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愛上了一個人,所以愛上了和他有關的一切。所有代表他的一切,都會讓我覺得溫暖幸福。睡了個懶覺,起床後已經九點多。剛吃完早飯,就接到了沈楊暉的電話,他叫起“姐姐”來已經十分順溜。我沒有詢問他改變的原因,順其自然地接受了他“讓我們以後好好相處吧”的信號。沈楊暉和我聊了幾句後,說爸爸想和我說話,把手機給了爸爸。我一邊和爸爸聊著天,一邊走到樓上,在會客區的沙發上坐了下來,正對麵是那扇五米多高的落地大窗。溫暖的陽光從窗戶外照進來,和煦地籠罩在人身上,有一種暖洋洋的舒適感。抬眼望去是湛藍的天、潔白的雲,還有幾隻盤旋飛舞的黑鷹,令人心曠神怡。爸爸雖然剛做完手術不久,但因為心情好,精神也很好,說話聲音比以前沒受傷的時候還有生氣,也算是因禍得福吧!平時動輒喝斥他的妻子變得溫柔了;正在叛逆期、壓根兒瞧不起他的兒子也對他尊重了許多。“爸爸,你彆擔心了,我會照顧好自己的,你也好好養病,早點休息……好的!我掛了,拜拜!”我放下手機,望著外麵的藍天白雲,想起了那麵從高祖爺爺手裡傳下來的銅鏡。雖然東西沒了,但換來了爸爸一家和睦,爺爺和高祖爺爺肯定不會介意,隻會欣慰。吳居藍提著一個深褐色的木盒從旋轉樓梯上優雅地走了上來。我斜倚在沙發的扶手上,靜靜地欣賞著他的一舉一動。寬肩窄腰,長腿翹臀,完美的人魚線和麒麟臂,一身簡單無華的白襯衣和黑色牛仔褲,卻被他穿出了時尚大片的魅惑和性感。大概我的目光太過赤裸裸,他盯了我一眼,表情越發漠然,一言未發地坐到了我身旁。我瞅著他,笑眯眯地說:“現在的女人們誇讚一個男人身材好都喜歡說他有人魚線,你知道什麼叫人魚線嗎?”“不知道!”吳居藍麵無表情地把精美的木盒放到了我麵前的茶幾上。我懷著調戲麵癱男的惡趣味,正想仔細解釋一下何謂人魚線,吳居藍抬眸看著我,淡淡地說:“不過,顧名思義,既然是以人魚為標準,我相信,我肯定會讓你滿意的,畢竟我才是真人魚。”我呆愣住了,目光下意識地看向他——微微解開的領口,肌肉勻稱的胸膛,平坦緊致的小腹,線條流暢的人魚線……霎時間,我心跳加速、臉發燙,有一種全身的血都衝進了腦袋裡的感覺。吳居藍卻依舊麵無表情、一本正經地看著我,似乎等著我給他解釋何謂人魚線。我立即移開了目光,再不敢看他一眼,更不要說調戲了。我像往常一樣,開始轉移話題、顧左右而言其他。我彎過身子,做出十分感興趣的樣子,拍拍茶幾上的木盒,“給我的禮物嗎?這麼大,什麼好東西?”幸好吳居藍沒有再和我糾纏他的人魚線,一聲不吭地幫我打開了木盒,裡麵裝的竟然是那麵已經被周不聞買走的銅鏡。我驚訝地問:“你買回來的?”吳居藍說:“不是。我有此打算,但還沒來得及采取行動,周家兩兄弟主動送回來的。”我說:“周不聞和周不言的父親,周老頭的兩個兒子?”“嗯。他們希望取得我的諒解。”我想了想,大致明白了周不聞和周不言父親的想法。從周不聞的態度上,能感覺到他繼父對他是真好。估計兩兄弟本來覺得周老頭活不長了,為了順利得到遺產,就順著老人家去鬨騰。等老人家死了,一切自然就都結束了,可沒想到最後出了這麼大的事。“你會原諒嗎?”吳居藍說:“讓他們沒有能力再作惡就行了。”他的意思應該就是沒有財力、也沒有能力再來打擾我們,我發現吳居藍雖然久不在人世居住,但他處理事情遠比我這個人類考慮得周到。我沒有再多問,放心地交給他去處理。周不聞對我和江易盛心存餘情,吳居藍也沒有對他趕儘殺絕,但從他彆有所圖地出現在我和江易盛麵前時,就注定了我們絕不可能再是朋友。以後我們就是沒有關係的陌生人,他的未來和我無關。我拿起鏡子仔細看了起來,和以前一模一樣,完全看不出來被打開過。吳居藍說:“那張海圖,我讓Violet放回了鏡子裡,算是原物奉還。”我考慮了一會兒說:“我想把鏡子留在這個屋子裡,不帶回海島了。”倒不是提防繼母再起貪心,而是,不想再把他們卷入到麻煩中。吳居藍無所謂地說:“都是你的房子,你喜歡放哪就放哪。”