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東華門不遠,緊挨著皇城有一片熱鬨非凡的街市,這便是棋盤街。有一首詩單道棋盤街的繁華:“棋盤街闊靜無塵,百貨初收百戲陳。向夜月明真似海,參差宮殿湧金銀。”這棋盤街在元朝就是京城裡第一等繁華之地。永樂皇帝遷都北京,在元代大內的太液池之東,新修了當今的這座皇城,其規模氣派不知超過了元城多少倍。元城周圍的市廛店肆也遷走了不少,但是這棋盤街卻留了下來。棋盤街又名千步廊,它一頭靠著皇城宮禁,另一頭連著富貴街。宗人府、吏部、戶部、禮部等重要政府衙門,都在那條富貴街上。棋盤街得了這寸土寸金的上好地望,不熱鬨那才叫怪。天下士農工賈,無論是來京述職交差,還是經商謀事,都得到這棋盤街上落個腳兒,溜個圈兒。因此,這一條四圍列肆、百貨雲集的棋盤街,每日裡馳馬傳牒,肩摩轂擊,喧喧嘩嘩,一片錦繡豐隆之象。蘇州會館就坐落在棋盤街上。它當街的門麵並不宏闊,但卻顯得格外富貴。大門之上的騎樓,裝扮得朱梁畫棟,錦幔宮燈,一看便知是紙醉金迷之地。門裡便是花木扶疏的庭院,接著是一進五重的樓閣,都是安頓旅客的房間。嘉靖年間,北京時興建立會館。各個地方的士紳商賈,為了進京旅居方便,有一個固定的居停場所,供同鄉朋友宴集,於是會館便應運而生。什麼順天會館、山西會館、四川會館、福建會館、揚州會館等等,北京城中驟然間就冒出百十來座。就是這棋盤街上,也有十幾座之多。蘇州乃江南膏腴富饒之地,文華藻渥之鄉,因此建在北京的會館,比起彆的州府,自然也就要勝出一籌了。昨夜到京的邵大俠,就下榻在蘇州會館。因旅途勞累,當夜休息無話。一大早,他就讓仆人把帖子投到高府,原想趁高拱赴閣之前就能看到他的帖子,沒想到高拱走得更早,管家高福知道邵大俠的來頭,也不敢怠慢,親自跑到內閣送信。高拱立即約定今晚見麵。這邵大俠究竟何許人也,就連權傾天下的高拱也不敢馬虎,這事還得從頭說起。邵大俠今年剛過不惑之年,應天府丹陽縣人氏。他的父親是當地的一位鄉坤,雖算不得望族,倒也是一個書香門第。邵老先生一妻二妾,生有三個女兒,兒子就邵大俠這麼一根獨苗。因此邵老先生對邵大俠疼愛有加,期望他認真讀書,將來博取功名光耀門庭。偏偏邵大俠興趣不在“之乎者也”上頭,雖聰明過人,卻毫無興趣讀書。硬著頭皮讀完《四書》,應景兒的吟詩作對也學會了一些,便再也不肯呆在書房中當那咬字的書蟲。他整天在街上胡鬨,一會兒拜這個師傅學螳螂拳,一會兒拜那個師傅學太極劍。這一陣子研究風水符卦,下一陣子又研究房中秘術。一年三百六十日,他天天都是閒人,卻又天天忙得腳不沾地。他本名邵方,久而久之,人們見他使槍舞棒,裝神弄鬼,便都改稱他邵大俠,倒把他的本名忘記了。父親見他如此胡鬨,氣得吹胡子瞪眼睛,卻又束手無策。那一日見他又跑出去和幾個不三不四的人鬼混,恨他不過,在院中照壁上寫了一句話罵他:“賭錢吃酒養婆娘,三者備矣。”邵大俠看過一笑,拿起筆來,在那句話下邊又添了一句:“齊家治國平天下,一以貫之”。兩句相疊,正好是絕妙的一聯。邵老先生看了,這才發覺兒子心中還藏有一股奇氣,也就隻好聽之任之了。