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再次見麵是雲蔚提出來的,路致遠接到雲蔚的電話高興得什麼似的,馬上說:“那你過來吧,我還在王府井這一帶,希爾頓,新東安東邊,離東堂很近。”雲蔚說:“不了,還是在外麵見吧。”“哦,好啊,你在哪兒?我過去找你。”“不用了,就定王府井吧,我坐公交過去很方便。”雲蔚趕到新東安北門的哈根達斯,從窗外就看到路致遠已經坐在裡麵,還是那麼氣定神閒,她跑進去坐下說:“每次都是你先到,真紳士。”“我就在旁邊住嘛,當然方便。”路致遠替雲蔚點了提拉米蘇,上下端詳著她,問,“現在在哪家公司做呢?”“我根本就沒打算再去什麼公司,天下烏鴉一般黑。”“哦,那是去了律所?”“好像也不能算是律所,一些熱心人搞的公益性組織,專門幫老百姓法律維權的。”“哦,那挺……辛苦的吧?”“是啊,艱辛又艱苦,真正的苦哈哈,一邊苦一邊哈哈,苦中作樂唄。”“哦,那你還在原來那兒住嗎?”“早搬出來了,住不起,我現在就住值班室,不僅省了房租還省了交通費,對了,還省了上下班堵在路上的時間,這叫一舉三得。”雲蔚伸出三根手指晃悠著。路致遠心疼地看了雲蔚半天才說:“要不再來個蛋糕吧。”“乾嗎?嫌我麵黃肌瘦了?可我體重一點沒變,吃嘛嘛香。”“我是很想給你些幫助,可我知道你的脾氣,反而會把幫助視為施舍。”“誰說的?瞎掰,我這次就是專門跑來向你尋求幫助的。”“真的?”路致遠喜出望外,“說吧,你需要什麼?”雲蔚已經把提拉米蘇消滅乾淨,顧不得擦嘴就說:“我還是想跟冠馳打官司,我去找過裴霞她們,可因為她們都通過中間人跟CTP簽過協議,自己無權起訴冠馳,解鈴還須係鈴人,所以就來找你嘍。”“你還真是執著。”路致遠有些失望,歎口氣說,“你想怎麼做?”“我想問你,有什麼辦法可以讓當事人不再受約束,這樣就可以委托我代理她們起訴冠馳了。”“你?”路致遠瞥了雲蔚一眼。“怎麼了?我有資格的,雖然從來沒出過庭,但誰都有第一次嘛。”路致遠笑了:“那倒是,出庭、出閣、出台、出軌,都有第一次。”“你什麼意思?猥瑣!”雲蔚生氣了,“我知道你是說我不自量力,蚍蜉撼大樹,螳臂想擋冠馳的車,對吧?”“沒你想的那麼簡單,她們和我們簽的不是當事人和律師之間的那種代理委托協議,不可以隨時終止、另起爐灶。她們已經把向冠馳起訴索賠的一切權利都轉讓給了我們,我們也已經向她們支付了全部款項,CTP還為這場官司付出了大量人力和費用,各自的義務已經履行完畢,即便協議終止了這種權利轉讓也是不可逆轉的,如果她們私自另行起訴冠馳就是違約,就算冠馳真賠給她們一些錢,也遠遠不夠她們必須賠給我們的,那可是連本帶息外加懲罰性賠款。你這樣蠻乾,隻會給那幾個當事人帶來大麻煩,你這算不算是在利用她們?”“所以我想請你私下幫個忙。”路致遠一聽不禁滿腹狐疑地看著雲蔚,雲蔚又問:“你是有公司正式授權可以代表CTP對外簽署法律文件的吧?”路致遠點點頭,雲蔚訕笑道,“你能不能和那幾個當事人分彆簽一份協議,終止早前的權利轉讓協議,並免除當事人退還款項之類的全部責任?”路致遠眯起眼睛:“你是讓我背著公司偷偷地乾?”雲蔚紅著臉說:“嗯,因為CTP當然不會同意嘛。”“我的下場你應該清楚吧?公司發現以後不僅會立即把我開除,還會追究我的法律責任。”“嗯,這樣你就正好可以離開那個公司,就可以徹底回到中國,也許,我們還可以一起做些有意義的事情。”雲蔚說完就眼巴巴地望著路致遠。