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到了,魯迅先生說過:“舊曆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王小嵩家也一樣。房子雖然破舊,卻也經過了認真的打掃,迎了灶王,供了祖宗,現在母親剛剛剪完拉花。她和王小嵩一個站在炕上,一個站在桌上,將第二條拉花拉了起來。王小嵩站在桌上仍不夠高,腳下還踩著小凳,弟弟妹妹怕他摔了,兩個人四隻手緊緊把牢小凳。兩條拉花的交叉點,懸著一隻紙疊的花籃。母親坐下來,抬頭欣賞地說:“看,媽做的,不是和賣的一樣好看麼?”牆上貼著一張新年畫——紮肚兜兒的白胖小子,懷抱一條大鯉魚。年畫的主題是——年年有餘。貼了窗花的窗子。點了丹紅的饅頭。王小嵩從桌上蹦下,也抬頭欣賞著,說:“比賣的好看!”他將母親剪剩下的一些紅綠紙歸在一起,似乎想揉了扔掉。母親急忙製止:“彆揉,彆扔!留著。留著明年媽還給你們做……”母親過來用一張舊報紙將些紅綠紙夾起來,四處瞧瞧,一時也沒地方留存,照例壓在炕褥底下。王小嵩和弟弟妹妹分糖——大約半斤沒有糖紙的“雜拌糖”盛在一個盤子裡,他在往三小片兒紙上放糖,口中還說著:“你的、我自己的、你的、你的、我自己的……”母親一邊鋪一塊舊桌布,一邊說:“你那麼大孩子了,還和弟弟妹妹平均分,好意思麼?”王小嵩便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問弟弟:“多給小妹妹五塊,行不?”弟弟並不怎麼情願地:“你說行,就行唄。”母親又開始規整抽屜。突然,她說:“壞了!”王小嵩和弟弟妹妹一起驚異地抬頭望母親。“媽,怎麼了?”“還剩一斤今年的糧票沒用,明天哪裡都關門,過了春節可就作廢了……”母親皺眉瞧著手中的一斤糧票,那樣子,顯然認為這是一件相當嚴重的事。母親回頭看王小嵩,當機立斷地說:“快,給你弟弟妹妹們穿好衣服,媽給你兩元錢,你帶他們去下館子!”弟弟妹妹歡呼起來:“下館子嘍!下館子嘍!”王小嵩說:“媽,三個人,兩元錢,能吃什麼呀?”母親很慷慨:“那就再多給你們一元!反正你今晚得把這一斤糧票給我花出去。這年月,要是白瞎了一斤糧票,不是罪過麼。”王小嵩率領弟弟妹妹匆匆走到馬路上,弟弟妹妹不時打滑溜兒。他們走過一家又一家小飯館兒,家家都關門了。大年三十兒的馬路上,卻是冷冷清清的,靜靜悄悄的。某些單位的門外斜插著旗杆——紅旗在寒夜之中靜止地垂懸著。妹妹說:“哥,我冷。”弟弟說:“我的腳和手都快凍僵了。”王小嵩說:“你們看,前邊那不又是一家小飯館麼?快跑!”於是他帶頭跑起來。他和弟弟從兩邊兒扯著妹妹的兩隻手跑。他索性背起了妹妹跑。王小嵩放下妹妹後,說:“我有個主意,如果裡邊還有彆的吃飯的人,咱們就把這糧票賣了。”妹妹問:“賣了?那咱們自己不下館子啦?”王小嵩說:“一斤糧票,能賣兩三元錢呢!咱們把賣糧票的錢給媽媽。媽媽給咱們的錢,咱們一人一元,做壓歲錢!不好嗎?”弟弟毫不猶豫地說:“好!”妹妹問:“哥,什麼叫壓歲錢呀?”王小嵩迫不及待地說:“回家再告訴你……”店裡隻有一個顧客,他背對著門,獨占一張桌子。一位老師傅,雙肘平放在櫃台上,頗有耐性地望著那個人。老師傅看見孩子們進來了就說:“哎哎哎,孩子們,彆進來了!什麼吃的都沒有了。馬上就關門了!”背對著他們的那個人,一動未動。王小嵩看看老師傅,請求地說:“大爺,我們隻不過是先進來暖和暖和。”“暖和暖和?”弟弟卻已走到了那個唯一的顧客身旁,問:“你買糧票麼?五元錢一斤!”那人一怔,頭微微側向弟弟,接著搖了搖。弟弟望著王小嵩。老師傅也滿腹狐疑地打量他們。王小嵩不禁顯得失望,不得已出示了那一斤糧票:“大爺,不管是饅頭是燒餅,能賣給我們點兒什麼,就賣給我們點什麼吧。”老師傅說:“你們……我剛才不是說過了麼!什麼吃的都沒有了!”王小嵩說:“我媽媽翻出了一斤糧票,讓我們無論如何把它用了。如今誰家舍得白瞎一斤糧票哇?”“那你弟弟剛才怎麼問……”王小嵩說:“他瞎問!他總好那樣!”弟弟不滿地哼了一聲,坐在一張桌旁。王小嵩說:“我們為了花這一斤糧票,走了挺遠挺遠的路。我們手和腳都快凍僵了。”老師傅心軟了:“唉,你們這一斤糧票,可真算是花在了關鍵時刻!好吧,還有幾個燒餅和一點豆漿。豆漿我給你們熱熱,誰叫你們大三十兒的,挺遠的撲奔這地方來了呢。”王小嵩和弟弟妹妹,團團圍著一張圓桌,一邊喝著豆漿吃著燒餅,眼睛一邊看那個顧客的桌上——兩盤餃子,已快吃光了一盤。還有一盤白菜豆腐乾,和一小碟花生米。妹妹說:“哥,我也要吃餃子!”王小嵩說:“明天是初一。明天你就能吃上餃子。”“我現在就要吃嘛!”“彆再胡鬨!再鬨我揍你了!”那個顧客起身,端起一盤餃子走過來,放在他們桌上。王小嵩忙說:“叔叔,這不行!這……老師?!”他竟然是趙老師。