我敲了敲鏡子,好奇地問:“周老頭說繪製那張海圖的布料是傳說中的鮫綃,真的嗎?”“是人魚做的東西,人類把它叫作鮫綃。”果然,周老頭說的話是真的呢!我唏噓感歎地說:“高祖爺爺竟然真的遇到了人魚!天哪,好神奇!人家怎麼想見都見不到,我們家竟然有兩個人遇到了人魚!可是,高祖爺爺從來沒有告訴過太爺爺嗎?為什麼爺爺一點都不知道呢?一句都沒有對我提過!”吳居藍的表情很古怪——尷尬、窘迫、為難,躊躇著欲言又止,似乎完全不知道該如何開口的樣子。我十分驚訝,他這個麵癱臉竟然會有這麼豐富的表情?什麼事情會讓他都覺得尷尬為難?突然間,我福至心靈,把所有事情聯想到了一起——1865年,吳居藍被人下藥抓了起來,受傷後倉促地回到海裡。紐約島和海島看上去很遙遠,可都在太平洋,對人魚而言,是沒有疆界的同一片海域。更何況,吳居藍第一次登上陸地做人就是在海島所在的大陸,他對這片大陸有感情。我指著他,滿麵震驚地說:“是……是……你!海圖是你給高祖爺爺的?”吳居藍表情怪異地輕輕點了下頭。“你……你……是高祖爺爺遇見的魚神!”我覺得頭很暈、心跳很急。我當然知道他壽命比人類漫長,但是,知道是一回事,親眼見到活生生的證據是另外一回事。想到我爺爺的爺爺曾經和他交談過,把他奉若神明,而我現在和他談戀愛,還企圖把他變成我們家的女婿,我突然覺得……我真的好彪悍、好厲害啊!吳居藍肯定想到了這件事會對我產生衝擊,很是不安的樣子。我心裡有點不舒服,伸出手,掐了一下他的臉頰。吳居藍詫異地盯著我的手,又是一副被冒犯到的表情。我誠懇地檢討,看來還是我調戲得太少,他竟然還沒有適應!我還想再掐,他抓住了我的手。我立即換了隻手,非常愉快地再次冒犯了一下他的另一邊臉頰,他無可奈何地再次抓住了我的另一隻手。我笑嘻嘻地看著他,他恢複了凜然不可侵犯的麵癱臉,我心裡舒服了。我不解地說:“高祖爺爺都把自己的神奇經曆告訴了周老頭的爺爺,沒有道理不告訴自己的子孫啊!爺爺應該知道這些事吧!可是他怎麼從來沒有對我提過呢?”吳居藍的目光很是深沉,慢慢地說:“大概是不想你有心理負擔,希望你像正常人一樣平靜地生活。”我點點頭,“也是!如果不是遇見了你,這些事還是不知道的好。對了,高祖爺爺真的救了你嗎?”吳居藍說:“我需要一味解毒的藥,那種藥隻長在內陸的高山上。我因為有傷,沒有辦法變身。你的高祖爺爺是個很善良的人,幫我找來了那味藥。”我笑:“難道我不善良?”他掃了眼我被他緊緊抓著的兩隻手,麵無表情地保持了沉默。剛才看到他神情尷尬不安時,我心裡不舒服,想要他恢複平常的麵癱樣;這會兒他波瀾不興了,我又總想看到他的禁欲臉上出現裂痕。我這到底是什麼惡趣味?我眼睛一眯,想把手掙脫,他知道我又要使壞,抓著沒有放。我不懷好意地朝他笑笑,你以為我手不能動,就沒轍了嗎?我嬉笑著撲了上去,企圖用嘴去咬他。吳居藍左躲右閃,又不敢真用力怕傷到我,他叫:“小螺!小螺……”這個時候,你叫什麼都沒用,我才不會聽呢!終於,我如願以償地撲倒了他。我壓在他身上,故意做出色眯眯的惡霸樣子,“美人,今天你就從了我吧……”“哈哈哈……”江易盛的爆笑聲從樓梯上傳來。在他的聲音掩蓋下,還有一聲小小的偷笑。毫無疑問,一定是想笑卻不敢笑的巫靚靚了。我僵住了,愣了三秒鐘,立即翻身坐起,鬱悶地瞪著吳居藍:你的非人好聽力呢?“我想提醒你,你不肯聽。”吳居藍麵無表情地解釋完,也翻身坐了起來,看向江易盛和巫靚靚。巫靚靚立即收斂了表情,做出一本正經的樣子,順帶還給了江易盛一胳膊肘,警告他也收斂。江易盛忙也做出一本正經的樣子,可看到我,忍不住又笑了起來。我沮喪地想,吳居藍麵無表情是高深莫測、不怒自威,我麵無表情是拿腔作態、心虛膽怯。我索性破罐子破摔,原形畢露,順手拿起一個靠墊,惡狠狠地砸了過去,“有什麼好笑的?”江易盛笑嘻嘻地接住,做出一副低眉順眼的小心樣子,“大王息怒,小的有正事稟奏!”“什麼事?”“我已經在美國玩了十一天,醫院隻給了我兩周的假,我必須要回去了。你看你是再在紐約住一段時間,還是和我一起回去?”