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跟著孫海,從慈寧宮的後門溜了出來,七彎八折,來到了承光門後的禦花園,興衝衝地跑到那棵老柏樹下,抬頭一望卻傻了眼。昨日看到掛在樹梢的那個鳥窩,此時卻已不見,回頭看看地上,有被打掃過的痕跡。孫海沮喪說道:“到底還是來遲了。”“什麼人這麼大膽,我問問人去。”朱翊鈞一跺腳,準備去找人。孫海喊住他,說道:“太子爺,依奴才看不用問了,說不定就是有人知道太子爺要掏鳥窩兒,故意先叫人掏了。”“一年也難得找一回樂事,又樂不成了。”說著,朱翊鈞悵悵地望著柏樹梢,一臉的不高興。此時的禦花園中,姹紫嫣紅,百花齊放,水清葉翠,鳥語花香。溫暖的陽光直射下來,連平常顯得陰鬱冷峻的假山,這會兒也變得生機勃勃,明媚可愛。但朱翊鈞已經沒有了遊玩的興致,和孫海一前一後,怏怏地離開禦花園。沿途,不時有路過的太監避向路旁,恭恭敬敬給太子爺請安,朱翊鈞也懶得搭理。為了避人,他踅向乾清宮西五所,決定從平常很少有人走動的永巷回慈寧宮。“孫海,你走上來。”剛拐進乾清宮西五所的甬道,朱翊鈞就回頭喊。孫海身為奴才,哪敢與皇太子並肩行走。儘管緊走兩步,縮短了兩人間的距離,但仍拖拖地不肯上前。朱翊鈞見孫海還掉在後頭,索性停住腳步,扭過頭惱怒地問:“你怎麼不上來?”“奴才不敢。”孫海低聲說。“我要問你話兒,你掉在後頭,我怎麼問?”見太子爺發了怒,孫海隻得硬著頭皮跨步上前,和太子爺並肩走著。“你今年多大了?”朱翊鈞問。“十五歲。”“你比我大五歲。”“是,太子爺。”“你哪一年進宮的?”“隆慶三年,已經三年了。”朱翊鈞突然停住腳步,抬頭望了望白雲悠悠的天空。問道:“宮外有什麼好玩的嗎?”說到“玩”,孫海眼睛一亮,平日訓練出來的那種拘謹一下子不見了。說話的嗓子也提高了:“回太子爺,宮外好玩的東西,確實太多了,太多了!”“啊,是嗎?”朱翊鈞豔羨地瞪了孫海一眼,“你說說,有哪些好玩的。”“趕廟會、看社戲、玩獅子、踩高蹺、打炮仗、放河燈、鬥蛐蛐、過家家……”孫海如數家珍,說得有板有眼,接著又說了每一種“玩”的方法和樂趣。把個朱翊鈞聽得心花怒放,驚歎不已。待孫海落了話頭,朱翊鈞又接著問道:“現在這時候,外頭都玩些什麼?”“放風箏。”孫海張口就答,“我還隻有五歲的時候,爺爺就教我唱會了一首歌。”說著,孫海就小聲唱了起來:乍暖還寒四月天東風好像一支鞭抽得大地百花吐依喲喂,呀依喂抽得俺的蜈蚣咿呀嗨嗨抽得俺的蜈蚣咬著蜻蜓尾巴飛上天孫海唱得很是投入,唱罷,怕朱翊鈞不懂,又解釋說:“蜈蚣、蜻蜓都是風箏名兒。俺爺爺手巧,凡昆蟲百獸,都能紮製成風箏,放到天上去。”朱翊鈞興奮地說:“走,我們也回去紮個風箏放一放。”孫海搖搖頭,說:“放風箏要好大好大的空地兒,宮中到哪兒放去?就皇極門裡的那片廣場還可以放,但皇極殿是萬歲爺開朝的地方,威嚴得很,怎麼能讓人放風箏呢。”朱翊鈞一聽泄了氣,不無傷感地說:“孫海,宮外頭有那麼多好玩的,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進宮來。”孫海歎口氣說道:“太子爺,奴才家窮,進宮是命中注定的。”“你放心,我不會虧待你的。”主仆二人這麼走走停停說話,不覺已把永巷走了一半。忽然,他們聽到鹹福宮後一排小瓦房裡,傳出嚶嚶的哭泣聲,兩人便停下腳步。聽了一會兒,朱翊鈞說:“走,去看看。”兩人尋著哭聲,推開一間小瓦房的門。