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頁的拍賣開始前, 留聲機的音樂突然停了。侍者們來到各個圓桌前,說現在是幕間休息——就像他們在看歌劇。不管是因為什麼,大家都被請了出去。從燈光不足的餐廳裡來到燈火通明的走廊上, 祝二小姐有一種剛從電影院出來的重回人間感。“哦, 天呐。”她從手包裡掏出一把蕾絲小折扇, 呼扇兩下,遮住打哈欠的大嘴巴,“幾點了?”她抬起手腕,從蘇老師給她買的手表上看了一下時間,“居然已經十一點了。”他們大概是七點半到這裡的, 八點開吃,十點左右吃完,拍了兩頁已經是十一點了。她重新翻了一下拍賣單, 一共十頁。“這是要搞到三四點啊。”祝二小姐問蘇老師:“一會兒可以讓他們上兩杯咖啡嗎?”蘇先生挽著祝二小姐沿著走廊散步。這幢用來搞拍賣的房子相當的大,以他的經驗看, 這裡應該是副樓, 大概是主樓的左翼樓, 因為樓梯是向右旋的。副樓並不高,隻有四層。他們所在的這一層是最高一層——這意味著要是有人想**品就不太方便了, 他需要跑下四層樓, 遇上至少三層的安保團隊。這裡的人肯定都帶著槍。蘇先生當然也帶著槍。開車送他們來的陳司機也帶著槍, 不過小陳在外麵看著車子沒進來, 車上應該還有其他武器。這不是說他今天要在這裡搞事, 他帶著燕燕呢。隻是為了以防萬一。假如有人要搞事, 他們是有全身而退的機會的。不過這次拍賣出事的可能性極小。因為這個拍賣並沒有觸動哪一方的神經。連現在最囂張的日本人都沒有來, 這說明彙豐銀行也並不想在安全撤離這座城市前出問題——他們一定將所有的安全隱患都排除了。寬大的走廊繞著整幢樓的頂層轉了一圈, 甚至旁邊的落地窗可以推開, 還可以走到陽台上去轉一轉。似乎他們並沒有受到監視,四周的侍者也並不多,他們也不像是有監視客人的任務,就像是普通的侍者。兩人就像是在聽歌劇途中坐了許久,出來散散步而已,舉行閒適的令人驚訝。轉了一圈,祝二小姐心算了一下剛才在走廊裡遇到的人,小聲對蘇純鈞說:“客人好像人數不對。”剛才廳那麼大,她是根據與隔壁桌的距離,心算過這個大廳裡有多少桌子的,再根據桌子數推算出客人數。學生的基本功。沒辦法,看到數學題就忍不住想做。可她剛才在走廊上遇見的客人卻還不到剛才人數的三分之一。蘇純鈞摟著她,小聲說:“有一些客人一出來就被侍者從那邊的樓梯領出去了。”走廊是環狀的,但並不是正環形,它還有許多裝飾品和窗戶做阻隔,樓梯有兩個,都在走廊中間,卻是相背的,客人下去時,連對麵的人都看不到他到底是下去了,還是轉彎了。離開的客人當然無緣接下來的拍賣。他們倆人沒有被侍者領出去,顯然是能參加下一場的。蘇純鈞怕燕燕緊張,還對她說笑話。“我聽說這樣造樓梯是為了讓國王能在王後不知道的情況下去與情婦相會。歌劇院等地方使用這種樓梯也是為了紳士們的方便。”這是他在留學時聽來的逸聞,不知真假。祝二小姐對這種野史的信任度極高,馬上相信了,雙眼晶晶亮:“真的嗎?我聽說外國的國王個個都有情婦。”蘇純鈞不忘表一表忠心:“是的,外國男人都不如我這麼堅貞不二,我有了你,就再也不會看一眼彆的女人了。”祝二小姐拿扇子輕拍他的肩:“哼,彆以為說點甜言蜜語我就相信你了。我可不是那麼好騙的。”一邊說,一邊笑,眼睛望著他眨啊眨的,把這帶著殺氣的威脅說得比甜言蜜語還要甜。蘇先生就完全沒有被威脅的感覺,像被迷昏了頭,繼續說好聽話:“她們哪有你好呢?一個個都蠢死了,隻會攀比珠寶,什麼腦子也沒有。”祝二小姐不按牌理出牌,臉色一沉,怒道:“你見過的蠢人隻有女人嗎?我才不信。”蘇先生馬上改口,認真的說:“我見過的男人比女人多多了,見一百個男人也未必能見一個女人。我剛才說的全是男人蠢。”兩人就這麼一邊鬥著嘴,一邊散著步,直到侍者過來輕聲通知他們能進場繼續了。再次走進去後,仍是那個黑洞洞的地方,桌子之間的間隔變大了,她開始連隔壁桌坐的是男是女都分不出來了。桌麵上的蠟燭換了一盞。祝二小姐伸手叫侍者,她打了個響指,侍者馬上過來。“請問您有什麼吩咐?”侍者輕聲問。祝二小姐:“有咖啡嗎?”侍者:“有的,請問您需要什麼咖啡?”祝二小姐開始點餐了:“我要一杯摩卡,巧克力多一點。”再轉頭問蘇先生要什麼。蘇先生:“純咖啡就行。”侍者很快送上來了,咖啡的香氣飄散開來。黑暗中能看到其他桌有人扭頭轉過來找咖啡香味從哪裡來。送上來的當然不止是咖啡,還有三層的點心塔,純奶和方糖。雖然剛才吃得不少,但飯後一塊餅乾的習慣,祝二小姐還沒改掉,隻是在小紅樓已經許久都吃不到餅乾了。不是蘇先生不給她買了,而是連西人的蛋糕店都關門了。祝二小姐很快撿起舊愛好,先從諸多蛋糕餅乾中挑了一塊杏仁餅乾,咬了一口之後,又拿了一塊給蘇先生。