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小男孩被送走, 祝顏舒放下心中大石。張媽還有點難過,雖然沒說, 可回來時眼睛是紅的。祝顏舒拉著她的手哄她:“張媽, 我也是沒辦法。”張媽點點頭, 擦著眼淚說:“我懂, 你們這一家女人,多一個孩子出來算是怎麼回事?何況又是那誰的種, 養大了也是個白眼狼。”她歎了口氣,既是說給祝顏舒聽,也是安慰自己:“那一家看起來家教很嚴,必會好好教他,日後長大了不跟他親爹媽學就差不離了。”祝顏舒哄道:“等過兩年,讓燕燕生一個小的給你帶!”張媽馬上搖起了頭:“燕燕還小呢,怎麼著也要過了二十再生孩子,年紀小懷孩子對當媽的不好。”祝顏舒:“行行行,都聽您的, 過兩年。”祝顏舒交待楊玉燕這兩天多去陪張媽說說話。楊玉燕小聲問:“怎麼了?您惹著她了?”祝顏舒歎氣:“那個孩子送走了,張媽心裡難過呢。”楊玉燕哦了一聲, 送個貓狗還要在心裡掛念兩天, 何況送的是個孩子,家裡人心裡都不太舒服。她點點頭:“那我多找張媽說話去,不讓她再想這件事就好了。”楊玉燕找人說話的本事不太高, 左右思考半天, 鑽到廚房去對張媽講:“張媽, 我想吃生煎包。”張媽扭頭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麼就去拿碗開麵缸,一邊說:“要不要再煮個鴨血湯?”楊玉燕蹲下來:“好呀好呀。”張媽今天也不趕她走,就由著她站在廚房門口看。她和麵、拿肉剁餡、調蔥薑水,等等,直到包子口朝下放進鍋裡了,才拿了個盆使喚楊二小姐:“去樓下賣雞鴨那家找他買一毛錢的鴨血、鴨肝和鴨胸,看著他現殺啊。”楊玉燕就拿著盆蹬蹬蹬下樓。往日熱鬨的走廊,今日還是一樣的熱鬨,雖然搬走了三家,但剩下的人家還是一樣過日子,大白天的沒事做,就聚在走廊裡說閒話,看到楊二小姐親自拿著盆出來買菜,都親熱的打招呼:“二小姐,買什麼去?”楊玉燕:“鴨血。”一個租戶說:“做鴨血湯吧?那可鮮呢!就餅還是就包子?”另一個租戶笑話她:“吃鴨血湯當然是就肉包子才好吃。”剩下的租戶就都笑起來。“還吃肉包子?你有錢買肉嗎?”“肉鋪都關門了,你去哪裡買肉?還想讓豬肉劉多給你一條豬尾巴嗎?”楊玉燕去買完鴨血回來,她們還在說笑,也不知怎麼那麼閒。一個租戶看到她端著的盆裡有還冒熱氣的新鮮鴨血,連忙說:“哎喲,我要趕緊去買鴨腳鴨翅!”她一說,剩下幾個租戶也都反應過來,紛紛回屋拿盆往外跑,一時竟有四五個女人衝出大門去。楊玉燕端著鴨血回來交給張媽,把剛才的事當笑話說了。她道:“不知誰搶了鴨腳鴨翅呢。”鴨腳鴨翅便宜,還有鴨頭鴨脖子鴨架都是便宜東西,剩下的鴨胸脯和鴨腿是最貴的。賣雞鴨的那一戶能把鴨架子上的肉全都片下來,隻剩下一絲絲掛在鴨架上。張媽說那就隻能煲個湯下個麵,彆的做不了。張媽:“也就嘬個味。”晚飯彆人都吃正經東西,就楊玉燕麵前是鴨血粉絲湯和生煎。楊玉燕自己麵前有六個生煎,她讓了一圈,其他人都意思意思的挾了一個,剩下的都歸她。她就著粉絲湯吃生煎,聽桌上的其他人閒聊。蘇純鈞說他已經正式調進了秘書處,薪水從這個月起漲了五塊錢,好處是從一樓搬到了秘書處,壞處是從此不再可以隨便掛賬了。他笑道:“少了一大筆收入呢。”祝顏舒笑道:“能得上麵看重就是好事,先祝賀您高升,張媽,拿酒來。”張媽就拿了紅葡萄酒和四隻水晶西式酒杯,小小的,倒滿才一口的量。楊玉燕不喜歡葡萄酒,這酒她過年時就喝過,覺得不好喝。她說:“我要喝香檳。”張媽嗔她:“香檳早叫你一個人喝完了,沒了,湊和著喝吧。”張媽給大家倒酒,楊玉燕說:“我來。”她站起來拿著酒瓶倒酒,蘇純鈞端著酒杯湊到她手邊,酒液徐徐滑入杯中,慢慢注滿。酒倒好了,祝顏舒舉杯:“來,大家一起祝賀蘇先生升官。”