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細雨黃昏後。又一夜開始。快活林中仍然是那麼熱鬨,與平日並無不同,隻是燈光已因為細雨變得迷離。細雨蕭騷,庭院中燈火同樣淒迷,入夜之後,沈勝衣就搬了一張椅子,獨坐在堂前石階之上。劍放在膝上,他左手不時輕撫劍柄,好像隨時都準備拔劍出鞘,一劍刺出,卻又似在等候什麼人降臨。他很少這樣緊張。方重生的武功與他顯然還有距離,慕容孤芳若是他的對手,根本也不用找來方重生。也許他還未知道這一點,但慕容孤芳亦沒有任何表示今夜要到來。難道他今夜要等候的並非慕容孤芳他們?江湖上,又有誰能令他這樣緊張?又怎會突找到這裡?燈火倏地搖一搖,白玉樓大踏步從堂內走出,走到沈勝衣身旁,忽然道:“你實在不用這樣緊張。”沈勝衣忽然苦笑了一笑,道:“我其實並不是故意這樣子緊張。”白玉樓道:“是因為不停有人在院外窺視?”沈勝衣一怔,笑道:“那個人縱然是老手,也不是高手。”白玉樓道:“我看見他也是太急功,以致暴露形跡。”沈勝衣道:“我們該怎樣?由得他在外窺視?”白玉樓道:“我倒想嚇唬他一下。”語聲-落,身形驟起,橫越庭院.三個起落,已掠過東牆,躍上東牆外的一株老柳上!那株老柳即時一陣顫動,“悉索”衣袂聲響之處,一個黑衣人從中竄出,急掠向樹下!白玉樓哈哈一笑,道:“哪裡走?”聲落人落,飛鳥般從那株老柳上躍下,落在那個黑衣人的麵前!黑衣人怪叫一聲,雙手一翻,颼颼聲響中,寒光暴閃,從袖子裡抽出一雙短刀,疾插向白玉樓的胸腹!白玉樓一聲:“好大的膽子。”右手一伸,就抓住了那個人的握刀右手,一牽一撥,竟就以那個人的右手刀擋開了那個人的左手刀!“叮”一聲金鐵響聲中,那個人的身子不由自主的打了一個旋子!白玉樓即時鬆手,右掌如刀,左右一切,正切在那個人的脈門之上!那個人手中雙刀嗆啷墮地,不由得驚呼失聲。白玉樓右手旋即往那個人肩頭一推!那個人立時又打了一個旋子,疾轉了回來,正好麵向白玉樓!白玉樓再探手,劈胸將那個人一把抓住!那個人方待掙紮,已與白玉樓目光接觸。白玉樓目光如焰,不怒而威,那個人全副精神不覺崩潰!白玉樓問道:“你是慕容孤芳的人?”那個人惶恐地點頭。白玉樓沉聲道:“回去告訴慕容孤芳,我們在這裡恭候她隨時駕臨!”那個人顫聲應道:“是……”白玉樓欲放未放,忽然問:“慕容孤芳現在哪裡?”那個人臉色一變,顫聲道:“不知道……”白玉樓手一緊,厲聲道:“你真的不知道?”那個人麵色一變再變,倏地慘笑道:“你是怎麼迫我,我也不會說的。”白玉樓“哦”一聲。道:“這就是說。你是知道的了。”那個人不作聲。白玉樓冷笑道:“我倒要看你的嘴巴硬還是你的骨頭硬。”那個人仍不作聲,身子突然向前一栽,白玉樓一怔,左手急伸,托住那個人的下頷。一縷黑血即時從那個人的嘴角淌下。白玉樓這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又是一怔,皺眉道:“好厲害的慕容孤芳,好厲害的手段!”他說著雙手一送,將那個人的屍體送到那株老柳之下,然後他嘟嘟喃接道:“看來我還是不要迫問這些人的好。”將雙手鬆開,退後了兩步,霍地轉過半身,目注旁邊的另一株老柳,道:“方才我的說話,相信你也聽得很清楚!”語聲方落,另一個黑衣人從那株老柳上躍下,翻手拔出了腰間的一支軟劍,迎風抖得筆直!