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九齡做好準備要說服這一屋子的木頭腦袋情況有多危急, 事態有多嚴重,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道理。但他說完,屋裡這群木頭腦袋們表情都不帶變的, 問出的問題五花八門,就是沒一個是反對的。“什麼時候走?”“東西怎麼帶?試驗室裡好多儀器可不能丟下吧?坐火車走嗎?”“學生帶不帶?啊呀,現在學校裡的學生還有一千多號人吧?都帶上?”“可以帶家屬吧?我媽還有我弟我妹三家人。”一群人七嘴八舌的, 已經開始商量幾月幾號出發了。唐九齡喉中乾澀, 心底發愁,敲敲桌子喚回眾人的目光,從他原本計劃的內容往下說。“我想著, 這日本人也沒有把全中國都占了, 咱們先躲過這一次,先躲到日本人沒占的城市去。實驗儀器這都不能丟,但帶不帶得走也要看情況, 先把人送走。家屬可以帶,最好是把能帶的家屬都帶走。學生隻怕不可能都帶走,隻把那些沒家沒業的帶上吧, 還要看人家樂不樂意跟咱們走呢。要走肯定是要坐火車的。”唐九齡一一說道。代玉書問:“那咱們去哪裡呢?”一個瘦長的教授說:“中原吧?中原好, 有地種, 不缺吃的。”另一個說:“河南?會不會不夠遠啊?河南有日本人嗎?”第三個說:“河南那塊沒山,飛機一來大轟炸誰都躲不掉啊, 不好不好。”“想進山那就去四川?”“越遠越好的話, 那不如去雲南?那邊現在日本還顧不上, 他們的勢力是從東北上來的。”唐校長的手在虛空中按了按, 大家安靜下來。“去哪裡我們再商量。現在大家達成一致了吧?咱們走?”“走啊。”“走!學校在哪裡, 我就在哪裡!”“讓日本人玩蛋去。搞什麼良民證, 我呸!”一個性格粗曠的教授往地上啐了一口, 唐校長隻好當沒看到。唐校長:“那大家回去就做準備吧,咱們畢竟力量有限,大家回去儘量多勸退幾個學生,收拾收拾書和各種資料,帶不走的就銷毀,能帶走的就都收拾好,也讓家屬準備準備,要跟著走的都提前準備好,但彆走漏風聲。”一個教授念念不忘:“那我的儀器……”那也是真金白銀從美國買回來的,唐校長也不舍得丟,說:“肯定會帶上的。你把咱們學校裡的那幾匹馬和驢都帶上,到時說不定就要靠它們出力拉車呢。”教授們是懷著激動與不安的心情走出校長室的。祝顏舒和代教授兩人手牽著手慢慢走回小紅樓。靜謐的夜,隻有學校裡養的動物們發出的聲音。在這裡看不到遠處的燈火,學校就在這一片黑夜之中,像是一座孤島。代教授輕聲說:“我明天就去船運公司,給無為和小蟬的身份證明都開好了,票也買好了,我去把船次定下來,到時先送他們上船。”這是一個混亂不安的年代,一家人守在一起固然安心,但為了那微小的希望,他們也願意把心愛的人送到更安全的地方去。祝顏舒沒有說話,像是沒聽到,在出神。代教授的聲音輕輕的就像耳語:“我也給燕燕和純鈞準備好了身份證明,到時他們要是願意走,可以一起去。我也給你準備了,你跟他們一起走,我更放心。”他唯獨沒有給自己準備。因為他不會走。他半生是奴隸,半生是教授,他願意自己活著的時候和死著的時候都是一個值得人尊敬的教授。他品嘗過外國的美酒,但更愛家鄉的甘泉。月明星稀,一條淺淺的星河斜在夜空上,許多星子灑在深藍的天幕中對著人眨眼睛。代玉書站住,在這美麗的月色中,他對祝顏舒講:“小舒,能遇上你,跟你結婚,是我這一生最大的幸福,我永遠感激上蒼讓我遇到你。”一個尊重他,愛護他,不鄙視他,也不同情他的愛人,她還聰明靈秀,美麗動人,她從不以家世來驕人,隻以聰明來欺人。在他所做過的最大膽的美夢中也沒有這麼想過。他遇到了愛情。祝顏舒靜靜的聽他說完,沒有回答他,她麵色沉鬱,似乎懷著巨大的心事。他們慢慢走回了小紅樓。小紅樓的客廳裡,留著一盞燈。燈下的沙發上,坐著一個身影。他二人走進門才看到是祝玉燕,她裹著一件羊毛毯,在讀一本日語書。祝玉燕打了個哈欠,看到他們回來,放下書說:“你們回來了?張媽去睡了,廚房有熱水可以喝,也可以衝雞蛋花,你們餓不餓?”