長大成人後,這邵大俠便成了遠近聞名的江湖人物。浮浪子弟,市井屠兒,師爺拳手,和尚道士,甚至仕宦人家,內廷大,三教九流各色人等,他統統交往。這作法,竟有點像水泊梁山的及時雨宋公明了,在江湖上呼風喚雨,無所不能,慢慢地也就在應天府地麵掙下偌大名氣。卻說隆慶二年,當時的內閣首輔徐階因諫止隆慶皇帝不要遊幸南海子沉湎酒色,引起隆慶皇帝的不滿,加之司禮監掌印太監李芳在一旁煽風點火,徐階便被隆慶皇帝下旨致仕,回了鬆江老家。在這前一年,高拱也因徐階的排擠而在家賦閒。普天下皆知這是兩位最有本事的閣臣。繼徐階之後擔任首輔的李春芳,是個不得罪人的好好先生,當首輔的第一天就在內閣宣布,他並不貪戀這個位子,隨時準備讓賢。此情之下,便有不少人覬覦首輔這個位子。那時張居正雖已入閣,才能也夠,隻是資曆尚淺,尚沒有競爭首輔的可能。扳著指頭數一數,最有可能接替李春芳的,還是徐階和高拱這兩個人。邵大俠雖是江湖中人,卻也留心政事,想在政治上有所作為。一番權衡之後,邵大俠覺得自己有能力讓徐階或高拱東山再起,重登首輔之位。經過周密策劃,他於隆慶三年的秋天,先到鬆江拜會徐階。他剛說明來意,徐階就一口回絕。這位老謀深算處事謹慎的退位首輔,怎麼可能相信一位江湖人士自我吹噓的所謂“錦囊妙計”呢?他決不肯拿自己的身家性命開玩笑。邵大俠見這位名滿天下的江南才子不領情,隻在心裡頭罵了一句“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便又一躍上馬披星戴月趕往河南新鄭拜會高拱來了。高拱致仕回家,不覺已閒居兩年。但人在江湖,心存魏闕。無日不在盤算如何重登三公之位,在皇上身邊調和鼎鼐,燮理陰陽。他本因徐階而致仕,現在徐階這隻攔路虎走了,他的重回朝廷的心思也就一日濃似一日。邵大俠此時來訪,正是人到病時,遇上郎中。但高拱畢竟久曆官場,心情再迫切,也不會病急亂投醫。與邵大俠素昧平生,答應不答應,先摸摸他的底細再說。這正是高拱與徐階不同的地方。徐階不問情由,一拒了之。而高拱則不顯山不顯水,先把客人好生款待一番。一連兩天,高拱把邵大俠好吃好喝地招待,還讓高福帶著邵大俠到附近的莊園跑馬遊樂,到三十裡外的古德禪寺燒香拜佛,就是不談正事。不過,他暗地裡囑咐高福,要密切關注邵大俠的一言一行,有何可疑之處要及時稟報。兩天下來,高福說邵大俠風流倜儻,言談舉止頗有大家風範,看樣子是有些來頭。高拱這才決定與邵大俠接談。當晚,高拱在客廳裡擺了一桌酒席,與邵大俠對飲。事涉機密,高拱屏退左右,連斟酒的丫環都不要了,自己親自執壺。酒過三巡,高拱問道:“邵先生,你一向作啥營生?”邵大俠知道高拱這是在盤查他的家底了,“兒”一口乾了杯中酒,笑嘻嘻說道:“不瞞高太師。”因高拱擔任過太子太師一職,故邵大俠如此稱呼,“說來慚愧,我邵大俠雖然也是出自書香人家,但卻視功名如畏途。”“為什麼?”“我的性格,天生受不得挾持。說來太師不信,我這個人很有一些怪癖。”“說與老夫聽聽。”