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張彆出心裁的灑金紅紙,僅僅隻是一張請客的帖子罷了。隨著這份報紙的發酵, 用不了多久, 杜蘊寧的死訊就會傳遍大上海的每一個角落。而淩樞的嫌疑人身份, 也很難再壓下來, 人人都是法官, 報章雜誌, 悠悠眾口,所有輿論會將矛頭指向他, 這將會給偵破案件的人增加很大壓力。壓力之下, 又有所謂的證據, 淩樞再想脫罪,就更難了。曆朝曆代, 殺人償命, 都是不變的法則。“嶽老板, 你能力有限啊,連一樁新聞都壓不下來,我得懷疑你給我姐吹自己這些年的成就, 是不是真的了!”淩樞涼涼道, 順手從兜裡掏出五分錢放在報紙上, 將報紙隨手折疊,塞到路邊乞丐的懷裡。“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嶽定唐淡定道, “從案子和你有聯係的那一刻起, 這個結果你應該早就料到了。袁家傭人雖然被限製出入, 但每天都需要吃喝, 必須和外麵聯係,還有經手辦差的巡捕那麼多,隨便誰漏一兩個消息給小報,賺點零花,並不稀奇。”淩樞歎了口氣,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是他現在的最佳寫照。一天沒有找到凶手,這件案子就會像無形的繩索套在他脖子上,隨時隨地有可能收緊,置他於死地。那個幫杜蘊寧寫財物清單,可能與杜蘊寧關係曖昧,甚至很可能攛掇她私奔,最終殺人滅口的人,如同一個不存在的亡靈幽魂,始終徘徊左右,卻尋覓不到半點蹤跡。要不是淩樞親眼見過那份財物清單,他甚至都要懷疑是不是真的存在過這麼一個人了。淩樞覺得自己循著杜蘊寧生前軌跡去尋找線索的思路是沒有錯的,但這樣就像被人牽著鼻子走,藏在暗處的對手知道他下一步會做什麼,輕輕鬆鬆就可以將他的行蹤掌握,順便先發製人。那,換一個思路呢?如果,連袁家的貼身傭人也沒有見過此人——那麼,杜蘊寧要如何在避開袁家人的情況下見到對方?神使鬼差,淩樞靈光一閃!“新月咖啡館?!”“杜蘊寧之前幾次都約你在哪裡?”嶽定唐跟他,幾乎同時出聲。兩人說的話不一樣,但思路歸根結底都是相同的。他們想到一塊去了。嶽定唐:“都是新月咖啡館?”淩樞:“不錯,她約了我三回,都在那裡。”嶽定唐:“那你見過她跟咖啡館裡哪個人交流比較密切嗎?”淩樞凝神想了片刻,搖頭道:“我印象裡沒有,她跟新月咖啡館的老板似乎相識,第二回我們在那見麵的時候,她還給我介紹了正在幫忙洗杯子的老板。”嶽定唐:“你對那老板了解多少,他有妻室嗎?”淩樞:“你懷疑杜蘊寧可能與他有曖昧?不可能。”嶽定唐的司機一直在街口等著,見他們走來,趕緊出來開門。待二人入座,車子發動,淩樞才開口。“等你看到那位老板就知道了,他年紀有些大,口舌也不大靈便,杜蘊寧不太可能跟這人有什麼太深的瓜葛。”嶽定唐思忖片刻,“那去新月咖啡館看看。”從這裡去新月咖啡館,在不塞車的情況下,隻有十五分鐘的車程。嶽定唐他們在街口下車,走沒幾步路,遠遠的就瞧見咖啡館掛在外麵的招牌。新月咖啡館看上去有些年頭了。剛剛粉刷過的外牆,幾扇半新不舊的窗戶,在寒冬裡努力維持綠色的植物,還有穿洋裝的侍應生,所有細節都能看出老板對這間咖啡館的用心。隻是開在中國的咖啡館,必然會帶上中國的痕跡,就像現在從咖啡館裡傳出來的唱片,播放的不是外國音樂,而是本國人耳熟能詳的《茉莉花》。