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陰委羽(1 / 1)

今生今世 胡蘭成 8983 字 2個月前

桐陰委羽李義山詩、「溪山十裡桐陰路,雛鳳清於老鳳聲。」我愛它比西洋文學裡的父與子更有與人世的風景相忘。輿地誌裏尚有委羽山,雲是千年之前,鳳凰曾來此出,棲於梧桐,飛鳴飲水,委羽而去。如今我來寫我父母的事,即好比梧桐樹下拾翠羽。我祖父去世,父親十八歲當家,家業當即因茶棧倒帳賠光,此後一直隻靠春夏收購山頭茶葉,轉賣與他家茶棧,得益可得二百銀圓,來維持一家。但他不像是個生意人。有時他還愛到地裏去種作,亦人家一看就知道他不是務農人。他筆下著實文理清順,但他從沒有想到自己或是讀書人。他亦為人管事講事,而不像個鄉紳,他擊鼓領袖眾樂,彈三絃吹橫笛裂足開胸,但與大戶人家敗落子弟的品絲弄竹完全兩派。廣西民歌、讀書不像讀書人好遊不像好遊人衫袖恁長褲腳短你有那條高過人若有傾心的女子,亦要這樣笑他,笑他隻是個至心在禮的人。而民歌裏那男的答唱倒也極有聲色,我今隻記得兩句、「不是毒蛇不攔路,不是浪子不交娘。」像舊小說裏的善者不來,來者不善,而自古江山如美人,她亦隻嫁與蕩子。我父親與民國世界即是這樣的相悅。辛亥光復,宣統退位,出來臨時大總統孫文,浙江亦巡撫與將軍沒有了,朱瑞張載陽他們成立軍政府,戲文裏看熟了的官人娘子一旦都被取消,倒是別有富貴榮華照眼新。我家即有個親戚俞煒,他種地抬轎出生,出去投軍,於光復杭州及南京的戰役,陞到旅長,後來轉為省議員及杭州電燈公司總辦。若把富貴比好花,則他們的是樵夫柴擔上的,還比開在上苑裏的更有山川露水精神。乃至胡村人在杭州上海當當工人或娘姨的,以及學堂生,他們亦皆眼界開闊,身上出落得與眾不同。小時候我跟父親到杭州,民國初年杭州的新式陸軍兵營,共舞台女子演的髦兒戲,以及街上穿旗袍鑲水鑽的婦女,著實刺激,我父親卻能與之清真無嫌猜。彼時作興袍褂外麵穿呢大衣,叫衛生大衣,還有衛生衫,他亦看了都是好的。他買了兩件衛生衫,一件給母親,又一件皮袍子,名色叫蘿蔔絲,給母親的是一件老羊皮襖,隻覺果然暖和,總總都是物心人意的珍重。民國世界千般風光,我父親是像顏回的不違,他本人卻又一簞食、一瓢飲,這樣的儉約。我父親好客,對人自然生起親熱,但皆止於敬,怎樣久亦不能熟習。市井男女,鄉紳與生意人,連愛充在行人的耕田夫,說話多有調子與板眼,婦人更會哭罵亦像唱山歌,惟有我父親出語生澀,好像還在文法之初。他亦喜蹌人家,中國民間是人家亦成風景,但他沒有冗談或清談的嗜好,穢褻的話更不出口。鄭家美稱叔與我父親最相好,兩人是全始全終之交。我父親出門,家裏沒有飯米,去和他說,總挑得穀子來,人家說有借有還,我們那時卻總還不起,可是借了又借,後來等我做官纔一筆還清。美稱叔家裡有己田四十畝,外加塋田輪值,父子三人耕作,隻僱一名看牛老,鄰近要算他家最殷實,他亦不放債取利,亦不兼做生意,亦不添田添屋,他拿出來使用的銀圓多是藏久了生有烏花。他就是做人看得開,他的慷慨且是乾淨得連遊俠氣亦不沾帶。他亦不像是泥土氣很重的人,卻極有膽識,說話很直,活潑明快,天然風趣。我常見他身穿土布青襖褲,赤腳戴笠,肩背一把鋤頭在橋頭走過,實在大氣。他叫我父親秀銘哥。鄭家亦是一村,與胡村隔條溪水,兩人無事亦不多來往,先輩結交即是這樣的不甜膩。父親在家時教我早起寫字,總要筆畫平直,結體方正。還講書我聽,他卻講的正書如閒書,講的閒書如正書。他從不誇獎我,總覺我寫的字與作文不對,使我想起學問真也難伏侍,而亦不要學問來伏侍我,我對於學問,還是像愛蓮看竹,不要狎習的好。惟有父親的妙解音律我不曾傳得,他亦不教,以為把他當作正經事來學是玩物喪誌,藝術神聖的話原來汙濁。父親亦等閒不弄,惟村人串十番時他擊鼓,又有時小舅舅來望姊姊,父親為陪他,偶或奏起管絃,亦隻一曲兩曲即止,但已夠他郎舅二人好比「落花飛絮滿江城,雙髻坐吹笙」。我父親待新婦侄新婦及侄女輩像待客人,他在橋頭走過逢著六、七十歲的村婦,論輩份是遠房的嫂嫂或婆婆,他總有禮的問候應答,那婆婆亦當他是規矩聽話的小輩子侄,那嫂嫂亦當他是有親熟頭的小叔叔。他去俞傅村作客,我兒他與俞家年青的庶母說話,隻覺男女相悅真有可以在戀愛之外。我父親一生沒有戀愛,他先娶宓氏,早故,繼娶吳氏,即我的母親。我父母何時都像是少年夫妻,小時我每見父親從外頭歸來,把錢交給母親,或吃飯時看著母親,一樁家常的事,一句家常的話,他說時都有對於妻的平靜的歡喜與敬重,而做妻子的亦當下即刻曉得,這就是中國民間的夫婦之親。我父親不飲酒,知母親做女兒時會飲,有時下午見母親做完事情,他去橋頭店裏沽半斤酒,買兩個鬆花皮蛋,幾塊豆腐,裝兩個盤頭下酒,在廳屋裏請母親,他自己斟半盃相陪,母親亦端坐受父親的斟酒,是時母親已五十一,父親五十了,卻依然好像是年青女子年青郎,纔訂了婚男女相見,有歡喜與安詳。我方十歲,闖了進去,依傍母親膝下,母親折半塊豆腐乾給我,臉上微微笑,待我亦像賓客,我得了豆腐乾隨又自去大路上玩了。但我父母有時亦打架。母親怪父親不曉得上心把我肩上的五哥懷生薦去店裏學生意,又四哥夢生不肯好好的務農,趁強賭博,父親亦不管管他,卻去管外頭的閒事,且為此把家裏的東西也拿出去賠貼,兩人從樓梯口打下來,父親奪路跑了。可是母親到底亦把我父親無法。我父親的愛管閒事,叫人真不知要怎樣說他纔好。我鄉下每二、三十裡地麵總有個把鄉紳轎進轎出為人家講事,我父親卻沒有這種派頭,他為人家解決了爭端,也隻過節送來一隻鴨或一斤白糖,算為謝禮,因感激我父親的多是貧家,且他們亦不太感激,因為那樁事的解決隻是理該如此的。