白玉樓目光落在劍上,冷笑道:“你當然也是慕容孤芳的人!”黑衣人悶哼作答。白玉樓接道:“否則你豈敢破壞慕容世家在快活林訂下的規矩,在快活林中動兵刃。”黑衣人道:“是又如何?”白玉樓道:“慕容世家的這個規矩實在不公平,外人動兵刃不殺人也要死,但是慕容世家的子弟卻可以隨便動兵刃殺人,不管對方有沒有破壞快活林的規矩。”黑衣人道:“少廢話,你要動手隻管動手。”白玉樓笑道:“我若是動手,你就死定了!”轉問道:“你難道不怕死?”那個黑衣人怔在那裡。白玉樓接著道:“我不想殺人,所以也不想迫問你慕容孤芳的下落。”那個黑衣人暗籲了一口氣。白玉樓又道:“慕容孤芳勢必吩咐你們在口中藏毒,必要時就服毒自儘。”黑衣人不覺點頭。白玉樓搖頭道:“這個女人實在不簡單,居然能夠令這麼多人絞死。”一頓吩咐道:“回去告訴她方才我要你那個同伴告訴她的那些話。”語聲方罷,他身形已掠起,掠過高牆,回到那個莊院。黑衣人不敢阻止,目睹白玉樓離開,一頓足,轉身疾奔了出去。才奔出三丈,一個人鬼魅一樣從一株樹後閃出來。黑衣人一驚,目光及處,脫口道:“方公子!”那個人正是方重生,應聲道:“白玉樓的話我也聽到了。”黑衣人道:“那麼,不用我……”這句話尚未說完,方重生的右手已抓住他的咽喉!“啪”一聲,黑衣人的咽喉已被他捏碎!方重生手一揮,那個黑衣人背貼著旁邊的一株柳樹樹乾,滑坐在地上。“貪生畏死,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留你不得!”這句話出口,方重生身形一動,倒躍上另一株柳樹之上。即時牆頭人影一閃,白玉樓進而複出,飛燕般落下,再一掠,已落在那個黑衣人的身前,欠身一探手,托起那個人的下頷,冷笑道:“好辣的手段。”方重生的語聲從樹上傳下來,道:“你放他走,本是想隨後追蹤,找到我家姑娘的藏身所在。”白玉樓放開手,道:“不錯!”方重生道:“你若是沒有這個打算,這個人絕不會現在就死的。”白玉樓冷笑道:“我若是要追蹤,最佳的對象該是你了。”方重生道:“也不是,我若擺脫不了你的追蹤,就是死,也不會讓你找到我家姑娘的!”“是麼?”白玉樓雙臂陡震,身形疾往上飛起來!一道刀光即時飛至!白玉樓目光銳利,半空擰腰急閃,一把三尺長刀從他的身旁飛過,他上拔的的身形不由往下落!“刷”一聲,一條柳樹橫枝在刀光中兩斷,白玉樓冷笑一聲,左手一探,搭在旁邊另一條橫枝之上,借力使力,下落的身形又往上疾拔了起來!半空中一旋,他的身形已然落在樹梢,衣袂隨風飄飛,身形卻立即穩定。四丈之外,方重生身形正展開,在樹梢之上飛快地向前飛馳。白玉樓方待追上去,方重生的語聲又劃空傳來:“姓白的,難道你不怕這又是調虎離山之計!”白玉樓一怔,大笑道:“有沈勝衣一虎在,我這隻老虎便離山又何妨!”話雖然這樣說,他的身形卻沒有再開展。不過眨眼之間,方重生已消失在這淒迷的燈光、淒迷的夜色中。白玉樓伸手一摸胡乾,倏地嘟喃道:“好,我今夜由得你們。”身形接著一展,飄往另一株柳樹,一落再一起,飄過高牆,躍入院子之內。沈勝衣仍坐在堂前石階上,手按著劍柄,卻沒有采取任何行動。白玉樓與他之間仿佛已有默契,無論外麵發生了什麼,都是由白玉樓一個人應討,他隻負責莊院內的安全,其他一概不管。他看見白玉樓再進來,也隻是一欠身子。白玉樓快步走過花徑,走上堂前石階,問道:“可有什麼發現?”沈勝衣道:“並無任何發現。”白玉樓冷笑道:“姓方的小於我早知是在危言恐嚇。”