路致遠笑了:“雲蔚,你確實大有長進,你出的這招才真叫一舉三得呢,既解放了那幾個當事人,又斷了我前程,隻好幫著你打冠馳的官司。”“我這麼想可都是出於好意,要不然怎麼才能讓冠馳的車不再害人呢?”“動機是好的,難道就可以不擇手段嗎?虧你還是搞法律的,我真懷疑你們的公益維權究竟都是怎麼個搞法。”“路致遠,你彆血口噴人,自己不肯為彆人冒險正說明你有多麼自私,還好意思誣蔑彆人。”“這不是自私,你有你的原則我也有我的原則,我不能違背職業道德和操守,這是我的根本。”“嘁!你的根本就是一個字——錢,說得還挺冠冕堂皇,其實就是舍不得那些臭錢!”雲蔚忽然傷心起來,“真不明白,CTP的那些昧心錢你還打算賺多久……”沉默了一陣路致遠才說:“過些天我就準備開始休假了。”“休多久?去哪兒?”“去美國,還不知道會休多久,也可能就……一直休下去了。”“逃避!”雲蔚鄙夷地說,“還記得你當初給我講的大道理嗎?三條道路的那個,你當時勸我走第三條。我發現你是不是一輩子都在走第三條道路?你既不屑於跟他們同流合汙,又不敢於同他們針鋒相對,所以你從來都是這樣,逃避,逃得越遠越好。你對待CTP就是這樣,你對待婚姻也是這樣,既不願和她重歸於好,又不能和她一刀兩斷,隻好自己跑回中國來躲著,我說得沒錯吧?如今又要逃到美國去,我倒要看看你將來還能往哪兒逃!”路致遠又不說話了,低頭擺弄碟子裡的小勺,過了好久才說:“你知道人的一生中最大的痛苦是什麼?是否定自己。人的一生中最重要的選擇是什麼?是婚姻。而離婚就是把自己這輩子最重要的選擇徹底否定掉,你能想象這得有多痛苦嗎?”雲蔚嗤之以鼻:“說得這麼玄妙,這麼富有哲理,其實隻是想掩蓋一個簡單的事實。”“你指什麼?”“你之所以下不了決心,隻是因為還沒遇到某個女孩讓你覺得值得為她離婚,當然,也可能這個女孩根本就不存在。”“你就值得!”路致遠脫口而出,“我隻是需要一些時間。”“哈哈!”雲蔚忍不住笑出聲來,“路致遠,沒想到你這麼聰明的人也會說出這麼老套的話,一點創意都沒有。”路致遠不在乎雲蔚的揶揄,懇切地問:“你能等我嗎?”“我為什麼要等你?那是你自己的事!”雲蔚沉下臉說。“怎麼是我自己的事?當然是咱們倆的事!”雲蔚冷冷地反問:“既然是咱們倆的事,那為什麼要我等呢?”然後她又輕輕歎了口氣,“你是怕和她離了,我又沒等你。我知道這是你的風格,永遠為自己留一手,生怕兩頭落空。”“我說需要時間還因為我在等一筆錢,CTP裡有屬於我的一部分,我不會放棄。離婚除了否定自己還要破財,至少被拿走一半,我不想占她的便宜,要想剩得多一點就隻能儘量把餅做得大些。”雲蔚皺起眉頭扭臉看向窗外:“請你不要和我說這些,我最不願意聽你這樣赤裸裸地談錢,你以為我會在乎錢嗎?”“我在乎!你以為隻要不在乎錢你就可以不需要錢了嗎?你以為幫老百姓維權隻要像你這樣一腔熱忱、兩袖清風就行了?告訴你,伸張正義是件很花錢的事情。我還要告訴你,那些嫌錢多麼肮臟的人,無非是要顯出自己有多高尚,其實虛偽透頂,也許他的內心不知要比錢肮臟多少倍!”路致遠把杯子裡的水一口喝乾,隻留下一片檸檬,解釋道,“我不是說你,我隻是有感而發。”兩人不歡而散,路致遠暗暗跟著雲蔚走了一段,直到看著她擠上公交車。往酒店走的時候路致遠收到一條短信,雲蔚的,寫著:“彆去美國,好嗎?因為我不敢想象你去了以後會怎樣,我現在已經覺得離你越來越遠了。”兩人又一次見麵是在首都機場的T3航站樓。