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壽山住了兩夜,張居正第三天回到北京,因路途天氣炎熱,張居正中暑了。上吐下瀉,隻得躺在家中養病。其實他的病並沒有這麼嚴重,皆因眼下高拱與馮保的爭鬥已到白熱化,他想回避,所以稱病不出。說是謝客,他隻是把不想見的人拒之門外,若有心腹官吏前來彙報事體稟告時局,他則約見如常。且說這天上午巳牌時分,張居正穿著一身家居度夏的醬色繭綢方巾道袍,躺在書房的竹躺椅上,拿著一卷閒書翻閱。這閒書乃宋人周輝撰寫的《清波雜誌》。周雖然出生於簪纓世族,但一生卻沒有做過官,不過讀了不少書,遊曆過不少地方,是江右有名的飽學之士。晚年卜居在杭州清波門下,寫出了這本十二卷的《清波雜誌》。張居正拿著的這套書,是南京四大刻書坊之一珠林坊的新刻本,裝幀考究,印刷精良。這套書是他的摯友、新近因處理安慶叛軍事件而遭高拱解職的應天府尹張佳胤派人送來的。對張佳胤遭此打擊,張居正一直抱著深深同情,但除了去信安慰也彆無他法。現在看到故人送來的這函閒著,心中更不是滋味。他知道張佳胤是借這件禮物表明心跡:他從此絕意公門,隻想詩酒自娛,悠遊林下,寫一點筆記文之類的閒書。翻看了十幾頁,正自昏昏欲睡,遊七過來報告:“老爺,竹筧裝置好了。”“哦,去看看。”張居正揉揉惺忪的眼睛,隨遊七走出書房穿過花廳來到花園。張學士府一進七重,第一重為門屋,過門樓依次為轎廳、大廳、女廳,女廳後是一個約占五畝地左右的花園。再接著是三進的上房,組成兩個三合院,接著又是一座用騎樓連接的高敞宏大的四合院。以花園為隔,大學士府的前半部分是公務會客、宴聚堂會之所,後半部分是內眷家屬居住之地。大學士府的書房有兩個,一個在客廳之側,三進五楹,是大書房。另一個在四合院內,與他的寢室相連,是小書房。卻說張居正從大書房裡出來乍到花園,但覺陽光耀眼,幸而花木扶疏濃蔭匝地,尚無熱浪襲人。遊七把他領到花園右角山牆下——這山牆外乃是東廂樓下的甬道,這裡有一個藤蔓葳蕤的葡萄架。架下磚地上有一個石桌,四隻石凳,是遊園時偶爾休憩之地。如今倚著牆角兒,用木架懸空支了一隻木桶,木桶底有沙濾裝置,此時有水珠滲出,如斷線珍珠,這些水珠又流進一根長約丈餘且鋪了寸把厚銀白細沙的寬大竹筧,這些經沙過濾後的晶亮水珠,再滴入一隻潔得發亮的白底青花瓷盆。這套裝置究竟作何用處,還得花費些筆墨來介紹:大約四月間,尚在江西巡撫任上的殷正茂,托押運貢品來京的官員,給張居正捎來了一罐密雲龍茶。這密雲龍茶產自江西南康縣西三十五裡的焦坑——一塊大約二三十畝地的地方。自宋元豐年間把此茶列為內廷專供飲品之後,數百年來,此茶一直成為皇家貢品,聲譽不衰。此茶取每年清明前後茶樹新生芽為料,製成精細小團茶餅,乳白如玉,看似一朵風乾的菊花。由於產地狹小,每年產量不過百斤,最為上乘的極品玉雲龍,大約隻有五斤左右——這都要如數貢進內府,外臣很難品嘗得到。今年雨水適宜,清明密雲龍茶多製出了兩斤。督責此事的殷正茂便從中“摳”出一罐來送給張居正。對於衣著飲食,張居正向來頗為講究。收到密雲龍茶後,他當即燒水沏了一壺,潷掉茶乳,細品綠色茶湯,隻覺得滿嘴苦硬,久方回甜,茶味竟是一般。後來問及禦茶房專門給皇上沏茶的司房,方知皇上品飲此茶,專用的是從玉泉山運來的泉水。茶水茶水,一是茶,二是水,有好茶而無好水,沏出的茶湯必定就不是正味。