屋裡,一個眉發斑白的老太監坐在杌子上,一個約莫隻有十一二歲的小太監跪在地上,正抽抽搭搭地哭。看見朱翊鈞推門進來,慌得老太監趕忙滾下杌子,伏跪地上請安。“你是乾什麼的?”朱翊鈞盛氣淩人地問。“回太子爺,奴才是教坊司裡打鼓的。”老太監哆哆嗦嗦地回答。“啊,宮中戲園子的,我看過你們的戲。”朱翊鈞指了指跪在地上的小太監,問老太監,“你為什麼欺負他?”老太監頭也不敢抬,小聲解釋說:“奴才不敢欺侮他,是他犯了錯兒,奴才按規矩懲罰他。”“他犯了什麼錯?”“這小雜種吃了豹子膽,竟跑到禦花園裡掏鳥窩兒。”“啊,原來鳥窩兒是你掏的,”朱翊鈞一聽也生起氣來,朝跪著的小太監屁股上踹了一腳,恨恨地說,“該打!”小太監沒提防這一腳,頓時往前摔了個嘴啃泥。本想放聲大嚎,但一看這位太子爺來頭不善,忍住疼痛,又爬起來跪好。屋子裡空落落的,隻有那一條杌兒。孫海抽過來,請朱翊鈞坐了。“鳥窩兒裡有什麼?”朱翊鈞把臉湊過去,問跪著的小太監。“有鳥蛋。”小太監瑟縮地回答。“有幾個?”“四個。”“蛋呢?”小太監把手伸進衫,掏出四隻蠶豆大的鳥蛋來,雙手托著送到朱翊鈞麵前。朱翊鈞拿起一隻,還是溫熱的,他把蛋舉到陽光下照了照,問:“你掏鳥蛋乾什麼?”“喂蛤蟆。”“喂什麼?”朱翊鈞沒聽清。“喂蛤蟆。”小太監一字一頓回答。這莫名其妙的回答,倒讓朱翊鈞給愣住了:“喂蛤蟆,喂蛤蟆……”他念叨著,感到不可理解。孫海站出來喝道:“大膽小奴才,敢誑太子爺,罪不輕饒。”老太監跪在一旁說道:“請太子爺息怒。這小雜種沒有欺騙太子爺,他真的養了兩隻癩蛤蟆。”“你養癩蛤蟆乾什麼?”“好玩。”小太監回答,他雙手仍托著鳥蛋。看來他才入宮不久,還不懂什麼禮節。“怎麼個玩法,你玩給我看看。”朱翊鈞頓時來了興趣,見小太監仍跪著不動,禁不住伸手去拉他。“快起來,”孫海喝道,“這麼不懂禮貌,還要太子爺牽。”小太監這才起身,把四隻鳥蛋依舊放回懷裡揣了,跑進裡屋,提出一隻布袋和兩隻竹筒來。他先從布袋裡倒出兩隻蛤蟆來。隻見那兩隻蛤蟆茶盅托盤那麼大,一隻背上點了紅漆,另一隻背上點了白漆。兩隻蛤蟆一落地,就互相撲了一撲,然後頭朝小太監,挨著站成一排。小太監伸出手指頭戳了戳兩隻癩蛤蟆的腦袋,又用另一隻手指了指朱翊鈞,說了一句:“給太子爺請安!”隻見那兩隻癩蛤蟆車過身子,朝向朱翊鈞,把兩隻前爪直直地伸著,齊齊兒地把腦袋往前探了兩探。這看似笨拙卻又極通靈性的動作,惹著一屋子人哄堂大笑,笑畢了又嘖嘖稱奇。剛看到癩蛤蟆滾落地上的時候,朱翊鈞還有些害怕,經過這一番表演,他一下子變得樂不可支。他指著仍向他趴著的蛤蟆問孫海:“它們是不是蛤蟆精?”孫海也不懂,他朝小太監努努嘴,說:“你回答太子爺。”“回太子爺,它們不是蛤蟆精,它們的動作是奴才訓練出來的。”小太監回答。“癩蛤蟆還能訓練?”朱翊鈞黑如點漆的眼珠子瞪得大大的,充滿了迷惑,“它們還能表演什麼?”“請太子爺往下看。”小太監說著,又把那隻竹筒搬了過來。在蛤蟆兩邊分開倒著擺好,竹筒口相對,中間隔著兩尺多寬的空地。小太監一擊掌,紅背蛤蟆便爬向左邊的竹筒口,白背蛤蟆爬向右邊的竹筒口。小太監又是一擊掌,兩隻蛤蟆便朝著竹筒口鼓腮起跳,一連進行了三次。然後緩緩挪過身子,靠著竹筒趴下,腦袋都對著竹筒前的空地。這時間,隻見竹筒裡竟爬出了兩隊螞蟻。紅背蛤蟆這邊爬出了紅螞蟻,白背蛤蟆那邊爬出了白螞蟻。兩隊螞蟻直直地爬成兩條線,一紅一白,比墨鬥線彈得還直。