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1 / 1)

人類滅絕 高野和明 3186 字 2個月前

等到星期天,研人起身返回厚木老家。他驚訝地發現,才過幾天,家裡就已變得清冷寂靜。母親香織依舊麵容憔悴,幸虧有外祖父母的陪伴,她的憂傷才得以排遣。在客廳同家人閒聊了一會兒後,研人走上樓梯。二樓有三間房,四疊半的小房間便是父親的書房。三麵牆壁上排滿了書架,房間正中央孤零零地擺著一張桌子。一進房間,研人就被父親的氣息包圍,心頭湧起一絲感傷,但立刻就被好奇心取代。他開始尋找父親郵件中提到的那本“被冰棍弄臟的書”,很快就在書架最下層中間位置找到了。那本書的名字是:《化學詳解(上)》。書中到底有什麼呢?研人翻開封麵,發現書已被加工過。頁麵上有一個精心掏出的洞,裡麵藏著一封對折的信九-九-藏-書-網。研人拿起信封端詳。信封上寫著“研人收”三個字,是父親的筆跡。信封裡裝著一張字條和一張銀行卡。字條上逐條羅列著以下內容:“1.立刻銷毀這本書和這張字條。”“2.桌子抽屜裡放著一台黑色的小型筆記本電腦。注意保管,絕對不要交到他人手上。”研人返回桌邊,打開抽屜。果不其然,裡麵放著一台A5大小的筆記本電腦。取出電腦,接通電源,卻隻顯示藍屏,操作係統無法啟動。似乎什麼地方出問題了。研人隻好強行關閉電腦,繼續字條。“3.銀行卡你可以自由使用。你可能不知道卡主是誰,但不用擔心。卡上有五百萬日元。密碼是帕皮的生日。”研人驚訝地看著大型銀行發行的這張銀行卡。卡的表麵印著的卡主是“鈴木義信”,研人確實不知道這是何人。密碼是帕皮的生日。帕皮是研人小時候養的一隻蝶耳長毛小狗。研人搜索記憶深處,想起了它的生日:12月6日。每年的這天,研人一家都會圍在小狗身邊,給它奉上一頓大餐。可是,倘若這個賬戶上留下了巨款,那應該是父親的遺產。遺產稅該怎麼交?父親是不是考慮到獨子的學費和生活費,才留下了這筆錢?研人繼續往下讀。“4.現在立即前往以下地址:”“東京都町田市森川1—8—3—202。”“鑰匙在外側樓梯第一級的內側,用膠帶貼著。”“5.這些事絕對不能對彆人提,一切行動必須由你獨自完成,即使對媽媽也要保密。你的腦子裡必須繃緊一根弦:今後你使用的電話、手機、電子郵件、傳真等所有通信工具都有可能被監視。”字條上的內容就此結束。最後一段好像被害妄想狂的瘋言瘋語,不禁令研人皺起了眉。父親之所以將字條放在隻有他們父子知曉的這本書中,也是為了防範被監視吧。難道父親不僅胸部大動脈出了問題,精神也不正常?“你在乾什麼?”背後突然有人問,研人驚得差點跳起來。回頭一看,母親香織正站在門口。“飯做好了,去吃吧。”“嗯。”研人心不在焉地答道,一麵飛速地思考。要不要把字條的事告訴母親?但父親告誡自己必須“保密”啊。“我再查閱點資料就去吃。”說著,研人將字條放進《化學詳解(上)》中,悄悄合上了書。香織並未起疑,徑直走下了樓梯。研人又將字條讀了一遍。隻好前往第四點中提到的那個町田的地址了,他想。從厚木回錦絲町的路上就能順道去看看。這就像一場奇怪的角色扮演遊戲,他不得不玩下去。研人將字條和99csw.銀行卡裝進口袋,把“被冰棍弄臟的書”和小型筆記本電腦夾在腋下,沿樓梯下樓。飯廳裡,隻準備了研人一人的早餐。研人坐到椅子上,問:“外公外婆呢?”“去散步了,順便買東西。”母親有氣無力地答道。她原本豐潤的麵龐現在無比消瘦。研人一邊動筷,一邊若無其事地問:“父親去世前,有沒有什麼異常舉動?”母親沒答話,研人抬起頭,發現母親驚異地張嘴看著他。研人猛然醒悟:母親之所以形銷骨立,並不僅僅因為喪偶,應該還另有理由,而這應該同父親留給自己的神秘信息有關。“研人你也發現了?”香織問道。“發現什麼?”母親確認外祖父母都不在場後說:“我一直都有不好的預感。你父親去世前好幾個月,樣子都不對勁。”“樣子不對勁?怎麼不對勁?”“他忙得不得了,經常很晚回家。”“是為了忙工作上的事吧。”