而且有時竟是管得非常不討好。我曉得的有俞傅家一份農家,為田產與鄉紳家糾紛,我父親幫那農家訴訟,縣裏敗訴,我父親倒貼訟費旅費陪他又告到杭州,前後凡經過兩年,官司纔打贏,那農家的妻卻很怨懟,說早知如此,當初退讓也罷了,如今雖保持了這畝斷命田,為打官司費了工夫又傷財,如何合算!我父親聽了隻默然慚愧,他的仗義變了沒有名目,且連成功失敗亦不見分曉。但旁邊人坤店主看了這樁事情,曉得和我父親是可以做朋友的,前此雖非素識,今卻要我拜他為義父,是年我十二歲。也是攀了這門親,後來我才能到紹興杭州讀書。而我大起來亦像父親,生平經歷過的事竟是成功失敗都不見分曉。民國世界本來名目尚未有,成敗尚未定,但亦自有貞信。小時我跟父親到高沙地種麥,他椓坎,我敷麥子。父親來到田地裏好比是生客,畝上鄰人見了都特別招呼他,連泥塊草根亦於人都成了蘭儀。我又和他到後園種菜,那菜畦與菜秧亦是這樣好法,父親身材長大條達,在我旁邊除草分菜秧,他的人與事物皆如此歷然,使我對於自己亦非常親,卻不可以是喜,不可以是悲,不可以是愛,連不可以是甚麼想頭。有霜的早晨,父親去後園割株捲心黃芽菜,放在飯鑊裏蒸,吃時隻加醬油,真鮮美。胡村有時還有早羊肉賣,父親在家時亦常買來吃,吃時亦隻蘸蘸醬油。還有豆腐漿豆腐花,清早拿隻大宣花碗先放好豬油醬油與蔥,去橋頭豆腐店裏一個銅元沖得一大碗。夏天還有黴千張,飯鑊蓋梢開了就已香氣好聞,最是清口開胃。我家除過年過節及待人客,平時常常隻見三四碗都是醃菜乾菜,惟父親有時作出花樣,他想到吃一樣東西,都是從他的心苗上所發,可以說是他的私菜,看看妻子也吃,他端然有喜色,其人如金玉,所以饌是金玉之饌。阿含經裏佛與阿難乞食,惟得馬麥,阿難覺得委屈,佛告阿難、「如來所食,乃天人饌。」還不及我們家的世俗真實。我父親穿衣裳不費心機,洋傘拿出去常常會得忘記帶回來,打牌輸贏都無所謂,一樁事情失誤了他亦不驚悔。我在蕙蘭中學被開除,小叔要他去向校長求情,且對我施家規,父親即隻問了問我被開除的緣故,當即不介意。他好像種種馬虎,但他其實最最是個惜物謹事的人。他對於家計更不曾輕佻。我家廳屋後來租給疊石村人馮成奎開回春堂藥店,帶賣老酒,著實興旺,父親無事常去他店裏閒話,一次我聽見他與成奎說、「早晨在床上聽見內人燒早飯,升籮括著米桶底軋礫礫一聲,睡著的人亦會竄醒。」我父親的豁達慷慨是古詩十九首裏的,古詩十九首多是蕩子蕩婦之作,但真有人世的貞親。是這樣貞親的人世,不可以有奇蹟與夢想,卻尋常的歲月裏亦有梅花消息,尋常人家的屋簷上亦有喜鵲叫。我父親的一生,好像正月初一這一天的草草,連沒有故事。他在世五十八年,我母親比他大一歲,但我總覺兩人沒有變老過,說金童玉女,大的是從現世有這樣的人而想出來的。父親去世,我母親晨夕啼哭,如新婦喪夫,我著實詫異,甚至以為她不應該。我父母的一生都是連沒有故事,即這樣動人魂膽,好像白蛇傳裏的雷峰塔要倒下來搖了兩搖。我父親犯的胃潰瘍,這亦是蕩子的病。他去世前一兩年裏,在鄰家與人閒坐稍久,即垂頭昏默如入睡,但鄰婦敬茶來,他當即醒悟,應對有禮。大涅槃經裏記佛示寂前,在桫欏雙樹間藉枕而臥,雲我今背痛,但文殊一請,他即起趺坐,頓又相好光明,如來身者,終無有疾,這竟是真的。父親病危時我去招士灣醫生處換方,路過嶀浦廟,進去拜禱過,明知也無效。嵊縣溪山入畫圖,我父親即可比那溪山,不靠仙佛來護祐,倒是仙佛來依住。可是父親生前,我即有過一次對他不樂。那年我在杭州蕙蘭中學讀書,父親從鄉下出來,與我遊西湖。二人坐在遊艇裏,一直少有話說,因為無論是說家裏的事或學校裏的事都好像不適宜,便對船舷外伸手可及的流水及剛纔到過的嶽王墳,亦無話說。父親身穿半舊布長衫,足登布鞋,真是大氣,但又這樣謙遜,坐在我對麵,使我隻覺都是他的人。見著他,如同直見性命,我自身亦是這樣分明的存在,十分對的東西反為好像不對似的,當下我毫無道理的生氣起來,很不滿意父親,見船肚裏有劃槳撥進來一汪水,涓涓流溼父親的鞋底,父親不覺,我亦不告訴他,竟有一宗幸災樂禍之心。昔年我回胡村,家裏尚隨處有父親的遺筆,寫在蠶匾上桔槔上的名諱及年月日,抽屜裡翻出來的與三哥的及與我的手諭,還有紹興戲抄本,教村人串十番用的,我隻覺甚麼都在,連沒有想要保存。還有母親的遺照是青芸收藏著,我亦不問她要。中國人的倫常稱為天性,不可以私暱,而惟是人世的大信,使我對於自身現在作思省。自彼時以來,又已二十餘年,民國世界的事誰家不是滄桑變異,不獨我家為然,我父母在鬱嶺墩的墳,他年行人經過或已不識,但亦這自是人間歲月。我在溫州時到過葉水心墓,斜陽坵壟,旁邊尚有宋元明清幾朝及今人的墓,上頭一漢墓最古,他們生前雖隻是平民,但與良將賢相同為一代之人,死後永藏山阿,天道悠悠皆是人世無盡。【胡門吳氏】西洋人的耶和華是父親專門家,瑪麗亞是母親專門家,中國卻父母叫爺娘,做了父親亦仍是少爺大爺老爺的爺,而娘是女子之稱。女子以字行,稱幾娘幾娘,而妯娌亦稱幾娘幾娘,嬸母稱嬸娘,又嬸母姑母祖母皆或稱娘娘,出嫁了為妻為母,亦仍像做女兒時的貴氣。娘娘最貴,亦用以稱後妃稱神女,至今民間在廟裏香火供養不絕,在戲文說書及寶卷中萬古流傳的有瑤池王母娘娘,九天玄女娘娘,南海觀音娘娘,和番昭君娘娘,雷峰塔白蛇娘娘等。我小時跟母親到村口大廟裏燒香,母親在神像前走過,我隻覺她與那娘娘都是現世之人。胡村出去七十裡,地名曹娥,有娘娘廟,我母親亦去燒香過,曹娥娘娘是未嫁過的女子。