頭一天路致遠給雲蔚打電話,說自己第二天就要走了,想和她在機場見一麵,雲蔚說那現在就祝你一路平安吧,不用到機場說了,路致遠說我有一樣東西要交給你,當麵交到你手裡我才能放心地走。路致遠隻拽著一個不大的拉杆箱,見到雲蔚從機場大巴上蹦下來就迎上去說:“怎麼又退回到當初的狀態了?必須對你加以利誘你才肯來見我。”“我不是不想見你,我隻是不想送你。”雲蔚淡淡地說,“我曾經送走過一個男人,那時候這個新航站樓才剛啟用,我當時就對他說,既然咱們現在可以分開,將來就一定可以分手,事實證明我是對的。好啦,今天我也把這句話對你說了。”“我記下了,倒要看看雲半仙究竟是不是真有這麼靈。”路致遠一笑置之。路致遠訂的是商務艙,辦理登機手續的專用櫃台沒人排隊,他又不用托運行李,結果沒一分鐘就辦好了,他看眼手表說:“這麼早,找個地方坐會兒?”“不了,你進去吧。”“你來回各要至少一個多小時吧,結果和我在一起的時間還不到十分鐘,多待一會兒吧,要不多不劃算?”“這樣和你待著每一分鐘對我來說都是煎熬!”雲蔚說完就徑直往國際離港的方向走去。路致遠大步跟上,說:“有件事得提醒一下你,我在美國的時候最好彆和我聯係,正值非常時期,一個電話、一條短信都可能成為證據,性質一旦不一樣,我那百分之五十恐怕就更得少了,甚至落得個淨身出戶。”雲蔚捂著嘴笑起來:“你也太多慮了,你就放一百個心,我絕對不會和你聯係。”她笑過之後不由傷感地說,“求你臨走之前讓我對你留點好印象吧,不必使出這種辦法讓我儘早忘掉你。”路致遠若無其事地繼續走,居然還吹起了口哨,走到渾天儀雕塑旁邊的時候他回身擋在雲蔚麵前,把抓著拉杆箱的手鬆開,又把登機牌和護照塞到兜裡,騰出兩隻手,問道:“我想抱你一下,可以嗎?”“現在不覺得是占我便宜了?”雲蔚不為所動。“嗯,不覺得了,我是真心想抱抱你。”路致遠用目光征求著雲蔚的許可,雲蔚靜靜地站著,不說行也不說不行,沒點頭也沒搖頭,路致遠試探道,“那我……抱了?”然後就伸開雙臂緊緊把雲蔚抱在了懷裡,頭貼在一起,他的臉頰感覺到雲蔚的耳朵冰涼。雲蔚直挺挺地一動不動,等路致遠鬆開她才平靜地問:“什麼感覺?”路致遠笑了:“我感覺抱的是劉胡蘭,那麼大義凜然,那麼視死如歸。”雲蔚把臉扭開,使勁睜了睜眼睛,不想讓淚水流下來,隨即向出發區走去,沒幾步就不能再往裡走了,她轉身看著路致遠,問道:“你要給我的東西呢?你讓我來我就來了,你想抱就讓你抱了,該把東西給我了吧?”路致遠哭笑不得:“瞧你這話說的,我成什麼了?”他俯身打開拉杆箱的外側拉鏈,拿出一個信封,舉在手裡說,“既不是鈔票也不是銀行卡,隻是我給你的一封信,希望你保存好它,什麼時候你聽說冠馳和CTP的專利糾紛和解了,再把它打開看。你得向我保證,絕對不會提前打開,更不會把它扔掉。”待雲蔚點頭答應,路致遠才把信封遞給她。雲蔚用儘全身的氣力專注地凝視著路致遠,仿佛她的眼睛是台分辨率極高的數碼相機,要把路致遠此刻的樣子永遠保留在大腦的內存裡,所有想說的話也都在這一眼中說了,她朝路致遠輕輕擺擺手,兩邊的嘴角翹了一下,轉身走了。路致遠望著雲蔚的背影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直到淹沒在紛亂的人叢中,才轉身踏上向下的扶梯,無聲地說了句:“Take care!雲蔚。”展覽路附近的居民小區裡夾著一座低檔的商務樓,商務樓裡有不止一家小型的律師事務所,幾個律師合搞的法律維權服務中心也就設在這兒,說是中心其實就是一個套間,外間既是接待室也是辦公室,裡間既是值班室也是雲蔚的住處。