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1 / 1)

人類滅絕 高野和明 2763 字 2個月前

這天,研人傍晚就中斷了實驗,將從小賣部買來的杯麵三下五除二吞下肚子後,便朝醫學院所在的東京文理大學附屬醫院趕去。從理科校區走十分鐘,就能見到一座十二層的巨大建築,他與吉原學長就約在那裡見麵。本科時代,他倆曾在聯誼會上見過幾次麵。來到醫院背麵的員工便門,研人向門衛說明來意後進入主樓。他有些不自在,總覺得醫學院比藥學院更高等,心裡有點自卑。乘電梯上樓時,研人想起進入大學後的新生歡迎會上,藥學院院長曾昂首挺胸地訓話說:“如果你們成為醫生,救治的患者頂多萬人。但如果你們成為藥學研究者開發出新藥,就能拯救超過百萬的人。”確實如此。倘若開發出治療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的藥物,不僅能救治現在世上的十萬名患者,未來可能患上此病的孩子也會因此受益。研人用院長的話鼓勵自己,但一想到現實的困難,一股無力感又油然而生。反正是知其不可而為之,研人決定還是不抱太大期望為好,否則失敗後定會大失所望。他在五樓下了電梯,前往兒科護士站。一名忙碌的護士發現了他,問:“你是來探訪病人的嗎?”“不,我來見吉原醫生。”護士點點頭,朝護士站裡一群穿白大褂的人說:“吉原醫生,有人找。”一個短發男人轉身應道:“來了。”那人就是吉原。聽說吉原高中時代還在練習劍道,如今卻成了醫生。一看到研人,吉原就用獨特的低沉嗓音說:“好久不見。”他穿著白襯衫,打著領帶,套著白大褂,與學生時代的形象迥然不同。研人自己則是舊羽絨服加牛仔褲的打扮,顯得特彆不搭調。“這麼忙還來打攪,非常抱歉。”“哪裡哪裡,咱們去醫務室吧。”吉原走出護士站,帶著研人離開。“你當兒科醫生了?”“沒,我現在還是實習醫生,在各個科室輪流轉。兒科也不錯,但不適合我。”“不適合?”“又累又不掙錢,還是到彆的科室當醫生比較好。”吉原回望著兒科病房說,“兒科醫生是跟金錢無緣的好醫生,我這人比較虛榮,沒辦法加入他們的行列。”等電梯時,吉原切入正題:“你是因為肺硬症來找我的吧?”肺硬症是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的簡稱。“是的。”“抱歉,現在的醫療技術水平還不夠,隻能嘗試治標的做法,但能延長患者多久的性命,就說不準了。”“也就是說,一點兒治療辦法都沒有?”“沒有。”吉原斷定道。“基礎研究也沒有進展?”“世界上,隻有葡萄牙的格拉德醫生在開發這種病的治療藥物。”“治療藥物?”研人驚訝道。沒想到這麼快就有意外收獲。“進行到哪一步了?”“這方麵我也是門外漢。請稍等。”電梯來到上一層,吉原進入一個掛著“醫務室”牌子的房間。走廊兩側排列著各個科室,吉原進入的是兒科醫務室。室內擺放著許多桌子,或許是已近黃昏,房間裡沒有多少人。吉原打開角落裡的一個儲物櫃,取出一摞紙走出來。“我把看過的論文下載了下來。”“勞您費心了。”研人接過論文,粗略地瀏覽了一遍。“這離臨床試驗還差兩個階段吧?”“看上去是。”裡斯本醫科大學的格拉德教授已經建立了變種GPR769的立體結構模型,正以此為基礎,設計與該受體結合的化學物質,檢測活性。這可能是世界上最先進的臨床應用研究了。“不過,他已經進行到先導化合物結構最優化這一步了。”“什麼意思?”“意思是,他已找出可能成為藥物的化合物,正將其改造為藥理活性更高的結構。”豈止慢人一步,這位葡萄牙醫生的研究比自己領先了許多年。用蜘蛛絲釣魚果然是癡人說夢。