小太監又一擊掌,兩隻蛤蟆在竹筒邊又鼓腮跳了一跳,而這兩隊螞蟻也像得了號令,急急地往對方線陣上爬,頓時隊形大亂。隻見紅白螞蟻各自捉對兒廝殺起來,昂頭拱腿,抵角相撲。搏戰了一會兒,白隊的螞蟻顯然抵擋不住,開始潰敗。紅隊螞蟻則越戰越勇,乘勝追擊。這時,小太監又是一擊掌,兩隻蛤蟆便開始向空地上爬。而正在廝殺的兩隊螞蟻也趕忙鳴金收兵,各自歸隊,一溜線兒地回到兩隻竹筒中,那兩隻蛤蟆依舊如前樣,頭朝著太子,乖乖地趴在那兒。不要說年僅十歲的太子,就是那個六十多歲的打鼓的老太監,都沒有見過這等蹊蹺事。一時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太子爺,好玩嗎?”小太監天真地問。“好玩,好玩,”朱翊鈞如夢初醒,意猶未儘地問道,“這叫什麼遊戲?”“癩蛤蟆指揮螞蟻兵。”小太監說。“誰教給你的?”“我爺爺。”朱翊鈞望了望小太監,又望了望孫海,大惑不解地說道:“怎麼你們的爺爺都這麼能乾,一個會紮風箏,一個會訓練蛤蟆螞蟻。”小太監受了表揚,頓時興奮起來,拍著巴掌說道:“我爺爺真是能乾,就因為他會這遊戲,要飯的時候總不會空著手兒。”“你胡說什麼?”老太監喝住小太監,又朝朱翊鈞賠著笑臉說,“這小雜種才進宮,什麼規矩都不懂,請太子爺多擔待些。”朱翊鈞心裡已經很喜歡這個小太監了,便問他:“你叫什麼?”“客用。”小太監答。“在宮中做什麼?”“分在鐘鼓司。”老太監搶著回答。“什麼鐘鼓司?”客用迷茫問道。孫海一樂,嘻嘻說道:“連自己的差事都弄不明白,你這個太監怎麼當的?”“我不是太監。”客用此話出口,一屋子人莫不都大驚失色。須知重門深禁大內之中,除了皇上和未成年的皇子,任何男子擅入其內都得杖殺。“你不是太監,怎麼進來的?”朱翊鈞問。“前幾個晚上,他們給我穿了這套衣服,塞進一乘小轎,抬進來的。”“他們?他們是誰?”“我不知道,”客用眨巴眨巴眼睛,伸手指向老太監,說道,“你問他。”“你說,他們是誰?”朱翊鈞又追問老太監。老太監早已嚇得麵如土色,此時跪在地上身子篩糠一般,瑟瑟答道:“孟公公隻是交待,讓奴才把這幾個小子看管好,彆的奴才一概不知。”“啊,還不隻客用一個?”朱翊鈞朝屋裡睃尋一遍,問道,“還有的呢?”“在隔壁屋子裡頭。”“走,過去看看。”太子發話,老太監不敢怠慢,領著朱翊鈞出門,掏鑰匙打開隔壁房間門鎖,朱翊鈞探頭朝裡一看,隻見有三個年紀與客用相仿的小男孩,瑟縮在屋子一角,一起用驚恐的眼光看著麵前這一位滿身華貴的太子爺。太子年紀小,但宮內規矩大致還是知曉:是誰帶進這些男孩子呢?他正想問個明白,孫海卻搶先道:“俺去稟告貴妃娘娘。”片刻,一乘杏黃色的女轎停在鹹福宮小瓦房門前,李貴妃走下轎來,問隨轎跟來的太子:“鈞兒,可是這裡?”“正是。”朱翊鈞回答。一排小瓦房已是鎖扃緊閉。隨行太監把每扇門都敲遍,也無人應答,李貴妃下令把門踹開,隻見空蕩蕩寂無一人。“這麼快都逃了?”李貴妃秀眉一挑說道。原來朱翊鈞回到慈寧宮後,立即向她報告了在這鹹福宮後小瓦房裡發生的事情。她頓時意識到,這幾個小男孩極有可能是孟衝暗地裡替皇上物色的https://“孌童”,因此決定抓個把柄,把孟衝狠狠整治一番。不想這位老太監行動飛快,不出片刻時間,就把人轉移得無影無蹤。此時接到李貴妃口信的馮保也帶了一群太監飛快跑來,見李貴妃動怒,連忙說道:“請娘娘回宮歇息著,這件事交給奴才來辦,他們就是鑽了地縫兒,奴才也把他摳出來。”李貴妃想了想,說道:“也好,你這東廠提督,這回正好派上用場了。”