也不等高拱斟酒,邵大俠自己把酒壺提過來,自斟自飲,浮了一大白之後,朗聲說道:“人喜歡詩詞歌賦,我喜歡刀槍棍棒;人喜歡鳳閣鸞樓,我喜歡荒村古寺;人喜歡上林春色,我喜歡夕陽簫鼓;人喜歡走馬蘭台,我喜歡浮槎滄海;人喜歡溫文爾雅,我喜歡插科打諢;人喜歡溫情脈脈,我喜歡嬉笑浪謔。總之,恨人之所愛,喜人所不喜。故弄成現在這一副文不成武不就的樣兒。”邵大俠音韻鏗鏘的一番表白,逗得高拱一樂,也就打趣問道:“你這不是故意和人鬨彆扭嗎?”邵大俠瞅著高拱悠然一笑,饒有深意地說道:“太師,恕後生狂言,人生的學問,都從這鬨彆扭處得來。”高拱頻頻點頭,頓時對邵大俠有了幾分好感,於是轉入正題問道:“你如何想到要讓老夫重回內閣?”邵大俠隱瞞了先去徐階家這一情節,卻把他那好弄玄虛的江湖性格表現出來,神色莊重地說道:“我看太師的氣色,根本就不是賦閒之人。”“啊,你還會看相?”高拱問道,把身子往前湊了湊。“麻衣與柳莊都翻過幾頁,也受過二三高人指點,故略知一二。”邵大俠頗為自負,自斟自飲說道,“太師雙頤不豐而法令深刻,眼瞳不大而炯炯有神,且鼻隼如塔,人中頎長,長頰高顴,眉揚如劍,十足一副騰搏萬裡的餓鷹之相,加之氣色如赤霞蘊珠,沉穩中露出一股虎氣。如此大貴之相,世間少有。形主命,氣主運。有此相者,必位列三公。有此氣者,說明已時來運到,內閣首輔歸之太師,已是指日可待了。”高拱被邵大俠說得怦然心動。數年前,還在當國子監祭酒的時候,一天去京城白雲觀遊玩,門口一個擺攤兒看相的老頭就說他有宰相之命,出口的詞兒,與這邵大俠大致差不多。但高拱仍擔心被人誆騙,略一沉思,說道:“邵先生從丹陽來時,並不知曉老夫長的何等模樣啊!”“是的,”邵大俠點頭承認,應付之辭也來得極快,“我當時隻是分析朝政,從道理上看,偌大一個中國,能榮登首輔之位的隻有兩人,一是鬆江徐相國,再就是你這位臥龍新鄭的高太師了。及至我來到貴府,看過太師的相,就認定新任首輔,必是太師無疑了。”說到這裡,邵大俠頓了一頓,又接著說了一句吊胃口的話,“我原打算,如果高太師這邊無意問鼎,我就立即趕赴鬆江去找徐相國,現在看來不必了。”“你真的如此看中老夫?”“不是我看中,而是高太師你確實有宰相之命。”邵大俠言辭懇切,高拱仍是將信將疑問道:“你打算如何操辦?”“解鈴還得係鈴人。我認識幾個宮中的大,他們都是李芳線上的紅人。”李芳是司禮監掌印太監,正是他玩弄花招使徐階去位,眼下是惟一能在隆慶皇帝麵前說得上話的人物。高拱清楚這一點。沉思半刻,高拱追問道:“你所說的那幾個大,都是哪幾個?”邵大俠狡黠地一笑,說道:“請太師原諒,我不能告訴你。同時也可以在這裡給太師打個包票,這件事我出麵來辦,保證萬無一失,你就坐著等皇上的聖旨吧。”說到這裡,邵大俠好像已經馬到成功,端起酒杯,站起來就要給高拱敬酒,高拱伸手一擋,問道:“你為何要這樣做?”“為天下蒼生,為大明社稷。”“你要什麼代價?”“代價?你指的是什麼?”“銀子。”“銀子?”邵大俠哈哈一笑,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放下酒杯,兩手撐著飯桌說道:“太師也忒看扁人。