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廠大門西向,入門有一片空地,滿植花木,中間一條陽篷磚道直通值事大廳。大廳之左連著一間小廳,內中供有嶽武穆像一軸,廳後青磚影壁上雕滿了狻猊等獸以及狄仁傑斷虎故事。大廳之右是一間祠堂,內供東廠建製以來所有掌廠太監職名牌位。祠堂前有一石坊,上麵懸了一塊匾“萬世留芳”,乃嘉靖皇帝的手書。祠堂再往南,便是東廠獄禁重地,東廠直接辦案的重刑犯人都羈押在此。王九思如今就關在裡頭。秦雍西與王篆隨了那位掌帖進了東廠大門,來到值事大廳。進了一間耳房,隻見裡頭先已坐了一個人。大約三十五六歲,長著一張猴臉,兩腮肉球般鼓起,鼻子準頭豐大,一雙眼窩深凹進去,兩道眼光射出來,自有一股蠻橫凶殺之氣。他穿一件產自廣東潮陽的上等軟薄黃絲布製作的繡蟒直裰,蹺著二郎腿斜躺在太師椅上。“掌爺,”那位掌帖趨前行了跪禮,稟道,“刑部員外郎秦大人與巡城禦史王大人前來知會。”說罷,又回頭對秦、王二人說,“這是我們陳掌爺。”“在下陳應鳳,”陳應鳳收起二郎腿,稍稍挪了挪發福的身軀算是見禮,接著說,“二位大人請坐。”秦雍西與王篆感到受了羞辱,但既然辦的是上門求人的差事,也隻能暫且把這口惡氣忍了。二人習慣地拱手坐下,喝了幾口廳差送上的涼茶,秦雍西舔舔嘴唇,開口問道:“陳掌公,馮公公不在這裡?”陳應鳳大咧咧答道:“咱們馮老公公,每日上午都在陪侍皇上,你們兩位大人有什麼事,跟我說就行。”看他這副二五杆子德性,秦雍西恨不能拂袖而去,但仍隻能一忍再忍,又問:“刑部的谘文,你們收到了嗎?”“什麼谘文?”“關於妖道王九思移交的事。”“啊,這道文收是收到了,隻是馮老公公忙,還來不及過目。”“陳掌公剛才不是說,這裡的事情你可以作主嗎?”王篆逮著機會,以譏刺的口氣插進來問道。陳應鳳掃了王篆一眼,又把二郎腿蹺起來說:“除了王九思,其餘的事我都可以作主。”秦雍西知道這樣談下去,三天五天也不會有結果,於是換了個話題問:“聽說你們抓住王九思後,已經過了幾次堂,今天我們能否看看卷宗。”“我們這兒的卷宗,沒有皇上的旨意,任何人都不能看。”陳應鳳一下子擋得乾乾淨淨,事涉東廠特權,秦雍西也無話可說。偏是王篆刁鑽,提了個溜尖的問題:“人呢,人我們能不能見見?”“你是說王九思?”“正是。”陳應鳳嘻嘻一笑,答道:“我知道兩位大人的心思,怕王九思不在是不是?我們東廠辦事,向來一針一眼,處處落實。也好,這個主我作得,來人!”立時有一位身穿黑色圓領衫的檔頭跑進門來,“刷”地跪下:“掌爺有何吩咐?”“傳我的話,打開牢門,我要陪兩位大人前往看看。”“是!”那位檔頭滾瓜似的跑去,陳應鳳起身一提直裰下擺,手一伸說:“二位大人,請。”說罷頭前帶路,出門向南,沿路已是布滿了番役刀兵,警戒森嚴。不一會兒來到大牢門前,陳應鳳揮揮手,兩名牢卒上前打開鑄有鬥大狴犴的鎖頭,推開大門,卻是一處高牆封鎖的庭院,院兩廂是牢頭辦事廨房,再往裡進第二道門,又是一重院子。兩邊廂的房子黑黢黢的,由於高峻逼仄,從中間天井上照射下來的陽光也顯得慘淡。為了適應這裡暗淡的光線,調整目力,陳應鳳領著秦、王二人在院門口站了站,忽然,聽得右邊廂第一間房裡傳出一陣慘叫,讓人聽了毛骨悚然,好在秦、王二人都是刑治官員,這種聲音聽慣了的。秦雍西問:“這裡是刑房?”