在破舊公寓樓六疊大小的實驗室裡閉門造車,根本無法與格拉德博士的研究同日而語,就像少年棒球聯盟的隊伍無法與全美職業棒球聯盟的隊伍抗衡一樣。“也就是說,研製出治療肺硬症的藥物指日可待了?”“還不知要等多少年呢。先導化合物適合成為藥物的概率,也隻有千分之一,順利的話也要五年以上。”“那現在的患者就沒救了嗎?”“我想是的。”吉原歎了口氣,“跟我來。”說著,他朝走廊深處的重症監護室走去。“我負責的患者中,有一位肺硬症患者。”“哦?”通過雙開式門扉,門後就是重症監護室。走廊的牆上安著巨大的窗戶。透過窗戶,可以看見重病患者躺在室內的床上。“從左邊數起第三個。”吉原小聲說。在成人患者當中,一個六歲左右的女孩孤獨地躺在床上。她痛苦地閉著雙眼,皮膚已經變成青紫色。掛在支架上的輸液袋數量顯示出這孩子的病情有多麼嚴重。床邊有位年輕護士,以及看似孩子母親的三十多歲女人。為避免帶入病菌,母親戴著口罩。她明顯哭過,精神瀕於崩潰。護士將女孩的氧氣麵罩掀起,擦掉嘴巴周圍的紅色鮮血。研人像被人戳了一下腦袋似的,往後退了一步。“這是末期症狀,那孩子隻剩一個月壽命。”悲慘的現實令研人不忍直視,心中愈發苦澀難當。自己救不了那個孩子。從父親遺留下的那間寒酸、破舊的實驗室,可以想見自己的現實處境。仿佛是為了懲罰自己,研人看著眼病床上的名牌。上麵寫著:小林舞花,六歲。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個名字吧,這個自己不得不見死不救的孩子。“我想掙錢,但也想拯救患者。”吉原說,“你是讀藥學的,一定要研製出治療肺硬症的藥物啊。”“可一個月內絕對不可能。”研人無力地答道,腦海裡浮現出父親囑咐的二月二十八日的最後期限,正是一個月後。天已經黑了很久,氣溫也下降了不少。人行道旁的橫十間川上,冬季飛來的候鳥正浮在水麵上休息。返回實驗室的路上,研人雙手插在羽絨服的口袋裡,如同負傷的野獸般垂頭喪氣地走著。瀕死女童的身影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那孩子究竟犯了什麼錯,非要遭受那樣的痛苦?為什麼年僅六歲就要麵臨死亡?作為科學工作者,研人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因為時間對所有人都是不平等的,這很殘酷,卻又是事實。藥學研究者要做的,就是對抗大自然的威脅,但自己到目前為止究竟做了什麼?進入大學後的六年,自己渾渾噩噩,光陰都被蹉跎掉了。話又說回來,自己能做什麼呢?研人抬頭仰望星空,宇宙浩渺,無數光年外恒星的光芒點綴著地球的夜空。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的特效藥,總有一天會開發成功。但至少要到五年以後,而不是一個月以內。在被這種無力感壓得喘不過氣來的同時,他又想起了父親的遺言。研人依然抱有一絲希望。就算是無名大學的教授,作為科學工作者,父親應該接觸過邏輯訓練。既然自費投入數百萬日元建立實驗室,那應該對開發出特效藥有所了解。現在唯一的線索就是安裝在筆記本電腦裡的“GIFT”軟件,但研人不知道它有什麼功能。看來,最後的希望隻能寄托在那個懂電腦製藥的韓國留學生身上了。答應幫忙聯絡的友人土井,應該已經打聽到了對方的時間安排。研人正考慮給土井打個電話,突然聽到有人在叫自己。研人專心思考自己的事,沒有聽見對方的第一次呼叫。直到對方第二次喊自己的名字,他才停下腳步。研人已走到理科校區藥學院大樓的後麵。這裡晚上基本沒人經過,光線昏暗,隻有遠處的自行車停車場裡亮著熒光燈。到底是誰在叫自己?