知道了這層奧秘,張居正依舊把那隻盛裝密雲龍的錫罐封了,等著有機會弄來玉泉山的泉水再行品嘗,這回到天壽山視察大行皇帝陵寢,但見茂林之中亂崖深處,岩隙中流出的泉水分外清亮,掬上一捧品飲也甚覺甘美。便讓小校尋了幾隻大缶裝載泉水攜帶回來。到家的那天晚上,命人將這天壽山的泉水煮了一壺衝沏密雲龍,與夫人一塊品嘗。卻依然還有些許濁味。夫人失望地說:“這茶的聲名那麼大,怎麼喝起來如此平常。”張居正回答:“密雲龍乃茶中極品,這個不容置疑。為何我們衝沏兩次,均無上味。看來還是不得沏茶要領,興許這天壽山的泉水真的就不如玉泉山。”在一旁陪侍的遊七聽罷此話,回道:“老爺,依小人看來,天壽山的泉水肯定要比玉泉水的好,至於這茶湯中的濁味,八成問題還出在那幾隻大缶上頭。小人看過,那幾隻大缶都是新的,窯火氣尚未退儘,再好的泉水盛載裡頭,都難免沾惹土氣。”“唔,這話有理。”張居正頻頻點頭,便命人去把那幾缶泉水倒掉。遊七又趕緊插話:“老爺,小人讀閒書,記得古人有泉水去濁之法,隻須架一竹筧,用沙過濾,泉水便複歸於甘甜。”張居正聽罷,遂命遊七明日如法炮製。現在站在竹筧旁,張居正躬身看了看滴入青花瓷盆的泉水,緊繃的臉色微微有些舒展。這時恰好有兩隻彩蝶追逐著飛入到葡萄架下,一直守候在竹筧旁邊防止飛蟲掉入盆內的一名侍女欲揮扇驅趕,張居正製止了她,說道:“彩蝶並非臟物,由它飛吧。”接著又對遊七講:“我看這瓷盆裡的水夠上一壺了,你命人拿去燒好再沏上一壺密雲龍。記住,燒水要用鬆炭。鬆炭性溫火慢,泉水煮得透些。”遊七答應一聲走了,張居正獨自一人在花園中蹀躞漫步。張大學士府中的這座花園,在京城士人中頗有一些名氣。皆因這學士府的前任主人——那位致仕回了蘇州老家的工部侍郎,本人就是一個造園的高手。五畝之園並不算大,卻被老侍郎弄得“幾個樓台遊不儘,一條流水亂相纏”。循廊渡水,一步一景;景隨人意,動靜適宜。園子中幾處假山,樹得巧,看去險。積拳石為山,而作為膠結物的鹽鹵和鐵屑全部暗隱,這種渾然天成的蘇派疊石技巧,著實讓人歎為觀止。再說這花園正中是一個約有一畝見方的蓮池,入口處是一叢假山,先入洞然後沿“山”中石級走過去,便有一道架設的曲折木橋可通蓮池中央那座金碧輝煌的六角亭子。亭子入口處的兩邊楹柱上,掛了一副板書對聯:“爽借秋風明借月,動觀流水靜觀山。”這是高拱前一任首輔徐階的手書。張居正覺得這對聯意境甚好,加之徐階又是他的恩師,所以保留下來不曾易換。原來的主人給這座亭子取了一個名字叫“挹爽亭”,張居正入住之後,更名為“雪荷亭”。取夏荷冬雪皆可於此賞玩之意。興致來時,他就會請來二三友好,於月色空之夜,在這亭子裡擺上幾樣酒菜,飛觴傳盞,品花賦詩,享受一下賦閒文人的樂趣。張居正此番來到亭子之前,他的書僮先已來到,並搬來了一張藤椅。張居正坐上去,正欲吩咐書僮去把那套《清波雜誌》拿來這裡,忽聽得前麵客廳裡傳來喧嘩之聲。“來了什麼人?”張居正蹙著眉頭問書僮。書僮也茫然不知,隻得伸直脖子朝前麵望去。隻見得一位家人飛快跑過來,在蓮池岸邊對著亭子喊道:“啟稟老爺,巡城禦史王大人求見,還給老爺送了一隻比小馬駒還大的梅花鹿來。”“介東,你為何要送一隻鹿來?”命人把王篆喊到亭子裡來坐定,張居正不解地問。王篆穿著夏布官服,渾身上下冒著熱氣。他約摸四十歲掛邊,生得白白淨淨,窄額頭,刀條臉,淺淺的眼眶裡,一雙微微有些發黃的眼珠子總是滴溜溜轉個不停。