淩嶽二人沒有急著進咖啡館,他們在咖啡館附近的店鋪逛了逛,跟掌櫃老板閒聊兩句,買點東西,狀若無意地打聽起新月咖啡廳的情況。這間咖啡館有些年份了,若乾年前就在這裡經營,但換了兩位老板,前一位姓韓,據說生意破產,收拾東西回鄉下老家了,現在這位姓李,是韓老板的朋友,聽說他急著用錢,就將咖啡館盤下來,重新修繕開放。咖啡館生意還不錯,老板人也挺好,他店鋪裡幾個夥計,都是被他出手幫助過的,就連鄰居平時有個什麼不便,李老板也是能拉一把就拉一把。“李老板心地好啊,可惜這世道好人難做,得惡人才能出頭!”淩樞從街道對麵走來,進了這間茶葉鋪,就聽見唐老板對嶽定唐說出這句話。“怎麼說?”淩樞順口問。“這位是?”茶葉店唐老板看向淩樞。嶽定唐:“他姓楊,是我同事,跟我一道出來做社會調查的。”唐老板打起笑臉:“原來楊教授,快請坐!小東,倒茶!”這年頭知識分子分外受到尊重,尤其是嶽定唐這樣的教授文人,放在前清就是翰林老爺級彆的人物,隨時可以登堂入閣,在升鬥小民看來,更有一份距離感和必須仰視的感覺。嶽定唐以社會調查的名義跟對方攀談,又買了二兩茶葉,自然得到分外熱情的招待。“說起來,李老板盤下這間咖啡館也不容易。他本來以為是幫朋友的忙,急公好義,出手相助,誰曾想這咖啡館盤下來不出一月,就有人找上門,說韓老板一女二嫁,把咖啡館也賣給了他。這時候韓老板錢也拿了,人也消失了,雙方打起官司,不得已,李老板為了早日重新開張,隻得再出了一筆錢給對方,才將這地方拿下來。”這茶葉鋪唐老板就在咖啡館斜對麵,抬頭不見低頭見,說起咖啡館的來曆,頭頭是道,看樣子跟兩代主人都熟識。“這麼說,李老板的確是特彆仗義的一個人了?”嶽定唐問。唐老板點頭:“那是的,今年夏天那會兒,上海不是下暴雨麼,好多地方都淹了,我這些金貴的茶葉是最不能被水碰上一丁點的,多虧李老板借給我幾個大罐子,將茶葉往裡一裝再封灌,還真就半點沒受潮。結果他自己那些咖啡豆,倒是有一半遭了殃,您問問這街上,十戶有九戶提起他,都得豎一大拇指!”淩樞:“我看著咖啡館的客人也不算特彆多,他老這麼幫彆人,自己不會虧本嗎?”唐老板笑道:“聽說他是從海外歸來的華僑,家在南洋那邊還有產業呢,說是想回來養老,兒子還留在南洋做買賣,每個月都給他寄生活費,孝順得很。依我看,就算咖啡館虧本也不妨事,他兒子寫過許多封信來喊他回去了,李老板說,自己現在有手有腳,還能乾活做事,暫時不想出國。”淩樞:“這些都是他自己說的嗎?”唐老板:“是啊,我還見過他兒子寄回來的照片呢,李老板的孫子白胖聰明,都會喊爺爺了。”嶽定唐:“聽您這麼一說,我們覺得這次來調查的方向對了,可以做一則南洋商人歸國的相關文章。”唐老板期待:“那不知敝人的小鋪有沒有榮幸在您的文章裡露臉?”嶽定唐笑道:“自然有,唐記茶葉鋪,我都記下了。”說罷還將手中本子亮出來給對方看,唐老板更是樂嗬嗬的。淩樞適時插進來:“對了,老嶽,你看過今天的報紙沒有?說起來,跟我們這次的社會調查還有點關係。”嶽定唐:“還沒看,怎麼了?”淩樞:“上海名媛杜蘊寧死了,現在死因未明,懷疑是凶殺,我們社會調查裡不是包括治安這一項麼,正好等會兒去巡捕房問問吧。”邊上茶葉鋪老板倒抽一口涼氣,引得淩嶽二人齊齊看向他。“您說的是杜蘊寧?袁太太?她死了?!”淩樞:“正是袁公館那位袁太太杜蘊寧,怎麼,您認識?”茶葉鋪老板:“認識倒不認識,她那樣出名的人物,小店也沒這個榮幸與之結交,隻是之前幾次看見她到對麵咖啡館喝咖啡……可惜了啊,袁太太多有氣質的一位美人,怎麼說死就死了呢!”