趙老師也認出了他:“王、小、嵩?”王小嵩不知所措地要往起站。趙老師說:“坐著坐著。不用那麼禮貌……”趙老師穿一身棉工作服,有幾處破了的地方,露出燒焦過的棉花。他手中夾著一支吸了半截的煙。王小嵩說:“老師……您……吸煙了?”他的目光,卻望著老師工作服的左上方——那兒印著一個白色的“改”字。印在一個白圈裡。老師下意識地用另一隻手捂那個地方。剛捂住,又坦然地放下了手。老師說:“是啊。我曾要求你們,勸你們的家長彆吸煙,現在我自己卻吸起來了!”他苦笑。王小嵩說:“老師,我想你……我們都想你。”老師久久地望著他,漸漸低下了頭。“老師,您現在在哪兒?我好告訴同學們,我們好去看您。”老師迅速地擦了一把眼睛,抬頭注視著他說:“你們不必去看我,你替我給同學們捎個話,就說我囑咐大家,我希望……大家都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王小嵩莊重地點頭。飯店老師傅剛才把頭伏在手臂上,好像在打磕睡,現在不知為什麼他又抬起了頭說:“哎,我說,你們彆在這兒聊哇。一個大人和一個孩子,有什麼好聊的呢?”老師自豪地說:“這是我學生!我當過他班主任!”老師傅又“友邦驚詫”了:“學生!噢,好哇,好哇,桃李滿天下麼!不過,那也彆在這兒聊啦。”妹妹說:“哥,我要撒尿。”“等一會兒!”“我憋不住了!”王小嵩說:“真煩人!這麼大了,還連褲帶兒都不會解!”他起身帶妹妹往外走。老師傅說:“走遠點啊!彆讓我在這兒門口凍一片尿冰!”王小嵩帶著妹妹回來時,老師不在了。他問弟弟:“我老師呢?”弟弟說:“你剛出去,他就走了。”王小嵩對老師傅說:“您怎麼讓他走了呢?”老師傅說:“你這孩子。我留下你們吃了喝了,就不錯了。還有義務替你看著你老師麼?他長腿的一個大人,要走,我能攔住他麼?”王小嵩推開門大喊:“老師……”寒夜之中,遠遠地傳來稀疏的鞭炮聲——這裡一響,那裡一響。當天夜裡,黑暗之中王小嵩大喊:“媽,媽,快開燈!”燈亮了,母親欠身問:“怎麼啦?做噩夢了?”“妹妹尿炕了!”妹妹卻仍熟睡著。母親趕快將妹妹挪入自己被窩,瞧著被尿濕的褥子沮喪地說:“唉,剛剛拆洗過的褥子。”王小嵩又一次驚叫:“不好啦,弟弟又尿了!”母親推推弟弟:“小二小二,憋住一會兒,你快給他端尿盆來呀!”王小嵩蹦下地端起了尿盆。弟弟卻推而不醒,在被母親扶起時,已尿出了一大半。王小嵩隻端著尿盆接了一小半。母親說:“瞧,剛剛拆洗過的兩床褥子,都尿了!大冬天的,這可怎麼整?”母親緊接著埋怨王小嵩:“你說你帶他們吃點什麼不好?乾嗎喝豆漿呀?而且還每人喝兩大碗!”王小嵩也不分辨,放下尿盆,自己也睡眼惺忪地對著尿盆嘩嘩撒起尿來……大年初一。王小嵩在看鍋煮餃子。母親向窗外望望說:“有點兒太陽了。”抱起褥子出去曬。母親回來又抱起第二床褥子時,瞪著弟弟妹妹說:“你們乾的好事!這大年初一的,多讓人笑話!”弟弟妹妹似乎無地自容的樣子。王小嵩和弟弟妹妹津津有味地吃餃子時,母親卻站在桌子那兒,背對著他們又說:“壞了!壞了!”王小嵩和弟弟妹妹住了口,一齊不安地瞧著母親。母親轉過身,手掌心又托著一斤糧票:“媽昨天晚上忙亂中,給了你們一斤新發的糧票。該花掉的這一斤,卻沒花掉!唉,唉!”母親又埋怨王小嵩:“你花時也不看看!”王小嵩嘟噥地說:“我怎麼知道你會給錯了呀!”母親又是惋惜又是自責地:“罪過罪過,真是罪過。”外麵傳入喊聲:“電報!出門接電報啊!”母親急忙出門去。弟弟說:“哥,會不會是爸爸生病了!”王小嵩瞪了弟弟一眼:“大過年的,彆滿嘴胡說!”母親進屋了,將電報遞給王小嵩:“快看看,上麵寫的什麼?”王小嵩看電報,繼而看母親,高興地說:“我爸要回家過春節了!”弟弟妹妹更高興:“爸爸要回來囉!”“爸爸一定會給咱們帶新衣服!”母親臉上也露出了笑容:“今天都初一了。他還沒到家!要等到哪一天才回來呀?還說回來過春節呢!”王小嵩又看了一眼電報:“就是今天!”“今天?”王小嵩說:“九點半到站的一趟火車。電報上還寫著讓接。”妹妹說:“那一定帶了好多好多東西!”弟弟說:“沒你的份兒!”“有!有!”王小嵩說:“彆亂吵!吃你們的餃子!”又對母親說:“媽,你和我一起去接爸爸吧?”母親說:“我才不去。媽連件體麵的出門衣服都沒得穿!”“那……那我找吳振慶和徐克陪我一塊兒去吧?”“行!你再吃點餃子。吃飽了快去吧!”王小嵩說:“不吃了!我這就去!我怕去晚了接不著。”他匆匆穿戴了出門。母親一下子將妹妹摟抱在懷裡:“這一回咱們全家該過一次團圓年了!你們的爸爸都三年沒探家了!”儘管是大年初一,在火車站上下車的人仍不少。吳振慶對王小嵩說:“傻冒兒!咱們彆在這兒站著呀!快到臥鋪車廂那)兒去!六七天的路程呢,能不坐臥鋪麼!”三人向臥車廂跑去。沒有上車的人,也沒有下車的人。站台上的人已經寥寥無幾了。他們眼巴巴地盯著車門。列車緩緩啟動,開走了。