我征詢地看著吳居藍。雖然我現在也算是在紐約有了一個家,可紐約對我的全部意義就是他。吳居藍說:“隨你。”“那……我想回去了。紐約的冬天太冷了,不像海島的冬天,風和日麗,到處都還是綠樹鮮花。”吳居藍說:“好,我們回去。”他對巫靚靚吩咐:“幫我申請簽證,買機票,這次我和小螺一起乘飛機回去。”我一聽樂開了花,吳居藍如今是有身份證件的人了!以後我們想去哪裡就能去哪裡了!巫靚靚遲疑著說:“Regulus,您……”吳居藍盯著她。巫靚靚勉強地笑了笑,說:“好的,我下午就去辦。”我裝作沒有看見巫靚靚的異常,什麼都沒有問。既然吳居藍沒有告訴我,那就是我無須知道。吳居藍對江易盛說:“在你走前,你能不能抽時間去一趟Violet的研究室,做一次全麵的身體檢查?”江易盛似乎想到了什麼,看了一眼巫靚靚,沒有說話,臉上的嬉笑表情卻漸漸消失了。我不解地問:“檢查什麼?”吳居藍說:“Violet的研究室有人類世界最好的腦科神經專家,還有專門研究遺傳精神病的專家。江易盛的病不見得能完全根除,但也許能降低發病的概率。”巫靚靚說:“人類目前的醫學研究並不能完全根治基因攜帶的疾病,但也不是束手無策。就像宮頸癌和乳腺癌,通過防疫針或提前手術,可以降低75%左右的發病概率。影星安吉莉娜·朱莉通過提前手術將自己得乳腺癌的概率從87%降低到了5%。而且我們很幸運,有Regulus在,他們……他對治療江易盛的病會有很大幫助。”江易盛冷笑了兩聲,對巫靚靚說:“你的意思是說,我不僅要知道自己有可能會變成瘋子,還要把這個變成瘋子的概率精確地計算出來。我現在還可以告訴自己我也許像爺爺,但檢查後,我卻會知道我一定會像爸爸?”巫靚靚說不出話來。任何身體檢查都會是兩種結果——好消息、壞消息。江易盛冷冷地說:“不是隻有你懂醫學,你以為我這些年沒有看過前沿的研究資料嗎?請不要自以為是地插手我的私事,我和你沒那麼熟!”他說完,轉身就向樓下走去。巫靚靚立即追了過去,“易盛,易盛……”我顧不上去安撫江易盛,壓著聲音,著急地問吳居藍:“你真的有可能幫到江易盛?”吳居藍說:“人魚和人類作為進化的兩個分支,走向了兩條截然不同的進化道路。就像北極熊和熊貓,同一個祖先,可因為選擇了不同的生活環境,北極熊現在是食肉的凶悍猛獸,熊貓卻變成了食草的觀賞性動物。相較人類對外在力量的倚重,人魚的進化一直是圍繞自身,人魚對腦域的開發、對身體各個器官的了解和使用的確比人類強。我不能說一定,但有很大可能我可以幫到江易盛。”看來巫靚靚之前已經私下和吳居藍詳細地溝通過,確定了可行。我立即說:“我去勸江易盛接受檢查!”“小螺,應該……”事關江易盛的未來,我十分著急,顧不上再聽吳居藍的分析,疾風一般衝下樓梯,想要儘快去說服江易盛。可是,當我衝到客廳,一個轉彎,跑到過道裡。正要往江易盛的臥室衝去,卻猛地急刹車停住了,眼前的一幕是——巫靚靚雙手按在牆上,身體緊貼著江易盛,把他壓在牆上,正在強吻他。我半張著嘴,目光呆滯地看了三秒,默默轉身,躡手躡腳地走回了客廳。吳居藍站在旋轉樓梯的樓梯口,倚著樓梯的扶手,似笑非笑地看著我。這個非人類的耳朵肯定早聽到了動靜,明明知道發生了什麼,卻不阻止我。我紅著臉衝他揮了下拳頭。吳居藍說:“我說了‘應該不用了’。巫靚靚的勸說方法肯定比你的更有效率。”我回想著剛才看到的畫麵,雙手捂著發燙的臉頰,開心地笑了起來。好開心!好開心!這個世界上終於有一個女孩在完全知道江易盛家的情況和江易盛的情況後,依舊選擇了愛他!原來他那些年的孤單和傷心,隻是因為還沒有遇到最好的這個!我忍不住踮起腳,用力地抱住了吳居藍,“謝謝!”謝謝你出現在我的生命中,謝謝你讓巫靚靚出現在江易盛的生命中!我拖著吳居藍坐到樓梯的台階上,等著江易盛和巫靚靚。我拿著手機,一直替他們算時間,驚歎地說:“好長時間!”吳居藍在我腦袋上敲了下,“胡思亂想什麼呢?這會兒他們在說話。”我興致勃勃地問:“在說什麼?”吳居藍瞥了我一眼,顯然沒興趣回答我的問題。