這會兒見張居正拿話問他,便收了正在搖著的黑骨撒扇,說道:“卑職昨日來看望,聽輔台說兩腿發軟,而且臉色也不大好。卑職就想這是因為輔台前些時心憂國事,操勞過度,身體傷了元氣,中暑隻是一個誘因。我便問了京東大藥房的沈郎中,這個人醫術可了不得,太醫院一幫禦醫,碰到什麼疑難雜症,也前去找他會診。沈郎中說,人到天命之年,先天精氣已消耗得差不多了,以致腎庫虛竭。這時候如不注意後天保養,百病就會趁虛而入。這期間的保養,應以填精固元為本。沈郎中還說,新鮮鹿血最有補元功效。卑職於是就托人買了一隻兩歲的公鹿。”王篆向來話多,彆人說一句他說十句。張居正對他這毛病批評過多次,但他就是改不了。不過今天是閒聊,張居正也不計較,耐著性子聽他嗦完了,笑道:“你一個堂堂的四品巡城禦史,牽著一頭鹿招搖過市,成何體統。”王篆擠眼一笑說:“卑職慮到這一層,讓手下班頭牽著鹿遊街,我坐轎走另一條道兒來的,碰巧在胡同口碰上了。這頭鹿血氣正旺,一天割一碗血傷不著它。沈郎中囑咐,鹿血要現割現喝最有療效。因此,也隻能把鹿牽到先生府上。割鹿血也有講究,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做的活兒。我把那割鹿人帶來了,輔台你看是不是現在就讓他動手割血,您趁熱喝上一碗?”“今天就不喝了吧,”張居正聳聳鼻子聞了聞清風送來的蓮香,愜意地說,“待會兒,我請你品飲焦坑密雲龍。”“密雲龍?”王篆一驚,他久供京職,當然知道此茶的來曆及身價,不由得拿舌頭舔了舔嘴唇,神秘地問,“是皇上賜給先生的?”張居正不置可否,轉頭看了看蓮池那邊葡萄架下的竹筧。接著問王篆:“我讓你打聽的事兒,可有消息?”昨天張居正剛從天壽山回來,王篆就登門拜望,張居正心中惦記著那位在天壽山中突然冒出來的何心隱。便讓王篆打探:這位何心隱還在不在北京,如果在北京又在乾什麼?王篆領了這道秘示,即刻就讓手下一班檔頭辦事四處打聽。今日來學士府,正是要稟告所探到的一些消息。隻是因為牽來了一頭鹿,倒把正事兒擱置一邊了,這會兒見張居正主動問及,他連忙答道:“回輔台,這位何心隱還在北京。”“啊,在哪裡?”“住在貢院大街的江西會館。”“他住在那裡做些什麼?”“做什麼,吹牛皮唄。”王篆極為輕蔑地一笑,搖著頭說,“輔台,這位何心隱是位瘋子。”“你為何這樣認為?”“這個人仰慕王陽明的學說,主張萬物一體,居然在江西吉安老家辦起聚合堂,身理一族之政,凡婚喪賦役一應事體,合族必須通其有無。全族不但均貧富,連兒女婚姻也一概由他作主,弄到後來,縣裡官吏到他居住鄉裡催繳賦稅,他帶領族中蠻橫子弟反抗,被縣令下令逮捕關進大牢。後經地方縉紳出麵擔保才得以出獄。這樣一來,家鄉呆不住了,他便雲遊四海,到處講學。說來也怪,天底下竟有那麼多的讀書人崇拜他的學說,跟著他跑。他現住在江西會館裡,每日裡,那裡就像開廟會,許多年輕士子都去朝拜他……”說著說著,王篆打住了話頭,他發現張居正一臉淺淺的笑意突然消失得乾乾淨淨。他這才猛然記起,張居正曾說過何心隱是他的故友。王篆不禁後悔自己一時得意忘形,忘了張居正和何心隱的這層關係。腦子一拐彎,話風立刻就變了:“輔台,下官方才所言,都是底下檔頭打聽到的街言巷語,並不是卑職本人的看法。”“你本人有什麼看法?”張居正追問一句。