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傾斜, 由小小木扉窗照進來,又被窗棱分割成一道一道的陰影。一半照的靈雲瑩潤透亮,一半又成了黑影,連上麵的靈芝祥雲紋都看的不甚清楚了。靈雲所說的內容太過複雜, 寧姝在心裡揣摩了些許時間才理順出來。“其實還有件事兒。”寧姝說道:“想請靈雲幫忙。”“說吧。”靈雲並不推拒, 也沒有不厭煩,但比起秘葵等瓷對寧姝的態度仍是顯得淡淡的。“你也無需覺得不好意思。我與秘葵、大黑是好友, 聽聞你為大黑所做, 值得一幫。且對於我不過是幾句話的事情便能讓生活更舒坦, 何樂而不為呢?”“多謝。”寧姝衝靈雲抱了下拳, 仔仔細細的將那名宮女投毒的事情與靈雲說了。靈雲思忖片刻,輕笑道:“還以為是多難的事兒,依我看倒是不用想法子從各宮裡找罪魁禍首。”“為何?”秘葵不解問道。靈雲不答反問:“可有人說宮中出事兒, 定然是宮裡人做的嗎?倘若都寫在明麵上,那天下事未免也太容易了,還要我們東西二廠做什麼?”秘葵和寧姝麵麵相覷, 一人一瓷此刻心裡想的內容是一樣的——不怕人笨,就怕人比人。一比,就想回去多讀點書,不知道還有沒有得救。秘葵和靈雲相熟, 此刻已經破罐子破摔了, “靈雲你就直接說嘛,這事兒興許是誰做的,目的呢?”“目的?”靈雲說道:“所謂計謀, 單單能讓人想到一步兩步的都不算計謀。最好是把人的心理行動都能算進去,對方多算一步,你就依照他的行為多算一步,一環套一環、計中計、以計設計才算是絕佳的朝堂陰謀。”秘葵:“靈雲,道理我們都懂,但我們就是腦子轉不過來,你直接告訴我們吧。”順便把寧姝也代表了。寧姝毫無反駁,在旁拚命點頭。靈雲省略了一大段分析,言簡意賅地說道:“說簡單些,就是凡事反著想。若是順著想,難免會中了他們的套。所以從一開始思路走到分岔點的時候,便不能按照常理選擇。譬如說良府讓良嬪攀附寧姝,不是為了良府日後好過,而是為了掩人耳目,給自己洗清嫌疑也說不定。”秘葵聽到這裡愣了,寧姝也瞠目結舌。過了半晌,這兩個人才回過神來,秘葵對寧姝說道:“姝姝,咱們之前確實也覺得不應該是良嬪。”“是。”寧姝嘗試用靈雲的法子想了一通,說道:“所以我們後麵會有很多個選項。選項一,良嬪指示宮女投毒陷害我。選項二,良嬪指示宮女投毒陷害柳非羽和陳妃。選項三,陳妃下毒被揭發。選項四,介貴妃在其中設計想要一網打儘。選項五,其他未被牽扯入內的嬪妃。”“在旁人眼裡興許還有選項六和七,譬如寧妃自用苦肉計陷害他人。”秘葵琢磨著說道。“然後你們就開始懷疑後宮。”靈雲所言所語好似她就在當場,親眼聽到寧姝等人的商議似的。“寧姝不願放過給皇上投毒之人,必然要去各宮調查,對於你們選項中的這些嬪妃也會帶有審視和敵意。敵意自然引來敵意。然後”,靈雲停頓片刻,看向寧姝,“你想到了什麼?”“然後後宮便亂了。”寧姝慢慢說著,“啊!”猛然間她像是想起了什麼,“方才靈雲說渣鬥是想要讓內宮也亂起來,而且渣鬥是從良府來的,應該是知道些什麼!”靈雲笑道:“還是聰明,一點就明白了。”秘葵喃喃道:“明明是兩件事兒,到了靈雲這兒這麼一分析,竟然套在了一處?最後都指向良府了!良府不是個好東西!”“但這些都是我的猜測罷了。”靈雲說道:“雖也算是□□不離十,但還有一成等到元青花來的時候驗證便是。”寧姝好奇問道:“那倘若是在你們東廠遇到這樣‘□□不離十’的情況,一般是怎麼辦的?”“東廠從來沒有‘□□不離十’。”靈雲頗為瀟灑答道:“所以無人願意和東廠為敵。”寧姝:雖然這話裡透著血腥,但感覺靈雲好帥,靈雲收不收徒弟!我可以!靈雲又說:“不過這些我能想到,皇上想必也能想到,亦或者他想不到,身旁總有太監內侍一類幫著想吧。”荀翊想沒想到寧姝不知,但戴總管……畢竟乾的不是東廠西廠的活,怕是沒有靈雲這般經驗豐富。靈雲停頓片刻,對著寧姝說道:“如今天氣炎熱,聽聞這集市裡有種棒冰可吃。”“我這就去拿!”寧姝立刻站起來衝出去,靈雲大佬想要棒冰,天天供應都可以!