陳應鳳一笑,狡黠地說:“刑房隻有你們刑部才有,我們這裡不叫刑房,叫點心房。”王篆當巡城禦史才一年時間,對京城各刑治衙門的深淺還沒有全弄明白。他對東廠刑法酷烈早有耳聞,隻是一直無緣見識,今日既來到這裡,索性就想探個究竟,於是問道:“為什麼叫點心房?”陳應鳳本是怙惡不悛的主兒,因此樂得介紹,他指著兩邊廂房說:“這裡一共是八間房,左右各四間,每間房都是一道點心,這右邊廂第一間房,就是方才傳出叫聲的,是第一道點心,叫餓鷹撲食。”“餓鷹撲食,此話怎講?”王篆問。“講什麼,你看看便知。”陳應鳳說罷,便領著兩位官員來到第一間房門口。隻見房中懸著一道橫梁,一個人雙腳捆死,臉朝門口倒吊在橫梁上,兩隻手也用兩根木棍支起撐住動彈不得。裡牆上,密密麻麻釘滿了鋒利的鐵釘。很顯然,隻要有個人把這個倒吊著的人使勁一推,他的後腦勺便會撞向牆上的鐵釘。輕者紮破皮肉,重者就會把後腦勺紮成馬蜂窩。此刻隻見那個吊著的人已是滿頭滿臉鮮血昏死過去。看到陳應鳳過來,正在房中用刑的兩名番役就要跪下行禮,陳應鳳示意免禮,問道:“這鳥人是誰?”番役答:“回掌爺,就是昨夜從禦酒房裡偷酒的那個賊。”“啊,知道了,”陳應鳳回頭對秦、王二位說,“這個倒黴鬼原是禦酒房裡的小火者,屢屢把禦酒房的酒偷出來賣。昨夜裡又偷了兩罐,讓巡夜的禁軍逮著了。孟公公執法不嚴,紫禁城成了賊窩子,馮老公公接任,下決心刷新統治,對這些雞鳴狗盜之徒,是有一個逮一個,有兩個逮一雙。”秦雍西看著說了這一陣子話,那個小火者仍是昏迷不醒,心裡便覺得東廠草菅人命,於是小聲嘀咕:“不過是一隻耗子,哪用得著如此大刑。”陳應鳳聳了聳他的那隻大鼻子,輕蔑地說,“秦大人是朝廷任命的刑官,也該知道殺雞給猴看的道理。話又說回來,八道點心,餓鷹撲食這道點心吃起來最輕鬆,你們來看這第二道。”說著,便挪步到第二道門前,王篆勾頭一看,是間空空蕩蕩的屋子,遂不解地問:“這屋子裡暗藏了什麼機關?”“什麼也沒藏,等點心上來時,你們就知道了,這第二道點心叫豆餡烙餅。”秦雍西一心想著王九思的事,沒心思這麼沒完沒了的耗時間,說道:“陳掌公,我們還是先辦正事,去看看王九思。”“行,要看就看,”陳應鳳答應得爽快,接著又問王篆,“王大人,你想不想見識見識什麼叫豆餡烙餅?”王篆有心想看看這“點心房”的新鮮玩藝兒,便朝秦雍西做了一個鬼臉,說:“秦大人,再急也不差這一刻,豆餡烙餅是道什麼樣的點心,我們也好開開眼界。”秦雍西悶不作聲算是應允。陳應鳳嘬著嘴巴啐了一聲,問站在身邊的一位體壯如牛滿臉橫肉牢頭打扮的人:“黑老五,牢裡進了什麼新人?”黑老五應聲作答:“回掌爺,今兒上午剛收了一個姓鄭的,是個老頭。”“犯的什麼案子?”“他在街上設賭騙錢。”“去,把他弄來,做一道豆餡烙餅,讓兩位大人見識見識。”“是。”黑老五答應著,卻是不挪步。陳應鳳瞪了他一眼,唬道:“快去呀。”黑老五遲疑了一下,畏葸著答道:“掌爺,這鄭老頭六十多歲了,瘦成一把柴,怕是受不住這個折騰。”“啊,哪還有誰?”黑老五搔著後腦勺,為難地說:“能吃住這道刑的,都用過了,剩下的都是吃不住的。”秦雍西一聽,連忙插話說:“既是這樣,今天我們就不看了,還是去看王九思吧。”王篆搖搖頭,沮喪地說:“也隻好這樣了。”眾人正欲動步朝裡走,偏是黑老五多了一句話:“這個王九思,倒是沒用過這道點心。”