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陽風雪壓城,隆冬的肅殺還未過去。沿著版圖向南,一路穿過南朔州、戎州、建州、懷州……豫州,便是北齊西南角的邊陲重地光州。在它的西邊,周國的版圖就像是橫插進來的一腳,淮州、順州、湖州、隨州、安州,這片階次連接起來的土地,攔住了北齊通往江陵的路途……晉陽諸公還處於冰火兩重天的朝堂清洗之中,而在光州刺史慕容儼麵前展開的,已經是一派春意融融了……北齊武平二年二月一日,光州左近,郡兵大營,田埂山野間,一片人嘶馬喊的聲音,這是新拉起來的一支新軍,慕容儼將他們投入軍中其實不過才那麼點時間,就已經將軍備士氣統統提煉了起來,這個靠近邊陲,叫天不應的小地方,已經變了一番模樣。原來低矮的軍寨寨牆早已壘高,在這一帶,物資非常豐沛,慕容儼將民生之計暫緩,全力投入到軍伍建設之中去,原來摻土的寨牆,如今已經用新采的石頭壘了起來,外層都未曾打磨,還露出鋒利的石頭茬兒,壕溝、寨欄,樣樣不缺,又深又闊,離河遠,地勢險要……壕溝有一丈多深,兩丈多寬,下麵埋著鋒利的木樁,掉下去就是個死!而這樣的工程,在光州郊外比比皆是,壘起這些營寨,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多虧了去年朝廷頒下的“以工代賑”之策,大齊上上下下,從朝廷中樞,到地方官署,個個都勒緊了褲腰帶,好歹是將這關給成功熬過去。對於慕容儼而言,最重要的,就是一些邊陲重地的基礎建設在這條政策的影響下逐步完成了……山東河北淮北,近百萬饑民……也許數百萬也不一定,朝廷派重臣親臨地方督促,將災民分散打亂,送往各地,慕容儼當時就覺得這是一個機會,他早就有心完善大齊西南邊陲的防禦,壯大邊地軍力,可光州這個地方狹小,人口、賦稅都少,假如能將一部分災民壯丁引過來,那無疑就是一大助力,再者,也費不了多少錢,災民隻要能喂飽飯就差不多可以了,了不起,按照郡兵三個月俸錢來犒賞就是了。於是慕容儼上奏朝廷,獲得批準之後,快馬加鞭的進行建設一事。陛下在公文之中誇讚他勇於任事,“這才是一方大員該有的樣子,朝廷顧及不到,你們就應該提出來,此是亂世,不能學黃老無為,不止朝廷,地方官員,也該做出表率!”而後將他奏章之中的內容抄錄下來,發往各地,有慕容儼帶頭,南司州、衡州、巴州、羅州各地都開始軍備、營地的休整,讓對麵周國緊張了好一陣子,如今已經初具規模……慕容儼很感慨,其實仔細梳理一遍,就會發現陛下真真正正的是老謀深算,一步扣一步,一環扣一環,每一個環節都不是多餘的,就此事而言,這套方法行之有效,既避免了災民生亂,也加強了地方上的防禦、水利建設,西南邊地隻是小打小鬨,重點是淮南各軍鎮、汾州軍屯的建造,無一不是大手筆,無一不顯露出當今爭霸天下的勃勃野心。慕容儼是武臣,他隻看重軍事,其他的他都不關心,通過邸報,過去一年裡,他看出了不少苗頭來。在幽燕,陛下倚仗高寶寧,節製三州,羈縻契丹、,使其不虞生亂;在江淮,陛下解除兵頭兵權,重用盧潛、皮景和,鉗製南朝;在汾州、河東,斛律光、高長恭各自牧守一方,修築軍鎮、馳道,操練兵馬,養精蓄銳,以待天時……而西南就有些不尷不尬了,本身偽周在自己的東南邊陲軍力便處於弱勢,暫時無人看重這些地方,但慕容儼覺得此言大錯特錯,將來周國若與大齊爆發國戰,西南邊陲絕對是可以左右天下大勢的重要因素之一,這裡威脅荊襄,乃是連接南北的重要紐帶,怎麼能夠不重視?慕容儼甚至上了一本奏章,談了談對於大齊未來五年內的發展戰略,但他卻敏銳的發現,陛下對於這事,態度有些奇怪,仿佛還在猶豫不定,認可了他謀奪荊襄的想法,但又有些不同的觀點……慕容儼百思不得其解,最後也不得算去糾結了,他在光州,縱使可以提出意見,但終究不能代表中央決策。