胡村蠶時還祀蠶花娘娘,戲文裏做出來還有華山聖母娘娘。後來我在溫州,見街邊大樹下多有一個神龕,祀花粉娘娘。是三尺高的坐像,花冠垂旒,深粉紅錦袍,腰圍玉帶,瓔珞霞帔。她粉麵雲鬢,好像新娘子做三朝,又是敬畏,又是歡喜,反為變得沒有表情,卻依然留著末嫁女子「蛾眉猶帶九秋霜」的殺氣,我每走過,總要停步看一回。這且不表,如今單表華山聖母娘娘,取她的一段母子之情。紹興戲寶蓮燈,演華山聖母是天上玉帝的甥女,灌口二郎神的妹子,她在華山,見山下一隊兵馬經過,當頭一員白袍小將,她恰如桃花對了梨花,年青女子蠻橫好勝,無緣無故的要來鬥一鬥。她毫不容情的打敗了那白袍小將,卻亦同樣無緣無故的起了愛意,遂兩人配了夫妻。她產下一子名沈香。她哥哥二郎神最是個烈性要體麵的,惱妹子與凡人成親,把她打入孤洞受苦辛。及沈香稍長,因書房裏同學誚薄他,回家問父親,他父親就告訴了他。寶蓮燈唱做到這一段,是為父對兒子說他母親的事,卻好像對朋友說自己的私情,而兒子因是親人,遂更是知己了,他說到當年華山遇聖母,有熱淚如新。那沈香,一怒去到華山,他小小孩童竟也有他娘親的法力,他不管天條,不怕玉帝與二郎神,就打開孤洞救出娘親。紹興戲二醜起俠義烈性人,沈香便是二醜起。西洋人的母愛真是侮辱兒女,人為地母所生。多有苦難,生是靠她的乳房而生,死亦是在她的懷抱裏得到最後的安息,被撫摩創傷,流淚歎息,不能有像沈香的救母,兒子亦在娘親麵前逞英雄。動物隻知有母而不知有父,於母亦隻有母愛而無孝道,西洋人隻有地母無盡無夜手執火把,天涯地角尋女兒的神話,而沒有孝子萬裡尋親記。世界上惟有中國,兒女與父母是平人。寶蓮燈演聖母見著沈香的一段,訴說與他父親從前的事,及哥哥二郎神把她打入孤洞所受的苦辛,那唱詞非常好,隻覺她是母親,而亦仍是年青的妻,且仍像做女兒時的是妹妹。她沒有悔,像唐朝小說非煙傳裏的步非煙,被拷打至死。惟雲「生得相親,死亦無恨」,但她比非煙更蠻橫。而沈香救出娘親,亦是為世人打抱不平。聖母與沈香母子相見,皆惟是這樣的英氣道人。比起來,西洋人的母愛亦且是侮辱婦女。他們的社會生活弄到身心疲乏,想要振作,隻能強調原始的生命的無明,生物愈低等,生命力愈熾盛,如蠶蛾的一生即隻為性與生殖,雖加以怎樣的聖化,到底不能有女身的清好。華山聖母即完全不像那聖母瑪麗亞。最有資格做聖母或地母的要算觀世音,但西遊記裏的觀世音菩薩倒是像姊姊。哥德的少年維特的煩惱裏,寫那女子對弟妹的母愛,但中國人的姊姊不像母親,倒是母親像姊姊。姊姊多是不耐煩憊懶的弟妹纏在身邊,我小時母親即也罵我,也打我,說我、「這樣大了還要抱,小孩不自己去玩去,大人要做事呢!」我母親與我沒有像華山聖母與沈香那樣的故事,卻不過是尋常中國民間母子。我甚至不曉得我母親的名字,十幾歲時一次向母親問起,母親隻笑笑不說,罵我、「小人怎麼這樣頑皮!」及後事隔多年,母親已去世,一日不知因何說起,青芸笑道、「娘娘的名字我曉得」,卻不肯就對我說,到底是她做孫女的有本領問得了。可是青芸告訴了我之後,我竟又忘記,好像是菊花二字。舊時我鄉下女子惟在父母及墊師跟前叫名字,在生人前不叫,在夫家亦不叫,紹興戲遊龍戲鳳裏有這樣一段:生、敢問大姐的名字?旦、奴家是沒有名字的。生、當今朝廷亦有國號,三尺孩童亦有乳稱,豈有為人無名字之理?旦、名字是有,隻恐軍爺要叫。生、為軍不叫就是。旦、奴家名字叫李……。土、李甚麼?李甚麼?旦、李鳳姐。生、哈哈好一個李鳳姐美名!旦、軍爺說過不叫,可又叫了。生、為軍衝口而出。旦、下次不可。這雖然老派,其實新鮮潑辣。但胡村是男人有名字亦不傳,何況女人,我母親隻是胡門吳氏。胡村人是好像皇帝後妃,隻有朝代年號,名字倒反埋沒。中國是民間亦貴,因為人世有禮。我母親在家著短襖長褲,但出台門到溪邊洗衣必繫裙子,在堂前紡棉花亦繫裙子,不但對外客,連族中長輩,堂房叔伯經過台門外進來簷頭坐坐,她亦奉茶敬盡。她即不輕易到鄰家,亦從不道人長短。房族裏或親戚的女眷來,我母親陪坐說話,惟是清嘉,亦令人不厭。我小時跟母親去探望同村九太婆,在荷花塘,一盞茶時就走到的,母親也開箱換上藍綢衫黑裙子,且在路亭裏買了燒餅,手中包了拾去,因為是去做人客。九太婆住的是泥牆屋,半下晝太陽斜進來,如金色的靜,九太婆客來掃地,炊菜燒點心,點心是醃菜下湯年糕,我母親連說罪過,起立又起立,然後兩人安坐說話兒。我立在母親膝前,心思對付後門口的一盆蔥,後門開出即是田磡,山勢壓簷,畈上都在受秧田水了。起坐間是泥地,與灶間連在一起,板桌條凳,都在茶煙日色裏,賓主相對雖隻得一個時辰,卻似人世迢迢已千年。我隻覺母親與九太婆好像一種牌子的火柴盒子上的採蓮人,是明清木版書裏插圖的線條,但紙張與彩色是民國初年的。母親教我、「小人要坐有坐相,立有立相,走路不可油頭螞拐。」因為她自己就是人相極好的。小時我每跟她去溪邊,去桑園茶山,去傅家山下小舅舅家,還伴她去過嶀浦廟,平時隻見她在灶間,樓上樓下及堂前走動,現在卻陌上多少行人,她走路這樣安穩,沒有一點誇張,亦隻是人與天地為三才,日月麗於天,江河麗於地,而她的人則在天地間,與世人莫失莫忘,仙齡永昌。她在家裏,是洗出衣裳或飼過蠶,稍有一刻空,就自己泡一碗茶吃吃,我在傍嬉戲,見母親一人坐得這樣端正,室中灑落悠閑,隻覺有道之世真是可以垂衣裳而治。但我母親一家衣食之事切切在心,對小孩亦不隱蔽世俗的艱虞。小時我家裏有人客來,母親常叫我走後門向鄰家借米,卻具饌相款,不使人客知覺不妥。惟父親及我的慷慨若涉浪漫,她就切責,她是直道待人,不過其情,所以蕩蕩如天,但父親及我時又不免稍稍違犯,亦無不好。