陳應鳳聽罷眼珠子一轉,覺得機會到了。在秦、王兩人來之前,徐爵已向他傳達了馮公公秘示,要趁機神不知鬼不覺地把王九思弄死,最好還能嫁禍於人。兩人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個主意。弄死不難,難就難在嫁禍於人上。如果讓王九思死在秦、王二人麵前,這個“禍”就算是嫁成了。主意既定,他當即停住腳步,拍了拍頭前帶路的黑老五的肩膀問:“黑老五,這點心房八道點心,王九思吃過哪一道?”黑老五心裡犯嘀咕:王九思用沒用過刑,難道掌爺你不清楚?為何要這樣問我?抬眼看去,隻見陳應鳳直朝他做眼色,也不明白是什麼意思,隻得硬著頭皮回答:“回掌爺,這妖道打從關進大牢,皮肉就不曾受過一丁點兒苦,皆因馮老公公有交待,王九思是欽犯,明正典刑之前,不能讓他死在牢裡。”“這個我知道,除了沒女人摟著睡覺,這個妖道比住在家裡還舒服。”陳應鳳憤憤不平地說道,接著自失地一笑,搖著頭說,“不過,就是用刑,也拿這個妖道沒有辦法。”“此話怎講?”王篆又來了興趣。“聽說這妖道還真的有些功夫,黑老五,把你知道的說給兩位大人聽聽。”憨裡憨氣的黑老五至此才明白陳應鳳朝他擠眼色是要他述說王九思的種種“能耐”,得了這道暗示,他立馬眉飛色舞添油加醋說將其來:“這妖道功夫真是了不得,記得他進來吃第一頓飯,他是先吃飯菜,後吃碗碟,一古腦地吃得乾乾淨淨,渣子都不吐。還有一次,他嚷著要喝水,我讓手下燒了一銚子滾燙的開水送進去,他接過對著銚嘴咕嚕咕嚕一口氣喝乾。我的天,這開水燒得白煙子直冒的,若是滴一滴到咱們的手上,保準燙起一個大泡,可是那妖道喝了卻像沒事兒人一樣,好像他的喉管是銅做的。”幾位官員就站在天井邊聽黑老五一陣神侃,王篆笑著問秦雍西:“秦大人,這黑老五說的話你信不信?”秦雍西性子急,但是個本分人,他想了想,答道:“王九思這些個邪門,以前也聽說過,但耳剽之事,焉能當真。”王篆接過話頭,瞄著陳應鳳說:“秦大人說得對,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陳掌公,你能否讓王九思為咱們演出一二招。”陳應鳳要的就是這句話,他立即回答:“這個不難,隻是不知秦大人意下如何。”秦雍西心想隻要能見到王九思是個大活人就成,於是應道:“看看也未嘗不可,陳掌公準備讓妖道表演什麼?”“也不勞二位動步了,”陳應鳳指了指那間空屋,說,“就讓妖道來這裡,表演豆餡烙餅。”“豆餡烙餅到底是個啥東西?”秦雍西不放心地問。“這是道謎,先說出就沒意思了。”陳應鳳深陷的眼窩裡賊光一閃,賣關子說,“黑老五,你把這裡的事辦好,二位大人先隨我到前院公廨裡喝茶,待會兒再過來看。”秦雍西與王篆又隨陳應鳳來到前院牢頭廨房裡喝茶,這期間陳應鳳又出來一趟,在“點心房”裡對黑老五耳語一番。最後小聲叮囑:“你先去值事廳的耳房裡請示徐大爺,他若同意了,你再做不遲。”說完又回到廨房。這一回茶喝了差不多小半個時辰,黑老五才過來請他們回點心房。三人剛進院子,隻見房廊上先已站了兩個獄卒押著一個雙手反扣用粗麻繩捆起,頭罩黑色布套的人犯。“這就是王九思。”陳應鳳介紹。秦雍西沒見過王九思,便問王篆:“他是不是妖道?”王篆轉問陳應鳳:“陳掌公,能否把他的頭罩摘下來?”陳應鳳點點頭,一個手勢過去,獄卒就把人犯頭罩除了。