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葉忍不住側過身,麵向這個渾身都寫著小心翼翼的青年,一向糙慣了的她懷疑自個兒在後者眼中是不是一尊脆弱的琉璃娃娃,她笑了笑,眉目柔和得幾乎能化開:“為什麼這麼說?”青年垂下眼瞼沒回答,隻是手指輕輕摳著她的衣袖。裴葉又問:“難道說,‘我’一直都沒來看過你嗎?”這個空間是青年的夢境,因其修為境界,他對夢境擁有著絕對的控製權。隻要是他希望的,不管是作古多少年的人、多麼不合理的事物,統統會順應他的思想,滿足他的一切渴求。他的夢境之中,為什麼會沒有“自己”?青年依舊垂首不語,半晌才聲如蚊呐般輕聲說:“……沒有,一次都沒有……”說著他抬起眼,直視視線水平比他高一些的裴葉雙眸,一字一句,似委屈似控訴又似不解一般,小聲道:“萬妖穀我找遍了,每一處都去過,全都沒有你……你也不曾來看我……”“……但如果是你想看我的話,我便在。”裴葉上身微微前傾,額頭貼上對方乖順垂在額角的發絲,透過發絲感觸到後者微涼體溫,雙目溫柔而堅定地勾著他,“你看,我這不就來了麼?”“不一樣。”青年低聲解釋。“什麼不一樣?”裴葉笑著問他。“我想見你而見到的你,那是假的。”青年煙灰色的眸子亮了亮,語調摻雜著無法忽視的喜悅,仿佛字字句句都夾雜著蜜糖,落入耳中便能使人口齒生津,“但你不是,所以你是真的。”器靈天工說他是瘋了,但瘋了不意味著傻了。真真假假他還是能清楚區分的。這個世界不會有他相見的人,所以當她真正出現的時候,他便知道這人是真的回來了。隻是出現得實在突然,讓他手足無措,生怕是自己的心魔作祟。裴葉也想到這層。“為什麼不擔心是心魔呢?”“因為不一樣。”青年再三確認,確信裴葉沒有離開或者消失的意思,膽子才大了些,手指一根一根順著她的袖擺,慢慢挪到她手臂,輕聲而堅定,“心魔永遠模擬不出你的萬分之一。”即便在外人眼中近乎一人,但在他眼中永遠破綻百出。是真是假,他一眼就認出來了。“你閉上眼睛,彆這麼看我。”裴葉挪開些許,抬手輕覆在他眼前,擋住他的視線。隨著她的動作,青年渾身一僵,似在這一瞬,化身一尊動彈不得的石像,泛酸喉舌有痙攣錯覺,他聲音艱澀:“你、你要走了?”為什麼不讓他看?另一隻垂落身側的手緩緩攥起,克製亟待爆發的恐懼。裴葉恰到好處地安撫:“不是,我不走,我隻是想減輕一些負罪感,是我不好……”一向揣著本缺字少詞的人生字典走天下的裴葉,頭一次品味到“後悔”二字的苦澀。倘若決定後果由她一力承擔,不牽連旁人,莫說失憶被修羅場包圍,即便是在經曆一次魂飛魄散她都不眨眼。偏偏為她決定買單的人多了一個。她便後悔了,後悔之餘更多的是心疼。青年越是這麼看著她,負罪感越能壓得她喘不過氣。本不該如此的。青年眨了眨眼睛,濃密纖長的睫毛刮著她的手心,微癢透過掌心直竄心臟。“不。”他抬手覆住裴葉的手,安撫般輕輕拍打,“你是最好的。”裴葉莫名好氣又好笑。“你是傻的嗎?”這麼多個世界下來,她已經默認不管她怎麼折騰,眼前這人一直都在——不是在遊戲小屋安靜地過著小日子,便是在新的世界,笑吟吟與她重逢——隻待清算完前塵舊事,屆時他們什麼地方去不得?為了自由的未來,當下受點拘束也是值得的。進入夢境前,她都認為值得。進入夢境,她才知道自己錯得離譜。明明夢境由眼前這人掌控,一花一草、一木一石都為他而生,偏偏沒有一個他想要的“妖皇”。