就是因為太忙所以丟了性命,研人想,“醫生也說是過勞死。”“不隻如此。我見他每天都很晚回家,於是忍不住問他每天晚上都在乾什麼?你父親是這麼說的……”母親打住話頭,研人催問道:“父親怎麼說?”“他說大學朋友的孩子常年閉門不出,他是去給那孩子當家庭教師了。”明顯是謊話。父親就是這樣,撒謊很容易被看穿。既然身為大學教授,就沒理由去兼職做家庭教師。父親為不回家而編造謊言,其中肯定有蹊蹺。“對了,”研人想起另一件怪事,“父親是在三鷹車站倒下的吧?”“是啊,這也不對勁,對吧?”研人想起了十天前的事。聽說父親突然倒地的消息,研人便跑出了實驗室,但他要去的地方不是老家厚木,也不是父親的工作地多摩市,而是東京都三鷹市的急救指定醫院。從老家坐電車到那裡需要一個小時,與父親的通勤路線也相距甚遠。根據留在醫院的製服警察和急救醫生所述,父親在三鷹車站站台等車時,胸部動脈瘤破裂,被緊急送入醫院,終因搶救無效死亡。可是,父親為什麼會去三鷹車站呢?研人覺得,父親一定是因為工作上的事而經過三鷹的,不過……研人想起了剛才看到的那張充滿被害妄想意味的字條,一絲恐怖掠過心頭。父親是不是被謀殺的?他不禁如此猜想。冷靜點!他對自己說,回想父親死亡的狀況,怎麼都找不出可疑之處。趕往醫院後,研人聽到了醫生的說明。根據CT掃描圖像診斷,死因是胸部大動脈瘤破裂。作為藥學專家,研人當即判斷,這不可能是中毒引發的症狀。父親毫無疑問是病死的。然而,研人念念不忘父親死後發送的郵件。父親預估到自己會“消失”,於是準備了那封郵件。他沒有預料到自己會死,但無疑料想到了自己會遇到麻煩。“而且,”母親繼續說,“我本想感謝叫急救車的人,但最後卻找不到。據說是個和父親在一起的女人,但那人很快就離開車站了。”研人還是第一次聽到父親當時同一個女人在一起:“是個什麼樣的女人?”“長發披肩的瘦女人,四十歲左右。”研人漸漸明白了母親的想法。“媽,難道你想說……”香織露出恐懼的神情,點了點頭。“但是,”研人支吾道,“但是爸爸他會這樣嗎?”簡直難以置信。一身舊西裝、欠缺研究經費的瘦小大學教授,鬱積了不平之氣的父親,在即將年屆花甲時,搞出一段風流韻事?不過,與父親遭遇謀殺的假設相比,這種情況的可能性更大。父親竟然以這種不體麵的方式死去,研人不禁為之沮喪。父親托付自己完成的角色扮演遊戲,莫非是為了給他這段不倫戀做善後?“你想多了。”研人儘量輕描淡寫地說。事到如今,他隻能避免母親接觸真相。“那個和父親在一起的女人,也許隻是碰巧在場罷了。”“但願如此吧。”香織輕歎道。乘電車去町田時,研人一路昏昏沉沉,感覺自己周遭的世界突然都變了模樣。之前他隻把父母當父母,直到現在才意識到,他們還有一層特殊關係:夫妻。此刻在他眼中,父母也成了兩個普通人。也許,自己做孩子的時代已經結束了,研人想,雖然他認為自己已是大人。所謂父母,大概會用自己的生命給孩子上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堂課,不管這課是好是壞。研人在町田站下車,朝銀行走去。他熟悉這裡的街道。因為距老家隻有二十分鐘,他念高中時常到這裡買書看電影。這裡處在父親通勤路線的中間位置,所以父親才會選在這裡租房子與情人幽會吧?那張銀行卡的發卡行支行就在時裝店旁邊。研人來到自動取款機前,將卡主為“鈴木義信”的銀行卡插入機器,輸入密碼“1206”,查詢餘額,果然有500萬日元。研人仿佛吃了一記輕拳。這就是先父的隱匿資產,也就是俗語說的“私房錢”吧。研人被這筆巨款震驚了,僅僅確認餘額就退了卡,沒有取出一分錢。父親搞婚外情的嫌疑越來越大了。研人回到車站附近,查看街道示意圖,尋找位於“町田市森川1—8—3”的公寓樓。他發現,那一帶的街對麵就是林立的商店和餐館。穿過辦公樓和住宅樓之間的縫隙,有一條從車道分出去的小路。那座可疑的公寓應該就在路的儘頭。這條私有小路的右側是隔音牆,左側是鋪滿碎石子的停車場圍牆,將儘頭的公寓同外麵的繁華喧囂隔開。