王篆一眼看過去,認得是王九思無疑。隻是在牢裡關了一個多月,這家夥當初那股子傲慢不可一世的淩人之氣已是不見。“不錯,是他。”王篆低聲對秦雍西說。此時兩個獄卒推了王九思一把,大喝一聲“跪下!”王九思猝不及防踉蹌一步,腳下一片鐵鏈子響。秦雍西等人低頭去看,這才發現王九思打著一雙赤腳,腳脖子上緊箍著一副大鐵鐐,看上去足有七八十斤。王九思惡眼瞪著眼前的三位官員,既不說話,也不下跪。兩個獄卒從後麵使勁,生生地踩彎他的膝蓋。“王大真人,彆來無恙呀?”王篆踱步上前,像審視籠中獵物一樣看著王九思。王九思輕蔑地看了他一眼,又環視了一下在場的人,滿不在乎地說:“你嗦個雞巴,隆慶皇上已死,老子如今犯在你們手上,要殺要剮隨便。”一個堂堂朝廷命官竟被人犯給罵了,王篆臉上哪掛得住,他惱羞成怒,正欲發作,陳應鳳攔了他一把,斥道:“好你個妖道,鴨子死了嘴硬,你等著吧,看我陳掌爺怎麼收拾你。”說罷,手一揮,兩個獄卒把那隻頭罩依舊給王九思套上了。這時,隻見兩個番役抬了一隻蓋著蓋子的大缸進來,走到那間空房門口歇下,揭開蓋子,隻見缸中青煙直冒。秦雍西與王篆伸頭去看,缸裡盛滿了黃豆般大小的小石子,每一粒都被燒得烏突突熱氣灼人。兩名番役用隨身帶來的木柄鐵鏟把那缸中石子鏟起潑到空房地上,一股焦糊的熱浪直朝外竄,熏得王篆、秦雍西兩人站立不住,隻得退到天井另一邊。“把妖道押進去!”陳應鳳一發話,番役獄卒一齊動手,抬起王九思就往那空屋裡去。此時,那一缸滾燙的石子已儘數潑在地上,戴著頭罩的王九思被四腳朝天扔到了屋裡,先是聽得一聲重物砸地的悶響,接著是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叫。隻見王九思滿地一片亂滾——殊不知這一滾,便把那無數個燒透的滾燙石子悉數烙到身上,片刻間,王九思身上衣服被燒得精光,周身皮肉“”作響,被小石子烙燙得青煙直冒。捆綁雙手的粗麻繩也被燒斷,頭套也被燒毀。也許是求生的本能,王九思一個鯉魚打挺站立起來,發瘋似的朝門口狂奔。黑老五見狀,連緊迎上去擋,王九思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竟雙手把牯牛一樣的黑老五像拎小雞一樣拎起,猛地摔向屋內。這回,輪到黑老五去做“豆餡烙餅”了。頓時間,隻聽得屋內傳出殺豬似的嚎叫。與此同時,王九思從番役手中搶了一把刀,忍住萬箭穿心般的疼痛要去砍腳鐐間的鐵鏈,但比拳頭還粗的鐵鏈,哪是這片刀砍得斷的?王九思“鏘、鏘、鏘”斬了幾刀,刀口被砍崩了幾大塊,鐵鏈上隻留了幾道印子。王九思隻好作罷,便一手提著鐵鏈,一手拎著刀,一跛一跛地朝外院走來。再說本來想看稀奇的王篆和秦雍西,包括陳應鳳在內,誰也沒想到事情會有這種變化。當王九思搶步出門時,三個人都呆若木雞,半步也動彈不得。在王九思揮刀斬鏈時,不知是誰喊了一句“快跑”,三個人才撒鷹似的跑向外院。這裡畢竟是獄禁重地,一有動靜,四麵八方立刻就有刀兵趕來。三人跑到外院時,隻見已有十幾個番役持槍的持槍,拿刀的拿刀,把個院門死死封住了。見到這些手下,陳應鳳稍微鎮靜了一些,他立即命令:“快,你們衝進去把妖道逮住。”話音未落,隻見王九思已跌跌撞撞來到前院門口。此時他周身赤裸,已是皮開肉綻。臉上嵌滿了石子和汙血,一隻眼球被燒得掉了出來,搭在臉頰上。