有時沒有飯米下鍋,傍晚纔弄來穀子,礱出拿到橋下踏碓裏去舂,天已昏黑,鄰家都夜飯喫過了,我家還在簷頭篩米。母親用木勺撮米到篩裏,父親篩,我在旁執燈照亮,把大匾裏及籮裏的米堆用手擁擁平,隻覺沈甸甸的如珠如玉。一次我在橋頭嬉戲,群兒都回家吃午飯去了,我不回去,因家裏沒有午飯米,怕母親為難。小孩沒有悲意,但亦知道這是重大的事,惟更端莊了起來。我去溪邊摘了木蓮蓬,用繩穿起兩個,一人在大路上耍流星。隨後母親卻來叫我,回家隻見飯已煮好,是留做種籽的蠶豆。母親坐在高凳上看我寫五哥哥七弟弟盛來吃,帶看歉意的微笑,十分安詳。我到杭州讀書,母親為我理行裝,每回總吩咐、「出門要理睬世人,常時飢餓冷暖要自己曉得,不可忘記家裏的苦楚。」三十年前的事仍像是今天的,今天我在日本,亦隻要好好的,自己會得當心,家裏雖然顧不到,但今天是祖國民間家家苦楚,我皆切切在心的。我母親安詳如畫中人,但她對他丈夫兒子與家務一樣有現世的火雜雜。我兄弟七人,大哥積潤二哥積忠為前娘所生,積潤是敗子,人家叫他風水尾巴,他遊手好賭,把老婆也賣賣掉,因此被逐在外。他卻對兄弟情重,又愛充場麵上人,父親去世後他倒仗義回家維持了三年。積忠當兵,病歿福建,我隻在他那年回來娶婦時見過。這兩個兒子雖不是親生,母親待他們亦總盡了人世之禮。三哥積義在嵊縣城裏蠟燭店做學徒,三年滿師,已會得刻龍鳳花燭,但是他去當兵,進了杭州講武堂,出來到紹興營裏當庶務長,陞排長。要算他白手成家,常寄五圓十圓來與母親,娶了嫂嫂,頭兩年亦叫她來胡村侍奉公婆。母親最惱四哥夢生,夢生在兄弟中最身長力大,廣有才藝,就隻不是個至心人。他小時不肯讀書,逃學被捉到私塾裏,隻坐著嘴巴閉得緊緊,用筷子也撬他不開。十七八歲他即長成好一條漢子,樂器上手即會,紹興戲本本會串,畈上的生活無人能及,但是他不肯務農。他去學木匠,隻一年就水車八仙桌都會造,連宮殿式建築他亦心知其意,但亦不肯三年滿師。他貪心太重,而且殘忍。為他賭博謊騙,母親趕來趕去打他,祠堂裏亦施過族規,他終不改。他收買山戶的茶葉,又販苜蓿種籽,帳都討到家裏來,他卻在縣城裏把他人的錢充闊綽,紡綢長衫穿穿,金戒指戴戴,美麗牌香菸啣啣,麻將啦啦搓來。其後他在家鄉到底存身不牢,飄到嘉興,在那裏有田十畝,且開花轎店,鼓樂酒食,大小老婆俱全。我四哥是有蕩子之才而無其德。五哥懷生,為人忒善良,優柔儒弱,在家受四哥欺壓,拿柴杠打他上山去樵採。十五歲到釣魚潭豆腐店做學徒,又被店主店婦酷使,苦得手腳凍瘡腫爛,動彈不得,母親知道了叫他回來,在簷頭柴堆上舖棉被躺著就日取暖,三個月纔平復。他在胡村開小店,賣紙墨筆硯,及針線鞋麵布,彩蛋水鱉糕餅,但又被大哥四哥吃倒。他往紹興依三哥,想開木行不成功,寄食三哥家裏一年,三嫂差他洗碗購物。彼時我在紹興高小讀書,亦住在三哥家,三嫂隻有差我不動。五哥後來是去當兵,親事尚未娶,年紀輕輕就病歿在寧波。訃音到時,母親在簷頭對天遙祭,大哭一場。父親去運他的靈柩回來,葬在下沿山。下沿山桑茶田疇,茶娘耕夫活潑喧嘩,我五哥的墳卻是人世的委婉循良,令人歎息思省。父親去世翌年,三哥亦病歿,還有我肩下的七弟周有,十八歲夭折,在我娶玉鳳的第三年。玉鳳與他嫂叔情親,侍疾帶孝哭泣盡禮,他若還在,倒是個厚重有主意的人。我家這樣七零八落,但亦總是民國世界的事。杜甫登慈恩塔詩、「秦山忽破碎,涇渭不可求,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民國世界多少人家都像我家,而一代的兵氣與王氣,還是出在這裏。父親過後,我母親尚在世十二年,有玉鳳與青芸侍奉她,我亦會賺錢養家了,我母親一生辛勞,又哭夫哭子,但她漸益靜悟,無有不足。她與我父親數十年夫妻如金童玉女,是第一貴。兒子有我三哥會爭氣,三哥歿後有我接得上,在廣西教書,鄰近三保說起來總也名聲好聽,是第二貴。晚年她犯冷風嗽的毛病,秋冬臥床,三餐茶飯都搬到床前,要等天氣陽和纔起得來,她也平靜和悅,沒有過懨氣躁怒,看著眼前的玉鳳和青芸想著蕊生在外頭,她忖忖自己做人是稱心的。【竹萌乳鷇】三月韶華勝極,紅樓夢裏一枝花名簽上卻道是「開到荼蘼春事了」,未免喪氣,不如蘇洵的句子「竹萌抱靜節,乳鷇含淳音」來得好。惟蘇洵當年自是寫他庭前兩個小孩,蘇軾蘇轍兄弟,與我何乾,而我卻如小學生作文,磨墨蘸筆字未寫成,先來顧閑野,與鄰兒叫應。卻說我小時很聽話,簷頭曬粉,台門口曬醃菜,母親命我管雞,我還隻四五歲,就手執烏篠坐在門檻上,見有雞來趕開它。日色在階沿,大路上挑擔的人經過,歇肩換肩時朵拄落地,鏗然響徹田畝,母親在後院燒灰汁水洗被單,小叔家的鈺嫂嫂去阡陌上刁薺菜。今時多是單方麵大人服事小孩,我鄉下卻說小人要做活腳蟾,會替大人手腳。母親縫補衣裳或在堂前砌鞋底,我繞膝嬉戲就幫遞剪刀、穿針線。煮飯時母親上灶,我燒火。去溪邊洗衣,我拎籃提杵,得得的走在母親前頭。母親教我剪桑葉,要照她的樣一把理齊了剪得細,因為烏毛蠶還嘴巴小。她教我溪邊洗白菜,要挖開菜瓣洗得乾淨,上山採茶,要採乾淨了一枝纔又攀另一枝來採。我這樣做事時,母親待我像小人客,見我錯了她亦隻是笑起來,但亦從來不誇獎,故我長大了能不因毀譽擾亂心思。母親差我到橋頭豆腐店買醬油,三文錢有半碗,雙手端著走,小孩生怕潑翻,眼睛望牢碗裏,一步一盪,好不危險,到得家門,已盪翻得所剩無幾,母親趕快過來接了,笑叱道、「你要眼睛看路,不可望牢碗裏。」至今想起,我總要看不起共產黨的渾身緊張,眼睛望牢政權,越是這樣,越要打翻。