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有黑, 祝家樓裡就熱鬨起來了。出去上班的、上學的人都回來了。出去買飯的, 自己支著爐子在門口做的,站在那裡說話閒聊的, 等等。今日的人格外多一點。馬天保蹲在門口,半開著門,支著小鐵罐爐,裡麵放了半塊殘煤,是張媽從爐子裡挾給他的,不過說隻是今天看他剛來才給他半塊煤,天天來要煤可不行, 外麵的煤車隔幾天就來一次,也不貴,三十塊煤五毛錢,算很公道了。他答應明天就去買煤, 張媽才點了點頭。爐子上放的是洗刷乾淨的砂鍋, 裡麵是已經煮過很多遍, 已經聞不到藥味的藥渣子。他儘量多煮了一會兒, 像是要把這殘渣中的藥力都煮出來。鄰居們或是站在樓梯口, 或是站在樓梯上,假裝不在意, 其實都是在談論他。他已經用那兩塊錢去洗了個澡,理了發, 將舊衣泡在了那個破木盆裡, 換上了外麵二手店裡買來的舊衣和鞋, 看起來雖然仍顯得窮了點,但已經不至於會被人側目了。今天一天他就沒閒著。馬父馬母也用他燒好的水兌了,擦了擦身上。馬母換上了張媽送的衣服,馬父就隻好蓋著被子躺在床上了,反正他也動不了。馬天保今天除了給自己買衣服,最要緊的是買了一個新夜壺,一個新馬桶。住在醫院裡時,醫院裡有馬桶和夜壺。搬到垃圾場的時候,那裡也不必講究,大家都拉在外麵。現在,家裡最新的東西就是擺在牆角的馬桶與放在床底的夜壺了。馬天保將藥汁潷出來,放在已經刷乾淨的、鄰居送來的碗中,小心翼翼的端進屋去,遞給馬母。他再跪到床上,用力將馬父架起來,靠在牆上。他說:“媽,你喂爸喝藥,我去買兩碗麵條。”馬母一邊答應一邊叮囑:“你爸那碗加個雞蛋,我那碗就彆加了。”馬天保:“媽,你也需要補一補營養。”馬母擔心道:“唉,這邊的攤子貴啊……”那也要吃飯啊,一整天隻吃這一碗麵條了。他把藥渣倒到蘿筐裡,散開、鋪平。將那砂鍋拿到水房洗淨,就用它去買麵條。馬天保合上門,沒有鎖,鑰匙隻有一把,多配的隻能自己去找鎖匠,一把就要五毛錢。鑰匙在他身上,想鎖上門吧,又擔心房間沒窗戶,萬一出事馬父和馬母跑不掉。雖然隻是去門口買麵條,來回不過一刻鐘,他也不放心。他恨不能把父母都拴在褲腰帶上。以前他從來沒有這麼想過。馬天保在門前猶豫半天,身後的鄰居們仍在小聲議論他家。“勞駕……”他轉頭誠懇的說,“我出去買飯,要是我爸媽有事喊我,麻煩諸位叫我一聲,我就在外麵街上。”“小聲議論”的鄰居們嚇了一跳,一時竟有七八個人答應他。“行行行!”“你去吧,放心,真有事我喊你。”“是啊,叔叔阿姨有事,叫我們也行啊。”馬天保心中升起一股暖意,再看他們八卦竟然覺得有些好笑。但他仍然小跑著出去,看到街對麵背街小巷子口那裡有一個小攤子正在冒水汽,連忙提著砂鍋跑過去。那果然是一個賣吃食的小攤。左邊是個大鍋,熱滾滾的,另一邊是個大案板,一個男人正在那裡揉麵,旁邊還有兩個孩子,都沒有多大,一個剪著西瓜頭的男孩子,一看就是上學堂的樣子,旁邊是他姐姐。姐姐在小凳子上切蔥花,男孩在客人之間來回轉,不停的說:“麵條、餛飩都是兩毛錢一碗,加一個雞蛋兩毛五,加兩個餛燉也是兩毛五。”他看到馬天保手中的砂鍋,知道這是來買飯的,不是看熱鬨的,馬上問:“先生要吃什麼?麵條還是餛飩?餛飩一碗六個,素的裡麵放了雞蛋,葷的放了蝦和豬肉。”馬天保咽了口口水,說:“兩碗麵條,加……兩個雞蛋。”男孩馬上說:“好的,先生!一共五毛錢!還有餅,要餅嗎?夾醬瓜的。”馬天保搖搖頭,他掏出五毛錢,男孩收起來,將他的砂鍋接過來,端端正正的擺在鍋旁的一排碗旁。夜色漸漸降臨,街上的車流多起來,車燈彙成河,在夜色中閃爍。路人行色匆匆。這街邊的一個小攤子,散發著無比誘人的香味和熱氣。一個客人吃著餛飩就說:“這肉怎麼少了?我吃著全是蔥啊。”另一個也跟著說:“我吃著這肉也沒有以前多了。”