這樣子如同魔鬼,誰見了都害怕。“快,動手殺死他!”王篆神經質地高喊一句。“不,不能殺他。”秦雍西立即銳聲製止,他雖然驚魂未定,但仍不忘自己的職責,要帶個活人回去交差。殺也罷不殺也罷,王九思好像根本沒有聽見這些嚷言,此刻他一手以刀拄地,另一隻手伸到臉上摸到那隻燒流的眼球,一扯拿到手中,又一把扔到嘴裡,嚼了幾口吞咽下去,接著狂笑說道:“老子吞了一枚陰陽大補丹。”說著,隻見得他的身子抽搐了一下,接著全身痙攣。他鬆了握刀的手,雙手猛抓胸口。“他怎麼了?”秦雍西驚恐地問。“燒得痛唄。”陳應鳳幸災樂禍地說。此時他已完全恢複了常態,緊張地關注著自己導演的這一場好戲。王九思亂抓亂撓一通之後,突然兩眼一直,撲倒在地,四肢動彈了幾下,然後七竅流血而死。“他死了!”陳應鳳喊道,語調顯得特彆興奮。秦雍西趕緊上前俯身翻了翻王九思的眼皮,果然瞳孔放大,已是沒有了鼻息。“快去救黑老五。”不知誰喊了一句。眾人又一窩蜂擁進“點心房”,隻見黑老五已經伏在那間屋的門檻上死去,也是七竅流血。陳應鳳蹲下看了看,然後站起來一跺腳,假裝痛得揪心揪肺,嚷道:“就是你們兩位大人,非要看什麼豆餡烙餅,不但死了妖道,還把咱們的黑老五賠了進去。我這就進宮,去向馮老公公稟報。”說罷抬腿就要走,王篆一把扯住他,分辯說:“陳掌公,你不要出了事就誣人,是你自己要我們見識什麼叫豆餡烙餅,怎麼到頭來成了我們的事?”陳應鳳道:“怎麼不是你?就是你說要王九思表演一二招。秦大人也點頭同意,這樣我才下令把王九思弄出來。”陳應鳳得理不讓人,兜底兒說話。秦雍西與王篆雖不明白這裡頭藏了多大的陰謀,但已意識到上了陳應鳳的圈套。由於事關重大,王篆還想理論,秦雍西攔住他,冷靜地說:“陳掌公,王九思與黑老五都是七竅流血而死,這肯定不是受燙的症候。”陳應鳳鼻子一哼,蠻橫地說:“豆餡烙餅就是這麼個死法。”逮住這個話把兒,秦雍西追問:“你既然知道這個刑法會死人,為什麼還要堅持做呢?”陳應鳳一口咬得死死的:“不是我,是你們兩位大人要見識!”“王九思既死,能否讓我們抬走?”“活的不行,死的更不行。”“為什麼?”“這是東廠的規矩。”秦雍西與王篆對視一眼,感到無計可施。刑部尚書劉自強得知妖道王九思的死訊後,覺得此事非同小可,便和秦雍西一起匆匆來內閣向高拱稟告。自從早上六科廊三位言官敲響登聞鼓後,這紫禁城內外就一直沸沸揚揚沒個安生的時候,內閣的忙碌也就可想而知。張居正與高儀兩位輔臣都患病居家,就高拱一人當值。前來晉見的人一撥接著一撥,這其中既有例行公事如外省官員來京朝覲到內閣聽取首輔指示的,也有的是被登聞鼓敲得坐不住,跑來內閣打探消息。後者都是公侯勳戚之列,如成國公朱希孝、駙馬都尉許從成等等,不是這等人物,高拱也不會接見。就這麼十幾撥人走馬燈似的接見下來,不覺已到了下午未牌時分。高拱中飯都顧不上吃,隻坐在值房裡胡亂喝了一碗菜湯,吃了兩個窩頭。外邊還有三四撥人候著,劉自強因是急事,便插隊先自進來。剛把話說完,高拱便發出了一聲驚呼:“什麼,死了?”高拱身子一挺,差一點把坐著的太師椅帶翻了。劉自強知道高拱性子急,怕他下麵會說出不中聽的話來,故先賠小心說道:“死是肯定死了,但是死得很是蹊蹺。秦雍西在現場看得真切,王九思,還有那個牢頭黑老五,都是七竅流血而死,這顯然不是燙死的。”“你說,是怎麼死的?”