如果為了銀子,我邵某不會千裡迢迢趕來新鄭,在順天府,我隨手就能撈到大把大把的銀子。”如果邵大俠開口要錢,高拱就會端茶送客。江湖騙子太多,騙錢伎倆也是五花八門。邵大俠既說不是為錢而來,高拱這才放下一直狐疑著的心思,反而不好意思地說道:“老夫在京城呆了幾十年,知道辦這種事,上下打點,要花不少的銀子。”“花多花少,太師全不用費心。”邵大俠大包大攬豪氣十足地說道,“這點銀子我還拿得出。”“不為錢,那你為什麼?”高拱有些納悶,又把邵大俠打量一番,說道,“事成之後,要官?”“我也不要官。”邵大俠回答乾脆。“錢也不要,官也不要,那你圖個啥?”高拱倒真是捉摸不透了。邵大俠一邊談話,一邊飲酒。一壺酒被他喝了一大半,可他毫無醉意。這會兒他又滿飲一杯,開口說道:“我若說什麼也不為,太師反而會疑神疑鬼,以為我邵大俠要在太師身上設個什麼局。既如此,事成之後,太師要答應我一個小小的要求。”“請講。”“請太師向隆慶皇帝講情,赦免王金、陶仿、陶世恩、劉文彬、高守中等人的死罪。”邵大俠點出的這幾個人,高拱全都認識。這五人都是嘉靖皇帝身邊的方士。嘉靖皇帝一心訪求長生不老之術,把這幾個人弄到自己居住的西苑開爐煉丹。但吃了他們煉出的丹藥後,嘉靖皇帝不但沒有延年益壽,反而一命嗚呼了。嘉靖皇帝賓天之後,首輔徐階就下令把這五人抓起來問成死罪。鞠讞定罪差不多用了一年多時間,到了隆慶二年,還沒有等到秋天問斬的日子,徐階就致仕回籍了。這幾個人的刑期也就一直拖延到現在還沒有執行。平心而論,高拱對這幾個人也深惡痛絕。當初若是由他主政,他也會把這五人問成死罪。但這事恰恰是徐階辦的,高拱尋思自己如果真的能夠重新入主內閣,首先就得把徐階經辦的大事悉數推翻。見高拱沉默不言,邵大俠激了一句:“怎麼,太師感到為難?”高拱一掀長髯,朗聲笑道:“這有什麼為難的,隻要我能入閣,不出一月,我就奏明皇上,請法司改議!”“那就一言為定!”“一言為定!”第二天,邵大俠就告彆高拱,束裝入京。其時已是楓葉紅、蘆花白的殘秋十月。兩個月後,經司禮監掌印太監李芳推薦,隆慶皇帝下詔,命高拱入閣主政,並兼吏部尚書,集首輔與塚宰於一身。當高拱在新鄭高家莊接旨的那一刹那,他不得不驚歎邵大俠的通天手段。同時,他的心中又升起一絲隱憂:萬一這事張揚出去,我高拱在士林之中,豈不要遭人唾棄?邵大俠已經猜透了高拱的這層心思,所以自從在高家莊見過一麵,也再不露麵。隻是在高拱履行諾言,奏明皇上將死囚王金等五人改判為流放口外之後,邵大俠差人給高福送來了一張紙條,請他轉給高拱。紙條上並未署名,隻寫了一副對聯:賣劍買牛望門投止吹簫引鳳從此無言聽說高拱要到晚上才能見他,吃罷午飯,邵大俠閒著無事,便上街閒逛來了。出蘇州會館向左一拐,一片琳琅滿目,乃是店肆林立的街市,以綢緞、珠寶店為多。再往前走一截子,便是聳著一座鐘鼓樓的十字街口。由此向東向南向北,三條大街皆是店鋪。彩旗盈棟金匾連楹,紅男綠女川流不息。邵大俠並不買什麼東西,隻想尋個清靜地兒打發這半日光景。按高福的意思是連街也不想讓他上,但他受不住憋,還是走出來。邵大俠站在街口看了看,便往行人略少的北街走去。