按下李貴妃帶了朱翊鈞乘轎返回慈寧宮不表,單說馮保當即對隨行東廠一位掌作太監下達命令:“你作速調集人員封住大內各個出口,每一個出門太監,無論大小,不管是掛烏木牌還是牙牌的,都給我嚴加盤查。不許漏走一個可疑者。”掌作太監領命而去。馮保又叫過一位內宦監牙牌大,令他去找教坊司掌作,查出那個打鼓老太監的行蹤。那位牙牌大稍許猶豫,表露出為難的樣子。馮保看在眼裡,臉色一冷,厲聲斥道:“你磨磨蹭蹭乾什麼?我告訴你,這可是皇貴妃和太子的令旨,你辦出差錯來,小心我剝了你的皮!”牙牌大再也不敢延挨,飛跑而去。馮保諸事分派妥當,回到司禮監值房剛剛坐下喝了一盅茶,便見那位牙牌大領了教坊司掌作太監李厚義急顛顛跑了進來。兩人剛跪下施禮,馮保就迫不及待地問道:“人呢?”“回馮公公,你要找的那個打鼓老太監,叫王鳳池,不知為何,已在鐘鼓司後的閒屋裡上吊自儘了。”答話的是李厚義,馮保聽了並不吃驚,隻冷冷一笑說:“他倒是死得正是時候,走,去看看。”說罷起身,一行人又來到禦花園之側的鐘鼓司院內,走進背旮旯那間堆放破鼓爛鐘等雜物的閒屋,隻見王鳳池老太監頸子上係了一條鐘繩,直挺挺掛在屋梁上。馮保命人把王鳳池解下來,蹲下翻了翻他的眼皮和嘴唇,又起身圍著屍體兜了兩圈,突然對同行的兩個東廠黑靴小校下令:“把李厚義給我綁了!”李厚義慌得往地上一跪,哀求道:“馮公公,小的委實沒做什麼錯事,不知為何要綁我?”馮保指著屍首,殺氣騰騰說道:“大凡吊死的人,舌頭都伸得老長,為何這個王鳳池卻牙關緊咬?看他脖子上還有血印子,這是掐的,看來有人存心要殺人滅口,你是教坊司掌作,第一個脫不了乾係。”“馮公公,我這是冤枉。”“冤枉不冤枉,進了東廠便知,綁了!”馮保一揮手,兩個小校把李厚義撲翻在地,雙手反剪綁了起來,李厚義還自扭捏著反抗,嘴裡殺豬似的乾嚎。正在這時,又有一群太監一湧而進,打頭的一個身著小蟒朝天的玄色曳衫,隻見他身材矮胖,挺胸凸肚,滿是贅肉的臉上,一隻酒糟鼻子很是紮眼。此人正是大內主管——司禮監掌印太監孟衝。孟衝也是五十多歲的人,論進宮的年頭兒,和馮保前後差不多。但晉升沒有馮保快,馮保東廠掌印時,他還隻混到尚膳監屬下的西華門內裡總理太監的位置。嘉靖末年,馮保已擔任秉筆太監好幾年了,孟衝才成為尚膳監主管。這尚膳監負責皇上及後宮的夥食。在內監衙門中,雖不顯赫,卻也極其重要。孟衝生就一副憨相,在內書堂讀書時,成績就沒有好過。但一談起吃喝玩樂,他就眉飛色舞,頭頭是道。特彆是吃,他顯得特彆有研究。給他一頭羊,他可以給你弄出二三十道色香味風格各異的菜來,什麼冷片羊尾、爆炒羊肚、帶油腰子、羊唇龍須、羊雙腸……吃過一次的人,都會念念不忘。因此,讓他出掌尚膳監,倒也是再合適不過了。孟衝憨歸憨,小心眼還是有的。隆慶皇帝登基以後,孟衝服侍得格外小心。每次用膳,他都親自傳送,侍立在側,看皇上吃什麼菜,不吃什麼菜;什麼菜隻夾了一筷子,什麼菜連吃了好幾口。他都默記在心,不到一個月時間,他就摸清了皇上的口味,每次傳膳,皇上都吃得很有胃口。甜酸鹹淡,都恰到好處。皇上免不了總要誇讚幾句,孟衝更是殷勤有加。一次,皇上提出想吃果餅,讓孟衝去宮外市麵上買些進來。孟衝哪敢怠慢,兩腳生風地跑到棋盤街食品店,買了十幾盒鬆、榛、等送進乾清宮。皇帝邊吃邊問:“這些值多少錢?”孟衝答:“五十兩銀子。”皇上大笑說:“這些最多隻要五錢銀子,不信,你去東長安街的勾欄胡同去買。”原來皇上登基前住在裕王府,閒來無事時,偶爾也逛到勾欄胡同買甜食吃,因此知道價錢。