研人走到深處,終於看到了他要尋找的目標。他不禁停下腳步,望著前方那座灰泥塗牆的兩層木製建築。外牆已現裂縫,窗框歪歪扭扭,外側樓梯上布滿鐵鏽。這稱得上是昭和年間的遺物了吧,透著陳腐氣息,雜草叢生的荒地像護城河一樣圍在周圍。它孑然獨立在高樓群中,幾乎可以被忽略,看起來好像挺過一波波拆遷大潮的古董。這裡非常隱蔽,但作為與情婦偷歡的愛巢,又太陰森了,好像怨靈鬼屋。實際上,這座建築的周邊幾乎不見人影。舉步前行需要莫大的勇氣,但研人還是踏上雜草,進入了院內。根據窗戶數判斷,一樓和二樓各有三個房間。父親在字條上寫的房間號是“202”。研人查看了郵箱,但上麵沒有任何住戶的姓名。研人走到建築的外側樓梯旁,不安地環顧四周,將手伸入最下一級階梯的內側。指尖感覺到了膠帶,而且不止一處貼有膠帶。他胡亂撕掉膠帶,摸出了三把鑰匙。他感受到父親病態的戒備心理,對父親的印象再度惡化。接著,他踮著腳登上樓梯。二樓的走廊上並排著三道門。研人來到中央的202室前。門上沒有門牌,隻掛著一把閃亮的門鎖,應該是最近剛換上的。研人拿著三把鑰匙試了一番,終於打開了房門。玄關僅容一人站立,右側是安有煤氣爐的灶台,左側有扇板門,那應該是廁所入口。研人脫掉鞋,進入房中。短短的走廊儘頭有一扇拉門。門後會不會是一張鋪著豔麗床單的雙人床?研人想象著種種淫穢的畫麵,拉開了門。房間裡漆黑一片,但出人意料地溫暖,可以聽見空調發出的微弱聲響。研人摸著牆壁,找到電燈開關後打開。在熒光燈陰冷的燈光下,研人瞪大了眼。他被房間裡的景象驚呆了。這裡絕不是與情婦偷歡的房間,它隻有六疊大小,掛著的遮光窗簾將光線完全阻絕在外。房間被一張巨大的餐桌占據,桌上放著各種各樣的實驗器具,從A4大小的筆記本電腦、充當書架的試劑架,到滴管、錐形燒瓶、旋轉式汽化器、紫外線燈,一應俱全。牆邊的冰箱也不是家庭用的,而是實驗室的專業設備。研人相當熟悉這些實驗器具,非常像有機合成實驗室裡的那一套。購入這些器材應該耗資不菲。地板上放著睡袋和洗漱用具,很明顯,使用者打算住在這裡進行實驗。就在這時,背後傳來了生物悉悉率率的聲響。研人本以為這個房間裡除了自己沒有彆的活物,驚懼地轉過身。窗戶正對麵的牆上有一個之前未發現的壁櫥,上層放著一個透明的塑料大箱子,配有換氣裝置和自動投食機——這是飼育實驗動物用的箱子。箱中有四十隻小白鼠,每十隻分為一組。這些小白鼠好像在這座破舊樓房的壁櫥裡活到現在。可憐的是,右半隻箱子裡的二十隻小白鼠,看起來都非常虛弱。出於憐憫,研人想拯救它們,但他工作時不使用實驗動物,所以不知如何處理。他發現水瓶中的水不夠,想接自來水補充,但又擔心是不是應該使用滅菌水。種種超出專業知識的問題令他不知所措。思慮再三,他決定臨走前到附近便利店買瓶礦泉水。研人再次環顧這間古怪的實驗室。父親到底是出於何種目的才準備了這樣一間房間呢?對了,查查實驗記錄不就行了嗎?回過神來的研人,在桌上找到了一本研究者用的大開本筆記本。翻開筆記本,裡麵夾著一個信封,信封裡有一張字條,上麵是幾行打印的字。“研人:”“你終於找到了這封信,真不容易。見到這間古怪的實驗室,你一定相當詫異吧。但我接下來要說的才是正題。我在從事一項秘密研究,在我消失期間,希望你能替我繼續。”父親的遺言中,再次出現了未能預計到自己會死的文字。不過,這段文字並沒明確指出“消失”是什麼狀態。這項研究隻能由你獨自進行,不要對任何人說。不過,倘若你察覺自己有危險,可以立即放棄研究。父親的被害妄想症又犯了。研人不禁皺眉,繼續瀏覽。“首先,你要用A4大小的白色筆記本電腦,裡麵有重要軟件。從家中帶來的A5大小筆記本,絕對不要交給彆人,請保管在身邊。”實驗台前放著無靠背的轉椅,研人坐到椅子上,將存有父親遺言的兩台筆記本電腦放在手邊。機身顏色一黑一白。他首先啟動A4大小的白色筆記本。儘管他知道自家那台黑色筆記本無法啟動,但還是試著開了機。這台黑色電腦裡應該藏有父親的私人文件和電子郵件吧,研人暗忖。