我才不相信他們會隻說話,也不相信以江易盛的性格會不“反受為攻”。我嘿嘿一笑,眼珠子骨碌碌一轉,把手機調到錄像功能,決定去錄製……吳居藍拎著我的衣領,把我拽了回去,“巫靚靚是柔道九段。”我腦海裡生動地浮現出她那天像扛沙袋一般扛起江易盛的畫麵,如果替換成我……我打了個哆嗦,立即決定還是乖乖地坐著等吧!又過了好一會兒,江易盛和巫靚靚一前一後走了出來,看到我和吳居藍並排坐在樓梯上,一副“排排坐、分果果、看大戲”的樣子,兩人都一愣。江易盛說:“吳大哥,我跟你去檢查身體。”我悄悄對巫靚靚做鬼臉、豎大拇指,故意是兩個相對的大拇指,還輕輕地碰了碰。巫靚靚的臉唰一下就紅了,我差點“嗷嗚”一聲叫起來。江易盛到底又做了什麼,竟然讓巫女王臉紅了?江易盛扭頭看了一眼巫靚靚,笑眯眯地對吳居藍說:“吳大哥,我有很多小螺小時候的照片,你要看嗎?”赤裸裸的威脅!我立即求助地挽住吳居藍的胳膊。吳居藍對我和顏悅色地說:“沒有關係,你可以把他小時候的照片拿給巫靚靚。”他又對江易盛說:“作為報複,如果你還有小螺的什麼秘密,都可以告訴我。”我和江易盛麵麵相覷。巫靚靚“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她朝我眨眨眼睛,“歡迎你們倆繼續內鬥,互相揭發!”四個人一起吃過中飯後,吳居藍和江易盛去Violet的研究所檢查身體,巫靚靚去公司幫吳居藍準備旅行文件,我一個人留在了公寓裡。我有點無聊,決定找本書來看,在閱覽區的書架間慢慢地走著。吳居藍的藏書很多,不亞於一個小圖書館,隻是書的語言種類也很多,幾乎囊括了歐洲各個國家的語言,而我唯一懂的外語就是英文,所以我能看的書並不多。我抽出了那本丹麥文的《Age and the merman》。我們到紐約的第一個晚上,吳居藍看著書架上的這本書說:“以前我讀過的書。”我以為他是說看過這個故事,現在明白了,他的意思就是字麵的意思——他讀過這本書。扉頁上有安徒生的親筆簽名,彆的都看不懂,但Regulus卻看懂了。又是一位已經化作了皚皚白骨的故人!我感慨地歎了口氣,輕輕地把書又放回了書架上。最終,我拿了一本英文版的《安徒生童話》,靠在會客區的沙發上看了起來。翻開扉頁,目錄上的名字基本都熟悉,我選了那個人人都知道的《小美人魚》,也就是《海的女兒》。一個短篇童話故事,大概情節我都知道,讀起來很快。隻是,這一次很多情節都彆有感觸。比如,人魚公主變成了啞巴,不能開口講話。故事裡描述是因為她用自己的美妙聲音換了兩條人類的腿,我卻覺得更有可能是她的變身不徹底。像吳居藍一樣,在某些情況下,發音器官依舊停留在人魚的形態,自然就沒有辦法發出人類的聲音。還有,故事裡說因為人魚公主失去了聲音,不能講話,所以她沒有辦法告訴王子真實的情況。王子不知道是她救了他,誤以為是人類公主救了他,愛上了人類公主。可我覺得人類和人魚都是高等智慧生物,怎麼可能因為不能講話就無法溝通?手勢、文字、繪畫都可以交流啊!而且,就算人魚公主不能說話,隻要她願意,完全可以找一個中間人轉達。她的姐姐,還有女巫,又沒有失去聲音,都可以去告訴王子真實的情況。與其說,人魚公主是因為失去了聲音,無法告訴王子一切,不如說是她自己選擇了不把一切告訴王子。不過,我最不能理解的是故事的後半段。女巫給了人魚公主一把鋒利的匕首,讓人魚公主去殺掉王子,隻有王子的鮮血和生命才能讓人魚公主返回大海,繼續活下去。故事為什麼會變成“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局麵呢?難道一個女孩得不到男人的愛情,就必須殺了他,才能拯救自己嗎?我正浮想聯翩地推敲著這個童話故事,突然,門鈴聲響了。我立即拿著書,往樓下衝,快到門口時,才反應過來,不可能是吳居藍,他知道開門的密碼。但是,也不可能是陌生人,否則大堂的前台和開電梯的David不會讓他上來。我打開了監視器,站在門外的居然是Violet。