王篆斟酌一番,圓滑地答道:“與其說這位何先生是瘋子,倒不如說他是狂人,李太白有詩‘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何先生也是以譏刺孔孟之道為能事,因此他是狂人。”“你這是褒獎還是貶抑呢?”“既非褒獎,也非貶抑,據實評論而已。”王篆說了句模棱兩可的話,想了想,接著說道,“這位何心隱,除了談學問,還喜歡評論朝政。”“他是否評論過我?”“昨天聽輔台講過,多年前進京會試,曾與何心隱有一麵之交。但何心隱自己卻對這段交往隻字不提,他隻是說,輔台是一位滿腹經綸力挽狂瀾的人物,有宰相之命。”“這是瘋子之言,不足為信。”張居正忽然提高聲調,正色說道,“介東,你要同何心隱打招呼,不要讓他胡言亂語。”得了這道指示,王篆心裡頭明白張居正並不喜歡何心隱這個“見麵熟”,說話也就大膽了,當即拍馬屁說道:“有輔台這句話,卑職知道如何去做了,乾脆,我命令手下尋個由頭,把這位瘋子出北京。”“這樣做也就不必了,”張居正一擺手,沉吟著說,“我與何心隱雖無八拜之交,畢竟也有識麵之緣。這樣做,豈不令天下學子笑我張居正寡情薄義?不過,在這朝政形勢撲朔迷離陰陽未卜之際,何心隱也真的不適合呆在北京。這樣吧,待會兒我讓遊七拿過一百兩銀子,你代表我送給何心隱,算是資助他的川資,好言勸他離開京師。”“如果何先生不肯離開呢?”“難道介東一個堂堂巡城禦史,連這點小事也辦不妥?”張居正如此一個反問,弄得王篆一臉的窘態,他嘿嘿乾笑兩聲,說道:“何心隱雖無功名,但卻是天下學子景仰的人物,卑職說話怕他不信。”張居正點點頭,過了好一會,才緩緩說道:“你送兩句話給他,就說是我說的,要想鷺鷥入白雲,還須先生出京師。”王篆默記了兩遍,不解地問:“輔台,恕卑職冒昧,這兩句順口溜是何意義。”“你且不要管這許多,隻管轉告就是了。”“是。”王篆一頭霧水卻又不敢再問,正欲起身告辭,隻見遊七拎了一壺開水,後頭跟著的一個約摸隻有十五六歲的女侍,提著茶盒來到六角亭外。“水燒好了?”張居正問。“是,茶具也都拿來了。”遊七答。“就在這兒沏吧,”張居正指了指六角亭中的雕花矮木桌,然後對王篆說,“介東,喝一杯密雲龍再走。”說話間,那侍女已進到亭子來打開茶盒,取出一應備好的茶具、茶點及那一個玲瓏錫罐盛裝的密雲龍茶。遊七親自掌泡,點湯、分乳、續水、溫杯、上茶一應程序,都做得十分細致認真。茶倒好了,兩隻潔白的梨花盞裡,各有半杯碧綠的茶湯。遊七這時退後一步侍立,女侍輕盈挪步上前,蹲一個萬福,柔聲說道:“老爺,請品茶。”一直認真關注著整個沏泡過程的張居正,這時伸手向王篆做了一個“請”的動作,然後拿起一隻梨花盞,送到鼻尖底下聞了聞,回頭對站在身後的遊七說:“這香味清雅得多。”遊七垂手一鞠,恭敬地說:“請老爺再嘗嘗茶湯。”張居正小呷一口,含在嘴中潤了片刻,再慢慢吞咽下去,頓時滿臉綻開笑意,說道:“泉水過濾之後,果然甘甜,這才應該是密雲龍的味道,介東,你覺得如何?”王篆已是品飲完了第二杯,他咂巴著嘴唇,附和道:“這茶入口又綿又柔,吞到肚中,又有清清爽爽的香氣浮上來,數百年貢茶極品,果然名不虛傳。”“好茶還須有好水。”張居正說著,又把這泉水的來曆說了一遍,王篆聽著,心裡便在琢磨:眼前這位次輔大人對事體真是苛求甚嚴,大至朝政,小至品茶,都這麼細致認真。這麼思量下來,忽然記起了一件事,慌忙放下茶盞,說道:“哎呀,差點忘了一件大事。”“何事?”張居正問。