不是不能有,是他拒絕有。這便意味著他強行與外界斷了羈絆,對生也沒有絲毫留戀。裴葉這人想法執拗,她認為一個人若是與人世沒了羈絆、失去依戀,即便有能耐與天同壽,這種活著也僅僅是活著,滋味寡淡如涼白開,活著與死亡並無本質上的區彆。是她的決定“殺”了青年,讓他自困夢境這麼多年。可這本不該是他付出的代價。失憶代價應該由她全權承受!她亦有信心,即便自己失去所有記憶,但隻要能遇到這人,哪怕自己是生鐵轉世也會緩慢開竅,而不是剝奪她的記憶,又讓他記憶停留在最痛苦的節點。殺人誅心,一誅殺二人。裴葉收回自己的手,正對上青年溫柔含笑的眸子,笑意融化眸色帶來的冷漠感。“隻會傻笑嗎?”裴葉看他還維持著蹲姿,輕歎,“小腿不麻?”青年道:“我開心,多看會兒。”“但我的腳泡冷水凍得要抽筋了,你不覺得該做點什麼?”裴葉張開雙臂,眼神示意他。青年秒懂,就著蹲姿,一手抄過裴葉膝蓋窩,一手繞過肩頭,輕輕鬆鬆便抱了起來。幾個起躍,除了心跳聲便隻剩風聲在耳邊呼嘯,很快便來到萬妖穀妖皇殿主殿,坐在鋪著厚實絨毛和各色寶石的王座之上。說是妖皇殿,以如今的審美來看,還挺簡陋,但架不住戰利品多。裴葉身子一歪,倚靠著王座扶手,四處觀察記憶模糊的老巢。不得不說,七殿下的夢境真的厲害,各處細節都真實得看不出破綻。也從側麵說明,他對這裡記憶有多深刻。正想著,七殿下不知從哪兒扯來兩截木頭,三兩下砍成一雙木鞋,鞋麵鑲刻靈石那種。裴葉記得妖皇挺喜歡用這種木頭磨牙齒???雖是木鞋,但刻上陣紋,質地會變得靈活柔軟。套上試了試,不大不小剛剛好。裴葉斜著躺在王座上,熟練從王座裡邊兒掏出柔軟的毛絨抱枕墊在腦後,睡姿四仰八叉,怎麼舒服怎麼擺。伸了個懶腰,她視線往熟悉反向一轉,果然對上一雙熟悉溫柔的眸子。“就對上你視線的那一瞬,我差點以為一切都是夢……”她不曾轉世為第二世的人族,更不曾被局勢逼迫走到魂飛魄散的絕境,也不曾成為習慣壓抑情緒、將喜怒哀樂都壓在心底任其發酵或腐爛的裴葉,而是住在萬妖穀妖皇殿的妖皇。對於妖皇而言,最幸福的事情就是躺在這張柔軟王座上,睡到自然醒,醒來有最新鮮最愛吃的食物,大妖小妖住在她庇護的地方安生過日子,幼崽們吵吵鬨鬨挑釁長者耐心底線。而她,稍稍扭頭就能看到七殿下坐在她伸伸手就能夠到的一角,前者或含笑看她,或溫聲喊她,或逗她開心,或講些奇聞異事,或低頭看著似乎怎麼都處理不完的俗事,或跟她抱怨哪個族哪個族又乾了什麼給他添了多少麻煩……她深知自己的實力跟處理政務水平成反比,七殿下不在她自己硬著頭皮處理妖族的雞毛蒜皮,七殿下在就抓他幫自己處理……任憑上古大陸其他萬族鬥得天翻地覆,萬妖穀四季如春,花開不敗,終年歡聲笑語。凶名在外的妖皇,其實隻想待在老巢,當妖族幼崽都能爬上頭上,抓著短毛蕩秋千的鹹魚。七殿下:“這裡就是夢。”裴葉搖搖頭:“不一樣,夢歸夢,但你我是真的啊。”是夢啊。因此妖皇殿才會清清冷冷,以後也不會再有妖族分不出勝負,互掐著過來找她見證誰強誰弱,也不會再有妖族幼崽偷偷跳到她懷中,就等著她醒來嚇她一跳……全都成了曆史。七殿下垂下眼瞼,左手裹著裴葉右手,似要通過這個動作拂去她心頭沾染的陰霾。裴葉往王座裡邊兒挪了挪,另一隻手拍拍空餘地盤。“來來來,七殿下一塊兒午睡。”七殿下看著裴葉:“我不需要睡眠。”也耽誤他看人,閉上眼睛,他能少看多少眼?