我想了想,打開了門。Violet微笑著問:“我能進去坐一會兒,和你聊幾句嗎?”“請進!”我走進廚房,詢問:“咖啡還是茶?”“茶,不用準備奶和糖了,我和中國人一樣,已經愛上了茶的苦澀。”“這樣的話,那我請您喝工夫茶。”我端出整套茶具,為她衝泡了一壺中國的大紅袍。Violet一邊喝茶,一邊拿起我隨手擱在沙發上的《安徒生童話》。Violet微笑著問:“有沒有覺得自己很幸運,竟然遇到了童話故事中的人魚?”我說:“我是很幸運,不過不是因為遇見了童話故事中的人魚,而是因為遇見了吳居藍。”Violet說:“請不要覺得我今天來意不善,我對Regulus絕對忠心。”我喝著茶,未置可否。她刻意挑吳居藍不在的時間來見我,肯定不僅僅是為了和我喝茶聊天氣。Violet沉吟了一瞬,說:“Regulus應該告訴過你,他上一次來紐約時,發生了一件很不愉快的事。”“說過。”“Regulus品性高貴,肯定沒有告訴你是誰出賣傷害了他。”“沒有。他隻是說一個好朋友請求他在戰場上保護她的情人,他為了救那個男人,不小心暴露了身份,沒想到戰爭剛結束,那個男人就設計陷害了他。”“好朋友?竟然仍然認為是好朋友……”Violet喃喃重複了好幾遍,對我說:“那個出賣了Regulus,給他下藥,聯合外人把他抓起來的人是我的太爺爺。”我放下茶杯,驚疑地看著Violet。“那個請求Regulus保護她的情人,後來又帶著人放火燒了Barnum museum劇院,冒死把Regulus救出來的人是我的太奶奶。那場大火不僅燒毀了一座大劇院,還燒死了十幾個人,其中一個就是我的太爺爺。”Violet苦澀地笑了笑,“從某個角度來說,我的太奶奶親手殺死了太爺爺,那場大火之後,奶奶說太奶奶一生再沒有笑過。當然,不僅僅是因為太爺爺,更因為她覺得愧對Regulus。如果太奶奶能親耳聽到Regulus依舊認定她是朋友,沒有介意那件嚴重傷害到他的事,她一定會非常開心。”Violet把《安徒生童話》放到我麵前,“既然你已經見到了真正的人魚,請允許我向你介紹侍奉人魚的女巫。我的太奶奶、奶奶都是追隨侍奉Regulus的女巫,我也是!”Violet對我優雅地彎腰行禮。“什麼?女巫?”我神經再堅強,也被嚇了一跳。Violet笑著說:“很奇怪嗎?每個人魚故事裡都有我們女巫的存在啊,雖然常常扮演著邪惡的角色!”我訥訥地說:“隻是沒有想到……女巫也是真實存在的。”Violet說:“在歐洲曆史中,女巫是不可缺少的重要篇章,我們當然是真實存在的了。你對女巫的了解是什麼?”我不好意思地說:“我對歐洲曆史沒什麼了解,隻是在好萊塢的電影裡看過女巫。穿著黑衣服,戴著尖帽子,騎著大掃帚,可以在天上飛來飛去。”Violet笑著說:“這個世界充滿了無窮的可能性,但我的家族和我認識的女巫都沒有能力騎一把掃帚就可以在天上飛,雖然這的確很環保,值得提倡!”我禁不住笑了笑。Violet說:“我們家族和人魚的結緣要上溯到十五世紀羅馬教廷對女巫的捕殺。最早導致獵殺女巫的原因並不是因為你說的那種‘特殊能力’,而是因為當時有這麼一群女人,她們識字、研究人體和動植物、會配製藥物幫人療傷救命,並以此為生。但是,她們的存在危及羅馬教廷的信仰推廣。1484年,兩位教士亨利希和耶科布寫了《女巫之槌》,在羅馬教皇英納森八世的支持下發動了‘女巫審判’,對女巫進行追捕和獵殺。幾百年間,幾十萬女性,有的研究數據說是上百萬,死於獵殺女巫的酷刑下。我的祖先非常幸運,她們遇見了人魚,在人魚的幫助下,平安地度過了那段黑暗恐怖的日子。”Violet說:“現在提起‘獵殺女巫’,聽的人沒有什麼感覺,隻覺得是個很遙遠的名詞,可隻有身處其間的人才會明白在羅馬教廷的支持下,這個法案的影響力有多麼深遠和多麼恐怖。你猜猜最後一起審判女巫的案子發生在什麼時候。”我想了想說:“一八幾幾年?”Violet搖搖頭,“1944年,女巫海倫·鄧肯被英國政府逮捕。”我吃驚地說:“1944年?”Violet微笑著說:“你看!