“卑職來這裡之前,刑部送了一道谘文到我衙門來,要我和刑部員外郎一起前往東廠交涉,把那位妖道王九思移交刑部拘押。我想請示一下台輔,此事應如何處理?”張居正並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吩咐遊七帶著那位女侍去後院給夫人衝沏密雲龍茶,看著兩人走過曲折木橋上了岸,張居正這才開口說道:“上次你和秦雍西兩人到王真人府爭捕妖道,結果撲了一場空,讓馮保的東廠搶了先手。這次再讓你們兩人到東廠要人,這肯定又是高閣老的主意。”“我也是這麼想的,”王篆把坐椅朝張居正跟前挪了挪,壓低聲音說道,“三法司拘審王九思,我這巡城禦史,既可幫辦,也可以不幫辦。如今刑部正兒八經移文過來要我參予,這還是頭一遭。外頭都知道我和輔台的關係,高閣老這麼做,無非是想把輔台拖進他與馮公公的這場爭鬥。卑職想好了,我這就回衙門,找個理由搪塞過去,不和秦雍西一道去東廠弄個難堪。”張居正微微一笑,回道:“你就是去了,也未必弄得出人來。”王篆不知底細,仍有些擔心地說:“聽說刑部的折子,皇上已送出讓內閣擬票了。”“這個我知道,”張居正睨了王篆一眼,說道,“內閣擬票,皇上可以批票,也可以不批。”王篆一愣,狐疑地說,“皇上剛剛批旨準行高閣老的《陳五事疏》,同意照票批朱,總不成這麼快就改變了吧。”“如果閣票不中聖意,還可以發還再擬嘛。”張居正答話的口氣極為隨便,王篆本是個善於察言觀色的角色,他從張居正的“隨便”中悟到了什麼,不禁詭譎一笑,說道:“卑職來的路上,碰到禮部的一個郎中,他說他剛從六科廊那邊過來,今天,六科給事中上了三道手本參劾馮保,折子都從皇極門遞進去了。”“這些年輕的言官真是勇氣可嘉,怕折子遞不進去,齊齊兒跑到皇極門外猛敲登聞鼓,聽說把皇上都驚動了。”“輔台都知道了?”“早飯後姚曠來送邸報,順便把今天發生的這件大事告訴了我。”“看來這一回高拱與馮保兩人,不是魚死就是網破了。輔台大人正好坐山觀虎鬥。”張居正不動聲色,想了想,又鄭重其事說道:“你現在就去刑部,會同秦雍西一塊去東廠要人。”“還是去嗎?”王篆不解地問。“去,這個過場一定要走。”張居正盯視著王篆,目不轉睛地說道,“不過,我猜想,這個王九思,十有八成已經死了,就是沒有死,也活不過三天。”“哦?”王篆一驚,“他怎麼會死?”“既要讓貴妃娘娘滿意,又不能把人交給三法司,介東,如果你是馮公公,你會怎麼做?”經張居正這麼一點撥,王篆才醒悟過來,說道:“馮公公曆經三朝,又新登司禮掌印之位,恐怕不會缺少這種霹靂手段。”王篆前腳剛走,徐爵就急急如律令趕到張學士府。他專為送程文、雒遵和陸樹德三份彈劾馮保的奏折給張居正看。這三份奏折,以程文的奏折分量最重,洋洋兩千餘言,一共列舉了馮保十大罪狀。第一條便是“馮保平日造進誨淫之器,以蕩聖心;私進邪燥之藥,以損聖體。先帝因以成疾,遂至彌留”;第二條揭露馮保“矯詔”,假傳聖旨而竊取了司禮監掌印太監的職務;其它的八條,如“陛下登基之日,科道官侍班見馮保直升禦座而立……挾天子而共受文武百官之朝拜,雖王莽曹操未敢為也”,還有“私營莊宅,置買田產,則價值物料,一切取諸禦用監內官監及供用庫。本管太監翟廷玉言少抗違,隨差豪校陳應鳳等拿廷玉勒送千金,遂陷廷玉死”等等,皆指責馮保耗國不仁,竊盜名器,貪贓枉法,草菅人命。哪一條都罪不容赦而必誅除。