孟衝本想多報一些銀子,貪汙一點銀兩,沒想到皇上對價錢如此熟悉,頓時嚇得麵如土色,伏地請罪。幸好皇上並不計較,仍是笑著說:“京城裡頭的奸商也沒有幾個,偏讓你這個憨頭碰上了。日後注意就是。”有了這次經曆,孟衝再不敢在皇上麵前耍小心眼,而是在庖廚內儘數使出他的十八般手藝,討好皇上的胃口。這樣過了兩年,這位大廚師忽然時來運轉,搖身一變成了司禮監掌印。應該說,他的這次升遷完全得力於高拱,前任司禮監掌印陳洪因觸怒皇上而去職,按常例應由當了多年的秉筆太監馮保繼任,但高拱對馮保是瞧哪兒哪兒不舒服,硬是推薦孟衝把馮保頂下來。皇上雖然知道孟衝愛貪點小便宜,但“憨得像個大馬熊,尚有可愛之處”,也就同意了高拱的推薦。孟衝上任之後,由於善於揣摩皇上心理,投其所好,從進貢奴兒花花開始,專為皇上挑選俊女美男供其享樂,因此深得皇上信任。這次把王九思推薦給皇上,本來又是一個極討彩頭的事,但沒想到張居正橫槍殺出,事情頓時攪得難以收拾。卻說上午皇上與高拱在文華殿會見之後,又令他立即去刑部大牢放出王九思。他剛把王九思安頓妥當讓他火速煉丹不誤皇上吃藥,不想宮裡頭又出了這樣的大事,便連忙趕了過來。雖然他是大內主管,是權勢熏天的“內相”,但對於馮保,他也不輕易得罪。儘管他現在的職務在馮保之上,但無論是資曆和心機,馮保都壓他一頭。因此大小事情,隻要不涉及他自身利害,凡馮保想做的,他從不阻攔。李厚義被兩個小校推搡著正要出門,一眼瞥見孟衝,李厚義頓時像遇見救星,大聲嚷道:“孟公公,請救我。”按規矩,在大內之中捉拿太監,不要說李厚義這樣的牙牌大,就是一個掛烏木牌的小火者,沒有他孟衝點頭,也是絕對不允許。孟衝眼見五花大綁的李厚義,頓時感到自己權力受到挑戰,臉一下子拉得老長,悻悻問道:“馮公公,李厚義犯了哪樣大法,值得這樣捆綁?”馮保也知道自己這是越權行事,但他自恃有李貴妃撐腰,說話口氣也硬:“他有殺人滅口之嫌。”“什麼殺人滅口,就這個?”孟衝指著地上王鳳池的屍首,“嗤”的一笑,說道,“馮公公,咱倆進宮的時候,這王鳳池就在教坊司裡打鼓,最是膽小怕事。上次給皇上排演《玉鳳樓》,老是把鼓點子打錯,氣得皇上要打他三十大板。李厚義趕緊跪下替他求情,才免了這一災。當時你也在跟前,看得清清楚楚。王鳳池七十多歲年紀,不要說三十大板,就是三板子下去,也就拔火吹燈了,李厚義若想要他的命,當時為何還要救他?”“此一時,彼一時也,”馮保抄手站立,並沒有被孟衝的氣勢嚇著,而是似怒非怒、似笑非笑地回答,“孟公公你大約也知道了,這王鳳池領進四個野小子擅入大內,這是犯了殺頭的禁令。他王鳳池正如你孟公公說的一樣,樹葉子掉下來怕砸破了頭,哪有這等勇氣?不巧這件事被太子爺無意中撞上,露了底兒。如今貴妃娘娘令旨嚴查。不過片刻功夫,王鳳池就一命嗚呼,那四個野小子也被藏得無影無蹤。孟公公,你說,這是不是有人想殺人滅口?”孟衝心氣再憨,也聽出馮保口氣不善,忍了忍,問道:“就算有人想殺人滅口,你怎麼就斷定,這人一定是李厚義?”“他是教坊司掌作,王鳳池歸他管帶,第一個值得懷疑的當然是他。”馮保話音剛落,李厚義跟著又嚷了一句:“孟公公,我冤枉啊!”孟衝用眼掃了掃屋內,大約有二十多名大小太監。如果當著他們的麵,讓馮保把李厚義帶走,自己這個司禮監掌印太監今後說話還有哪個肯聽?何況那四個“孌童”正是他弄進大內交給王鳳池看管的。他素來不肯與馮保結仇翻臉,現在來看已顧不得這些了,心一橫,說話便用了命令的口氣:“馮公公,李厚義你必須放了!”