對女巫的迫害,並沒有你想象的那麼遙遠。1735年英國通過了《巫術法案》,直到1951年才被丘吉爾廢除。你可以想象從1484年到19世紀末,我的祖先們的生活是多麼艱難。從十五世紀,我們和人魚締結盟約開始,我們就追隨侍奉人魚族,不僅僅是因為他們救了我們,也不僅僅是因為女巫和人魚一樣被人類視作異類,還因為人魚一直幫助我們繼續做自己喜歡做的事——研究我們的‘邪惡巫術’,人體的秘密,每個植物、每個動物的秘密。從過去到現在,女巫都渴望了解這具肉體裡藏著的秘密,想要更健康的體魄,更年輕的容顏,更長壽的生命……以前被視作異端,隻有人魚認可我們的執著,但現在……我們被叫作科學家。”Violet自嘲地笑了笑,說:“現在,每個女人比過去的女巫更瘋狂地追求容顏的年輕美麗!羊胎素、人胎素、玻尿酸、肉毒素……各種神奇的巫術都被看作了合理的存在,即使那些研究通靈的女巫也隻是在研究‘超自然現象’。我的祖先一直在幻想這一天的到來,沒有人魚的幫助和資助,我們堅持不到今天。”Violet凝視著我,非常誠懇地說:“我們欠了人魚很多很多,我們家作為Regulus一族的追隨者,更是欠了他很多很多。請你相信,我對Regulus的愛與忠誠絕對不會比你少。”我絲毫不懷疑她對吳居藍的忠誠,但是,就如同婆婆肯定都深愛自己的兒子,可對兒媳婦嘛……我說:“您今天來的目的究竟是什麼?”Violet端起一杯茶,安靜地喝完後,說:“安徒生從他的角度講述了《小美人魚》的故事,你想不想聽一下從女巫的角度講述的《小美人魚》故事?”我一直知道好奇心害死貓的道理,謹慎地說:“如果和吳居藍有關,我才會想知道。”Violet說:“人魚和我們人類的進化方向不同,人類更倚重科技這些外力,人魚的進化卻一直是圍繞自身。每個人魚的體內都有一顆珍貴的靈魂之珠,人魚的靈珠和他們的精神力息息相關。”我問:“什麼叫精神力?”Violet說:“很難用我們人類的名詞去精確定義,簡單地說就是不像強壯的拳頭、鋒利的牙齒這些眼睛能直接看到的肉體力量。比如,人魚的歌聲就是他們精神力的一種外在表現形式。還有,人魚和海洋生物之間的神秘溝通方式,人魚像海豚一樣的回聲定位,這些看不見、摸不著的力量,都算作人魚的精神力吧!”我點點頭,表示大概明白了。Violet說:“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人類王子去大海遊曆,一條從來沒有去過陸地、也從來沒有見過人類的小人魚好奇地跟隨著王子的船,一直偷看他們。很不幸,王子的船遇到了暴風雨,掉進了海裡。小人魚想救他,可惜她自己還不夠強大,暴風雨又實在太大,王子還是被淹死了。小人魚很內疚,舍不得王子就這麼死去,一時衝動,將自己的靈魂之珠給了人類王子。有了人魚靈珠的力量,王子死而複生……”我忍不住打斷了Violet的講述,好奇地問:“難道周老頭說的起死回生術真的存在?”Violet解釋說:“所謂的起死回生隻是一種相對而言的概念,一種對我們還不了解的技術的敬畏稱呼。比如,我們現在切開大腦、移植內臟,已經很尋常,可如果讓古人看到,肯定會震驚地說是起死回生的秘術。人魚隻是可以通過自己的靈珠救活溺水而亡的人,而且時間有嚴格的限製,對人類彆的絕症並沒有辦法。”我點頭,“明白了!”Violet繼續講述:“本來,這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用自己珍貴的靈珠去救人類的人魚,小人魚不是第一個,肯定也不是最後一個。反正人魚的壽命遠比人類漫長,她隻需耐心等候,等到人類王子死了,把靈珠拿回來就好了。小人魚救活了王子後,決定把王子送到陸地上,為了確保王子獲救,小人魚把他送到了一個有人類居住的地方。當她躲在礁石後,看到昏迷在岸邊的王子被人救走後,她放下心來,打算返回深海,沒有想到卻被人類的漁船發現了。因為海上的風暴和救王子,小人魚已經非常疲憊,在逃離人類捕捉的過程中,小人魚受了重傷。