他還不知道父親在三鷹車站倒地時,身邊的那個女人是誰,所以現在還不能完全排除父親出軌的可能。等待兩台電腦啟動期間,研人繼續字條。“具體的研究內容:”“1.你要做的是設計並合成孤兒受體的激動劑。”“2.作為靶標的GPCR的詳細信息在A4大小的筆記本裡。”“3.2月28日之前完成。”研人不禁發出一聲呻吟,父親的要求太離譜了。因為涉及專業外的知識,他反複讀了好幾遍,確認自己沒有誤解。綜合父親的指示,他大致明白了任務。細胞表麵上有許多種被稱為“受體”的蛋白質。受體上有凹陷,特定的配體由此嵌入,與受體結合,細胞由此開始生命活動不可或缺的運作。男性荷爾蒙、女性荷爾蒙等配體之所以有健體、美容的功效,就是因為各種荷爾蒙與荷爾蒙受體結合,使細胞活化,引發一係列生化反應。顧名思義,“孤兒受體”的功能和與其結合的配體,目前皆未知,父親要求他製作的是激活孤兒受體的物質。然而,“作為靶標的GPCR”,即G蛋白耦連受體,是繩子一樣細長的蛋白質,包含七個α螺旋組成的跨膜結構域,結合位點位於受體的中心,因為其形態極難確定,製造與其結合的配體難如登天。要完成這項任務,必須召集製藥公司等大型研究機構中的優秀研究員,耗費至少十年時間和數百億日元。即使如此,也仍然困難重重,前途難測。這樣浩大的工程,交給一個研二的學生,要他用五百萬日元,在一個月之內完成,無異於天方夜譚。父親憑什麼有這樣的自信?線索隻能從父親留下的實驗記錄裡找,但那跟研人的專業領域相差太遠了。實驗記錄隻有短短四頁。開頭的“研究目的”寫著:設計並合成變種GPR769的激動劑。原來如此,“變種GPR769”就是作為靶標的孤兒受體的名稱。所謂激動劑,是與受體結合、激活細胞的藥物,換言之,就是人工製造的配體。但研人懂的僅限於此。接下來是“研究順序”:變種GPR769的立體結構分析電腦輔助設計及作圖合成試管內的結合分析活體內的活性評價除了合成,其他四項都需要彆的領域的專業知識,研人無法判斷這樣的研究順序是否妥當,但他覺得父親似乎太小瞧製藥這一行當了。調整合成藥物的結構使其達到最優,然後進行人體臨床試驗,這些重要而費時費力的環節都被省掉了。這時,研人突然想到一個問題:“變種GPR769”是人類細胞的受體,還是其他生物的?既然是“變種”,那負責編碼的基因肯定發生了突變。這種突變對持有這種受體的生物,帶來了怎樣的變化?如果這種受體屬於彆的生物,那不進行臨床試驗就說得通了。父親留給自己的兩台電腦,似乎也不能立刻派上用場。父親讓他使用的白色筆記本電腦裝的是Linux係統,對於有機合成研究者來說並不熟悉,而另一台小型電腦依舊無法啟動。要繼承父親的遺誌,就必須借助他人的智慧,但這又會違背“這項研究隻能由你獨自進行”的指示。研人接著字條上的指示。還剩最後一條。“我想我不久就會回來,但萬一遲遲未歸,請照此行事:”“將來某一天會有個美國人來訪。你把合成的化合物交給他。你在英語環境中工作,英語對話應該駕輕就熟吧,這點我就不行了。(笑)”這字條本是父親的遺書,但字裡行間卻透露著明朗的氣氛。研人跟著文中的父親一起笑了笑,考慮起“遲遲未歸”這句話。父親何止是長期不能回來,實際上是永遠也回不來了。也就是說,研人必定會遇到那個美國人。但這個美國人是誰?不善英語會話的父親,怎麼會有美國朋友呢?結果,謎團非但沒有解開,反而越來越撲朔迷離。唯一能確定的是,父親希望製造出能同“變種GPR769”結合的物質。對研人而言,隻有在確定這項研究有無實現可能之後,才能決定將來何去何從。研人起身,穿上羽絨服。正要合上實驗記錄時,他發現頁邊空白處寫著一行英文。研究內容都是用圓珠筆認真書寫的,唯獨這行英文使用墨色很淡的鉛筆草草寫就。“Heisma #5”好像在哪裡聽說過。《海斯曼報告》——報紙記者的臉浮現在他的腦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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