孟衝一貫溏稀,陡然間態度一硬,馮保始料不及,略微一愣,回道:“我可是奉了貴妃娘娘的令旨。”“我有皇上的旨意!”孟衝騎著老虎不怕驢子,腆著肚子朝馮保吼了一句。屋子裡氣氛本來就十分緊張,這一下更是如臨大敵,在場的大小太監眼見大內二十四監中兩個最有權勢的人物頂起牛來,一個個嚇得噤若寒蟬不敢出聲。馮保聽得出孟衝這句話的分量,皇貴妃的令旨比起皇上的聖旨來,簡直是芥末之微不在話下。這口氣忍不得也得忍。馮保眼珠子咕嚕嚕一轉,把滿臉殺氣換成佯笑,說道:“孟公公既是奉了聖旨,這李厚義就交給你了。”他朝黑靴小校揮揮手,頓時給李厚義鬆了綁。孟衝占了上風,乘勢朝著在場的太監們吼道:“都愣著乾什麼,還不動手把王鳳池收拾收拾,抬到化人場去。”眾太監得了吩咐,一時間都亂哄哄忙碌起來,孟衝怕留在原處與馮保糾纏,提腳就出了門,偏是馮保不舍,追出門來問道:“請孟公公示下,那四個野小子到底找還是不找?”“不……”孟衝本來想說不找,但一想不妥,又改口說道,“這事兒,我去向皇上請旨。”隆慶皇帝自文華殿見過高拱回到乾清宮,正自百無聊賴,躺在西暖閣的臥榻上,一邊讓身邊侍候的小太監揉捏雙腿,一邊與張貴有一搭沒一搭聊著閒話。“張貴,你看朕的氣色,是不是比先前好多了?”張貴本來已被賜坐,聽到皇上問話,又一咕嚕滾下凳子跪了,覷了皇上一眼,答道:“奴才看萬歲爺的氣色,竟是比先前好看多了。”“哦,你天天跟著我,最知底細,你再仔細看看。”隆慶皇帝欠欠身子,由於興奮,臉上果然露了一點浮光。張貴剛才是隨口說的恭維話,其實他眼睛亮堂:皇上的臉色已是深秋落葉一樣枯黃——這是病入沉屙的表現。他這幾日之所以亢奮,是因為吃了王九思的“陰陽大補丹”。張貴也知道這王九思為皇上配製的是“春藥”,雖然心裡頭擔心,但人微言輕不敢表露,張居正當街把王九思拿了,張貴心裡頭暗暗高興。以為這樣皇上就沒有“撞邪”的機會,仍舊回頭來吃太醫的藥,病情才有可能真正好轉。“你怎麼這樣看著朕?”張貴怔怔地望著皇上,其實在想著自己的心思。隆慶皇帝這麼一問,張貴驚醒過來,違心答道:“回萬歲爺,奴才方才認真看了,萬歲爺的氣色真是好了許多。”“唔,”隆慶皇帝滿意地點點頭,又把頭靠回到墊枕上,愜意說道,“王九思的藥有奇效,你是證人。”張貴跪著沉默不語。正在這時,西暖閣當值太監進來稟報孟衝求見。“快讓他進來。”隆慶皇帝一挺身坐了起來,精神立刻振作了許多。隨即就聽到一陣急匆匆的腳步穿過遊廊,孟衝剛一進門就跪了下來,氣喘籲籲說道:“奴才孟衝叩見皇上。”“怎麼弄得這樣驢嘶馬喘的?”隆慶皇帝溫和地責備了一句,接著就問,“王九思接出來了?”“回萬歲爺,奴才已把王九思送回煉丹處,王九思讓奴才轉奏皇上,未時之前,他就把今日的丹藥煉好。”“如此甚好。”隆慶皇帝讚賞地看了孟衝一眼,吩咐賜坐,孟衝謝過,瑟縮坐到凳子上,拿眼掃了掃張貴。張貴明白孟衝有事要單獨奏告皇上,礙著他在場不好啟齒,故知趣地跪辭離開西暖閣。待張貴的腳步聲消失,孟衝這才小聲奏道:“萬歲爺,宮中出了一點事。”“何事?”“太子爺不知為何閒到了鹹福宮後頭,碰到了那四個小孌童。”“這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隆慶皇帝不以為然地笑笑,待聽孟衝把整個事情經過述說一遍,隆慶皇帝這才感到問題嚴重。他雖然風流好色,卻生性懦弱,這會兒嗔怪說道:“你也是,乾嗎要一次弄進四個來,如今倒好,捅了這大的漏子。”