最後,程文寫道:先皇長君照臨於上,而保猶敢如此,況在陛下衝年。而幸竊掌印,虎而加翼,為禍可勝言哉。若不及今早處,將來陛下必為其所欺侮,陛下政令必為壞亂不得自由,陛下左右端良之人必為其陷害,又必安置心腹布滿內廷,共為蒙蔽,恣行凶惡。待其勢成,必至傾危社稷,陛下又何以製之乎?昔劉瑾用事之初,惡尚未著,人皆知其必為不軌。九卿科道交章論劾,武皇始尚不信,及其釀成大釁,幾危社稷,方驚悟誅其人,而天下始安矣。然是時武皇已十有五齡也,猶且有此逆謀,況保當陛下十齡之時,而兼機智傾巧又甚於劉瑾者,是可不為之寒心哉。伏乞皇上,俯納職願,敕下三法司,亟將馮保拿問,明正典刑。如有巧進邪說,曲為救保者,亦望聖明察之。則不惟可以除君側之惡,而亦可以為後人之戒矣。社稷幸甚,天下幸甚。職等不勝激切懇祈之至。雒遵的奏折,也說了兩條,第一條說的也是馮保立於禦座而不下,弄得文武百官不知是在拜皇上還是拜馮保;第二條用的是程文提供的資料,說馮保給閒住孟衝每月十石米,歲撥人十名是“僭亂祖製,私作威福,背先帝之恩,撓皇上之法”。最後也是“伏望皇上將馮保付之法司,究其僭橫情罪,勿事姑息”。陸樹德的奏本並無新的內容,無非把馮保立於禦座而不下之事細加剖析,進而指斥馮保的司禮掌印一職“事涉曖昧,來曆不明……倘此人不去,則阻抑留中之弊,必不能免”。仍舊坐在雪荷亭中品茶賞荷的張居正,看過這三份奏折後,情知形勢嚴峻。為了扳倒馮保,高拱真正是動了大心思。首先上一道《陳五事疏》,把事權收回內閣,這一步取得了勝利。第二步接著又上刑部禮部兩道公折,其用意是討李貴妃的歡心;再接著讓南京工科給事中蔣從寬上手本彈劾胡自皋,這是投石問路,實乃一石二鳥,既揭露馮保巨額索賄,又把李貴妃的怒火撩撥起來。手本由通政司轉入內宮不見反響,高拱認為這其中固然有馮保作梗的緣故,但也不排除李貴妃此刻處在兩情難滅的矛盾境地,於是決定趁熱打鐵發動六科眾言官一起奏本……這種步步為營排山倒海的淩厲攻勢,馮保縱然是三朝元老,但麵對天底下所有言官的同仇敵愾,肯定也是難以招架。按慣例,外臣給皇上的奏折,是萬不可私自攜帶出宮的。馮保如今甘冒天大的危險讓徐爵把這三份奏折偷著拿出來給他審讀,這位新任“內相”的焦灼心情也就可想而知。“貴妃娘娘和皇上看過這三份奏折了嗎?”張居正問。“還沒有,”徐爵一臉焦急的神色,不安地說道,“貴妃娘娘每天早飯後,要抄一遍《心經》,皇上溫書也得一個時辰。馮公公瞅這個空兒,讓我把折子送給張先生,想討個主意,這時間還不能耽擱得太久。程文這幫小子把登聞鼓一敲,滿宮中都知道了。”“不是滿宮中,而是整個兒京城。”張居正伸手探了探過亭的清風,鎖著眉頭說,“如今是六月盛夏,偌大一座京城,本來就悶熱如同蒸籠。這樣一來,更是燠熱難挨了。”徐爵知道張居正是有感而發,但他替主子擔憂,巴望趕快切入正題,於是央求道:“張先生,你快給咱家老爺拿個主意。”“看你急得,事情還沒有壞到哪裡去嘛!”張居正雖然這麼安慰徐爵,但心中也並不是很有底。在這節骨眼上,如果稍有不慎處置不當,局麵就會弄得不可收拾,他的腦子裡刹那間掠過種種關節,理出一個頭緒,接著問道,“刑部禮部兩道公折,皇上看過沒有?”“馮公公讀給皇上與李貴妃聽了。”“聖上有何旨意?”“貴妃娘娘初聽折子時,還覺得高胡子像個顧命大臣的樣子,及至等到馮公公把張先生的分析講出來,貴妃娘娘如夢初醒,才看出高胡子的險惡用心。”