她咬著餅乾說:“挺好吃的。”上麵灑著烤得脆脆的杏仁片,杏仁的奶香味散發出來,是難得的美味了。於是,繼咖啡香味之後,咬餅乾的脆響又傳出去老遠,在寂靜的、黑漆漆的廳裡特彆明顯。二樓的約翰先生放下望遠鏡,坐在椅子上,對秘書說:“讓他們給我送點吃的來。”秘書去吩咐侍者,回來對約翰先生嘀咕:“這兩個年輕人真是初生之犢啊。”很快,侍者不但送來了吃的,還把剛才這一對年輕人在走廊上的交談學了一遍。雖然他們的聲音很小,但大概還是能聽到一些的。約翰先生聽完侍者的彙報,說:“無聊的年輕人。”他搖搖頭,拿起一塊布朗蛋糕,咬了一大口。第三頁的拍賣還是那樣,由侍者推著送餐車過來。送餐車來到祝二小姐麵前時,她興致勃勃的放下吃的,拿餐巾擦了一下手,接過了侍者遞過來的一張紙。拿過來一看,很好,是德文。她的德文隻停留在“你好,早安”這個階段,已經許久沒有背新單詞了。而蘇純鈞看了一眼後就放棄了,他隻能認出是德語,但他連“你好,早安”都不會。活到老,學到老。特彆是他看到祝二小姐在憑著貧瘠的單詞量在艱難的時候,身為男性的自尊心讓他不允許自己落後。回頭就開始學德語,隻要他能把睡眠時間再壓榨一下的話,他就還可以拚一拚。祝二小姐仗著反正也沒人知道她會多少,硬是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才把這張紙還給侍者。然後兩人都沒有在拍賣單上寫價格——它的標價是8000.底價8000美金,加一次價是1000塊。侍者走了以後,蘇先生考慮到祝二小姐的自尊,沒有主動問那張紙上寫的是什麼東西。他是很了解自己曾經的學生的水平的。——她絕不可能認識全文。——剛才應該是在假裝自己會。但祝二小姐在與蘇先生成為未婚夫妻後,臉皮就已經扔掉了,她完全不覺得有什麼丟臉的,在侍者走後主動對蘇老師說:“我不知道那張紙寫的是什麼。”蘇純鈞安慰的笑著點了點頭。祝二小姐:“但裡麵有很多數值,好幾個,我猜它是某種機械。大型的。”蘇純鈞驚訝的挑了一下眉,開始在心中思考是什麼機械。第二個餐車也很快過來了,裡麵仍是一張紙。謝天謝地,這次是英語說明書。這回兩人都能看懂了,是紡紗機。蘇純鈞也猜出來了,剛才的和這個,拍賣的可能是一整條生產線,或者說是停工的工廠裡的機器。祝玉燕瞬間就想明白了。外麵的情形這麼糟糕,工廠已經不可能再維持正常的生產了。拍賣的話,應該是工廠把廠裡最值錢的機器抵押給了銀行吧?他們停產後,銀行就根據合同,把廠裡的機器拉走了?兩個月以前,她還想過要把施巧兒她們送去做女工,結果現在工廠就已經停工了。因為工廠不止是美國的工廠,其實城裡的紡織廠倒多數是國人在經營。不止是這裡,江南那裡,最先用機器代替人工的,就是中國的商人。他們早就發現了這裡麵巨大的利潤。她以前就覺得,說不定這個世界上,最開明的應該是商人們。他們總是最先接受新技術新思想,隻要有錢賺,能賺更多錢,他們都能毫不猶豫的拋棄舊技術,改用新技術。百貨公司裡賣的裙子襯衣,總說自己是美國棉。但事實上可能棉花確實是從美國運來的,但它們都是在中國的工廠裡紡成線,織成布,變成裙子,最後送進百貨公司的。畫報裡、報紙上打廣告的牌子也幾乎都是國產貨。從花露水,到火柴,全都是外國技術,中國生產。近兩年夏天才時興起來的汽水,也是美國的技術,聽說連裝汽水的玻璃瓶子,都是用美國機器製造的。技術革新帶來的是技術壁壘的打破。江南的絲綢很出名,以前要老師傅設計,熟手的繡娘精心製作好幾個月才能織成一匹。可有了美國的新技術之後,隻要有錢,就能買來新機器,開動機器以後,什麼新鮮的織法花樣,什麼新麵料,都能織出來。中國的商人們用美國的新機器新技術,賺得盆滿缽滿。以前的祝家,現在的金公館,都曾手握數十家數百家工廠,用的也全都是外國的新技術新機器。不過商業活動,說到底要在和平的土地上才能生根發芽。祝家滅亡,其實跟清朝滅亡是有關係的。祝家靠的清朝大官倒了祝家才完蛋的,清朝大官之所以倒下,是因為清朝完蛋了。金老爺以前靠著英國人做生意,靠著日本人做生意,賺下了何止幾座金山。可當他所在的這片土地開始動蕩了,他也就跟著完蛋了,而且是最先完蛋的那一批。商人們如果連這點都看不透,那真是死得活該。太平盛世,錢多可生權。亂世末世,錢多就是催命符。祝玉燕看著這被拍賣的機器,不由得想,這些機器的原主人……隻怕現在還不如這些機器值錢,也不如這些機器平安,至少銀行會好好的給這些機器找個新的地方安置。可誰還關心已經關門的原廠主,現在是個什麼下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