蘇純鈞笑著說:“您太抬舉我了,我先來,各位女士小姐請隨意。”他一口喝乾淨,剩下的人就隻是抿了一口,楊玉燕根本沒碰,看他喝完就直接把自己的酒推過去了。酒瓶沒拿走,讓他們繼續喝。祝顏舒說:“蘇先生高升,訂婚時會不會來更多客人?”蘇純鈞說:“大概會多十幾個人吧。秘書處的人我今天已經先請了他們,明日補上請柬。拖家帶口的,估計還要再添兩三桌。”楊玉燕聽得目瞪口呆,轉過頭問楊玉蟬:“訂婚……請了很多客人嗎?”不是一家人吃頓飯就完了嗎!她以為是全家一起出去吃飯就行了的啊!楊玉蟬看她死到臨頭尤不自知,冷笑:“請柬發出去了五百份,就算來得少一點,也有二三百人。和平飯店訂了二十桌,還未必夠坐呢。”楊玉燕的眼睛瞪得溜溜圓,蹦出一句:“咱家不吃飯了!和平飯店開二十桌酒席?! 這要花多少錢啊!”祝顏舒正跟蘇純鈞說話,嫌她聲音大吵人,罵道:“你嚷什麼?要讓鄰居們聽到嗎?”楊玉燕馬上問:“我們請鄰居了嗎?”祝顏舒:“沒有。”楊玉燕鬆了口氣。祝顏舒:“可能嗎?你傻不傻?鄰居當然要請啊。”楊玉燕頓時覺得自己的臉皮將要被剝得乾乾淨淨,渾身冒起熱氣,尷尬無處不在,瘋狂生長。“這怎麼可以!那也太太太過分了!”她站起來叫道。祝顏舒驚訝:“怎麼了?怎麼了?前兩天還沒有生氣,今天怎麼生起氣來了?”楊玉蟬趕緊拉住楊玉燕看她的神色,見是真的氣得滿臉通紅,身上都發僵,立刻摟住哄道:“不氣不氣,怎麼了?不想讓鄰居去?怕人太多?”楊玉燕在姐姐懷裡跺腳:“就是嘛!為什麼要請那麼多人!太丟人了!”張媽從客廳伸頭看了一眼,又縮回去了,裝不知道。祝顏舒哭笑不得,隻得也起身過去哄:“彆人都嫌不夠風光,隻有我生的這個與眾不同。乖乖,這是好事呀,你看看,哪有人不喜歡自己訂婚上風風光光的呢?到時那麼多人都祝福你和蘇先生這段良緣呢。”她拉了下楊玉燕的胳膊,假裝小聲說:“你瞧,你一生氣,蘇先生都不知該怎麼辦好了。”楊玉燕本來就覺得哄自己的少了一個,此時看過去,果然見蘇純鈞站在那裡,仿佛不敢過來,神色竟然有幾分無助。她瞪了他一眼,他才好像鬆了口氣,放下餐巾,猶豫了一下才走過來,用最溫柔的聲音對她說:“我知道你不喜歡人多的地方,也討厭私事被這麼多人知道,這次的事是我不好,等結婚時我們就不辦這麼大了,好不好?”楊玉燕也隻是剛聽到嚇了一跳,又尷尬發作,才覺得渾身不自在,此時被全家人圍著哄,也覺得是她無理取鬨了。是啊,女生都喜歡風光的,他們要辦大,也是為了她好。她便偃旗息鼓,隻是最後掙紮般問了一句:“那不是要花好多錢嗎?”蘇純鈞連忙說:“不用花錢。酒席是我找的人,說好的費用全免。”楊玉燕自然要震驚的。而祝顏舒與楊玉蟬早震驚過了,此時就顯得格外淡定。楊玉燕急忙問:“全免?那是多少錢?”蘇純鈞:“我沒有細問,大概有兩千塊吧。”這份人情也是蘇純鈞掙來的,他說不必在意,祝家母女隻好都不去在意。一群人重新落座,要換個話題。張媽趕緊過來打岔,“吃完了?我給你們盛甜湯,放在沙發那了,都過去喝吧。”大家過去喝甜湯,蘇純鈞走在後麵,試探著牽上楊玉燕的手。楊玉燕也正好想道歉,主動把手伸過去。兩人牽上手,再對一個眼神,剛才的不諧就煙消雲散了。坐在沙發上,人人手裡一碗甜湯。祝顏舒提起去做新衣服的事。“明天、後天都是晴天,也沒什麼風,你看呢?”她問蘇純鈞。蘇純鈞忙放下碗說:“我都聽您的,您看什麼時候方便,我都方便。”祝顏舒便定下明天一早去裁縫店做衣服。因為第二天要早起,今晚勢必要早睡了。祝顏舒早早的回臥室做美容操,進去前對楊玉燕說:“不要學太晚了,早些睡。”楊玉燕覺得這是諷刺她,但還是在手中拿著一本書做掩護跟蘇純鈞說話。兩人又避開眾人換到餐廳,裝模作樣的。楊玉燕要拿出個認真學習的樣子來,又有剛才的事作祟,她不免要顯得更正經些,便拿著課本先給蘇老師彙報她今天背了幾個詞,讀了幾章書,抄了幾篇詩作,還練了十頁毛筆字呢。