吳振慶說:“這可怪了!你看清電報了麼?”王小嵩默默從兜裡掏出電報遞給他。徐克也湊過來看:“沒錯!寫得明明白白,是今天!是這一趟車!你說你爸路上會不會出什麼意外呀?”王小嵩一聽轉身便跑。吳振慶搗了徐克一拳:“你亂說些什麼!把他臉都嚇白了!小嵩!小嵩!”他們追趕他。路上,吳振慶和徐克走在王小嵩一左一右,他們你一句我一句不停地對他說著什麼,顯然是在安慰他。而王小嵩腳步走得飛快,臉上淌著淚,似乎心裡有某種不祥的預感。王小嵩人和聲音同時進了家門:“媽!我爸沒有在那趟車上!”緊跟在他身後進來的是吳振慶和徐克。他們同時看見一個瘦長的、滿臉胡植的男人,懷抱著妹妹,一手端著帶把的小茶壺,正坐在小炕桌後麵安泰地呷茶。他放下小茶碗衝王小嵩笑。母親和弟弟妹妹衝王小嵩笑。吳振慶和徐克瞅瞅他,也衝他笑。王小嵩喊了一聲:“爸爸!”他忽然哭了。父親問:“哭什麼?”吳振慶說:“沒接著您,他回來時,一路可替您擔心啦!”“你們在什麼地方接的我呀?”徐克說:“在臥鋪車廂,我們以為六七天的路途,你肯定在臥鋪車廂。”父親說:“你們這些孩子,想的倒奢侈,我一個工人,坐臥鋪誰給我報銷哇?”母親說:“那也怪你!發電報的時候,為什麼不寫明在幾車廂呢?你再花錢仔細,那幾個字的錢就花不起了?”父親說:“不是花不起那幾個字兒的錢,六七天得轉三四次車呢。我哪能知道我會上了哪節車廂?一路,車上一半是逃荒的人,連個座號都不講了,能擠上哪節車廂算哪節車廂。行了,行了,彆哭了。算爸爸的不對!過來,到我跟前來。”吳振慶推了王小嵩一下——他不哭了,走到父親跟前。父親扳起他下巴看了看他臉,又用手握了握他腕子,表揚地對母親說:“你有功,我猜想我幾個孩子還不定是什麼皮包骨的樣子哪!還行。”王小嵩笑了。母親驕傲地說:“我當然有功啦!”吳振慶和徐克看看滿地的大包小包,驚訝萬分:“大叔,你可怎麼帶回來的呀?”父親說:“背著、扛著、拎著,就差沒用嘴叼了!”徐克說:“大叔你真有能耐!”母親問父親:“還認得他倆不了?”父親說:“哪能不認得他倆呢!這個是柱子,那個是狗子!”“錯了!我是狗子,他是柱子!”母親說:“彆叫人家小名!孩子之間都不叫小名了!”父親撓撓頭笑了:“難得你倆有心也和小嵩去接我,大叔送你們點東西,算大叔一點兒心意!”於是父親下了炕,打開那些大包小包——裡麵無非儘是些舊工作服、勞保手套、翻毛勞保鞋、舊皮帽子什麼的。父親挑了兩頂舊皮帽子給吳振慶和徐克:“有的是大叔自己節省下的,有的是工友給的。你們可彆嫌棄。”雖然是舊的,雖然戴在他們頭上幾乎蓋住了眉眼,但畢竟比他們自己的要好得多。他們都很高興,連說謝謝。徐克說:“我這頂破棉帽子早該扔了!”吳振慶說:“彆扔,讓你媽剪成鞋墊多好!”父親說,“對囉,這話我愛聽。勞動人民的孩子,從小就要知道東西有用嘛!”外麵有人敲門。王小嵩開門——門外站的是郝梅。她一身新,還紮了好看的辮結,圍著條毛圍巾,顯得異常漂亮。王小嵩一愣。郝梅說:“我來給大嬸拜年。”她進了屋,看看吳振慶和徐克:“你們也在這兒啊?那我也給你們拜年啦!”屋裡已沒落腳的地方,她隻好站門口。吳振慶和徐克顯出對她不屑一顧的樣子,其實都是自慚形穢。王小嵩也顯得不自然。母親說:“小梅,快裡邊來坐!”郝梅躍過大包小包,坐在炕邊。父親驚奇地看著她。郝梅說:“是大叔吧?”母親說:“是,剛到家。”“大叔過年好!”父親說:“好!好!”母親說:“你不認識她了?”父親又撓撓頭:“記不得啦。”母親說:“她小時候,我看過她嘛!”“噢……想起來了!”父親說,“我和你爸還是同行哪!”母親一撇嘴:“人家是建築工程師,你是個工人,卻和人家攀同行!”父親說:“怎麼是攀呢!沒有我們建築工人一磚一瓦地蓋,再高明的工程師,他的圖紙還不是廢紙一張啊?”他問吳振慶和徐克:“大叔說得對不對?”吳振慶和徐克大聲地:“對!對!”郝梅尷尬地垂下了頭。母親說:“小梅,瓜子!”抓了把瓜子欲塞給她。郝梅說:“大嬸我不……你家現在人多,我待會兒再來。”她起身跑出去了。母親衝著父親說:“你看你,說得多不好!人家孩子可仁義啦,年年過春節都來給我拜個年。”父親奇怪地問:“她是生氣走了?我說得不對?”王小嵩也急忙轉身跑出去,衝郝梅背影喊:“郝梅,你彆生氣,我爸說話就那樣。”郝梅隻顧低了頭往前走。吳振慶和徐克也出來了,他們戴著王小嵩父親給他們的皮帽子,手中拎著自己的棉帽子。徐克搖著手中的棉帽子:“咱們工人有力量!嘿,工作起來……”他分明有點幸災樂禍,完全是唱給郝梅聽的。吳振慶搗他一拳:“唱什麼唱!”又自言自語地說:“其實郝梅一向對咱們挺友好的。不像張萌那麼討厭。倒是咱們常和人家過不去。”王小嵩悵然地望著郝梅遠去的身影……初一夜。王小嵩、吳振慶、徐克和幾個孩子放小鞭玩兒。有的孩子打著燈籠,有的孩子甩著“滴嗒筋”——今天的孩子們所擁有的花鞭花炮,乃是他們當年所不敢奢望的。打燈籠的孩子排成一長隊,一邊扭秧歌一邊唱《解放區的天》。