攤主連忙說:“各位,唉,這也不是我故意缺斤短兩,我在這裡賣餛飩麵包都快四十年了,什麼時候都是誠心做生意,這各位都知道!這樣,今天一人多送兩隻餛飩!”他這麼一說,客人們自覺占了便宜,就都不叫了。攤主連忙數著人數,下了雙倍的餛飩。馬天保頓時心動,要是雞蛋都換成餛飩那可就太值了!要是以前,他可沒這麼厚的臉皮,明擺著要占人便宜。但現在哪裡還顧得上呢?他連忙對男孩說:“我那雞蛋也都換成餛飩吧。”雖然攤主說的是買餛飩的多送兩隻,馬天保這樣的本來不該加。不過現在客人都圍著,他又是理虧在先,隻好自認倒黴,給了馬天保六隻餛飩。結果後麵的人一見這樣,全都改成點一份麵,加兩隻餛飩,這樣攤主再多送兩隻,就是四隻。一碗餛飩才六隻呢。這攤上賣的餛飩本來就個頭大,小孩拳頭似的,餡又團得緊實,普通人吃六個餛飩,就根本上飽了。攤主搖頭說:“喲,這下可虧大了。唉。”不過今晚這生意倒是好做了,賣完就能早點回家,所以攤主夫婦兩人並兩個孩子都更加勤快起來。煮麵煮餛飩的妻子手腳更麻利了,男孩算賬收錢更快了,姐姐切蔥花撒蝦皮調底湯手快得像撥弦了。有客人還想著剛才的事,問他:“是成本太高了?”攤主歎道:“哪兒啊。我今天去買豬肉,那肉鋪的老板關門不做了。”這一講,住在附近的人都紛紛道:“對啊,我對門的人今天去買肉都說敲不開門。”“中午我公公要吃豬耳朵下酒,使我去買,沒買來還把我罵了一頓呢。”攤主說:“我隻好跑遠了去買肉,結果去晚了,人家不肯賣我那麼多,隻好少買點了。我還發愁明天怎麼辦呢。”“怎麼不做了?沒聽說他們家出什麼事啊。”“他那個老婆穿金戴銀,天天抱著她那個兒子在街上逛,日子過得挺美的。”“聽說是他後老婆。”“哪兒啊,那豬肉劉在鄉下有老婆!兒子都快娶媳婦了。他跑到城裡來開肉鋪,又娶了這個,又生了個小的,從此就不肯回去了。”一個客人笑著說,“他以前剛來的時候,他那個老婆還從鄉下給他送豬過來呢,一個女人拉著板車,拉著三百多斤的豬,能乾著呢。”男孩把馬天保的砂鍋給他端過來,“客人,這是你的,好了。”砂鍋裡是滿滿的一鍋!香氣撲鼻。杏子般大的餛飩浮在上麵,湯麵上撒著蔥花、紫菜、蝦皮和榨菜,還滴了兩滴香油。馬天保顧不上再聽他們閒話,端著砂鍋回了祝家樓。樓梯上的鄰居們也都回去吃飯了。馬母竟然挪到了門口,扶著門框往外張望。看到馬天保回來,她連忙打開了燈。原來剛才他不在家,馬母就把燈關了。馬天保把砂鍋放下,讓馬母和馬父吃飯。馬母說:“你吃,你先吃,我一會兒再喂你爸。”馬天保搖搖頭:“沒事,張媽說會給我留飯的,我到時再吃。”馬母還要再說,馬天保從他的書包裡拿出抄寫的紙筆和墨水,還有幾個空白的信封,他說:“媽,我寫幾封求職信,就在外麵路燈下,趁著現在路上人少,我要趕緊去。”他不等馬母再勸就拿著東西出去了,就在祝家樓外的路燈下,坐在地上,把紙放在膝頭寫,因為無處著力,他又沒有浪費的資本,心裡又緊張不安,每一句話都要在心裡來回計量才寫下,每一個字、每一個筆劃都工整無比。他心裡計算著要去哪些地方,英文的寫一遍,中文的再寫一遍,還想著要是能用毛筆再寫一遍就更好了。夜色漸深,路上的行人很快就變少了。馬天保一心一意寫求職信,沒有辦法顧忌彆的。蘇純鈞從公車上跳下來,快步走到祝家樓,然後就看到了馬天保。他以為是個乞丐,掏口袋想給他兩毛錢讓他到彆處去,走近才看到是個年輕人,身上穿的一看就是當鋪淘來的舊衣,跟著就認出了他。他走到旁邊,看馬天保是借著路燈寫字,就刻意避開光線,不擋他的視線。看了一會兒,發現他是在寫求職信。等馬天保寫完這一句,他才說:“我那裡有桌子,可以借你用。”馬天保一看是他,連忙站起來,“蘇先生,您回來了。”蘇純鈞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說:“這求職信寫得挺好的,你想去哪裡求職。”馬天保以前在學校時想去的都是報館或編輯部,從沒想過要去公司求職。