母親教我的真是簡靜。如日本的劍道,從師數年,難得聽見一句鼓勵的話,本因坊的弟子亦數年中難得與師對局一次,中國的商店及百工學徒,亦先生教的極少。母親教我做人的道理,隻是說「小人要端正聽話,要有規矩怕懼」,此外無非叱罵,如不可手腳逆簇,不可問東問西,不可要這要那,見人家吃食,不可站在旁邊伺望,小人不可敗大人手腳,不可揀食吃,不可沒有寸當,這也不可,那也不可,像佛門戒定慧,先要從戒字起。母親每說、「靠教是教不好的」。本來怎樣纔叫好,是要你自己會得生化,靠教隻能教成定型的東西,倒是少教教免得塞滿。母親寧是諫,「小人要聽大人的諫訓」,諫是諫非。且諫是對朋友的,書上又說臣諫君,子諫父,而父母對子女亦曰諫,則我從母親纔聽得,中國平人之敬原來是這樣直道的生在民間。中國民間教小孩的竟是帝王之學。胡村戲文時做戲文,我就愛看的漁樵會,而且與我一樣的小孩都聽過羅隱的故事,民間這樣把真命天子說成釣魚斫柴挑擔種田之人,真的是蘿蔔菜籽結牡丹。漁樵會是朱元璋起兵,與元朝的兵對陣,禿禿丞相扮漁翁探看地形,這邊徐達亦扮樵夫探看地形,兩人恰巧相值,一個口稱老丈,一個叫他小哥,心裏都已經知覺,遂話起天下事來。徐達笑那禿禿丞相可比老丈涸澗垂釣,枉費心機,禿禿丞相援引薑尚來回答,徐達道,隻聞薑尚興周,不聞薑尚存商。禿禿丞相亦笑那徐元帥可比小哥斫得柴來,皆成灰燼,徐達答以他所斫的是月亮裏的娑婆樹,為新朝建造天子的明堂。禿禿丞相道,要如小哥所說,除非日月並出也。翌朝朱元璋的兵打起「明」字大旗,果然是日月並出,台下看戲文的人都覺得大明江山好像是今天的事。再講羅隱。小時母親煮飯我燒火,人叉敲得灶坑叮噹響,母親說灶司菩薩要罵了,引羅隱為戒。羅隱本該有真命天子之份,但是他的娘不好。羅隱小時到私塾裏讀書,走過廟門口,菩薩就起立,他的娘把一個雞蛋放在神像的膝上來試,果然羅隱走過雞蛋滾落。他的娘知道他會做皇帝,燒飯時拿火叉敲敲灶坑沿,數說某家不肯借米,等你做了皇帝殺他,羅隱答應「噢」。某家不見了雞賴我們,某家為曬衣裳與我相罵,等你做了皇帝要把他們全家誅滅,羅隱答應「噢」。豈知飯鑊浦起來都是人頭,因為羅隱是聖旨口,不好答應殺的。灶司菩薩就到天上去奏,說羅隱若做皇帝,人要殺無數,我亦兩股挨了打。所以火又不好敲灶坑的。卻說天上得了灶司菩薩的奏,當即雷霆霹靂大作,羅隱哭叫、「姆媽姆媽,我一身啦啦響!」他的娘知道天上來收他的骨頭,教地快快嘴巴咬牢馬桶沿。一時雷止雨歇,羅隱的金枝玉葉身就換了賤骨頭,後來討飯做叫化子,惟他的嘴巴因天上厭惡穢,沒有改換,仍是聖旨口。羅隱大約是浙東一帶,宋有方臘,元有方國珍,又明末流寇清末太平軍皆到過,他們原有做真命天子之份,可是民間對他們的嗜殺人失望了,所以造出來的故事,但查考不的確,總之也相宜於毛澤東。羅隱後來還做出一些恨毒的事,但講說的人已經又對他原諒,不為鑑戒之意了。羅隱到過蘆田,因恨毒他叔父,說「羅隱蘆田宿,蚊蟲去叮叔」,蚊蟲聽錯了去叮竹,所以毛竹山裡蚊蟲多。還有是羅隱走過塍,見務農人在吃麵,隻乞討得一些麵湯麵腳,他生氣把來倒在田水裏,說「大的變牛蛭,小的變螞蝗」,就變成了牛蛭螞蝗,專咬種田人。羅隱的娘舅收留過他,叫他放鴨看牛,他把鴨殺殺吃掉,卻招了一臺野鴨傍晚趕回家,次晨開籠都飛了,說是鴨自己飛了之故,騙他娘舅。他又用蘆葦殺牛,因不曾帶得刀來,而那蘆葦經他題破,就變為這樣鋒利了。他叫一班看牛佬都來吃牛肉,卻把牛頭牛尾嵌進山岩裏,說是牛自己鑽進去的,他娘舅去看,果然一邊頭,一邊尾巴,拉拉尾巴頭會叫。羅隱的故事即如此回到了民間的跌蕩自喜。結局是羅隱避雨危崖下,因為他說了一句會壓下來的話,那崖巖就崩倒把他壓在裏麵了。小時我對著堂前的壁叫叫有回音,就曉得是羅隱在答應。故事編到像這樣,今天他也還活看,竟是可以叫喊得應,真要有本領。這故事抵得一篇孟子,孟子說天下惟不嗜殺人者能一之,而如張獻忠的立起七殺碑,則到底不成大事。稱為天子,寧是要像子弟的端正聽話,端正故天下簡靜,聽話故與世人無阻隔,還要有規矩有怕懼,規矩是「天生蒸民,有物有則」,怕懼是「文王小心,畏天之命」。但也不必引經書,中國民間的帝王之學,我覺遠比孟子說先王之教來得氣魄大。從來儒生學聖賢,民間則多說做官做皇帝,聖賢倒少提。而世界史上亦惟中國有諫臣,當麵說皇帝怎樣不對,要怎樣纔對,彷彿他做皇帝的不懂,倒是你懂,那麼皇帝你來做吧!而你亦真的會做。又皇帝對臣下,如劉邦愛漫罵,亦寧是平人相與。這裏其實有著謹嚴。而在民間是對小孩已然,我母親對我即比修行律宗另有一種不原諒。孟子教人從其如舜者,去其不如舜者,胡村人未必有幾個讀過「舜有天下而不與焉」,但都曉得戒小孩不可要心太重。我小時衣裳都是上頭幾個哥哥穿下來的,袖口蓋沒手指,下擺拖到腳麵,秀卿叔家的阿水比我大一歲,卻一身印花洋布衫褲,我看在心裏,但是不存與他比的念頭。阿五妹妹比我小一歲,她家開豆腐店,不乏小錢買點心吃,又她母親去曹娥娘娘廟燒香,帶回來玩具,我皆沒有,小孩未必因為傲氣,隻是自己更端莊起來。曹植詩極明艷,史冊上卻說他車服儉樸,這還遠比宋儒說去人欲存天理,更沒有議論的餘地。蘇軾天際烏雲帖裏寫美人、「肯為金釵露指尖」,真是貴氣,而舜貴為天子,富有四海,即隻是這樣的有法,這樣的貴法。我四歲時,西鄰梅香哥哥家裏一班老太婆剪麥莖唸佛,我去嬉戲,半下晝在造點心了,是蕎麥麵,我還不走開,大概也有想吃之意,梅香哥哥取笑的說了一聲,小孩被道著心事,頓時大哭,伯母罵了梅香哥哥,又給我說好話,盛麵給我,我必不要了,後來梅香哥哥抱我回家,連一碗麵送來,我亦到底不吃。