淩樞與嶽定唐對視一眼。“她一個人來喝咖啡嗎,沒約彆人?”老板猶豫片刻:“有,但我記不大清了。”淩樞:“是男是女?”“男的男的,”老板一拍大腿,“我想起來了!是兩個人!她每次隻約一個,但來來去去好像就兩個,其中一個,誒彆說,跟您的身量還有點像!另外一位,比您矮一些,大概半個頭吧,但經常穿一身暗紅色的洋裝!”淩樞:“您確定?”老板:“自然,那位先生有一回還到隔壁洋貨店買雪花膏,正好被我撞見,長得挺俊俏斯文,還戴了一副眼鏡,看上去就像您二位一樣,是有文化的人。”辭彆茶葉鋪老板,淩樞跟嶽定唐步入咖啡館的時候,天色已經變得深邃幽藍,像隨時都會被一硯墨水潑上去變得漆黑。寒風夾著冬季的冰冷無情,在大上海的霓虹燈上盤旋,又穿過弄堂街巷,將外麵衣不蔽體的乞丐折騰得愈發蜷縮抱緊身軀,最終被咖啡館的厚重大門阻擋在外麵。進了裡頭,便是一派暖意,暗香襲來。頭暈目眩仿佛時空顛倒,在錯覺與真實之間來回切換,即使身體還躺著,也很難控製思緒的飛奔混亂,淩樞忍不住皺起眉頭,重新閉上眼。“你醒了!”他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有點激動,但有點小心翼翼,生怕高聲一點就會讓他舊傷複發。淩樞沒有睜眼,手朝淩遙的方向抬起。手背傳來微微刺痛。“你彆動,打著吊針呢!”淩遙連忙製止,剛握住他的手,又趕忙放輕力道,穩穩將其按在床上。“你現在能說話嗎,有沒有感覺哪裡不適?”這是另外一個男聲,悅耳低沉,但不是全然的渾厚。像雪水融化後的冷澈,帶著理性的冷靜沉著,無法輕易被外物所撼動。淩樞終於睜開眼睛。他的動作很慢,但明顯能讓人看見他的不適。病房裡兩個人都安靜下來,不敢催促著急。他們看見淩樞的目光在他們身上慢慢轉了一圈,臉上露出疑惑的表情。淩遙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懸在半空。然後她聽見淩樞說出那句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她不敢相信又不能不相信的話。“你們,是誰?”淩遙頓時腿軟,要不是嶽定唐及時扶住她,她能直接往後栽倒。“小弟!”淩遙淚眼汪汪,剛出口就泣不成聲。嶽定唐沉下臉色,扶淩遙坐下。“你什麼都不記得了?那你還記得自己是誰嗎?”淩樞神色茫然,搖了搖頭。淩遙禁不住捂嘴扭頭。之前醫生就和他們說過,病人腦部受創,醒來可能會有短暫失憶的情形,但聽見這樣的可能性,跟親眼看見是兩回事,淩遙感覺自己從淩家崩塌之後就沒受過這麼大的衝擊,頓時有些經受不住。“你叫淩樞,淩冰的淩,北鬥七星的天樞。這位是你姐姐,名叫淩遙,遙遠的遙。”“醫生說你頭部被木棍擊中,腦袋還縫了十幾針,一時半會可能會記憶有些混亂。”“現在也不著急,等你好些了,再慢慢回憶。”嶽定唐麵色和緩,語調很慢,生怕對方聽不清楚。可惜淩樞的表情依舊迷茫。“那你,又是誰?”他望向嶽定唐。“我是嶽定唐,嶽飛的嶽,我們家三男一女,男丁都以朝代命名,我排行第三,上麵兩位家兄,分彆是定秦和定晉。家姐嶽春曉,你以前也見過的,她對你印象很好,還讓你有空去我們家吃飯。”嶽定唐以前所未有的耐心和包容,詳細解釋自己名字的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