研人在黑暗中瞪大雙眼,沒看到人影。那是女人的聲音,研人甚感詫異,正要邁步,突然聽見背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轉過身,隻見一個身材苗條的中年女人站在身後。她穿著樸素的大衣,沒有化妝,帶著理科女性獨特的清爽感。“你是古賀研人吧?”對方輕聲問。是理學院的教員吧?但這人也太像幽靈了,研人想。“對,我就是古賀。”“我想和你談談,有空嗎?”“嗯,有。”研人遲疑地答道。“那請跟我來。”女人說著就要領研人往大學校園外走。“等等,您找我有什麼事?”“是你父親的事。”“我父親?”女人緊盯著研人,點了點頭。“我有一些話,一定要跟你說。”“你怎麼知道我是古賀誠治的兒子?”“以前你父親給我看過你的照片,他很為你感到驕傲。”研人立即就看穿對方在說謊。自己的父親才不會為自己感到驕傲。“請跟我來。”聽到自行車停車場裡傳來學生說話的聲音,女人加快了腳步。“我們要去哪裡?”“外麵很冷,到車裡談吧。”“車?”這麼問的時候,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後門。大學圍牆下的細長車道旁,停著一輛小型商務車。車停在街燈之間,隻能看出是輛黑色轎車。研人一下子停住腳步。不知為何,他覺得隻要坐進那輛車,就無法返回校園了。“不能在這兒說嗎?”“可是……”“到底是關於我父親的什麼事?”這個問題剛一出口,研人有點混亂的大腦裡又浮現出另一個疑問。“不好意思,您是哪位?”“啊,我是……”女人的目光遊移起來,“我姓阪井,以前跟你父親共事過。”“阪井女士?全名是?”“友理,阪井友理。”研人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怎麼寫?”陌生女子告訴他寫法後問:“你父親沒提起過我?”“沒。您找我到底所為何事?”阪井友理瞅了一眼商務車:“聽說你父親過世了,我很驚訝。”那為什麼沒到厚木吊唁?“您跟我父親是什麼關係?”“我們一起研究病毒。”“在多摩理科大學嗎?”“是,我在外部研究機構工作。”“就是說,你們共同搞研究?”“不錯。研人同學,你真的從未聽說過我的名字?”研人隻好點頭。父親生前行動成謎,所以無從推量阪井友理的話有幾分可信。“今天我想問的,就是你父親的研究。實驗的重要數據都在你父親那裡。”“數據?”有那麼一瞬,研人幾乎相信了對方的話。對研究人員來說,丟失實驗數據當然是重大問題。“你父親是不是留下了一台小型的黑色筆記本電腦?”研人愣住了。阪井友理說的,是父親留在書房裡的那台無法啟動的電腦。從家裡帶來的A5大小的筆記本絕對不能交給他人。“我……我不知道。”他連忙否認,但對方明顯看出了他的心理活動。阪井友理見研人假裝鎮定地推眼鏡,便“嗤”地笑了。“你跟你父親一模一樣啊。”研人驚訝地看著對方的笑臉。沒想到這個陰森的女人會笑。研人第一次發現,儘管她不施粉黛,卻很漂亮。“去車裡談吧?”友理再次發出邀請,“裡麵暖和。”可商務車貼了車膜,看不見車內,看上去不像是女人的車。車門仿佛隨時都會打開,衝出一群男人。“在這兒談就行。話說回來,那台A5大小的筆記本電腦怎麼了?”“我可沒說A5大小哦。”又犯錯了!又要讓阪井友理抓住把柄了。“不過,我要說的,也是A5大小的筆記本電腦。”友理恢複認真的表情,“你父親的遺物在你手上,對吧?”研人無言以對,張口就可能自掘墳墓。“把那台電腦給我。”研人思忖片刻,改變策略。“電腦確實在我手上,但父親說不能交給彆人。”“這是理所當然,畢竟電腦裡有研究數據。你自己應該也不會把實驗筆記帶出實驗室吧?”看來阪井友理在研究機構工作好像是真的。