直到昨日,朝廷的天使趕來,宣讀了皇帝的詔書,加封他為司徒,入朝領左相職權。這,忽然又讓他蒼老的心臟火熱起來……前些天聽到過斛律光辭相的風聲,但他從沒想過有一天可以入中樞輔政,真正意義上影響國家決策!涼風從南方襲來,寨牆上巡守的,是服色雜亂的郡兵們,鎧甲尚不齊全,器械雜亂,但是能聚集起那麼多的精壯漢子,本身就代表了地方上的強大武力,這是刺史們代天子牧守一方的根本。軍紀還算不上多麼森嚴,可也已經有了一支強軍的樣子了……但這還遠遠不夠。他走之後,征西副都督高長恭會派大軍接管西南諸州的防務,總理軍事。高長恭麾下大軍的軍營就在光州之外,雖然隻有四五百人,但統率他們的軍官裡外裡共有二三十人,層層製約,相互監督,精神麵貌和慕容儼從前見過的完全不一樣,隻是掃一眼,慕容儼就可以估算出這支軍隊的戰力到了何等地步,天底下能比他們更強的,隻怕找不出多少來。而據說,這支軍隊是鄴城禁軍調防過來的……鄴城……鄴城……他在光州呆著,並不知道千裡之外的朝廷到底發生了何種變化。他怔怔地向北望去,天高雲闊,淒厲的北風也凍不僵胸腔裡藏著的壯誌雄心。光州官員們遠遠的列道兩旁,慕容儼打馬上前,將印綬放在了屬官高高捧起的漆盤上。眾人皆拜,“恭送慕容刺史!!”慕容儼問候了幾句,轉身離開,顯得有些心不在焉。沒有不舍,沒有上位之後的春風得意。此時他腦子的盤旋著的,再也不是該到何處養老送終,死後子孫能得到多少蔭蔽……好男兒誌在匡扶天下!他再也沒有回頭看過一眼。…………卯時剛過,天剛蒙蒙亮,躲在被窩裡的婉兒身子稍稍動了一下,睡在身邊的高緯立刻便睜開了眼睛。“沒事,還早,你接著睡……”她一邊坐起踩著鞋子,一支手撫上他的額頭。“朕睡飽了……”婉兒看著他,把頭靠倒在他的臂彎裡,手指輕輕地戳了他一下,“騙人,你明明一夜都沒有合過眼。”“你怎麼知道的?”“我聽你的呼吸聲,就知道你沒睡著,想什麼呢?”高緯牽起一抹微笑,揉揉她的頭發,“沒什麼,朕在獵宮玩夠了,也睡足了,回到這裡反而不想睡了……”而她隻是靜靜地看著他,高緯說:“朕在想一些事,有些分寸,還得要朕自己拿捏,想著想著,就天亮了。”她俯身抱住高緯的腦袋,鼻尖親昵地在他額頭上點了幾下,佯裝生氣的樣子,說:“難不成,你對我的興趣還沒有那些無聊的奏折多?……你老這麼累,過幾天又該嚷著說頭疼了。”高緯抓住妻子的手,按住她,道:“我沒事,真的沒事,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她眼眶紅了又紅,到底舍不得罵他,最後,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在懷抱之中扭來扭去,“哎呀,讓我起來。”“什麼事那麼著急?”婉兒簡單洗漱了一下,“今天是二月二,驚蟄都過了五天了……”“哦。”“阿緯,你抬抬頭。”“嗯?”“二月二,龍抬頭,皇帝是真龍天子,該你抬頭了……”高緯懶散地翻了個身,果真抬起了頭,饒有興趣地盯著風風火火的妻子看。斛律皇後盯著皇帝瘦削的麵龐看,心頭滿是酸楚,伸手托著著他的麵龐,兩個人都不說話,良久,高緯覺得氣氛有些不太對,咳嗽了兩聲,道:“你彆老摸我臉,你倒是讓我起來呀……,朕打算去微服出宮逛一逛,帶著你一起去,你還從沒有出過宮吧?”一滴眼淚猝不及防的滑下來,讓高緯也有些慌了。“你又瘦了好多……”她低頭擦著眼淚,“我也知道說這個你不愛聽,隻是,隻是希望你彆太幸苦……”高緯嬉皮笑臉的摟過她,故意調笑道:“朕這不叫瘦,這叫精悍,會不會用詞你?你自己說,朕是不是越來越龍精虎猛了,嗯?”畢竟那麼久的感情了,婉兒又怎麼會不了解他?果然把眼淚擦乾淨了,紅著臉,啐了一口:“呸,下流……!”…………雪已經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