蘇純鈞也很客氣,坐的離她有一掌遠,也不再找機會動手動腳,摸摸辮子,摸摸小手。他說:“我明天給你帶幾本書好不好?都是新書,我去書店特意買的。”他小聲說,“都是。”好,好。楊玉燕已經很久沒能去逛書店買了,因為她家樓下最近的那家書店已經關了,老板嚇得回鄉了。她問:“你找的書店還開門嗎?老板膽子好大呀。他不怕被查嗎?”現在書店的書來源都很複雜,因為書刊雜誌雖然也是需要按號出版,但更多的都是私自出書的,刊印書籍報紙在現在隻需要一架油墨機就可以乾了,市麵上的有日本產的和德國產的,許多書店自己都備著一台,印一些風花雪月的書好賣錢。也因為這樣,憲兵隊查書店基本都是一查一個準,抓住老板就可以直接投進監獄,書店裡的書全搬回去,按照有無書號進行入罪,再將其中詞句敏感的挑出來問一問,夠書店老板在牢裡過年的了。她在書店裡看書時就能時常看到類似的書籍,出人意料之外的是,它們的封麵和名字一點也不刺激,反而都起一些婉約的仿佛情詩一樣的名字,乍一看還以為是哪個新派詩人寫的傷春悲秋的詩集。但翻開裡麵的內容就刺激了。不過她從來不買,因為楊玉蟬買的夠多了。蘇純鈞說:“沒事,老板跑了就行,等沒事了他再回來,一樣開店做生意。”楊玉燕驚訝:“張媽也是這麼說!”她說書店老板跑了的時候,張媽說:“過一陣還會回來的。”蘇純鈞笑著說:“大家都習慣了,風聲緊的時候離開,風聲沒那麼緊再回來。說不定過上幾個月,肉鋪老板也會回來。”楊玉燕:“那就好,張媽現在買肉都要跑到另一條街去,抱怨好幾回了。”兩人聊了半個小時的天,張媽就過來清一清喉嚨,問蘇先生要不要再喝一碗甜湯了。蘇純鈞聞弦知音,立刻起身說:“晚了,我該告辭了,你們早點休息吧。”楊玉燕把他送出門,兩人站在門口又告彆了一番才分開。張媽搶上來鎖上門,推她回屋換睡衣。張媽:“明天早上就能見著了,以後你天天能看到他,看到你都煩了。”楊玉燕認真的說:“那要等他老了以後吧。”她應該是不會喜歡老頭子的,到時愛情帶來的濾鏡也該消失了,唉,愛情最終會毀滅,隻剩下生活的雞毛蒜皮。張媽:“他老,你也會老,到時你也長一臉皺紋,跟我似的。”她把臉伸到楊玉燕跟前,逗得她笑倒在床上,剛才驟然升起的對於愛情的感悟也消失無蹤了。洗漱過後,她躺在床上蓋著被子,又想起了剛才的念頭。等他老了,她也老了,他會不會變成她眼中最帥的老頭呢?她翻了個身。要是她一臉皺紋,他到時不喜歡她了怎麼辦?想來想去,她發現自己或許可以接受蘇純鈞變成史上第一帥老頭,卻沒把握他會不會繼續愛著一臉皺紋的她。一夜翻來覆去,到早上就連連打大哈欠。楊玉蟬早早的把她從床上叫起來,趕她去洗漱,催她換衣服,把她拉到陽台讓她背書,她給她梳頭。楊玉燕背對著升級為媽的姐姐,眨著淚花,木然的念詩。情詩被她念得乾巴巴的,毫無感情可言。楊玉蟬替她梳好辮子,說:“你把情詩念的像已經走進了愛情的墳墓。”楊玉燕笑嘻嘻的說:“聽說婚姻就是愛情的墳墓,我確實快要走進去了。”說完,自己先歎了口氣。楊玉蟬關心的問:“怎麼了?有什麼心事?”她一直覺得楊玉燕現在還遠遠沒有到可以結婚的年紀,不管是生理還是心理,她都還沒有成熟到可以走進婚姻。可現在已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狀態。她很擔心楊玉燕沒能轉換心態,再出現什麼問題。楊玉燕認真的問她:“姐,你說要是……等我四五十歲,滿臉皺紋時,蘇純鈞他不喜歡我了,我該怎麼辦啊?”楊玉蟬:“……”畢竟是親生的,楊玉蟬打不下手。她按著楊玉燕的肩說:“你可以先他一步登報離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