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張彆出心裁的灑金紅紙,僅僅隻是一張請客的帖子罷了。淩樞沒有說話,嶽定唐也沒有催他。兩人像是在比賽誰的定力更好。吊燈在上麵晃晃悠悠,從窗子縫隙鑽進來的寒風在審訊室裡來回搜刮,想要把幾人身上僅存的那點兒暖意帶走。至於問供的警察沈人傑——他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了。換作以往,他早就二話不說把淩樞往牢裡一扔,直接出去吃夜宵了,等著對方的家裡人拿錢來保釋。但現在他不敢。一來,案子太大,影響惡劣,被害者身份特殊。二來,史密斯親自關照過問,嶽定唐還在旁邊盯著。沈人傑不是很清楚這位嶽先生的具體職位,但從史密斯的態度來看,自己最好還是不要得罪對方。“……嶽先生?”他們兩個有空進行無聲交鋒,沈人傑卻實在餓得受不住了,不由輕輕地,顫顫聲問道。嶽定唐看了他一眼:“你可以先走。”“沒事沒事,您繼續!”沈人傑苦著臉,嶽定唐沒走,他哪裡敢走?嶽定唐轉向淩樞:“快過年了。”淩樞:???嶽定唐:“我想你一定不希望在牢裡過年。”淩樞:“我姐會想辦法保釋我的。”嶽定唐:“這個案子事關重大,她不一定能保釋你出去,你現在隻有跟我們合作,坦白交代,才可能有生路。”淩樞:“我一直很好奇你突然插手這件事的目的,因為當年杜蘊寧選擇跟我交往,而不是你?”嶽定唐沒說話。沈人傑感覺自己好像聽見什麼不該聽的,趕緊抬頭盯著那盞可憐的吊燈,將它想象成一根熱騰騰的大雞腿。剛出爐的雞腿,被蒸得軟爛,雞肉裡的水分爆發出來,在鍋蓋內頂凝結成水珠,又重新落在雞肉身上,一口咬下去,足夠填滿整個味蕾。沈人傑雖然是警察,但家裡也是逢年過節才能有頓豐盛的吃,尤其是過年前這幾天,家家戶戶祭祖拜神,少不了都會有供品,哪怕不是雞腿,而是剛蒸好出爐的米糕……他想著想著,神情竟癡了,真就一時沒留意兩人在說什麼。淩樞也餓了。但他沒像沈人傑那樣抬頭看電燈。因為電燈看再久,也不會變成雞腿。他知道嶽定唐在等他屈服軟化。這多事精從以前到現在就沒變過。淩樞選擇速戰速決。“如果我有嫌疑,那袁冰和袁公館的人都有。”他道。嶽定唐:“當然,袁公館已經被封鎖了,所有人不得進出,袁冰也已經被拘捕了,但所有人裡,你的嫌疑是最大的。”說罷他站起身。“很遺憾,你的供詞沒能提供什麼洗清嫌疑的關鍵線索,作為老同學,我很想幫你,但無能為力。”沈人傑鬆一口氣,也很高興跟著起身。終於可以吃飯了,他心想,將手中錄口供的本子推過去。“簽字吧。”淩樞隨意看了幾行,拿起筆,又抬頭。“我今晚得在牢裡過夜了?”嶽定唐看著他拿筆的手,答非所問:“我記得你不是左撇子。”淩樞懶洋洋卷起嘴角,潦草簽下名字:“圖好玩練過一陣,很多年前的事了。老同學,希望咱們那一點點交情,能換我在牢裡吃上一頓夜宵。”三人走出審訊室。迎麵是袁冰被人從另一間審訊室裡帶出來。四目相對,冤家路窄。袁冰大吼一聲,朝淩樞撲過來!猝不及防,邊上人摁都摁不住。“你個小癟三狗犢子——”淩樞伸腳。咆哮戛然而止。氣勢直轉之下,袁冰抱住小腿骨哀嚎痛叫,真個人彎腰倒在地上。“打人了!殺人啦!救命啊!”一個長年吸鴉片的人,撲過來的力氣怎麼會大,但淩樞這一腳是真下了狠勁,照嶽定唐目測,就算袁冰沒斷骨,也傷得狠了。但始作俑者已經躲到嶽定唐身後去了,一臉事不關己。袁冰還在地上呻|吟翻滾,罵人的話都說不利索。嶽定唐冷冷道:“將兩個人帶進去。”袁少爺身份特殊,大家還不大敢動手,有了他這句話,立馬將人拖起來。“姓淩的,你這狗雜種,殺了我老婆,還想嫁禍給我,你不得好死!”淩樞不以為意:“袁冰,我看你還是早日認罪伏法,免得進了牢裡沒鴉片抽,這得多難受?”袁冰被拖了出去,聲音漸行漸遠。不甘和憤怒在警察局回蕩,讓沈人傑都禁不住歎了口氣。他遠遠見過杜蘊寧一麵,那是在對方生前。當時的杜蘊寧穿著一身桃紅色的旗袍,銀絲鑲邊,這樣俗豔的顏色,愣是被她穿出一種風情萬種,不與凡同的出眾。放眼大半個上海灘,像杜蘊寧這樣的美人也不多。可惜了,紅顏薄命啊。這件案子,注定會轟動上海灘了。眼瞅著兩人都走了,沈人傑小聲請示:“嶽先生,這淩樞剛才要吃的,給不給?”這事本來輪不到嶽定唐做決定,但剛才史密斯對他另眼相看,沈人傑當然要趁機討好一下。嶽定唐:“照你們的慣例,給不給?”沈人傑嘿嘿一笑:“這……”嶽定唐立馬就明白了,潛台詞是,塞錢就給,不塞錢自然什麼也沒有。上海堪稱遠東中心,民國典範,可這繁華背後,同樣是藏汙納垢。畢竟,腐朽的清朝距離現在,也才剛剛過去二十年。“那就不給!”他一臉正氣凜然。……淩樞自己是警察,當然知道牢獄什麼環境。一排磚瓦房,牆壁苔痕裂縫,黑漬斑斑。屋簷下開個小窗,那就是僅有的光源,白日裡尚可窺見一絲明亮,到了晚上,獄警也絕對不會把蠟燭或電燈浪費給犯人,大家隻能在漆黑裡聞著氣味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