沈勝衣道:“是那個方重生在外窺視?”白玉樓道:“倒有兩個慕容孤芳的手下,我迫問第一個慕容孤芳的下落,他卻是咬碎口中預藏的毒藥自殺,另一個我故意縱之回去,原欲隨後追蹤,哪知他卻為方重生所殺!”他沉聲接道:“方重生是用手捏碎了他的咽喉!”沈勝衣道:“這個人好辣的手段。”白玉樓道:“一般人絕不會這樣殺人,我實在有些懷疑,他原就是一個職業殺手!”沈勝衣頷首道:“隻有職業殺手才會這樣殺人,倘若他真的是一個職業殺手,這個人的來曆便值得懷疑了。”白玉樓道:“你懷疑他就是那個刺殺大理皇儲段天寶的那個獨孤雁?”沈勝衣道:“有此懷疑。”白玉樓道:“我也是。確實有些地方,都值得我們懷疑。”一頓接著說道:“第一,風入鬆絕不會毫無緣故的懷疑一個人,定必是他或見過獨孤雁的大理武士,發覺方重生與獨孤雁有些地方相似!”沈勝衣道:“還有方重生的飛刀殺人。”白玉樓道:“獨孤雁的兵器乃是一把鏈子彎刀,一刀飛出,鏈子一抖,立即就可以收回來,日久便成了習慣,也不無可能,獨孤雁所練的刀法的精淬乃是在飛刀斬殺,所以不能不將刀飛出去!”沈勝衣道:“他隨便將刀飛出去,毫不在乎,現在他所用的隻怕絕不會是他慣用的刀,否則沒有理由如此的不加以珍惜。”白玉樓道:“就正如你我一樣,慣用的一支劍,總會特彆小心,唯恐失去,便是彆人送來一支更名貴的,也不會隨便更易,用來也總有不就手的感覺。”沈勝衣連連點頭。白玉樓道:“這未嘗不可以說是感情作怪。”沈勝衣道:“日久生情,人固如是,物以如是。”白玉樓手撫腰間長劍,頷首道:“人總是有感情的。”一頓接道:“作為一個殺手,對於慣用殺人的兵器。自然特彆珍惜。”沈勝衣道:“還有更值得懷疑的一點。”白玉樓道:“慕容孤芳左右有一個易容高手。”沈勝衣道:“不錯。一個假白冰,我們都完全看不出來,那個人的易容技術,毫無疑問已經登峰造極。”白玉樓道:“他要將一個人的容貌完全改變應該就絕對沒有問題,拿小冰來說,並沒有落在對方手上,可他就隻是憑印象或者畫像製造出第二個小冰來,若是對著小冰來易容,那個假的小冰,隻怕更逼真,更難分辨得出。”沈勝衣道:“理所當然。”白玉樓道:“換句話,這個易容高手是一個很可怕的易容天才,他易容的技術絕對可以肯定,並不止於製造假的小冰那個階段,那麼,將獨孤雁的容貌完全改變,改變成相貌截然迥異的第二個人,當然也並沒有不可能的事情。”沈勝衣沉吟道:“問題是以風入鬆目光的銳利,卻竟也瞧不出。”白玉樓道:“瞧不出並不等於就不是。”他大笑接道:“風入鬆又何嘗瞧得出我製造的假沈勝衣?”沈勝衣道:“這就是說,那個易容高手也已研究出一種足以以假亂真,匪夷所思的易容術了。”白玉樓道:“不無可能。”沈勝衣忽然道:“方重生這個名字也很有問題。”白玉樓頷首,道:“這個名字大有脫胎換骨的意味。”沈勝衣道:“看來我們得將這個懷疑跟風入鬆說說。”白玉樓道:“風入鬆現在也許已經這樣懷疑了。”沈勝衣道:“哦?”白玉樓道:“薑是它的辣,這個老頭兒確實不簡單。”沈勝衣道:“那麼,他現在對方重生勢必已采取了監視行動。”白玉樓道:“我們這麼多大男人一齊對付一個女孩子,那實在有些兒過意不去。”沈勝衣道:“她若是隻有一個人,我實在狠不起心腸,可惜她除了方重生那樣的高手之外,還有一大群不惜為她殉死的屬下。”白玉樓道:“所以我們也不用對她太客氣。”沈勝衣撫劍點頭。