王小嵩故意將燃著的小鞭扔向徐克,嚇了徐克一跳。於是徐克還擊。小鞭落在小嵩身上。王小嵩高喊:“我投降!我投降!我穿的是新衣服。”吳振慶說:“咱們去三奶家拜年吧。白天光顧玩了,也沒給三奶拜年。”徐克說:“對!給三奶拜年去。自從廣義哥出事兒,我再也沒見過他。挺想他的。”吳振慶吸吸鼻子:“什麼味兒?”於是三個人都吸鼻子,都聞到了某種味兒。吳振慶對王小嵩:“彆動!”繞著他轉了一圈,終於有所發現:“你衣服著了!”他立刻揉搓王小嵩棉襖後背。徐克從地上抓了一把雪幫著搓。吳振慶說:“好了好了,沒事了。”王小嵩急忙問:“我新棉襖咋樣了?”吳振慶對徐克說:“準是因為你剛才扔在他身上那個小鞭!”徐克低下頭。王小嵩一時傻兮兮地瞪著徐克。徐克說:“小嵩,咱倆是好朋友,你可千萬彆讓我賠。我賠不起呀!”王小嵩仍什麼也不說地瞪著徐克。徐克說:“要不……要不讓我媽給你補一補,行不行?”吳振慶說:“你媽癱在床上,你不是又惹你媽生氣麼?”王小嵩說:“那我媽我爸就不生氣麼?我爸從幾千裡地以外給我帶回來的。”王小嵩哭了。徐克也哭了。兩個好朋友不禁互相抱著哭成一團。吳振慶說:“都彆哭了。哭有什麼用?都到我家去吧,看我媽有什麼辦法沒有?”同樣室無長物的吳振慶家,三個孩子圍聚在吳振慶母親周圍,盯著她一針一線給王小嵩補襖。吳母補得非常之認真。補好後,吳母捧著看了看說:“線比衣服顏色淺了點兒。去,把你鋼筆拿來。”吳振慶取來了鋼筆遞給母親。母親用鋼筆仔細地塗染線痕。母親說:“得,織女也隻能補成這樣子。記著,一進屋就脫襖,脫了就反過來疊著。千萬彆讓你爸爸發現。發現了夠他生氣的。”王小嵩答應:“嗯。”吳振慶指著牆:“看,我哥又寄回來一張獎狀!今年他立了三等功!”牆上,舊鏡框裡鑲著獎狀。下方是一張軍人的小黑白照片。母親說:“顯示什麼?不過是個三等功。”三個孩子用充滿敬意的目光注視著鏡框。三奶家門口。三個孩子碰到了王小嵩的父親。於是老少四人一齊到三奶家拜年。三奶的家裡,男女大人居多。都在磕著瓜子聊天。王小嵩的父親進門後高聲嚷著:“謔,差不多都在這兒呀!三奶,我給你拜年來啦!”三奶老眼昏花:“誰呀?”王小嵩說:“三奶,是我爸回來啦!”吳振慶和徐克的父親也在。他們各自叫了爸,找個地方蹲下。吳振慶的父親和徐克的父親同時起身拉王小嵩的父親過去。王小嵩的父親說:“我不能坐啊,我還沒磕頭哪!”三奶說:“就免了吧!”她的精神麵貌已大不如前。“哪能免了呢。三十兒我沒能趕回來磕這個頭,初一晚上得補上。您是咱們這兒幾十戶人家中的老壽星,給您磕頭是我高興的事兒啊!”於是老王鄭重地跪下磕頭。在徐克的暗示之下,王小嵩趁機將棉襖脫下,裡朝外抱在懷裡。老王起身落座後,老吳說:“瞧你小嵩,多知道愛惜新衣服!我們小慶這一點就不如他!”老王慈愛地望著兒子:“長大了麼,該懂事了!”三奶說:“他叔,聽他嬸講,你,現在當了官了?”“哪裡啊!”王小嵩說:“我爸當建築隊副隊長了!”老王忙說:“這孩子,大人說話你彆插言,剛誇你兩句就放肆!”眾人皆對老王刮目相看起來。三奶說:“那……你總歸是有了些權力了?”“咋說呢,也不好偏說完全沒有……”“那……你就不能用用你那份權力,調動你那個建築隊,回來把咱們這一帶破爛屋都扒了,蓋幾幢大樓讓街坊鄰居們住上?”老吳說:“那敢情好。我第一個帶頭給你王大哥燒香磕頭!”老徐說:“那我就給你立座碑。”老王撓撓頭,聲音低了:“咱哪有那麼大的權力呀。”三奶沒聽見,說:“你怎麼不說話?”三奶的兒子,也就是廣義的父親,衝著三奶耳朵說:“媽,他說他沒有那麼大權力。”又對老王說:“自從廣義這孩子出了事,我媽眼力耳力都一天不如一天了!”三奶歎了口氣。老王問:“咋又不見廣義呢?”廣義他媽說:“成天躲在小屋裡,任誰也不見。躺在他那小床上看課本,大學的夢是做不醒了。這可咋辦呢?”氣氛一時沉悶。一個男人挑起話頭:“舊社會有句話,泥瓦匠,住草房,這新社會了,還不是這樣!”老王說:“話可不能那麼說。咱們才建國幾年啊?又趕上這場自然災害,國家有心體恤咱們老百姓,也沒這份力量啊!”老徐說:“老弟,你……八成是入黨了吧?”老王說:“那倒暫時還沒有。我先不著急入。”老徐說:“聽你這口氣,倒好像什麼時候想入,和黨打個招呼就行了似的。”老王說:“我還沒和黨打過招呼,黨倒趕著找咱們打過招呼了,還給過我一張表。我才會寫幾個字?自己填不了,找人填又怕人笑話……到現在還壓在褥子底下。”三奶說:“他叔,你走南闖北的,見多識廣。你說這共產主義——就是住樓房,大米白麵可勁往飽了吃那種好日子,究竟有沒有個譜?”老王說:“三奶,彆的你可以不信,這共產主義,你一定得信!”“那還得等多少年呢?我能趕上那一天?”“也就十年八年吧,快了,興許五年就實現了!您可一定要好好活。到時候咱們街坊鄰居住的那幢樓,我一定帶人回來親自蓋!”於是眾人都笑起來。王小嵩等三個孩子也笑起來。