生雞蛋用熱水衝散打成花,再放一些糖,就是甜甜的雞蛋花了。在沒有什麼物資的時候,這是張媽最後的倔強——給晚歸的家人準備的夜宵。要是施無為就是準備另一種了:辣椒就燒餅。祝玉燕剛才就喝了一杯甜甜的雞蛋花。現在外麵是買不到白糖了,這還是蘇老師從馮市長家裡拿來的呢。祝顏舒提起她膝上的書看了看封麵,扔回她懷裡:“這會兒用功什麼?都這麼晚了,回去睡覺。”祝玉燕察覺到好像有什麼不對,不敢說她是在給蘇老師等門,立刻答應:“好,那我這就去睡了,媽晚安,爸晚安。”她像隻小燕子般跑上了樓,書都忘了拿。代教授問她:“要不要等一等純鈞?”祝顏舒:“等他乾什麼?以後再告訴他。”兩人也上樓睡覺去了。祝顏舒一夜輾轉難眠,開始是豎著耳朵聽祝二小姐有沒有陽奉陰違又跑下去,後來是聽到了蘇純鈞回來的動靜,再然後就是施無為下樓劈柴,代玉蟬下樓幫忙,兩人在樓下廚房裡做飯,張媽去燒水,然後,代教授也起來讀書了。祝顏舒摘下眼罩,躺在大床上歎氣。她一晚上沒睡著。代教授穿著晨衣,去樓下端了兩杯咖啡上來——咖啡也來自蘇純鈞。這玩意竟然是美國的軍需品,跟玉米罐頭一樣是配發的,還有巧克力和香煙,可惜巧克力太難吃,被祝二小姐退貨了。他把咖啡托盤放在床上,彎腰含笑看著她:“要不要現在起來?”祝顏舒望著這個長了胡子也不難看而是性感的男人,從心底歎氣:“我怎麼沒早二十年遇上你?”兩人結婚後,代教授不止一次在床第之間聽到祝女士這麼講,仿佛沒能提前二十年睡上他是一件天大的遺憾之事。代玉書對女士的誇獎照單全收,再謙虛兩句“二十年前隻有年輕的□□,二十年後還有豐富的靈魂”。祝女士就說,她的人生中少了二十年的快樂時光。這一次次火熱的表白,讓代玉書心中連自己都不知道的自卑漸漸消失了,他無比的確信自己被這個美麗的女人熱愛著,正如他愛著她一樣。祝顏舒直起身,端著咖啡呷了一口,說:“你幫我叫小蟬進來,我有話跟她說。”祝玉燕在樓下等了很久,都跟蘇老師坐在一條沙發上說了一車話了,都沒見祝顏舒和代玉蟬下來吃早飯。雖然早飯也沒什麼好吃的。今天的早飯是玉米麵餅夾泡椒,雞蛋花這麼奢侈的享受,一天隻有一次,不是因為白糖不夠,而是學校裡的雞下的蛋不夠。張媽現在已經懶得管祝二小姐跟蘇老師到底是坐一條沙發還是兩條沙發,她吃完飯就立刻去抱收音機了,現在收音機裡天天放唱戲的唱歌的,還有評書、大鼓、相聲,全是好玩的,她可以抱著聽一整天都不挪窩。收拾盤子的當然是施無為。沒有代玉蟬,整條桌的人都想不起來要幫他的忙,就連代教授也是一放下碗就鑽進書房去了。祝玉燕把她昨天拿的日文書找出來給蘇老師看,說:“果然太長時間不用,已經有點生了。”現在日本人勢力大漲,她覺得還是應該溫習一下日語。蘇純鈞也支持她多練習:“今天可以跟大姐一起練練,家裡人最好都學兩句。”祝玉燕趕緊把他拉到外麵才小聲問他:“日本人要進城了?”蘇純鈞輕輕歎了口氣,點點頭:“嗯。馮市長要撤了。”這一刻是早就料到的。沒人覺得馮市長可以在日本人的槍-炮之下堅持,都知道他要走,現在日本人就快忍不住了,那他肯定就要跑了。祝玉燕問:“那你是不是也要走?”蘇純鈞搖搖頭,“市長要分批撤退,我大概會被留下來頂一陣,最後才走。”祝玉燕沉默下來,良久才問:“那要是都走了……日本人會占領這座城市吧?”蘇純鈞沒有點頭,隻是望著她,那雙黑色的眼睛像一個深潭,又像一個旋渦,裡麵什麼都有,又什麼都沒有。不是誰走不走的問題,而是日本人一定會占領。不管馮市長走不走,日本人都不會放過已經到手的城市。哪怕市長不走,他也隻有兩個選擇:順從與反駁。也就是生,或死。祝玉燕目送著蘇老師的背影,他看起來不像她想像的那麼高大威武,在秋風中他的衣擺被狂亂吹起,他一手按著帽子,腳步匆忙。他才二十幾歲啊,還是一個年輕人。每一個年輕人都要麵對這個世界的。她的愛人隻是一個普通人。而她也愛這樣普通的他。她不需要他英明神武,什麼都會。她愛的原本也不是一個什麼都會的人。她愛的人叫蘇純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