“奴才辦事欠周詳,實乃罪該萬死,”孟衝縮頭縮頸,一副委瑣的樣子,嘟噥道,“奴才本意是想多弄幾個,一是備皇上挑選,二是以應不時之需。”“這四個孩子如今在哪裡?”“還在宮中,馮保吩咐把住了各處宮門,是隻螞蟻出去,也得看清是公是母。”“那個老太監怎麼死的?”“辦事人怕露餡對皇上不利,就大膽把他處理了一下,這馮保氣勢洶洶,一定要把李厚義綁走,是奴才把他保了下來。”“內閣出了個張居正,大內又出了個馮保,他們是成心和朕作對啊!”隆慶皇帝說這話時,口氣更多的不是憤怒而是傷感。那副頹唐的樣子,仿佛不是九五至尊,手中並不握有生殺予奪之權。孟衝聽罷覺得淒涼,懇求道:“請皇上降旨,把馮保布置的各處宮禁全都撤掉。”“好吧,你去作速辦理。”隆慶皇帝揮揮手,孟衝跪謝正欲退出,隆慶皇帝又補了一句,“王九思那頭的丹藥,你也去催催,朕還等著吃哪。”“是,奴才記著。”孟衝唯唯諾諾退出,隆慶皇帝有些餓了,吩咐傳膳。二三十道菜擺了滿滿一桌,一看這些佳肴,隆慶皇帝又胃口全無。侍膳太監添了一小碗香噴噴的鸚鵡粒米飯給他,他扒了一口,竟像嚼木屑似的全無味道,又放下碗,揀了一塊芝麻煎餅吃了。這頓午膳就算對付了過去。飯桌撤去,隆慶皇帝正對著小太監拿著的水盂漱口,外頭又有太監來奏報:“陳皇後與李貴妃兩位娘娘求見。”一聽此話,隆慶皇帝一口水全都噴到了小太監臉上。孟衝跪奏之事弄得他心神不寧,情知兩位後妃來見不是什麼好事,本想傳旨將她們拒之門外,一時又下不了決心。正猶豫間,陳皇後與李貴妃輕移蓮步,雙雙走進了西暖閣。“臣妾給皇上請安!”陳皇後與李貴妃一齊說道,又一齊跪了下去。隆慶皇帝上前親自將她們扶起,吩咐太監搬來軟墊繡椅坐了。隆慶皇帝看著眼前這兩位多日不曾召見的後妃,隻見陳皇後穿著一襲織金鳳花紋的荷葉色紗質裙,由於怯寒,又披了一個紅綃滾邊的雲字披肩,臉上也薄薄地敷了一層用紫茉莉花實搗仁蒸熟製成的珍珠粉,看上去越發的雍容華貴。李貴妃還是上午會見馮保時的那身裝束,隻是脫了腳下的絲軟靴,換了一雙繡了獸頭的“貓頭鞋”。鞋麵由紅緞製成,襯著白色長裙,很是新穎彆致。隆慶皇帝目不轉睛地盯著李貴妃,雖然與她耳鬢廝磨十幾年了,卻從未發現她像今天這般美麗動人,頓時就產生了想和她親熱的念頭,隻是礙著陳皇後在場不好表露,便指著李貴妃腳上的鞋說:“你這雙鞋很好看,往日朕不曾見你穿過。”“蒙皇上誇獎,”李貴妃起身施了一個萬福,答道,“這鞋叫‘貓兒鞋’,是蘇樣,妾的宮裡頭有位侍寢女官,是蘇州人,手兒很巧,這雙鞋的樣式是她傳出來的。”“我看鞋頭上繡的不像是貓頭。”“這是虎頭,自古貓虎不分家。蘇州地麵女子穿這種鞋,本意是為了避邪。”“避邪?”隆慶皇帝下意識地反問一句,“避什麼邪?”李貴妃沒有作答,隻是瞟了陳皇後一眼。陳皇後這時也正拿眼看她,四目相對,一股子相互激蕩的情緒都在不言之中。原來,李貴妃自鹹福宮歸後,便來到慈慶宮,把發生的事情向陳皇後講了。陳皇後正陪著李貴妃一塊兒生氣。馮保又趕過來稟報王鳳池之死以及孟衝專橫阻撓搜查的種種情狀,更把李貴妃氣得七竅生煙,她吩咐馮保:“你儘管搜查去,一定要把那四個小孽種找出來,出了事由我和皇後擔當。”李貴妃知道孟衝之所以如此膽大妄為,是因為有皇上撐腰。這事兒既然已經鬨開了,必定要見個山高水低,因此決定拉上陳皇後一塊擔待。卻說馮保去了不到一個時辰,又轉回坤寧宮奏道:“啟稟皇後和貴妃娘娘,那四個小孽種躲在浣衣局的庫房裡,被奴才搜出來了。”“人呢?”李貴妃問。