他現在饑不擇食,又毫無頭緒,所以打算沿街走過去,哪間公司都去敲門問一問缺不缺人。蘇純鈞不願看他四處碰壁,道:“外國銀行就算了,那裡除了外國人就是印度人,他們不用中國人。除非你有留學背景,在他們的學校裡讀過書,是校友才好辦些。”馬天保聽了自然十分難過。蘇純鈞繼續說:“不過,他們那裡的收發室倒是很需要有人幫忙寫信和信封,你要是願意,可以去收些回來寫,像是賀年片、生日卡,這些都可以。他們是要發給客戶的,所需量極大,又需要會寫英文的人。我看你的英文字寫得很不錯,可以一試。”他抽出馬天保寫的英文求職信,說:“拿這封信去,當麵交給他們,如果你英文說的不錯,也可以直接表演一下,這份工作拿到不難。三百件的話,可以賺一塊錢。對了,要是你嘴甜,還可以吃他們那裡的糖呢。”蘇純鈞笑眯眯的說。這可都是他當年的經驗呢。馬天保會讀寫英文,口語其實是沒有太多把握的,因為他從來沒有與外國人對過話,隻是跟同學練習過。他此時下定決心,也壯起膽子,決定去試試看!他跟著又指點馬天保,要是鋼筆字和毛筆字都會寫的話,百貨公司也是需要大量的信件的,都是送給客戶的,都要親筆去寫,所以他們也願意付錢請人寫。“那裡是五百件一塊錢,不過因為要寫毛筆字,所以你最好再準備一封毛筆字的求職信,再附上兩首詩,這就十拿九穩了。”馬天保從小長在金公館,雖然金家沒有掏錢專門送他去上私塾,但他要不是勤奮又聰明,也不會成為王公子與孫炤的小夥伴。所以,他是會作詩的。雖然不高明,但吟誦幾首合乎時節的詩句是手到撚來。蘇純鈞拉著他進去時,看到他的腳還是一拐一拐的,皺眉道:“你最好還是把這腿治一治。你總不能靠抄信過一輩子吧?治好了腿腳,工作才更好找。”馬天保苦笑,他哪有時間?也沒有錢。家裡全部的錢都要先給馬父和馬母治病。他感激道:“多謝蘇先生教我。”蘇純鈞上樓時看到馬家的新家就在一樓,還特意在門前跟馬母打了聲招呼才上去。他回自己屋裡換了衣服,又去敲祝家的門。今日他回來的晚了些,以為祝家已經吃過晚飯了,不想門一開,張媽呼道:“萬幸,可算回來了一個!我去給你盛飯,蘇老師,你快去坐。”蘇純鈞笑道:“還有我的飯呢?這都八點多了,你們還沒吃?”楊玉燕笑盈盈過來拉他,兩人站在餐廳門前說話:“我們早吃過了,隻是今晚我媽沒回來,你也沒回來,隻有我和姐姐吃,張媽就做多了。”楊玉蟬在臥室裡算賬,要給祝顏舒看的,這幾日家裡的錢花得多,名目又零碎,她邊記邊寫邊算,都顧不上管妹妹與蘇老師在“大庭廣眾”之下親密說話了。張媽今天特意包了餛飩,早就準備好了,人一進門就可以煮,一會兒就能吃上。蘇純鈞聞到香氣,坐下高聲說:“張媽,彆擔心!多少我都吃得下!”張媽端著碗過來:“你可得了吧!我就費這一回事,還不是瞧這幾天你們都沒怎麼吃好。這又不能久放,我隻包了五十個,明天早上再吃一次就沒了。”蘇純鈞有日子沒吃這種自己家包的餛飩了,皮薄如蟬翼,在鮮湯中浮浮沉沉,每一個都能看到裡麵包著的青菜與粉色的蝦肉。他一口一個,燙得舌頭都要起泡仍舍不得吐出來,好不容易咽下去,眼淚都要掛下來了。“好吃,真好吃,天啊,我今日才算是過年了。”蘇純鈞大加誇獎,誇得張媽心裡彆提多舒服了。這時有人敲門,張媽連忙說:“鍋裡還有呢,你不夠吃再去盛。”就匆匆過去開門。敲門的正是馬天保,張媽一見他就說:“我給你拿,你不要進來。”門沒關,馬天保就站在門口,依稀聽到屋裡的說笑聲,好像有蘇先生?他不敢進去,不敢探頭,反而要裝做什麼都沒聽到的樣子,生怕惹人生氣。張媽提著一兜饅頭,還拿了一罐子醬菜,拿給他說:“我自己蒸的棗饅頭,還有這個也是我自己炒的,你拿回去吃吧。”東西都是新做的,說是“剩飯剩菜”。這都是祝家照顧他的自尊心,在千方百計的照顧他。馬天保抱在懷裡,深深的鞠了個躬,轉身下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