雲蔚回來的時候其他人都已經走了,她進到裡間坐在折疊床邊,從包裡掏出路致遠留給她的信扔到桌上,想了想,決定這就打開看,她的事情已經夠多了,不想老惦記著這封信,更不想因為這封信而老惦記著路致遠,再說她也找不到什麼好地方來妥善存放這封信,還不如看過之後要麼存在腦子裡要麼拋之於腦後。她把信封撕開,首先掉出來的是一張紙片,兩麵寫滿了幾行小字:“知道你肯定等不到那一天!讓我猜猜你能忍到什麼時候……不會是我還沒飛走你就打開了吧?!順便告訴你,當你看完這張便條的時候,那封信上的字跡已經全部消失了,因為我也使用了某種專利技術,任何人一旦擅自提前打開,那封信就會自毀!!”雲蔚登時嚇得手忙腳亂地趕緊把那封信掏出來察看,兩頁整篇的白紙黑字都還在,毫無異樣,而每個字都像是在替路致遠嘲笑她,害得雲蔚又羞又惱。路致遠開頭寫道:“這是我第一次親筆給你寫信,估計也是最後一次……”雲蔚想你究竟是不是親筆我也不知道,她印象裡從未見過路致遠寫的字,隻見過他拿信用卡簽過單,而那種時候雲蔚當然不好意思湊過去看他的簽名什麼樣。雲蔚又一想路致遠說的後半句話也對,今後如果能再見麵也就用不著再寫信,一旦真的就此不見那也就更不用寫信了,想到這兒雲蔚不禁傷感起來。路致遠在信裡說:“……你現在還想和冠馳打官司嗎?如果已經不想了,也就沒有必要把這封信繼續看下去;如果你吃了秤砣鐵了心還要打,那我下麵對你說的話就將是你唯一的機會,無論你此刻對我恨之入骨還是已經心灰意冷,你都必須把信看下去,直到看完……”雲蔚明知路致遠惡作劇說她是王八,此刻她也確實對路致遠恨之入骨,卻又不得不一字一句地往下看,“……我以前對你講過,CTP與冠馳的專利糾紛達成和解的前提是CTP一定要承諾將輻射傷害案撤訴,這反而為你提供了絕佳的機會。CTP與葉秀娟的協議中有一條是其他當事人絕無僅有的,該條規定:如果自協議生效後一年內沒有起訴冠馳或起訴後在任何時間撤訴,則葉秀娟都不再受該協議限製而有權另行起訴。前半條是葉秀娟要求加的,她擔心CTP遲遲不起訴冠馳,所以提出一年為限,而後半條有關撤訴則是我加的,當時並不知道為什麼要加,也許隻是出於下意識或者習慣吧,總要保留一個出口,這恐怕就是你說的永遠留一手。這條特殊約定是我說服CTP的general sel同意的,那位大律師大概因為葉秀娟是把索賠權利無償轉讓的,CTP不必付出任何代價所以同意了。這是你另行起訴冠馳的唯一機會……”雲蔚越看心臟就越是跳得不行,她不能自已地親了親那張信紙,結果信紙上竟被洇出了幾處小圈,她趕緊抹了一把,也不知是自己的眼淚還是口水。路致遠還寫道:“……另外,其他當事人雖然失去了另行起訴冠馳的權利,但協議並未限製他們出庭作證,比如裴霞,比如洛杉磯那個司機,雖然他本人肯定已經無法出庭,但他的醫生應該可以提供專家證詞……涉及葉秀娟的全部卷宗資料包括證據原件都在北京,送到美國的是經公證的翻譯件,資料已被我存在銀行保管箱裡,保管箱的鑰匙都留給葉秀娟了。當你確知那起輻射傷害官司已經撤訴以後就可以去找葉秀娟,之後的事應該就不需要我多說了。”雲蔚一把抓過包,掏出手機就撥路致遠的號碼。聽到裡麵不斷傳出“您撥叫的號碼已關機,請稍後再撥”,雲蔚把手機緊緊貼在臉上,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