“關在內廠,請娘娘放心,螞蟻都銜不走。”東廠設在大內的分衙,稱作內廠,這是專門監督和懲處內宦太監的機構。李貴妃一聽放了心,對陳皇後說道:“皇後姐姐,我們現在一塊去見皇上吧。”陳皇後雖然怕事,但一想到“孌童”,心裡頭的一股子怒氣也是消釋不下,於是頷首答道:“也好,咱姐妹兩個一塊,去皇上那裡討個說法。”於是乘輿來到西暖閣。隆慶皇帝見後妃兩人對眼神,心裡頭便開始打鼓。他畢竟做賊心虛,連忙轉移話題問李貴妃:“鈞兒呢,他怎麼沒有一起來?”“他在溫書。”李貴妃欠身回答,接著又望了一眼陳皇後,說道,“再說臣妾和皇後想向皇上啟稟一件事情,太子在場不好說話。”“有什麼話改日再談吧,朕今日有些累了。”隆慶皇帝支吾一句,就想打發她們走。李貴妃趕緊跪下,奏道:“臣妾所言之事,隻是幾句話。”陳皇後跟著也跪了下去。隆慶皇帝本想回避,見後妃刻意糾纏,心裡頭便不高興。他本可以強行逐客,怎奈他又缺乏這種魄力,無奈之下,隻好哭喪著臉,又坐回到繡榻上。李貴妃知道皇上不高興,但事情到了這一步,也顧不得許多了,她劈頭問道:“孟衝弄了四個小孽種藏在大內,不知皇上可曾知曉?”“有這等事?不會!”隆慶皇帝矢口否認,想一想如此武斷恐為不妥,又道,“這件事可把孟衝叫來一問。或許是新來的小太監,大家不認識也未可知。”“絕對不可能是新來的小太監。”李貴妃斷然說道。“你怎麼就敢斷定?”“那四個小孽種已在浣衣局庫房裡搜出,如今關在內廠。”“哦!”隆慶皇帝這一驚非同小可,心裡頭埋怨孟衝辦事不力,脫口問道,“誰抓的他們?”“馮保。”“那四個……嗯,那四個孩子說了什麼?”“暫時尚未審問。”隆慶皇帝大大鬆了一口氣,遮掩說道:“你們暫且回去,待馮保審問明白,再讓他前來奏朕。”隆慶皇帝再次暗示逐客,李貴妃直欲弄個水落石出,故意問道:“臣妾實不明白,這孟衝弄幾個小孽種進宮作甚。何況宮裡頭暗中傳著的一些閒言閒語,也不利皇上。”“有何閒言閒語?”“有人說,孟衝弄來的這幾個小孽種,都是為皇上準備的。”“為我?為我準備做甚?”隆慶皇帝裝糊塗,陳皇後沒有李貴妃那樣玲瓏心機,說話不知婉轉,這時忽然插進來冒冒失失說道:“前些時就有傳言,說孟衝偷偷領著皇上去了簾子胡同,皇上的瘡,就是從那裡惹回來的。”“胡說!”隆慶皇帝一聲厲喝,忍耐了半日的怒氣終於歇斯底裡爆發了。他氣得渾身打顫,伸出手指頭,指點著跪在麵前的陳皇後和李貴妃,哆嗦著說道:“你們……你們給、給……”他本想說“給朕滾出去”,但一句話竟未說完,就因怒火攻心、血湧頭頂而雙腳站立不住,頓時隻覺天旋地轉,身子一歪,直挺挺地倒在繡榻之上。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把陳皇後與李貴妃嚇壞了,她們趕緊起身奔到繡榻旁,隻見隆慶皇帝兩眼翻白,口吐白沫,兩手握拳,身子抽搐,已是人事不省。“快來人!”李貴妃喊道。門外守值太監搶步入內,見此情狀,慌忙去喊日夜在皇極門外值房裡當值的太醫。太醫匆促趕來,一看隆慶皇帝的狀況,便知已深度中風。但他還是裝樣子拿了拿脈,然後對陳皇後與李貴妃跪下哽咽奏道:“皇上要大行了。”一聽此言,皇後與貴妃一起大放悲聲。這時張貴也三步並作兩步跑了進來,伏在繡榻之前失聲痛哭起來。“張貴,你不能在這裡哭了,”李貴妃強忍悲痛,擦著眼淚說道,“你快去通知內閣成員來乾清宮,不要忘了通知張閣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