白玉樓道:“我的第二個計劃亦已經開始,相信總可以來得及,在慕容孤芳再次采取行動之前,完成第一個步驟。”沈勝衣道:“以目前形勢來看總可以的。”白玉樓忽然歎一口氣,道:“我卻希望來不及。”沈勝衣一怔。白玉樓接道:“你們都很夠朋友,很夠義氣,我這個計劃卻實在太不夠朋友,太自私。”說罷又歎一口氣。這到底是怎樣的一個計劃?夜已深,同一夜,離快活林東二十裡水月庵。水月庵規模甚小,也隻有三個尼姑,老的一個已經年逾七十,最年輕的一個亦四十過外。這三個尼姑,據說都有一段傷心的往事,然而附近的人們現在俱已淡忘,連她們也幾乎忘掉了。她們與世無爭,自食其力,本身也並非江湖人,與江湖中人本就毫無來往,當然也就絕不會結怨。可是,今夜水月庵之外,卻來了七個江湖人。那七個江湖人飛馬奔來,在水月庵之前紛紛勒住坐騎,滾鞍下馬。七個人俱都一身黑衣,年紀不一樣,所用的兵器卻無不同,都是一雙五尺長的短纓槍。在江湖上,他們也並非無名之人,是虎口追魂十四槍沙家七雄,殺人不眨眼,尤其是鏢行中人,莫不聞名色變。因為這七個人專揀弱的欺負,對手太強,明知不敢,絕不會采取行動,是以一擊必然得手,數目雖然不多,但他們行動迅速,一個月出動幾次加起來。也甚可觀。可是水月庵這樣一個尼姑庵,又有什麼可劫?他們晝夜飛馬趕到來,究竟為什麼?一下馬,沙家七雄雙槍就撤在手中!沙老大沙天霸立即振吭大呼:“姓步的,滾出來!”呼喝聲雷霆一樣,那座庵堂也似要為之震蕩。在他身後六個兄弟立即左右分開。庵內並沒有任何反應。沙天霸等了一會.又道:“姓步的,我們知道你躲在底內,知趣的立即滾出來,否則我們兄弟可要放火燒庵了!”語聲甫落,水月底的大門就緩緩打開來,一個很美麗的女孩子幽靈般出現。那個女孩子一身淡青色的衣裳,一把秀發亦用一條淡青色的絲巾束住,整個人看來都是淡淡的,淡得就像是霧中花,煙中月;淡得簡直就像煙霧一樣,仿佛隨時都會飛散,消失。與白冰相較,她無疑是沒有白冰那麼美麗,但沒有白冰在一旁,隻怕沒有人敢說她不如白冰。白冰美麗而活潑,嬌憨而天真。她一樣嬌憨天真,眉宇間卻籠著淡淡的幽怨之色。看來她就是那種多愁善感的女孩子。夜風吹起了那個女孩子淡青色的衣裙,她仿佛要隨風飛去。仿佛快要消散在風中。目光及處,她忽然一聲輕笑,道:“我以為是什麼人在門外大呼小叫,原來是沙家七雄!”沙天霸一怔,道:“你認識我們!”青衣女孩子笑道:“就是不認識,看你們手中的雙槍,也應該猜測得到。”她目光一轉,接道:“何況我進沙家寨的時候,已經見過了七位?”沙天霸道:“我們當時卻是沒有見到你!”“是麼?”“否則你哪裡還有命活到今天?”“七位武功高強,雙槍無敵,我當然不是七位的對手,所以我隻有暗中偷進沙家寨。”“卻是明目張膽離開。”“因為我知道七位當時已經去遠。”“你的消息倒也靈通。”“若是不靈通,也不會在適當的時間才偷進去。”“當真是適當得很,難得你居然能夠弄開我們那個寶庫。”“那個寶庫的門戶實在不難弄開。”“你居然有膽量將我們曆年所得完全偷走。”“那又不是你們的錢財,為什麼要對你們客氣?”沙天霸怒極反笑,笑問道:“那麼多錢銀,你一個人如何用得去。”青衣女孩子反問道:“難道你們還不知道,那些錢銀我是替你們全做了好事,全送給了窮人。”沙天霸笑臉一斂,道:“若非你做了那麼多的好事,我們還不知道是你做的手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