小孩亦知怎樣的困難事都還不可惱,可惱的是自己下賤。又一回是我七歲,弟弟三歲,兩人到屋後竹園裏,我背弟弟下溪岸到洗衣石上,我先下去站著,他從岸上向我一撲,背是背住了,卻兩人都倒在水裏。我連忙爬起,好言央他莫哭,也莫告訴母親,怕衣裳溼了回家挨打,脫下在溪灘上曬,要等它曬乾。可是弟弟等不得,他一人走回去,而且都告訴了。母親又氣又驚,卻也笑起來,隻罵我「你這樣犯賤,且這樣的無知識」。不可犯賤,是貧家的小孩亦像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凡人身皆是千金之體。我小時吃醃菜揀菜莖吃,母親說菜葉是大旗,吃了會做官,我就也吃菜葉。我家飯桌上沒有那一樣是父親的私菜,小孩更不許吃獨食,不許霸佔好菜,不許霸佔坐位。大起來我見有些才能的人最大的毛病就是霸氣,世界不太平也是因為霸氣,實在可思省。又小孩不可嘴饞,我家三餐之外不吃零食,有言女子嘴饞容易失節,男人嘴饞容易奪誌。小孩亦不可嘴巴刁,揀食吃的小孩會營養不良。我或筷子含在嘴裏潤潤,沒有中意吃的嗄飯,母親便罵、「如何可以吃飯萎癟癟,小人該有甚麼吃甚麼!」儒生隻讀經書,不大中意民間的東西,就有點像小孩揀食吃。我大起來,富貴榮華與貧苦憂患都過,不挑東嫌西,而凡世人過的日子亦果然是好的。母親戒我,吃食要有寸當。又過年過節,次日收起,我覺不捨,母親便罵。原來對於好東西亦要像君子之交淡如水,不落情緣,纔得性命之正。中庸的中字非常難解,但像民間教小孩要有寸當,就極明白。我與群兒發喊戲逐正起勁,母親就叫,「小人嬉戲也有個寸當,這樣跌魂撞頭胎似的,還不停了!」小孩白天玩得出神,夜裏要做荒夢的,一個人大起來不攪亂世界,從小他就要不荒唐,此則又好像書經裏的「思安安」了。「思安安」是讚舜的,但民間平常就如此課小孩。我鄉下嬰孩尚在繈褓時,必把手腳鬆鬆的綁住,恐其亂動扭傷。及能坐立,剛剛學行走,仍要留心他攀翻盤碗,見他抓了甚麼塞向嘴裏,趕快奪下。成了兒童,抱雞摸狗,把母親針線筐翻翻搗搗,都要挨罵、「小人怎麼這樣逆簇,會手腳一刻亦不停的!」一次堂房的哥哥阿煥去看田水,紅姊坐在簷頭織帶,他走過身邊把紅姊鬢邊插的山花一撩,紅姊罵道、「手腳這樣逆簇,難道小時嬸嬸沒有把你綁過!」不許小孩蹦蹦跳跳,似乎不合體育,但中國雕刻繪畫裏的人體,以及拳術,皆含蓄柔和,調順舒齊,不重西洋人那種筋肉與骨骼相撐拒,爭強壓迫的發達。便是細胞新陳代謝的話,今時生理學家亦並沒有說得好。原來生物愈低等,新陳代謝愈快,細胞短命,人又如何能長壽?所以說神仙八百年伐髓換腸,細胞倒是要生機不停滯而代謝得慢纔好。中國又向來忌生機發露無遺,今人卻每會精力過剩,非發洩不行,隻因不能涵養渟蓄縈迥,故亦不能持久耐勞,容易神經或心臟衰弱。精力要涵蓄渟迥為氣,如王羲之的帖裏即每說體氣,氣以充體,且還有誌以持氣,如此纔是人身。小孩且亦不可知識開得太早。今時的小孩百伶百俐,會買東西,會應酬生客,玩具及漫畫讀物多到無數,學校裏亦功課忙逼,讀書像拚命,這其實不好,知識的根本是智慧,他們把根本來傷了。惟簡可以使繁,惟靜可以用動,現代社會忙得不堪,即因不能簡靜。聰明智慧要含蓄如花朵的盈盈,知識與技術纔可以是從它生出來的儀態萬方。我母親的規矩,大人在說話,小人隻許聽聽,不可七嘴八舌,見了一樣新奇東西,亦不可問這問那,凡百要放在肚裏過一過。興奮不過是動物本能的飛揚,好奇心亦不過是動物本能的反應,但知識的妙機是生於人的,是先要他曉得人世的莊嚴。我小時很笨,不曉得用錢,亦不會在人客麵前應答如流。比我大一歲的小孩我就打不過他,因我頭大,上重下輕,有時自己跑快也會跌一跤,額上起來瘀青塊,母親常用燒酒黃梔溼了紙給我敷貼。可是這條命也急切難休,長大後層層折折到得今天,雖無過人之處,但昔年比我能幹的小孩後來還比我不如。我小時是惟獃鼓鼓的,好像自有一經。民間老法小孩並無特權,我母親常說「三歲至老,你以為還小呢!」竟是從三歲起就要學大人的帝王之學,而因我不成材,幾次被父親惱,更常被母親用烏篠打。我五歲時,夜飯桌上,記不得因何四哥拿筷子撩了我一下,我哭起來,母親罵了四哥,又簡單給我說一句好話,但我心有未足,仍舊哭,不料母親就不理。我變得不好收場,哭得無味了,索性發野性,如此就惱了父親,他倒不打我,隻把我一把拎出門外。外麵堂前間黑暗,我心裏害怕,登時放聲大哭大喊起來,但是由我擂門也不開。後來裏邊吃過飯收拾碗盞,聽聽我已不哭,母親纔放我進去,仍罵我小人犯賤,不識抬舉,我惟不作聲。被母親打,最後一次我已十一歲,小舅舅來作人客我作怪,且以為已經這樣大了不會再挨打,人客一走,母親笑顏送到門口,我曉得風頭不對,想溜身躲躲過,但是已經來不及,被母親一把拖到後屋一頓痛打,問我以後還敢不敢再這樣。我小時每次挨打後,鄰兒羞我,一齊唸道、「攤眼烏婁婁,油炒扁眼豆!」還有年長的堂哥哥們見了亦取笑我,我隻不作聲。母親說下次要記錯,我亦聽了不作聲。新派不作興打小孩,但小孩的特權是養成他要被人容忍,大起來要社會亦容忍他,而他若是弱者,則輪到他容忍別人,這樣容忍與被容忍兩組人作成的社會,從中雖出來基督的饒恕,無抵抗主義與革命的鬥爭,到底亦不得天下清安的。又新派的家庭是溫床,小孩所作的隻是社會的假演習。但舊時中國家庭,則小孩是到了日月雨露的人世,做人真刀真槍,雖父母亦如天地不仁。我大起來若有豁達與認真,即因我是這樣的出身。我在書房裏也被先生打過。