走了二三十丈遠,右手邊出現了一條橫街。街口第一家是一間兩層樓的茶坊,門口掛著布簾子,屋內支著四五隻茶爐,都燒得熱氣騰騰的。靠街窗戶裡頭擺了十幾張桌子,一些清客在此一邊喝茶聊天,一邊看街景。樓上還有七八間雅室,傳出吹簫弄笛之聲,想是什麼公子王孫在裡麵品茗聽曲。邵大俠本想坐下來喝杯茶,一看還是鬨哄哄的,又挑簾兒走了。往橫街裡走過了七八家,邵大俠這才看出橫街彌漫著一股子風雅。家挨家的小鋪子,門臉兒有大有小,都收拾得極有韻致。門上泥金抹粉的牌匾書著這個軒那個齋的,牌匾兩旁的門柱上,都懸掛著黑底綠字兒的板書對聯。這些對聯亦莊亦諧,於店鋪的營生都極為切合。邵大俠挨個兒看下去。賣膏藥的鋪子門口懸的是:神妙烏須藥,一吃就好祖傳狗皮膏,一貼就靈隔壁是一間中藥鋪,對門是一家專營杭州綢緞的店子,對聯也很切題:去對門買一匹天青緞來敝舍吃六味地黃丸再過去是一家裝裱店,兼著做藥材生意,廣告詞來得貼切:精裱唐宋元明古今名人字畫自運雲貴川廣南北道地藥材接著是一間小小的酒肆:勸君更進一杯酒與爾同銷萬古愁酒肆的下家最為逼仄,僅能容下兩張椅子的過廳裡坐著一個幫人修腳的老頭兒,門口竟也懸了一副:足下功夫三寸鐵眼前身價一文錢一家家看過來,邵大俠心中忖道:“京城天子腳下,氣象畢竟不同。就這麼一條小胡同,似乎也是藏龍臥虎之地。”這麼想著,又來到一家鋪子跟前,抬頭一看,掛著的一副對聯便覺得有些奇妙:賺得猢猻入布袋保證鯰魚上竹竿邵大俠想了半天,也不知是什麼意思,抬頭一看,橫匾上寫著“李鐵嘴測字館”。測字看相,打卦抽簽這一應事兒,邵大俠本來就喜歡。心想反正沒事,一抬腿就走了進去。廳堂不大,兩廂裡擺了一架古董,幾缽盆花。正中一張八仙桌,幾把椅子。迎麵的香案之上,掛著一幅峨冠博帶的神仙像,兩旁還有一副對聯:幫庶民求田問舍許國士吐氣揚眉“客官,請坐。”邵大俠剛一進門,一個二十來歲的戴著程子巾的年輕人就滿臉堆笑地迎過來。“你就是李鐵嘴?”邵大俠問道。“啊,不是,我隻是這裡的堂官,”年輕人給邵大俠遞了一盅茶,說道:“客官可是要測字,我這就去喊先生出來。”不一會兒,堂官就領了一個老者出來,看他有六十掛邊的年齡,精神矍鑠,幾綹山羊胡子,平添了儒者風範。一出內門,他就朝邵大俠抱拳一揖,謙恭地說道:“老朽李鐵嘴,歡迎遠道而來的客官。”邵大俠還了一禮,寒暄幾句,他指著畫上的神仙問李鐵嘴:“請問老先生,這是哪一路神仙?小人不才,竟沒有見過。”“啊,這是本主神仙,字神倉頡。”李鐵嘴朝牆上端望一眼,樣子極恭敬。邵大俠見李鐵嘴還有一點仙風道骨,便有心找個字兒讓他測一測。先就李鐵嘴的話開了個玩笑:“倉頡是造字之人,何時成了神仙?”李鐵嘴白了邵大俠一眼,語氣中略含教訓:“耍斧頭鋸子的魯班成了神匠,抓藥看病的扁鵲成了神醫,倉頡能造字,為什麼就不能當神仙?玉皇大帝,如來佛爺,上至九五之尊,王公貴戚,下至芸芸眾生,隻要能開口說話的,就離不得倉頡。”邵大俠一笑,說道:“幫有幫規,行有行主,我隨便說說而已。請問李老先生,這測字兒的生意可興隆?”“托客官的福,偌大的北京城,沒有幾個不知道我李鐵嘴的。”李鐵嘴外表謙恭,內裡卻頗為自負。