高拱問秦雍西。秦雍西因為兩次辦砸了差事,因此一直局促不安,這會兒隻有一半屁股坐在凳子上,一臉怯色地回答:“依下官的懷疑,那些燒燙的石子中,都含了見血封喉的毒藥。”“馮保這是殺人滅口。”劉自強插話說。高拱半晌沒吱聲,長出一口氣後,才緩緩說道:“殺人滅口,這一點不用懷疑,馮保的手段毒哇。”“首輔,”秦雍西抬起頭,鼓著勇氣說道,“來之前,下官曾向部堂劉大人建議,刑部就此事再上一道公折彈劾馮保。”“彈劾他什麼?”高拱問。“就彈劾他殺人滅口。”高拱搖頭一笑說:“秦雍西,你這道折子上去,不是彈劾馮保,而是誇獎他辦了好事。”“啊?”劉自強與秦雍西兩人都微微一驚。高拱繼續說下去:“當今皇上小,眼下真正當家的是李貴妃,你們想一想,李貴妃是想王九思死,還是想王九思活?”“自然是想王九思死。”劉自強答。“這就對了,”高拱目光炯炯盯著兩人,慨然說道,“老夫當初提議讓刑部上公折,要把王九思從東廠移交三法司拘讞定罪,也是要他死,隻不過是明正典刑而已。昨天剛把閣票送進去,皇上批朱還沒有出來,東廠那邊就當著你這刑部員外郎外加巡城禦史的麵弄死了王九思,這是搶了先手。人是東廠抓到的,然後又三人對六麵的死在東廠,在這件事上,李貴妃不但不會降罪於馮保,相反的還會說他辦了件大好事。”聽完首輔一番分析,秦雍西臉騰地一下紅了,嘟噥道:“既是這樣,我們又何必到東廠要人呢?”高拱白了他一眼,生氣地斥道:“虧得你還是個刑部員外郎,問這種蠢話。三法司拘讞問案,這是政府綱常正途。東廠算什麼?乾的儘是一些見不得人的特務勾當。他們逮著王九思,難道政府能夠不置一詞,連個態度也沒有?”受這一番搶白,秦雍西羞愧難當,恨不能覓條地縫兒鑽進去。劉自強瞧著屬下如此尷尬,心中過意不去,便站出來打圓場說:“這件事沒有辦好,在下作為刑部堂官也有責任。現在惟一補救之法,一是趕緊給皇上上一道條陳,奏報王九思的死訊,言明王九思死在刑部與東廠交涉之中。二是把這消息刊載於邸報,同時詳列王九思種種罪狀,以此為天下戒。這樣處置是否妥當,請首輔明示。”高拱心想人都死了,怎麼補救都是處在下風,也就不想在這件事上太費腦筋,於是不耐煩答道:“就按你說的處置吧,行文要斟酌,不要再弄出什麼紕漏來。”說罷抬手送客。劉自強與秦雍西兩人剛走,高拱才說靠在太師椅上打個盹再接見下撥子客人,忽聽得房門砰然一響,好像不是推而是被人撞開了。睜眼一看,韓揖已氣喘籲籲站在麵前。“首輔,”韓揖連行禮都來不及,就氣急敗壞地嚷道,“又出大事了?”“什麼大事?”高拱霍然起立。“戶部尚書朱衡,也要去敲登聞鼓。”“他敲鼓?他為何要敲?”“還是為潮白河工程款的事。”“勸住他沒有?”“雒遵正在勸,但這位朱大人自恃是朝廷老臣,根本不把我們放在眼裡。除非首輔親自出麵,否則……”韓揖話還沒有說完,高拱早已提著官袍閃身出門,韓揖一愣,抓起高拱留在桌上的一把描金烏骨折扇,一溜小跑地跟了出去。從內閣到架設了登聞鼓的皇極門,本來就不遠,高拱一出會極門,便見皇極門東頭的宏政門口,圍了大約十來個人。其中有一個身著二品錦雞夏布官袍的矍然老者,正在指手劃腳與人爭論,此人正是朱衡。卻說前幾日為潮白河工程款解付事宜,朱衡曾去內閣找過高拱。當時高拱好言相勸,答應兩日內解決。誰知期限到後又過了兩天,戶部那邊仍拒絕撥款。潮白河工地因錢糧告罄而被迫停工,一些拿不到餉銀的工三天兩頭就聚眾鬨事。