徐爵接著把那日在乾清宮東暖閣中發生的事大致講了一遍。張居正聽罷,微微一點頭,說道:“隻要貴妃娘娘鐵定了心,認為馮公公是一個正派的內相,是當今皇上不可或缺的大伴,莫說三道五道折子,就是三十道五十道,也隻是蚍蜉撼樹而已。”“這一點,我家主人心底也是清楚的,他隻是擔心,這三份折子,特彆是程文的那一道與貴妃娘娘見了麵,萬一貴妃娘娘一時發起怒來,我家主人該如何應付?”“事情既已到了這個地步,想捂是捂不住了。我看索性把事情鬨大,鬨他個天翻地覆,解決起來可能更為便利。”“依張先生看,如何把這事鬨大?”徐爵眼巴巴地望著張居正,恨不能從他臉上看出什麼錦囊妙計來。張居正問:“馮公公在宮中多年,人緣一定不差。”“這個自然,咱家老爺在宮裡頭,可以說是一呼百應。”“讓他們出麵,向李貴妃求情。”“啊,”徐爵略一思忖,問,“這個有用吧?”“聽說李貴妃平日裡極重感情,這一招興許有用。”“行,這個組織起來不難。”“還有,”張居正示意徐爵近前些,繼續說道,“刑部秦雍西要去東廠交涉拘審王九思,現在恐怕已在路上了,這件事也還有文章可做。”“王九思?”徐爵晃著腦袋看看四周無人,仍壓低聲音說,“我家主人本想今夜把他處理掉。”張居正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刻毒笑意,冷靜說道:“我已猜想到馮公公會這樣做,如果還沒有動手,倒不妨……”接下來的話,變成了竊竊私語。剛剛說完,隻見遊七神色緊張地跑進亭子,說道:“老爺,大門口堵了一幫人,要進來。”“都是些什麼人?”“怕有十幾個,都是各衙門的官員,領頭的是吏部左侍郎魏大炮,吵著要見你。”“是他?”張居正大熱天兒打了一個寒顫,心想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便問徐爵,“你是怎樣來的?”“騎馬。”“馬呢?”“栓在大門外的係馬樁上,”徐爵哭喪著臉,焦灼說道,“既是魏大炮帶隊,肯定都是高胡子的心腹,說不定就是來堵我的,我如今出不了門,可就誤了大事。”事發突然,張居正也擔心出意外,忙問:“你沒有帶侍從?”“沒有,那匹馬也是臨時抓來的。”“這就不要緊了。”張居正略略鬆了一口氣,“府中還有一道後門,你讓遊七領你從後門走。”“是。”徐爵收起那三份奏折藏好,隨著遊七朝後院匆匆走去。片刻功夫,遊七回到雪荷亭問張居正:“老爺,魏大炮這幫人怎麼打發?”“你去告訴他,說我病了不能見客,有什麼事情寫帖子來。”“是。”遊七又急匆匆進了前院。一陣風來,吹得一池荷花亂搖,滿池的蛙聲也驟然響起一片。心情忐忑不安的張居正感到有些累了,於是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到書房。躺在墊著杏黃軟緞的竹躺椅上閉目養神。朦朧中,他感到跟前站了一個人,一睜眼,又是遊七。“你怎麼又來了?”張居正有些生氣。“老爺,魏侍郎留下了這張帖子。”遊七說著,把手上的那張箋紙恭恭敬敬遞了過去。張居正接過來,隻見帖子上寫著:外人皆言公與閹協謀,每事相通,今日之事,公宜防之。不宜衛護此閹,恐激成大事,不利於公也。“混帳!”張居正丟掉帖子,一個挺身從躺椅上站起來,惡狠狠地怒罵了一句。嚇得遊七退到書房門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