不搞科研的人,不會提這種話。“你父親他沒想到自己會死。”這句話也不錯。父親的遺書並未以自己去世為前提,這相當古怪。“我們的研究陷入停頓,請你務必將電腦給我。”研人問:“父親在三鷹車站倒地時,是什麼樣子?”阪井友理欲言又止,歪著頭斜眼注視研人。研人再次詢問這個身材苗條、長發及肩、四十歲左右的女人。“父親痛苦嗎?”“我不知道。”“叫救護車的是阪井女士吧?”“不是我。”女人斷然否認。研人不相信。這個人絕對是最後一個跟父親說話的人。可她為什麼要離開現場呢?阪井友理應該是出於某種理由才匆忙棄父親而去的。“我也是為了研人君好。”友理說,“把電腦還給我。”“為我好?什麼意思?”“我不能說。”“那我也不能把電腦給你。”友理沉默不語,眼神迷離起來,仿佛在思考下一步該怎麼做。研人不禁提高了警惕,等待對方回應。“明白了。”她淡淡地答道,大出研人所料,“那告辭了。”對話驟然結束。友理快速返回車上,研人都來不及挽留她。研人困惑地目送她離開。再多談一會兒,應該就能探明對方的身份。研人覺得車牌號碼或許能成為線索,便走上前去查看。但他驚得霎時僵住了。透過那輛商務車的後車窗,隱約可見一個人影。除了阪井友理,還有人在車上。研人九九藏書本能地感到危險。友理將手放在駕駛席一側的車門上,轉過頭。黑暗中,兩道凶險的視線朝研人直射而來。研人連忙後退,返回大學校園。圍牆之後車子漸漸看不到了,但反而增強了恐懼感。研人轉身快步走開,來到藥學院大樓時,已經不知不覺跑了起來。他一口氣衝上樓,朝同學們所在的實驗室跑。到了三樓走廊,他停下來,窺視樓下。沒有被追蹤的跡象。到底是自己杞人憂天,還是剛剛虎口脫險呢?研人打開門,進入園田實驗室。會議室裡,幾個女生正坐在沙發上其樂融融地喝著茶。從裡麵的實驗室裡,傳出副教授指導研究生和學生們操作實驗器具的聲音。熟悉的畫麵令研人平靜下來,他掏出手機,給父親之前的工作單位打電話。現在還不到七點,實驗室裡應該還有人。鈴聲響了兩遍,對方就接起了電話。“這裡是多摩理科大學。”說話的是個男人。研人問:“濱崎副教授在嗎?”“我就是。”“我是古賀誠治的兒子,古賀研人。”“是你啊。”對方好像想起了葬禮上有過一麵之緣的研人。研人為自己的冒昧打擾道歉後,提出了問題:“我有件事想問您,我父親生前是不是在外部機構跟彆人一起做共同研究?”“共同研究?沒這事。”“那您認識一個四十歲左右、叫阪井友理的研究人員嗎?”“不認識。”阪井友理果然在說謊。她到底是什麼人?想到這裡,研人不禁背脊發涼。今後你使用的電話、手機、電子郵件、傳真等所有通信工具都有可能被監視。難道自己的手機被阪井友理竊聽了?“不過,”濱崎繼續道,“不知道是否與你的問題有關……古賀教授請了長假。”“長假?”研人重複道,然後強忍住慌亂問,“什麼時間段?”“一個月,到二月二十八日為止。如果你父親健在的話,明天就開始休假了。關於共同研究的事,我能想到的就這麼多。”看來,父親真的要製造治療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的特效藥。二月末開發出藥物,然後交給那個將要現身的美國人。“明白了。不好意思,給您添麻煩了。”“哪裡,有問題隨時可以問我。”濱崎說著就掛斷了電話。研人關掉手機,但身上的那股寒意卻沒有消失。他一邊返回同學們所在的實驗室,一邊思考那個叫阪井友理的女人。她想要的隻有一樣東西,父親留下的筆記本電腦。不是新藥開發所需的機器,而是那台無法啟動的小筆記本電腦。揭開謎團的關鍵,就沉睡在那台沉默的黑色電腦裡。那裡麵到底記錄了什麼?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