“請客官報個字兒,試試老朽的本事,若說得不準,你出門去把‘李鐵嘴測字館’的招牌砸了。”“好,”邵大俠起身去掩了大門,回頭在八仙桌邊坐下說,“我測字兒,不喜歡有閒雜人進出。你測得好,我多給賞銀。”“請客官報字。”李鐵嘴遞過紙來。邵大俠略一思忖,就在紙上寫了一個“邵”字。李鐵嘴接過紙問:“請問客官問什麼?”“問一個朋友的禍福。”李鐵嘴點點頭,把個“邵”字端詳了半天,又眯著眼睛把邵大俠好生看了一回,搖搖頭自言自語地說道:“不像啊。”“你說什麼不像?”李鐵嘴說:“這個‘邵’字兒裡頭隱含的天機,與你不像啊。”邵大俠被李鐵嘴吊起了胃口,性急地說:“你莫疑神疑鬼的,看出什麼來就快講。”李鐵嘴驚訝地說道:“你這客官,不顯山不顯水,竟有這大的朋友作靠山。”“多大?”邵大俠不露聲色。“此人之位,不是三公就是九卿,皇上身邊的大臣,是不是?”“你怎麼看出來的?”“你看,”李鐵嘴指著“邵”字兒說道:“召字左邊添一個‘言’旁,就是‘詔’字,皇帝的旨意稱為詔。你的朋友在皇上說旨的時候,隻能出耳朵聽而不能動嘴說,所以無‘言’而有‘阝’。從這一點看,六部尚書都還不夠資格,你的朋友必定在內閣裡頭。”儘管邵大俠自己也是一個預測陰陽的人,此時也不得不佩服李鐵嘴斷字如神。他儘量不讓李鐵嘴看出他的吃驚,故意顯得漫不經心地說道:“我如今明白了什麼叫鯰魚上竹竿,你這張鐵嘴倒還真的名不虛傳,胡謅得有滋有味,請往下說。”儘管邵大俠極力掩飾,但李鐵嘴見多識廣,哪裡又瞞得過他?李鐵嘴知道邵大俠已經折服了,於是趁著性兒,越發說得神乎其神:“至於你這位朋友的禍福,我看是凶多吉少!”“何以見得?”“你這位朋友雖然在皇上麵前無言,但對待下官,卻是口上一把刀,因此結怨不少。現在還有皇上護著,聽說隆慶萬歲爺病得重,一旦賓天,你這朋友就凶多吉少了。以刀代士吉不隨身,危在旦夕。”“危險來自哪裡?”“這‘阝’旁之左,加‘氏’為‘邸’,加‘良’為‘郎’,當官不見邸,是罷職之象,問政不從良,必招天怒人怨。若要問你朋友的對頭,大概是一個侍郎出身的人。”李鐵嘴從容道來,言之鑿鑿,沒有一句模棱兩可的話。邵大俠的心情,卻是越聽越沉重,不禁雙手按著八仙桌,發了好一陣子呆。李鐵嘴瞧他這樣子,便在一旁捋著山羊胡子,自鳴得意說道:“客官,這‘邵’字兒,解得如何?”這一問倒把邵大俠問醒了,他勉強笑了一笑,說道:“解得好,不愧是鐵嘴。”李鐵嘴心中暗笑:“又一隻猢猻入我的布袋了。”嘴中卻說道,“倉頡神造字,暗藏了許多天機……”不等李鐵嘴說完,這邊邵大俠從懷裡掏出五兩一錠的銀子往桌上一摜,罵了一句:“你他娘的一派胡言!”趁李鐵嘴被搞得懵裡懵懂、不知所措時,邵大俠早已閃身出門,揚長而去了。罵歸罵,李鐵嘴的一番話,猶如一塊石頭塞在邵大俠的心窩裡,要怎麼難受有怎麼難受。他這次進京,又是為高拱的事專門而來。兩年半前的那個秋天,通過他成功的遊說,高拱重新入閣榮登首輔之職,且還兼任主管天下官員進退升遷的吏部尚書,頓時間由一位管領清風明月的鄉村野老搖身一變為朝中第一權臣。高拱精明乾練,在任時政風卓著。對於知情人來說,他之重返內閣本不值得驚奇。