一次是聽講書,並坐的同學從桌下遞過來一隻紙摺的鳥兒,我怕先生看見,推開他的手,誰知先生反打我兩記手心。這要算得冤屈,而我竟不曉得辯明。基督的代人贖罪我很不喜,印度的忍辱仙人還好些,我的卻不過是老實,當下也很煩惱的。但世上的事也有不能辯明的,抗戰勝利後,我沒有像陳公博周佛海的寫答辯狀,隻覺雖然理直,到法庭總不如逃走的好,這還是靠了我從小的涵養。我小時亦寧是喜歡人拿我當平人看待,亦沒有說爸爸媽媽愛我,我愛爸爸媽媽。原來小孩亦不過像初陽裏的新枝,或剛剛會得吃食及嬉逐的小貓小狗,凡幼小生物皆有的一種可愛,卻是還要約於禮,把來變成人生的鮮活潑辣纔好。稱小孩為天使,說青年是時代的棟樑,還不如上海人叫小眾生倒喜樂。愛玲說年青人憊賴,小孩她亦不喜,一點不怕有頑固的嫌疑,因為她自己正當妙年。小孩其實是羨望成人的,很想自己快快長大起來。我上學的一年出麻疹,母親樣樣當心,我頭蓋一塊舊綢片,怕風吹著眼睛,長日隻在屋內。還有出麻疹時哭泣也要壞眼睛。要忌嘴,一隻醃蛋我吃三餐。我雖有些倚病撒嬌,但也母親說的我都依順。我坐在高凳上正吃早飯,台門外大路上群兒經過,高聲叫我「蕊生懶學胚!」我不睬他們。阿五妹妹走到窗口,悄悄問我去不去溪裏挖塘?我不去。我是當著大事呢,隻覺自己像大人的正經,而他們則是小孩。還有是一年暑天,晝長人靜,我沒有去處,走到隔壁小叔家後屋裏,隻見階前一株棗樹已結白蒲棗,鈺嫂嫂與阿黃姊姊坐在門口當風處繡鞋頭花,說著話兒。還有阿五妹妹也在開手學做針線,她還這樣小,不過九歲,她們亦和她正正經經的說閒話兒,惟有和我不搭訕。阿五妹妹是今年起已入了大人隊,不和我嬉戲了。我當下無手無勢,惆悵難言。【法無戲論】左傳裏有魯國的使者對晉侯曰、「寡君幼不喜弄,弱不好鬥。」舊時民間小孩與鄰兒打架,大人不問曲直,各把自己的小孩責罵一頓了事。我小時愛看庭前雄雞鬥,及畈上牛牴角,但是大人見了隻把它們趕趕開。這且按下一邊不提。如今單說小孩不可玩物喪誌,現在有賣的許多玩具,我小時就簡直沒有。現在這種塞珞璐製及橡皮製的狗馬,洋囡囡,鐵皮製的汽車飛機,一般輕薄得沒有內容,形態不是人像,即是太不像,精密而草率,成了對於真物最惡劣的諷刺。而因沒有內容,故又種類數量務求其多,徒然造成小孩的佔有慾。還有小孩讀的漫畫本亦是如此,不知人世可以有文物清嘉。紅樓夢裏榮國府寧國府這樣人家,鳳姐的女孩泡在奶媽懷裏,玩的亦隻是一隻佛手。一般年青母親或是拔下一枝簪給小孩且玩一回,或是由小孩弄母親的手鐲與耳環。佛手與手鐲耳環這些都是真物,小孩亦因此知道世上的一切都是真的,這是最初步的格物致知。是真的東西,纔有意致,所以亦可以是玩意兒。紅樓夢裏黃金鶯採柳枝編的籃子送給林姑娘,自謙說是個玩意兒罷了,但這籃子就有著大觀園的春風春日,河水亭榭,及黃金鶯這個人,而且是可以實用來插花的。禮樂射禦書數何等正經,卻稱為六藝,亦即皆是玩意兒,燈市百戲本等是玩意兒,卻又如承大賓,如奉大事,人世一切皆是這樣的遊戲自在,而又真實不虛,所以連一架鞦韆,中國的亦和西洋的兩樣。日本人今大造玩具,我覺不及他們原來三月三女兒節設的人形,及五月五日有男孩人家豎的鯉幟,那雖然也是玩的,卻有一種清肅的喜意,不可以狎弄。小時我家裏夜飯後洗好碗盞,大人還略坐一回說話兒,我拿煤頭紙就燈點火來玩,或把點著的棒香就暗處旋舞,正高興處,母親卻不許,說小孩玩火,夜裏要遺溺。又我和弟弟揭竿為兵,在堂前掉舞,母親也喝止,她道、「不許掄槍施棒!」及進高小讀書,從紹興城裏學來做風箏,且買得一隻小皮球到溪灘上去踢,可是人家都在畈上做生活,我這個學堂生清客不像清客,縱或母親不罵,自己也覺有一種輕桃。中國的戲文好,是從大人的事而來,舞龍掉獅子好,是生在人世的風景裏,但小孩及幼小動物的戲逐則怎樣高級化了亦隻能是Sports。我做竹蜻蜓,水槍燃旋子,又用雙線穿起菱角或栗子做扯鈴,母親都由我。但我若太熱心,成天在門檻上斬斬剁剁,竹頭木屑攤得一地,阻大人手腳,且因正在做一樣東西,大人叫喚他不理,母親可要罵了。她罵的是、「枉長白大的,你還小哩?這種東西又不可以當飯!」又我在戲文台下十文錢買來一隻彩釉泥蛙,形製樸實,有哨子可以吹,我著實心愛,夜裏也捏了睡,吃飯時也拿來吹一吹,母親怒道、「你不要討我把它來摔了,小人會沒有寸當!」饒是這樣,後來我二十幾歲時,還是幾乎不把馬克思主義連睡覺時也捏在被窩裏,且弄到飯桌上來,不必論那主義如何,單是對它這樣感情沉緬貪婪,先已不好。至今我想起小時的製玩具,實在沒有一樣好。倒是過年時舂年糕,央叔伯或哥哥捏糕團做龍鳳、羊及麻雀,來得有情意。以及央紅姊用深粉紅的蕎麥莖編花轎,有紅姊的女心如深秋的艷。此外我小時遊嬉多是去溪邊拔烏篠筍,地裏摘桑葚,山上採鬆花,端午節掘清木香,小澗裏拔菖蒲,但也都是正經事。便是捕魚釣魚,也為可以做嗄飯。沿溪釣魚,山色橋影,桑竹人家,春風春日,皆在溪水裏,人與溪水與魚兒一樣的鮮活。可是後來我在紹興杭州見人河邊釣魚,及來日本見報上常有人物介紹,趣味一欄裏或填釣魚,我覺得好像不對。胡村溪裏的是三寸二寸之魚,我小時釣得了或捕得了幾條,趕快拿回家養在麵盆裏,蹲著隻管看,那魚依然如在溪水裏的精神,且還黏有溪裏的沙泥,現在卻來到我家像個生客,它悠悠的遊一回,忽然撥剌一聲跳出麵盆落在地上,水濺了我一臉。而隨後是煎來吃了。但是我不喜城裏人家養的金魚,還有熱帶魚,我更不知拿甚麼態度對它,因為我沒有玩物的習慣。金魚除非是養在大的荷花缸裏或荷花池裏。又我在西湖玉泉寺,見池裏養的大魚,一匹一匹像豬群的堆堆擠擠,隻覺還不及魚店門口木盆裏養著待賣為饌的活魚,那至少是真的魚,還有著江湖之氣。