她必須拿回自己的靈珠,否則她就會死去。但是,王子一旦失去了靈珠,就會死去。”我聽得整顆心都吊了起來,明明知道故事的結局,依舊緊張地問:“小人魚去找王子拿回自己的靈珠了嗎?”Violet說:“人魚雖然是力量強大的種族,卻喜好和平,從來不隨意殺戮。人魚靈珠的轉讓原則也不是殺戮,而是心甘情願。如同人魚要心甘情願讓出靈珠去救王子一樣,王子也必須心甘情願放棄靈珠,人魚才能拿回自己的靈珠。可是有誰會輕易放棄自己的生命呢?小人魚不知道該怎麼辦,隻好求助於追隨自己家族的女巫。女巫是人類,很了解人類天性中的自私自利,想讓一個人類為小人魚舍棄生命,絕無可能,唯一的可能就是讓他愛上小人魚。我奶奶說過‘愛情是這世界上最神奇的巫術,它能讓自私者無私、怯懦者勇敢、貪婪者善良、狡猾者愚鈍’。小人魚在女巫的幫助下,上了陸地,來到了王子的身邊,但是,王子已經愛上了那個把他從海岸邊救回並悉心照料他的人類少女。不管小人魚是多麼美貌聰慧,多麼努力地想引起王子的注意,王子自始至終都沒有愛上她,而是一直愛著那個心地善良的人類少女。無可奈何下,女巫準備了鋒利的匕首,想要幫小人魚強行拿回靈珠。但是,小人魚已經深深地愛上了品性正直、對愛情忠貞的王子。不管女巫和姐姐們如何哀求,她還是心甘情願地再次放棄了靈珠,化成泡沫死去,用自己的漫長生命換了人類王子短暫的一世歡愉,甚至他都完全不知道小人魚為他所付出的一切。”Violet低下頭,用紙巾輕輕地擦去了滑下的淚珠。Violet的眼淚讓我心裡驚濤駭浪,恨不得自己隻是置身於噩夢中,隻要醒過來,就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我努力告訴自己隻是一個故事,一個很遙遠的故事而已……但是,我比誰都清楚,Violet怎麼可能特意跑來,隻是單純地給我講一個故事,還講得自己潸然淚下?Violet抬起了頭,目光犀利地盯著我,就好像鋒利的匕首,抵著我的命脈,不允許我有任何退路。我聲音顫抖地問:“如果人類有了……人魚的靈珠,她的身體會……會……有什麼征狀?”“表麵上不會有任何異常變化,醫院裡的檢測儀器也完全檢測不出來。她不可能長出魚尾,不可能突然就能在水裡來去自如,也不可能壽命變長。但是,她的身體會變得比以往更好,幾乎不會生病,就算生了病也康複得比彆人快。”我喃喃說:“原來……竟然是這樣啊!”Violet說:“Regulus……”我站了起來,努力克製著內心的震驚和恐懼,對她說:“請你離開!”Violet急切地說:“小螺,讓我把話說完,我必須要告訴你……”我指著門,厲聲說:“我和吳居藍之間的事,輪不到你來必須告訴我!有什麼話,你讓吳居藍來親口告訴我!”“小螺,Regulus……”我一下子情緒失了控,捂著耳朵尖叫起來,“我讓你離開!離開!馬上離開……”Violet急急忙忙地朝門口走去,“好的,我離開,我立即離開!”她站在門口,高聲說:“小螺,我知道你需要一點時間來接受我說的一切,我會等你的決定。”門重重地關上了,屋子裡隻剩下我一個人。我依舊捂著耳朵,一動不動地站著。但是,有些事情不是不去聽,就可以當作它不存在的。隔著朦朧的淚光看出去,四周依舊是熟悉的一切,可是,原本的一屋溫暖已經變成了刺骨寒涼,無邊無際的黑暗從四麵八方洶湧而來,將我從頭到腳淹沒,讓我連喘息都覺得艱難。我驚慌失措、什麼都沒帶地逃出了屋子,隱隱約約聽到前台和我說話,我充耳不聞,徑直走出了大廈。我沒有分辨方向,隨意地走著,反正也沒有能去的地方,隻是想遠離一下吳居藍。冷風吹到身上,帶來刺骨的涼意。我覺得我應該靜下心來,好好地思索一下,但是,身體內的每一寸地方都充斥著驚恐和憤怒,讓我的大腦一片混沌蒼涼,不知道能想什麼,也不知道能做什麼,隻能不停地走著。走著走著,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個藍色的湖泊,不知不覺中我就停下了腳步。