大家感到驚奇的是,他這次回來,竟然兼首輔塚宰於一身,真正是一步登天。本來平淡無奇的士林宦海,竟被這一件突如其來的大事激得沸沸揚揚。一些好事之徒免不了到處鑽營打聽這件事情的根由始未。儘管高拱本人諱莫如深,閉口不談,但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何況刺探彆人隱私的能人高手,又全都在皇城內外的官場裡頭。很快,有人探明了事情的真相,許多人都知道了邵大俠這樣一個神秘人物。不要說彆人,就是高拱自己,也覺得邵大俠高深莫測,屬於異人一類。他原以為事成之後,邵大俠會登門拜見,並從此纏著他,提無窮無儘的要求。誰知等來等去,隻等來那一張寫著一副聯語的字條,聯語的意思也很明白,那就是從此不見麵了。看著字條,高拱鬆了一口氣,一顆懸著的心也終於放下。邵大俠這般辦理,也有他的理由:在新鄭縣高家莊的會麵,從言談舉止,他已看出高拱心胸並不開闊,而且猜疑心甚重,雖屬治國能臣,卻非社稷仁臣。這種人很難交往,何況靠陰謀獵取高位,本為天下士林所不齒。高拱要洗清這一事實,遲早也會構害於他。這一手,邵大俠不得不防。再加上自己的目的也已達到,王金、陶仿、陶世恩、劉文彬、高守中五位羽巾方士也都被隆慶皇帝赦免死罪,放出天牢。這五人在江湖上黨徒甚眾,勢力不可低估,除王金與他交往甚深,其餘四人都未曾謀麵。但同在江湖,義氣為重,救命之恩,焉能不報。於是,幾個人湊齊了五十萬兩銀子送給邵大俠,邵大俠堅辭不受。但經不住幾個人的一再感謝,也就半推半就地收下了。為高拱複職,他巨額賄賂李芳、孟衝、滕祥等一幫隆慶皇帝身邊的寵宦,總共也花了十來萬兩銀子。現在加倍回收得到這一筆大大的財喜,也犯不著再去高拱那裡討什麼蠅頭小利。思來想去,邵大俠遂決定從此不見高拱,便差人送了那一張字條。但經曆了這件事,邵大俠在江湖上的名聲就變得如雷貫耳。他用王金等人送的那一大筆錢,在南京城裡開了七八處鋪號,夥同內宦,做一些宮中的貢品生意,兩年下來,竟也成了江南屈指可數的巨商。無論是在商業,還是江湖的三教九流之中,他都是呼風喚雨、左右逢源的頭麵人物。由於在內宦、官場中有許多眼線,他雖然住在南京城中,卻對北京城中發生的事情了如指掌。這次隆慶皇帝的病情,他知道的內情,比北京快馬送來南京的邸報上寫的還多。宮廷中接二連三發生的事件以及南京各部院一些浮言私議,讓他意識到皇城中又在醞釀一場你死我活的權力鬥爭。高拱無疑又是這場鬥爭的主角之一,而他的競爭對手張居正也是一位聲名遠播的謀國之臣。雖然其資曆、權勢都不及高拱,但其心計策略卻又在高拱之上。兩人爭鬥起來,鹿死誰手尚難預料。邵大俠憑自己的感覺,任性負氣的高拱一定不會把張居正放在眼裡,果真如此,必定凶多吉少……儘管邵大俠對高拱一直回避,但事到臨頭,他發覺自己對高拱感情猶在。在這撲朔迷離陰晴難料的節骨眼上,他覺得還是有必要赴京一趟,就近給高拱出點主意。這趟來京,除了十幾個家人充當隨從,他還帶著平日養在府中的四五個家妓,雇了一艘官船,沿運河到通州上岸,然後換乘馬車入城,把蘇州會館的一棟樓都給包下了。