老王卻站起身告辭:“三奶,我不能多待,先走一步了!”廣義媽說:“是啊大哥,好不容易的千裡迢迢回來一次,快回去多跟大嫂親熱親熱吧!”老王說:“小嵩,穿上襖,跟我回家吧。彆在三奶這兒添亂了!”他望望緊關著的小屋的木門,想了想,走過去,隔著門說:“廣義,你連大叔也不出來見一麵,大叔並不怪你。你心裡邊的苦,大叔全明白。記著大叔一句話——一條腿的人,要比兩條腿的人,有多一倍的誌氣,才能活得像個人樣!”眾人都低下了頭。廣義媽用衣裙拭眼睛。廣義爸衝門大聲說:“你到底聽見你叔的話沒有?”小屋裡靜悄悄的。三奶的癟縮的嘴唇哆嗦著,老人情感堅毅地控製著感情,但眼角畢竟淌下了淚。廣義爸說:“廣義,你今天得給我出來!”老王朝他擺擺手,搖頭歎息著,走了。夜裡王小嵩家。弟弟妹妹發出甜睡時的呼吸聲。黑暗中,父母在低聲交談——母親緊貼著牆仰躺著,用胳膊支著頭。“家裡你以後不必擔心。說說你那邊的生活吧!”母親說。父親說:“大西北比內地更苦哇。冬天裡風沙那個大。我們有一個工友,夜裡出去解手,正趕上風沙起來了,一時天昏地暗,就找不到帳篷了。白天發現凍死了,才離帳篷幾十米遠。根本就見不著一片兒青菜。我們全隊人,一冬天隻靠一壇臭豆腐下飯。還缺水,我們喝的水,是用小毛驢拉的水車,到黃河邊抽上來的,像黃泥湯一樣,沉澱好幾天才能做飯。乾旱季節,老牛跟在我們的水車後麵,用舌頭舔滴下來的水,一跟跟幾十裡。渴死的牛,牛皮都剝不下來。因為牛身子裡缺水的緣故。那肉,也像糟木頭一樣難吃……你哭什麼?”母親說:“我還能哭什麼?就不興人家心疼你了?”“唉,有時那是真想家呀!”“光想家啊?”“想家還不就是想孩子們嘛!”“那你把孩子們帶走好啦……”母親向牆壁翻過身去。父親說:“我也沒說一點兒不想你麼,真是的。”父親說著,一隻手臂去摟母親的身子。母親又轉過身子,輕輕撥開了父親的手臂。父親說:“你有根白頭發,我給你拔下來。”母親說:“黑燈瞎火的,你就能看見我有白頭發?”父親向母親俯過身去。王小嵩悄悄將頭縮入被子裡。白天。父親像準備出門流浪似的,背起一個打成卷兒的包袱。弟弟妹妹坐在炕上,以留戀的目光望著父親。母親說:“就不能再多住幾天?”“不能。來回十二天假。我是副隊長,得為工友們做榜樣……誰也不用去送我。”站在母親身邊的王小嵩說:“爸,就讓我去送送吧!”父親不容商量地說:“用不著。”他撫摸著他的頭又說:“你是老大,要聽你媽的。除了好好學習,還要幫你媽多做家務,照顧弟弟妹妹。你媽不容易。記住我的話了?”王小嵩點點頭:“嗯……”父親抬頭望著母親:“我這次回來,最高興的是——街坊鄰居和我們的關係,還和從前那麼好。這一點對咱們窮老百姓很重要,嗯?”母親表示明白地點點頭。父親說:“我不挨家挨戶地告彆了。我走後,你替我跟他們打個招呼。”父親的目光望向弟弟妹妹,最後望向王小嵩。王小嵩問:“爸爸,明年你還回來探家麼?”“明年哪行。三年一次……”父親在王小嵩肩上用力拍了一下,一轉身邁出了家門。外麵飄著鵝毛大雪。王小嵩和母親扶著門框,目送父親在大雪中漸漸走遠了。冬去春來,樹上結滿了誘人的榆錢。王小嵩背著書包站在彆人家的“板杖子”外,仰望著。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他回頭看,見是吳振慶和徐克。徐克看著榆錢說:“明天上學時,帶個竹竿,帶個鉤子。”吳振慶說:“說不定明天就看不見了。”說罷,他將自己的書包往王小嵩頭上一套,想蹬“板杖子”去擼榆錢。不料裡麵傳出一聲凶猛的狗叫。吳振慶嚇得從“板杖子”上摔在地上,被王小嵩和徐克扯起便跑。在回家的路上,吳振慶說:“那是什麼人家?還養得起狗?”王小嵩說:“我早打聽過了,聽說住的是一戶蘇聯人。”徐克說:“是‘老大哥’家呀?那咱們可不能擼人家的榆錢兒!”吳振慶說:“什麼老大哥不老大哥的!我聽大人們講,他們已經變修了!明明知道咱們鬨災荒,還逼著咱們還債!要不咱們中國人也不至於這麼挨餓!”“他媽的。那咱們明天就給他來個不客氣!”忽然他們都不說話了,都盯著同一個方向——個男孩子背著一個口袋,幾個男孩子跟著追問:“在哪兒擼的?”“在我爸工廠!”“你爸工廠在哪兒?”“告訴你們也白搭!你們進不去,有門衛!”“那……分給我們點兒行不行?”那男孩子加快了腳步。跟隨著的依然跟隨著:“不給,也不告訴,我們可搶啦!”“搶!”於是跟隨者們一擁而上,從那男孩子肩上搶去了口袋,互相爭奪著。那男孩子不顧一切地捍衛自己的“果實”,被推倒了。吳振慶高喊:“不許欺負人!”三個好朋友路見不平,跑了過去。“強盜”們用單帽、衣襟和兜,抓搶著撒在地上的榆錢兒。等三個好朋友趕到,“強盜”們已經沒影了,滿地散布著榆錢兒。那個男孩子哭著走了。徐克說:“哎,你彆走哇!我們幫你摟起來。”那個男孩子頭也不回地走著。吳振慶說:“哎哎,你還要不要了!”男孩子抹著眼淚走遠了。