草蟲我是喜歡紡織娘。胡村裏夜簷頭飛來一隻紡織娘,嗆啷啷叫得好響亮,就像整個庭食門內門外都成了繭鑊邊繅絲的紡車聲,夾在湯湯的溪水裏流去。我小時捉到過一隻,用南瓜花餵它。這種紡織娘與普通的叫嘓嘓兒不同,我鄉下叫它績佳婆婆,惟不知這佳字到底如何寫。兒歌有、火螢蟲,夜夜紅,績佳婆婆糊燈籠,公公挑菜賣胡蔥,新婦抽牌捉牙蟲。我養的一隻續佳婆婆入夜果然也叫起來,一樣是那種金鼓夾絲絃之聲,又繁華又爽朗。但是我因為待它好,開出籠來看看,給它飛走了。此外我捕過幾隻蟬,我鄉下叫知了,知了在原畈上來得個會叫,且叫得來調子來得個好,捕了來它可是不作聲了,用指甲刮它腹部的發音處也無用,隻會發出嘎嘎聲。還有蟋蟀,但是胡村的小孩們不弄這個,我養得一回也不養了,它夜裏肯叫還好聽,調弄鬥它可是不怎麼愉快的。後來我在紹興杭州看見街頭賣叫嘓嘓兒,倒是熱鬧,而且真也是夏天了,但我總沒有想要買過。鳥是小時在書房裏,看見一隻小燕子學飛墜地,我把它放在欄杆上,好等大燕子來引它,焉知那大燕子就不要它了,反為趕它啄它,因為人手所沾,氣味異樣之故。當下我心裏非常難過,想到早上先生剛教的一課書,周濂溪的愛蓮說,原來世界上的東西都有一種貞潔,像蓮花的可遠觀而不可狎玩,我真是做了錯事了,差一點沒有哭出來。雛燕事件之前,我還養過一隻小麻雀,也是學飛墜地,被我捕得。我鄉下燕子來是人家發,要待它好,其餘鳥雀則不在此例。我關那小麻雀在銅腳爐裏,拿米與水飼它不吃,捉了草蟲來飼它亦不吃,養得兩天就死了,我當然悲憤,母親卻不怎樣同情。又我家有雞無鴨,中秋節有個種田入送來一隻老鴨,放在後院嘎嘎叫,我非常驚喜,可是大人把來殺了,毫不理會我的攔阻。中國文明原來是親親自仁民,仁民而愛物,層次分明,不許像基督的待路人與待親人無別,或釋迦的待眾生亦如待人,所以感情清平。我不喜古玩舖,不喜博物館的生物標本,又比起鳥店嘈雜的籠鳥,我也寧愛野味店門口掛著的新打來的野鴨與大雁。我小時看見山上飛起雉雞,及桑樹上的斑鳩與桑椹鳥,及喜鵲飛來廳屋瓦上喳喳叫,總要心裏一動,因為那都是真的鳥。有一天,我到屋後竹園裏,見地上立看一隻貓頭鷹,兩隻黃眼睛真像貓,想是它白晝看不見東西,我攝手攝腳走得很近了它也不動,我正待捉它,忽然忒兒一聲飛走了。又一次是一隻珍禽,不知幾時飛來停在我家西簷桑樹上,它停了好一回,拖著長長的赤色尾羽,其時傍晚,天色陰灰,總覺得它鮮明真實。那貓頭鷹使我敬畏,這珍禽卻隻是妙意有在,如蘇軾梅花詩、「酒醒夢覺起繞樹,妙意有在終無"主旨。」大起來我也讀過一回西洋哲學,但是不想求真理,因我從小所見的東西皆是真的。新近我又隨意看些白居易及蘇軾的詩,那怕是一首極平常的,但凡用的一個字眼,寫的一樣東西,皆永絕戲論,而你用怎樣的思想亦到底不能及。這就是孔子說的民無信不立的信。但凡真的東西,即妙意有在,所以又奇恣使人驚,卻與漫畫式的諷刺完全兩樣。我小時沒有甚麼玩,但是曉得遊。而我的遊亦隻是遊於平常,如平常屋後的竹園我就愛之不盡。竹子的好處是一個疏字,太陽照進竹林裏,真個是疏疏斜陽疏疏竹,千竿萬竿皆是人世的悠遠。不但竹子好,筍也好。屋後竹園裏茁筍,一株株都是我先覓見。我清早起來就開後門出去,一見又有幾株茁來了,便蹲下去看,纔從被窩裏出來的熱身肌碰著竹子,竹梢葉裏積著的夜來雨露灑啦啦一大陣搖落在我臉上頭頸上,冰涼的又驚又喜。胡村人家種在屋後的都是燕竹,毛竹則種在山上,燕竹隻有大人的臂膊粗細,燕筍亦不像毛筍的毛茸茸,卻像緞子的光緻緻。我總想用手去摸摸,但是母親說摸過的筍要黃萎,長不成竹子。小燕子也不可以摸,筍也不可以摸,凡百皆有個相敬為賓。這回我在日本,偕池田遊龍澤寺,進山門就望見殿前坡地上有梅花,我心裏想「噢,你也在這裏!」而那梅花,亦知道是我來了。但是我不當即走近去,卻先到殿院裏吃過茶麵,又把他處都遊觀了,然後纔去梅花樹下到得一到。這很像昔年我從杭州回家,進門一見玉鳳,就兩人心裏都是歡喜的,但我且與母親及鄰人說話,玉鳳亦隻在灶前走動,不來搭訕。卻說燕筍也比毛筍好吃。毛筍若煮得欠透,吃了喉嚨裏有點哮哮動。毛筍乾卻好,要曬成肉桂色,鹽味淡的最上等。此外裏山出蘆鬚竹,隻有兒臂粗細,還比燕竹小,筍殼微黃,有褐色斑點,味苦,恐怕即是苦竹筍,黃庭堅字帖裏有寫著的。蘆鬚筍最遲,又多到不論錢,吃它時初夏的風光皆來到了飯桌上。毛筍是端午節前後最盛,我鄉下婦女歸寧,及女婿去望丈人家,凡轄有毛竹山的,皆掘筍送禮。誰家人客來時,堂前挑到一擔毛筍,隻覺鬧熱堂堂,而這亦都變了是毛筍的好味道了。還有燕筍毛筍蘆鬚筍醃在甕裏壓緊,六月炎天在簷頭板桌上吃飯時,拿它下飯,非常清口,婦女們尤其愛。好筍要留成竹子,新竹解籜時,我拾箬殼最上心,把來曬燥,留著過節裹粽子用。秋天我尋鞭筍,揀沙土墳裂處掘下去,就見有鞭筍潔白如玉。掘來鞭筍給母親煮榨麵,請請人客。人家有個竹園,就人來客去也叫喊得應,抵得一個魚池。凡好東西皆是家常的。我五、六歲時到溪灘裏挖蟹,一路沿溪灘走去,忽回頭望不見橋頭人家,卻來到了山邊深潭,半邊溪灘裏曬不著太陽,鬆風吹水,我就心裏害怕,尋原路回轉,邊走邊哭叫,赤膊穿條青布褲,背脊曬得通紅,赤了一雙腳,手拿一隻蒲柳口袋,裏邊有幾隻小蟹。望不見世上人家了,果然是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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