下午,他命令所有隨從都留在會館裡休息不準出來,自己一個人跑到街上閒逛。不想在李鐵嘴的測字館中,花錢買了個天大的不愉快。出了測字館,邵大俠又重新走回北大街,正兀自悶悶不樂地走走停停,忽然聽得迎麵有一個人說道:“喲,這不是邵大官人嗎?”邵大俠抬頭一望,隻見說話的人三十歲左右,方頭大臉麵色黧黑,耳大而無垂珠,一雙雁眼閃爍不停,穿一件紫色程子衣,腳上蹬一雙短臉的千層底靴,頭上戴一頂天青色的馬尾巾,巾的側麵綴了一個月白色的大玉環。偏西的陽光,把這隻大玉環照得熠熠生光,十分搶眼。邵大俠看這人有些麵熟,卻想不起在什麼地方見過。“嗨,邵大官人可是把我給忘了,”來人操著一口純正的京腔,“我是寶和店的錢生亮。”這一說,邵大俠立馬就記起了,這錢生亮是寶和店的二掌櫃。去年春上,曾跟著寶和店的管事牌子孫隆去南京采辦綢緞,與邵大俠開的商號有生意來往。邵大俠陪著孫隆在南京、蘇州、揚州玩了十幾天,這個錢生亮一直跟著。“啊,是錢掌櫃。”邵大俠趕緊抱拳一揖,“瞧你這一身光鮮,我都不敢認了。我還說明天去看望孫公公,順便也看你。”錢生亮答道:“多謝邵大官人還惦記著我,不過,小人已離開了寶和店。”邵大俠一怔:“寶和店這樣一等一的皇差你都辭了,跑到哪兒發達了?”錢生亮看了看過往的路人,小聲說:“小人現在武清伯李老爺家中做管家。”武清伯李偉,李貴妃的父親,隆慶皇帝的嶽丈,皇太子朱翊鈞的外公。算得上當今朝中皇親國戚第一人。一聽到這個名字,邵大俠頓時眼睛發亮,當下就拉著錢生亮,執意要找個地方敘敘舊情。錢生亮說出來幫武清伯辦事,不可耽誤太久,要另約日子。邵大俠不好強留,當下約定讓錢生亮引薦,過幾日到武清伯府上拜謁李偉。當街與錢生亮彆過,邵大俠從測字館中帶出來的懊喪心情頓時被衝淡了許多。他簡直覺得這個錢生亮就是上天所賜,通過他牽上李偉這條線,再讓李偉影響女兒李貴妃。即使隆慶皇帝龍馭上賓,高拱失了這座靠山,李貴妃還可以繼續起作用保高拱的首輔之位。“這是天意,高拱命不該絕……”邵大俠一路這麼想來,走到方才路過的那座茶坊門前,冷不防後麵衝過來一個人,把他重重撞了一下,他踉蹌幾步站立不穩,幸虧他眼明手快,抓住一根樹枝才不至倒下。他抬頭看見撞他的那個人跑到街口一拐彎不見了,正說拔腿追趕,忽然後麵又衝上來幾個人,把他撲翻在地,三下兩下就拿鐵鏈子把他綁得死死的。邵大俠扭頭一看,拿他的人是幾位公門皂隸,腰間都懸了刑部的牌子。“你們憑什麼拿我?”邵大俠問道。內中一個滿臉疙瘩的差頭瞪了邵大俠一眼,惡聲吼道:“老子們布了你幾天,今天總算拿著。”聽這一說,邵大俠一笑說道:“差爺,你們想必看錯人了。”這時一位老漢跑來,差頭問他:“老漢你看清,在流霞寺強奸你黃花閨女的,可是這漢子?”老漢隻朝邵大俠瞄了一眼,頓時一跺腳說:“是他,正是他。”說著就要撲上前來毆打。差頭把老漢隔開,對邵大俠說道:“好歹你得隨爺們走一趟了。”說著,也不聽邵大俠解釋,將一個先已預備好了的黑布頭套住邵大俠頭上一籠,推推搡搡,把邵大俠押往刑部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