三個好朋友不由得同時從頭上摘下單帽鋪在地上,撿起了榆錢,撿著撿著,不知什麼時候,有一雙枯瘦的老手也伸了過來。他們抬起了頭,原來是三奶。吳振慶說:“三奶,您怎麼走到這兒來啦?”三奶不言語,光自撿了榆錢兒往衣襟裡放——看得出,她神經有些不正常了……他們將他們帽子裡的榆錢兒,都倒入三奶衣襟。王小嵩和徐克一邊一個攙著三奶回家。徐克倒退著走在三奶前邊,說著:“三奶,明天我們保證給你擼老多老多榆錢兒!那才大呢!”夜裡,王小嵩做了一個夢,夢見他牽著一條大狼狗,巡邏在一片榆樹林中。樹樹榆錢兒肥綠誘人。吳振慶和徐克騎在樹枝上,邊擼邊吃。一些男孩兒女孩走入樹林,他擋住他們——而他們出示寫有“允許證”三個字的證件。王小嵩接過去,煞有介事地看——上有“王小嵩簽發”五個字。被允許的孩子們一個個行鞠躬禮走過。郝梅也挎著個籃子來了,也要掏“允許證”。王小嵩矜持地搖頭擺著手,表示“免了”的意思。郝梅從他麵前笑著走過。狼狗突然掙脫帶子,叫著去追郝梅。王小嵩喊叫著追狼狗。夢醒了……第二天,三個好朋友下了學又來到那個蘇聯“老大哥”的牆外。他們佇立在樹下,仰頭一望,傻了。一夜之間,樹枝上的榆錢兒不但被擼光了,連有些樹枝也被折斷了——顯然是被人從外麵乾的。他們互相瞧著,神情沮喪至極。晚上。王小嵩在捅爐子,有敲門聲。妹妹拍手:“媽媽下班嘍,媽媽下班嘍。”母親的話音:“慢點兒,抬高腳,好,進門檻了……”母親領回一個人。那人站在外屋燈光的黑影中,王小嵩看不清她的麵容。但見那人穿著肥大的工作服,臉很黑,像個卸煤的工人。母親說:“看,我這家,就是這麼個破亂樣子。你要不嫌棄呢,你就住下。反正像你這麼個大姑娘,總蹲火車站可不是回事兒。”那人低頭未語。母親說:“你不說話,就證明你願意住下了。”兌了盆熱水端到外屋:“先洗洗臉!”母親脫下工作服,吩咐王小嵩:“把火捅旺,今晚咱們正正規規地做頓晚飯吃!”“大姐,有梳子嗎?”是女人的靦腆的聲音。王小嵩扭頭一看——母親領回的竟是位十八九歲的大姑娘!有一張淳樸的、俊秀的、使人信任的臉。她羞澀地衝王小嵩笑笑。王小嵩回她一笑,笑得也有些羞澀。她走入裡屋,坐在炕沿一端,從母親手中接過梳子梳頭。她已將肥大的工作服脫在了外屋,裡麵穿的是碎花衣,藍布褲子,腳著扣絆兒鞋,羞羞答答的樣子。王小嵩隻顧打量她。母親一邊動手削蘿卜,一邊說:“我給你們撿了個小姨,你們喜歡不喜歡?”弟弟妹妹齊聲說:“喜歡!”母親說:“那還不趕快叫小姨?”“小姨!”母親說:“聽到了麼?孩子們喜歡你呢!”小姨指著王小嵩:“還有這個侄子呢!”王小嵩說:“小姨。”母親端詳著小姨:“我現在才看出來,你這麼俊!”她又向弟弟妹妹:“媽給你們撿回這個小姨俊不俊啊!”“俊!”小姨低頭笑了。晚飯後,小姨欲搶著收拾碗筷,母親攔她:“今天你還算個客,明天就不拿你當外人啦!”小姨順從地退到一旁,見王小嵩掉了一顆扣子,說:“來,小姨給你釘上扣子。”王小嵩走到小姨跟前,小姨從隨身帶的包袱裡翻出針線紐扣頂針,給他釘衣扣……他一動不動地站著,看著小姨的手,那是一雙多麼好看而又靈巧的手呀。王小嵩心中好像有個聲音在說:我願意有一個小姨,我願意有這樣一個小姨……王小嵩和弟弟妹妹已鑽入被窩,他們趴在枕上看小姨補弟弟的褲子。母親一邊展被,一邊說:“彆補了。脫了睡吧。咱倆蓋一床被。”小姨“嗯”著,卻不開始脫衣服。母親推了她一把:“聽話,快脫。”小姨扭頭瞥了王小嵩和弟弟妹妹一眼,他們正都如同欣賞一張年畫似的看著她。小姨說:“怪難為情的。”母親恍然大悟,笑了,喝道:“都給我側過身去睡!”小姨剛開始脫衣服,王小嵩和弟弟妹妹們的頭,又都忍不住一起扭了過來。“這些孩子,你們還沒看夠哇!”母親拉滅了燈。王小嵩的母親從未撿到過什麼,小姨是母親唯一撿到的。她給這一家帶來了特殊的親昵,帶來了笑聲,帶來了清潔,帶來了此前從沒有過的一種愉悅的時光。從此以後,王小嵩家變了樣——牆壁粉刷過了。窗子明亮了。家具擺放諧調了。該鋪什麼布罩塊什麼布的家具鋪上罩上了。被子疊得整齊了。弟弟妹妹也乾乾淨淨顯得可愛了……一天,王小嵩一家正吃晚飯,小姨興衝衝地捧著收音機進了家門。母親說:“哪哪都不給修吧?”小姨說:“修好了!”母親說:“怪了,怎麼我去修幾次,都說太老太舊,不給修呢?”“大姐,我比你嘴甜呀!”小姨接通電源,按下了開關,收音機裡傳出歌聲。儘管伴著雜音,但還聽得過去,唱的是《公社是棵長青藤》。小姨和全家側耳聆聽,互相望著,都情不自禁地笑。母親對小姨說:“快吃飯吧!”小姨興奮地說:“待會兒吃。大姐,我家寄東西來了!”“寄的什麼?”“你猜。”“這麼高興,準是一身新衣服唄!”“大姐你猜錯了!是菜籽和花籽。我寫信讓家裡寄來的。”說著,小姨找出一個大紙包,打開來,裡麵是些小紙包。她說:“這是一包白菜籽兒,這一包是豆角籽兒,這一包是茄子籽兒,這一包是黃瓜籽兒,這一包是倭瓜籽兒……剩下的全是花籽兒!”