寧姝出去了,靈雲這才對秘葵問道:“寧姝找到青釉蓮花尊了嗎?”“沒有。”秘葵回道。她又有些好奇地問:“怎得掛念起青釉蓮花尊了?以往也未見你們常說幾句話。”靈雲隨口答道:“沒什麼,隨便問問而已。朗唫呢?”她又問。秘葵未將靈雲的話放在心上,隻歎了口氣,說道:“朗唫倒是在的,隻不過一見麵就給我上了一課,說些糊裡糊塗雲裡霧裡的話。你看吧,原來隻有我和青叔、大黑的時候挺正常的,現在瓷器漸漸多了,隊伍大了,瓷心散了,不好帶啊。”靈雲爽朗笑道:“是,辛苦秘葵了。”“一般般、一般般。”秘葵也跟著笑了起來,“夏日是真燥熱啊,感覺胎骨都要被曬裂開了。”靈雲聽聞這話突然停滯片刻,問道:“從方才開始你便在說口乾舌燥,如今又是燥熱。你可當真知道這兩個詞的意思?”從人類那兒聽到這次詞並不稀罕,但瓷器畢竟是不能親身體悟的。可在秘葵這兒,好似就像當真能感覺到冷暖寒暑似的。畢竟一個無知無覺的瓷器立在桌上,是很難說出這種話的。“嗯?”秘葵說道:“我倒是真的想。當個人多好啊。”“人沒有久遠的壽命。”靈雲低聲回了一句。“瓷也說不準啊。”秘葵說道:“靈雲想想當日多少瓷器和我們一起造出來,雖然大家隻是那繁華世界熙攘社會的一點點存在罷了,但如今呢?還剩下幾個?靈雲那個時候的天字罐,如今還剩幾個?拍賣會裡都是些‘剃頭(注1)’的’,就連以往常常一雙一對出現的成化杯都難尋一對。”說罷,秘葵幽幽歎了口氣,“瓷器的生命,不由自己的時候實在太多了。”“那你興許是誤會了人類。”靈雲掃了一眼外麵的陽光,聲音輕描淡寫:“他們的人生,不由自己的時候也實在是太多了。”介涼守在屋外不遠處,懷抱長/槍斜靠在一棟牆上。他也在仰頭看天,集市外麵的街道傳來了一連串的倉促馬蹄聲,踩得青石板路噠噠直響,聽這馬蹄鐵的聲響倒像是宮裡出來的。皇上理清楚了,要開始動了。有些人好日子過膩了,還想拉著所有人下水?介涼冷笑了一聲——來吧,誰怕誰啊?這麼些年自己連女人都扮過了,還怕什麼?他正想著,寧姝拎著四根棒冰回來,給了劉柄一根,又走到介涼身旁,往他手裡一塞、“熱吧?”寧姝問道。原本焦躁的掌心此刻被冷度熨平,介涼低頭掃了一眼,是橘子冰,是小時候最喜歡吃的橘子冰。其實上次和戴庸沒說謊,這些年了,誰還記得橘子冰是個什麼味道?不過是想著能吃到的時候的快樂罷了。但那些快樂,再也找不回來了。“再不吃就要涼了。”寧姝小聲提醒道。介涼回神,看了一眼寧姝手裡的兩根冰棍,問道:“你自己吃兩根?”寧姝總不能說這兩根是給瓷器享用的,隻好回道:“是啊。”“哦。”介涼點了下頭,“現在還有再來一根嗎?”寧姝愣住——原來介貴妃喜歡吃棒冰!她笑著回道:“有呀。如果沒吃到再來一根你就直接讓劉柄給你拿就行,攤子是我的,隨便吃。但是不能吃太多啊,不然肚子受不了。”說罷,她拎著兩根棒冰回了小屋,一根桃子的給了秘葵,一根蘋果的給了靈雲,妥當的擱在二瓷之中。“舒坦。”秘葵深吸一口氣說道:“光看這冒出來的白霧就覺得涼快。”靈雲頗有些擔憂的看了秘葵一眼,卻什麼也未說。兩瓷一人就這樣靜悄悄的看著窗外等著元青花,偶爾秘葵和靈雲聊上兩句,寧姝問上兩句。沒過一會兒,劉柄捧了個元青花進來送給寧姝:“娘娘,這是皇上給娘娘送來的。”“啊?”寧姝看著麵前的元青花,“皇上送來的?”不是說元青花在良府嗎?介涼不知何時已經斜靠在門口,說道:“良府來了,方才吃冰棍的時候,良府被抄家了。”寧姝:?!秘葵在旁聽了,嘖嘖道:“看來靈雲說的沒錯,皇上也明白了。”靈雲“嗯”了一聲:“這皇上雷厲風行手段強硬,倒是有我們東廠人的幾分風度。”說罷,她問寧姝:“你可知道我們還有個用處是什麼嗎?”“是什麼?”寧姝不解。靈雲語氣平緩,但說出來的內容卻是驚人:“不怕這些‘□□不離十’的人不招,怕的是皇上優柔寡斷瞻前顧後不願下手。有些人便是如此,你對他們慈悲,就是對天下百姓的不慈悲。而我們,就是專門剃掉慈悲的人。你說是不是啊?元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