雖然我也算是個在海邊長大的孩子,可我對水的感情並沒有比其他人類更深厚,直到我愛上了吳居藍——來自海洋深處的人魚,我才真正愛上了水。任何時候,看到藍色的水麵,我都會情不自禁地微笑。吳居藍的諧音是吾居藍,我愛的人居住在藍色的水裡呢!因為愛上了一個人,所以愛上了和他有關的一切。所有代表他的一切,都會讓我覺得溫暖幸福。但是,現在我看著湖麵,卻沒有了溫暖幸福的感覺。因為,我會忍不住地去想那些吳居藍給我的溫暖和幸福,究竟是因為我,還是因為我身體內的人魚靈珠?我站在湖邊,靜靜地凝視著湖麵,回想著遇見吳居藍後所發生的一切。那個悲傷的清晨,我拉開了門,他倒在了我家的院子裡。赤裸的雙腳上傷痕累累,他應該走了很多的路,才艱難地找到了我。一百多年過去了,人類社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語言、文字、交通工具、通信方式……全部都變了,他肯定沒有想到自己會那麼狼狽地出現在我麵前。吳居藍並不是沒有接觸過人類社會、不解人情世故的人魚,他肯定明白那麼落魄狼狽的他讓我喜歡上幾乎絕不可能,但是“絕不可能的可能”竟然發生了……我雙手交叉,貼放在了胸前。難以想象,這個身體內竟然有屬於吳居藍的東西。當年,高祖爺爺幫助了吳居藍,吳居藍應該慷慨地允諾了滿足高祖爺爺的一個願望。對海上的漁民而言,最害怕的就是淹死在大海裡,吳居藍用能“起死回生”的靈珠作為報答,讓高祖爺爺不再畏懼下海。但做了一輩子漁民的高祖爺爺和曾祖爺爺都沒有用到,爺爺也沒有用到,我卻在七歲那年意外溺水。原來,我經常做到的噩夢是真的,我真的曾經死亡過,隻不過,爺爺用吳居藍饋贈的靈珠救活了我。原來,茫茫人海中,吳居藍和我的相遇,並不是毫無因由。他是特意尋我而來,為了取回他的靈魂之珠。難怪剛見到他時,我總會被他的一個眼神就嚇得心驚膽戰,不是我膽子太小,而是我動物的本能,感覺到了他對我的殺意。他那驕傲淡漠的性子,估計一想到居然要委曲求全地想辦法讓我心甘情願地愛上他,就很鬱悶、很不耐煩吧!肯定恨不得一掌劈了我,直接把屬於他的東西拿回去。反正有恩於他的是我的高祖爺爺,他已經用“借出靈珠一百多年”的實際行動報答了。可惜,事情超出了他的預料,他昏倒在了我的腳邊,我對他有了“滴水之恩”,他隻能在“一掌劈死我”還是“讓我心甘情願歸還”之間糾結……我忍不住微微地笑了起來,真可惡!本來是他有求於我,我可以享受一下美男的引誘和追求的,但是,他竟然完全無視規則,硬生生地把一切變成了我想儘辦法去討好他、追求他!我心甘情願地愛上了他,他不但不張開雙臂熱烈歡迎,還一次又一次冷酷地推開了我!真是可惡啊!漸漸地,剛剛發現一切的驚恐和憤怒平靜了,隻剩下綿綿不絕的悲傷纏繞在心頭,隨著心臟的每一次跳動,尖銳地痛著。我衝著藍色的湖麵笑了笑,輕聲說:“本來應該懲罰一下他的欺騙,玩一下失蹤,讓他好好著急一下,可是……我舍不得讓他著急擔憂呢!”不管他是因為什麼才對我好,我愛他卻是不可改變的事實。我可以不清楚他的心意,但我不可以不清楚自己的心意。我轉過身,朝著公寓的方向,腳步堅定地走了回去。經過一段僻靜的林蔭小道時,一聲呼喚突然傳來:“沈螺!”我停住腳步,回過頭,看到了Violet。Violet快步走到我麵前,目光炯炯地盯著我,殷切地問:“你想清楚了嗎?”不是不理解她的心情,但還是讓我覺得很不舒服。我冷冷地說:“想沒想清楚,都是我和吳居藍之間的事,不用你管!”我轉身就要走,卻突然感覺到後頸傳來針紮般的疼痛。我回過頭,震驚地看著Violet。她拿著一個已經空了的注射器,喃喃說:“對不起!”我張開了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整個世界都變成了搖晃的虛影。我身子發軟,腳步踉蹌,努力地想抓住什麼,卻隻看到Violet的身影越來越模糊,最後變成了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