母親說:“可真全,往哪種啊?”小姨說:“我要把外麵那些土堆土坎兒,變成菜地和花圃!”母親懷疑地問:“能長麼?”“能!”在小姨的指導下,王小嵩和她改造屋前屋後的土堆土坎。小姨忽然叫了一聲:“哎喲!”王小嵩問:“小姨,怎麼了?”“手上紮刺了……”——她使的鐵鍁的把,是用帶棱的木棍臨時充當的。王小嵩放下自己的鍁,走過來,用一種大人對孩子似的口氣說:“讓我看……”小姨將一隻手伸給他。王小嵩握著小姨的手指尖兒,看手相的先生似的,細瞧小姨的手:“這兒呢,小刺,我給你拔出來。”他替小姨拔出了手上的刺,卻並未放開小姨的手,讚歎地說:“小姨,你的手……真美!”小姨笑了:“瞧你說的!乾活兒的手,粗粗啦啦的,還美呢!”“那也美!”小姨抽出手,摸他的臉蛋:“你這麼說,是因為你喜歡小姨。”王小嵩將小姨的手按在自己的麵頰上,用麵頰親偎著。小姨又笑了,又抽出自己的手:“小姨也喜歡你……快乾活吧!”王小嵩一邊乾活,一邊從旁偷望小姨。小姨乾活的姿態、動作,在他看來,仿佛也是那麼的美——尤其是,小姨那一條粗而長的大辮子垂在胸前的樣子,以及小姨朝背後撩甩辮子的動作,使王小嵩看得有些發呆。小姨發現了他在看她。“傻看著小姨乾嗎呀?”王小嵩又放下鍁走到小姨跟前異常莊重地說:“我告訴你個話兒。”“說吧,小姨聽著。”“你蹲下,我對你耳朵說!”小姨蹲下了。王小嵩手摟住小姨的脖子,俯耳悄悄說:“小姨,等我長大咱倆結婚吧!”他說完,放開手,虔誠無比地望著小姨。小姨也凝眸望著他,一時沒聽懂他的話似的。小姨忽然笑起來,笑得不能自已,笑得坐在了地上。王小嵩呆望著小姨笑,臉色漸變,如同被當麵羞辱了似的,眼中一時湧滿淚水。他一轉身欲跑開。小姨一把拽住了他。小姨笑著說:“怎麼,你生我氣了呀?”王小嵩不語,扭頭,掉淚。小姨說:“小姨一定把你的話記在心裡,行不?”“那你笑!”“小姨錯了。小姨給你賠不是……快快長,好好兒長。小姨等你……等你到你長大那一天!”她替他抹去腮上的淚。母親走來:“這是怎麼了?跟你小姨鬨彆扭了?這孩子!”小姨說:“沒有。小嵩才不跟我鬨彆扭呢!跟我好著呢!是不是小嵩?”王小嵩莊重地點頭。母親參加了勞動——三人有掘坑的,有點種的,有澆水的,乾得很默契。晚上,王小嵩家。地上放一大盆,盆裡的水冒著蒸氣。洗過了澡的弟弟妹妹,趴在被窩裡看小人書。小姨問:“洗得乾乾淨淨的,好不好?”“好。”“以後,小姨每個星期都要給你們洗一次!還要給你們每人買條小手絹兒。淌了鼻涕,再也不許用袖子擦!來……都抹點兒雪花膏。”小姨給弟弟抹過雪花膏,朝外屋問:“小嵩,你乾嗎呢?”小嵩說:“劈柴呢!”“明天再說吧,活也不是一天就能乾完的,先進屋來。”王小嵩進來了。小姨說:“脫,小姨換了盆新水給你洗!”王小嵩忸怩不動。小姨說:“快脫呀!待會兒水涼了!”王小嵩卻去端盆——又哪裡能端得動!小姨問:“你端盆乾什麼呀?”“我端到外屋自己洗去。”“毛病!小姨給你洗還害羞呀!”她替王小嵩脫起衣服來。脫得赤條精光的王小嵩蹲在大盆裡,小姨替他洗後背。弟弟妹妹,朝他刮臉蛋兒羞他。他隻有佯裝不見。王小嵩的心裡說:“是小姨使我們的家變了樣,是小姨使我們養成了清潔衛生的習慣,是小姨使我們低矮的屋子變得好像宮殿一樣。”小姨雙手捧過王小嵩的臉,往他臉上擦雪花膏。王小嵩目不轉睛地瞧著小姨秀美的臉。王小嵩的心裡仍在說:“小姨,我把那木頭做的、塗了墨的駁殼槍,我那十幾顆花瓣玻璃球,我積攢的全部的糖紙和煙盒紙,我一切一切寶貴的東西統統都加在一起,也抵不上你——小姨對我們寶貴啊!”確實,王小嵩家的這個小姨還帶給了他們一片綠,帶給了他們一個無比美的夏天……王小嵩覺得,他從沒度過那麼美好的一個夏天。屋前屋後,這一處土堆上生長著綠油油的蔬菜,那一處土堆上盛開著散紫翻紅的鮮花——彩蝶飛舞其間。王小嵩、吳振慶、徐克在瓜架間相互背課文。門前空地,母親和小姨對麵坐在小凳上,拆毛線,繞線團;弟弟伏在母親膝上,妹妹伏在小姨膝上,如一幅家趣圖。徐克一邊背課文,一邊朝小姨望,背得結結巴巴。吳振慶說:“你到底能不能背下來?”徐克說:“我要是也有個小姨就好了!”王小嵩說:“我的,還不就是你的?”徐克說:“你小姨就是好!”火燒雲在西天變幻著圖案。月在中天。如水如銀的月輝之下,小姨不知在對母親講什麼笑話,母親大笑。夏蟲長吟短唱。秋天,王小嵩家吃上了自己種的菜,可小姨卻從他們家搬到廠裡去住了,廠裡終於在集體宿舍給她騰出了一張床。一天深夜,外麵風雨交加,雷聲不停,閃電透過低矮傾斜的窗格子,在王小嵩家的破屋子裡閃耀出一瞬瞬的光亮。王小嵩全家都已躺下了,但還沒有入睡。忽然,王小嵩似乎聽到了輕輕的拍門聲。王小嵩說:“媽,有人敲門。”母親說:“深更半夜的,哪會有人來!”王小嵩肯定地說:“媽,是敲門聲,你聽!”母親側耳傾聽了一會兒,果然是敲門聲。母親卻不敢下地去開門。敲門聲又響起了。“大姐……”他們都聽出了是小姨的聲音。