“那你也得躺下來,能有人讓我抱著我乾嘛不抱著?多虧啊。”裴葉比妖皇好一點兒的地方在於,妖皇隻做不說而她裴葉兩手都抓,能說騷話也能動手動腳,“七殿下聞著依舊可口。”“但你這一世似乎是人族了,人族好像食葷居多?”裴葉默了默,說道:“不,人族講究,葷素搭配才能營養均衡。”說來也有些奇怪。先前跟七殿下捅破窗戶紙,二人同住一屋也會找借口蓋著棉被純聊天。儘管她嘴上說得硬氣,但心裡卻虛得很。理智知道有那麼回事,可身體卻提不起任何衝動——明明有合法的人能啃,還是個大美人,腦子裡也有幾百上千奇奇怪怪的知(姿)識(勢),理論駕照都備齊了。作為超齡成年人,什麼高速不能上,什麼不和諧的事情不能乾?她得承認,她是太監。但此時不同,光是看著大美人眉眼便覺得口乾舌燥,食欲大增。她上身坐起些許,側頭傾向七殿下,後者怕她重心不穩,還借了隻手幫忙托著她肩膀。“營養均衡?葷素搭配?”“例如——你食葷,我茹素。”裴葉湊近七殿下耳畔,溫熱氣息催動耳根染上緋色。雙腿一跨,穩坐如山,居高臨下看著似乎不在狀態的七殿下,想了想,伸手將腰間黑白交纏的腰束結下,蒙上那雙煙灰色的眸子。俯身湊了湊,咕噥:“可惜天工不在。”七殿下這才慢一拍回過神。喉結被人輕咬,呼吸有一瞬停滯,聲音細顫問道:“找它作甚?”裴葉笑著:“這王座墊多少毛絨墊子都不夠軟,天工是居家旅行必備,能變出合適的床榻。”理論上世上有的東西,神器天工都能變化組成。至於這是正常床榻還是有其他附加功能的,這就看使用者心意了。七殿下哼了一聲,似有些不悅:“用它不麻煩?還得封禁神器器靈。”裴葉了然:“七殿下還是這麼不喜歡自己的伴生神器。”神器雖是七殿下的,但妖皇用著時間更多,前者很少用,更多是將器靈關小黑屋。天工跟七殿下互相嫌棄埋汰,二者也算是一對奇葩組合了。裴葉有妖皇的實踐經驗,還有比妖皇更多的理論知識,但真正搞上手才知道“實踐出真知”不是假的,她被反客為主了。“你走神。”七殿下被蒙著眼睛,但他這種境界的,即便沒有“眼睛”也能看見,隻是裴葉不讓他看,他便自封視覺。僅憑其他感官也知裴葉在走神,說話間便透著幾分淡淡委屈。裴葉眼神飄忽。低聲嘀咕:“我隻是想到了一句詩詞,覺得有道理,紙上得來終覺淺……”七殿下點頭,深以為然。“是,得躬行。”————————與此同時,器靈天工作為伴生神器,也是第一時間感知到了自家主人的狀態。蘇醒了,心情還很愉悅。器靈天工長著奶膘的臉皺起,口中嘖嘖,老氣橫秋地搖頭。老人家多少猜出什麼導致主人情緒兩極變化,因為他前後腳收到裴葉的召喚以及自家主人的拒絕——嘴角抽搐的同時,低聲咒罵這倆狗男女不當人。多少年過去了,怎麼還是一如既往?同時撇嘴,同情裴葉、給自家主人翻白眼。“說了主人已經瘋了,怎麼不吃教訓。”瘋癲不意味著失去理智,相反,自家主人這個瘋子會藏得更深,等待獵物自投羅網。他是夢境主宰,什麼人進入自己的地盤,他能不知道?但,什麼比可憐弱小無助更能激起另一人的愧疚和心軟?嗬嗬,沒有。老人家坐在冰棺上,雙手抱胸,垂頭閉眼小憩。就在它剛剛醞釀出睡意,衣冠塚主墓大門緩緩打開。器靈天工:“!!!”瞬間清醒,循聲看去。隻見渾身是血的娃娃臉青年修士,皺眉踏入主墓,環顧一圈,視線落在冰棺上的器靈天工。器靈天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