考慮過它的小股東或者客戶的利益?”“要這麼說,冠馳巴不得股價暴跌,那它也就根本不怕咱們起訴索賠,咱們還怎麼要贖金呐?”小葛不免憂心忡忡。“冠馳怕的不是影響到它的股價,而是咱們一旦鬨大就從根本上影響到它的市場形象,沒人再敢買它的車、開它的車,它退市上市忙活半天最終還不是一場空?”大副解釋道。小葛嘖嘖不已:“真黑,黑得伸手不見腳趾。頭兒,我太佩服您了,他們再黑也黑不過您……”大副對著小葛的後腦勺就是一巴掌:“怎麼說話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