“快……”母親一下子坐了起來。王小嵩迫不及待地跳下去開了門。小姨默默進屋,像從河裡剛被救上來的落水者,衣褲全濕透了,神色木訥、淒然。母親問:“怎麼不打傘就來了?”小姨苦笑。“你……你怎麼了?”“大姐,我……沒怎麼。”母親說:“我給你找身衣服換上!”一邊找衣服,一邊回頭疑惑地瞧小姨,見王小嵩在望著小姨發呆,忙吩咐:“還不快給你小姨兌盆熱水!”王小嵩兌了一盆熱水端到外屋。小姨掬一捧水洗臉,她的雙手久久未從臉上放下。她分明在無聲地哭。母親捧著衣服,不安地望著她。第二天,躺在床上的小姨,見老中醫進了門,將身子一翻,麵朝牆壁。母親說:“你這麼拗,我可要生氣啦!”老中醫說:“讓她把手伸出來就行。”母親像哄小孩似的:“聽話,把手伸出來。”小姨的一隻手緩緩地從被子底下伸了出來,同時用另隻手往上扯扯被角,蓋住臉。老中醫為小姨診脈。弟弟妹妹從外屋溜進來,湊到床邊。老中醫起身,示意母親單獨說話。老中醫跟母親踱到外屋,母親將門掩上。王小嵩將門推開道縫,偷聽。老中醫說:“當然,感冒是感冒了……不過……她……她懷孕了。”母親說:“可她……她還是大姑娘!”老中醫說:“是嗬是嗬,女人生小孩前,都是大姑娘。可她確實懷孕了。”弟弟妹妹在裡屋歡呼:“嗯,嗯,小姨要生小孩兒嘍!小姨要生小孩兒嘍!”老中醫走了。母親將王小嵩和弟弟妹妹趕出家門。王小嵩繞到屋窗前,偷窺、偷聽。母親扶起小姨,使小姨靠在自己懷裡,一手端著碗,命令地:“紅糖水,喝下去。”小姨喝完,母親放她躺下,坐在炕沿,盯著她的臉,冷冷地說:“你瞞得過我的眼睛,能瞞得過彆人的眼睛麼?還能瞞多久哇?”小姨臉向牆,不回答。母親:“說,什麼人的?”“說話呀!你啞巴了?”小姨的臉緩緩轉向母親:“大姐,我不能告訴你,我誰也不能告訴。”“你……”母親生氣了,倏地站起,又忍氣坐下,語氣更嚴厲地說:“好。我也不多問了。隻問你一句,事到如今,為什麼不結婚?”“大姐,我……不能和他結婚了。”“什麼?你懷上了他的孩子,你倒自己說不能和他結婚了。”小姨閉上了眼睛,兩顆很大的淚珠,滾落下來。母親又站了起來:“你認我大姐,我就對你負著份兒責任!你這樣能對得起你父母嗎?你要什麼都不肯說,不能在我家住了。我也不願讓人指我脊梁骨,說我收留了個大姑娘,在我家生下個不明不白的孩子……”小姨睜開眼睛,噙淚望著母親:“大姐,你放心。我好點兒……就走……絕不連累大姐你的名譽。”母親說:“走?你除了回農村,還能往哪兒走哇?”小姨又扯被角蓋住臉,被角微微聳動。“唉……”母親長歎了口氣,重新坐在炕沿兒,又是憐憫又是恨地說:“你呀你,你這都是為了什麼呀?”輕輕掀開被角,用手掌心擦去小姨臉上的眼淚。土堆上,凋零敗謝的花,開始枯黃的瓜豆的藤蔓。蕭瑟秋風掠過,各類葉子嘩嘩作響。王小嵩從藤蔓上擰下最後一個倭瓜。從家中突然傳出小姨的叫聲。他倏地抬起頭望著家。手裡倭瓜掉在地上。他躍下土堆,奔向家中。王小嵩呆立在家門口。弟弟衝了出來。王小嵩一把拉住弟弟:“小姨怎麼了?”弟弟掙脫,答非所問:“媽叫我快去找吳大嬸!”王小嵩猛轉身向彆處跑,仿佛要逃離那叫聲,那呻吟聲。他跑到一幢房子的山牆後,背抵土牆,蹲下了,雙手捂住耳朵。嬰兒的初啼響亮而高亢……王小嵩慢慢往家中走,輕輕推開門,無聲地進入家中,見母親和吳振慶的母親在洗手。母親說:“他嬸,多謝了。哪承想,說要生,就生!”吳母說:“謝什麼!”吩咐王小嵩:“去把水倒了!”王小嵩端起了那盆紅色的水,默默地走了出去。小姨被認為是一名品行不端的臨時工,不久被工廠開除了。她的農民父親把她接走了……小姨與王小嵩一家依依惜彆。她頭係圍巾,懷抱嬰兒,雙膝給母親跪了下去。小姨說:“大姐,我不是個忘恩負義的人……我……我永遠記住你和孩子們。”小姨的父親側過身去,不忍看這情形。母親連忙扶起小姨:“你……你可要多多保重啊!好歹……你把孩子拉扯大。”小姨淒然點頭。母親將王小嵩和弟弟妹妹推到小姨跟前:“還不跟小姨道個彆?”王小嵩流著眼淚:“小姨。”弟弟妹妹左右扯住她,哭了:“小姨我們不讓你走。”小姨摸摸王小嵩的臉頰:“要好好學習啊,小姨和你媽一樣,盼著你將來有出息。”小姨的父親扯著小姨,說:“走吧,因為你是團支部書記,隊裡才抬舉你,讓你進城來支工……”跺了下腳,又說:“誰叫你這麼丟人現眼!”母親脫下了外衣,罩在嬰兒身上。小姨三步一回頭地跟她父親走了。他們走遠了。王小嵩全家目送著。王小嵩突然奔上一土堆,大喊:“小姨!我長大了一定……”母親也奔上土堆,捂住他的嘴。經過一番掙紮,王小嵩已全沒了力氣,隻是咬牙切齒地說出三個字:“殺了他!”母親扇了他一記耳光。他怔怔地瞪著母親。母親掩麵奔下土堆,衝進家中。他呆呆地站在土堆上。他的視野中已沒了小姨的身影。秋風掃落葉,聚在他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