再這麼拖下去,不但前功儘棄,弄不好還會在天子眼皮子底下爆出民工造反的大事來。朱衡既是工部尚書,又兼著這潮白河的工程總督,看這情勢心裡頭哪能不急?今天早上他又去戶部交涉,戶部尚書張本直聽說他來,情知應付不了,便從後門溜了。隻留下一位當不住家的員外郎與他周旋。朱衡開門見山說明來意,那位員外郎嘻嘻一笑,說道:“朱大人再急也不差這兩天,潮白河工程有錢你就開工,沒錢你就歇工,誰也不會與你認真的。”朱衡沒好氣地回答:“潮白河工程是先帝定下的大事,工程規模竣工時間都在禦前定下,我身為工程總督,焉敢怠慢朝廷大事!”員外郎覺得這位尚書大人跡近迂闊,乾脆點明了說:“眼下朝廷一等一的大事,是如何把事權收之政府。今早上六科廊三位言官敲登聞鼓上折子彈劾馮保,想必朱大人不會不知道。”朱衡心裡膩味這位員外郎的油嘴滑舌,但因身份使然不便發作,於是耐著性子回答:“宮府爭鬥固是大事,但總不成讓天下朝廷命官都不乾本職工作,而一窩蜂地去參加這些沒完沒了的權力爭鬥。你現在須得回答,這潮白河的工程款,今日是付還是不付?”員外郎心想這位朱大人是個榆木腦袋無法開化,便推辭了說:“這事兒下官不知詳情,還得我們部堂大人來定奪。部堂大人出去辦事,你要劃款就得等他。”說罷,員外郎也不陪了,隻把朱衡一人留在值房裡傻等。這一等差不多等了個把時辰,仍不見張本直回衙。還是一個年老堂差進來續茶時偷偷對朱衡說:“朱大人,你也不必犯傻在這裡癡漢等丫頭,俺們的部堂大人就是看著你來才回避著走掉的,你就是在這兒等上一天,也決計見不到他的人影。”朱衡一聽此話勃然大怒,悻悻然離開戶部登轎回衙。越想心裡越不是滋味,索性寫了一份折子彈劾張本直玩忽職守,貽誤國家漕運大事。草稿改畢,又謄成正副兩本,然後起轎抬至紫禁城午門。由此下轎,按規矩先去了六科廊知會戶科給事中雒遵,把折子副本給了他存檔,自己則攜著正本,邁著八字方步,要來皇極門口敲登聞鼓。自早上程文、雒遵與陸樹德三人敲響登聞鼓後,六科廊一幫言官都興奮得如同科場中舉一般,都以為這一下肯定是摧枯拉朽青史留名了。加之京城各衙門相乾不相乾的官員都跑來表態的表態,道賀的道賀,他們就以為大功告成,預先彈冠相慶。正在這當兒,冷不丁爆出一個當朝的大九卿、曆經三朝的工部尚書朱衡也要去敲登聞鼓,彈劾的卻是另一位大九卿戶部尚書張本直。這不成了政府的“內訌”麼?登聞鼓如果二度響起,本來已經形成了同仇敵愾一邊倒的情勢就會變得不可捉摸,六科廊的言官頓時都驚出了一頭汗水。韓揖立刻去內閣報信,雒遵則領著幾個人跟在朱衡後頭朝皇極門走來。未申之間,日頭雖已偏西,但陽光斜射過來,依舊如油潑火灼。從六科廊到皇極門,不過數百尺之遙,朱衡踏著磚道走到地頭兒時,貼身汗衣已是濕透,官袍上也滲出大片大片的汗漬。此時皇極門除了守門的禁軍,也不見一個閒雜人等。平日候在門口當值的傳折太監,也不知鑽到哪間屋子裡乘涼去了。朱衡站在門簷下蔭地兒喘了幾口粗氣,便抬手去拿登聞鼓架子上的鼓槌。雒遵搶步上前,一把按住鼓槌,苦言相勸道:“朱大人,這登聞鼓一敲就覆水難收,還望老大人三思而行。”朱衡白了雒遵一眼,斥道:“你這麼三番五次攔我,究竟是何居心?”雒遵說:“下官覺得老大人這檔子事,政府就能解決,用不著驚動皇上。”雒遵所說的“政府”,其實指的就是高拱。朱衡窩火的也正是這個辦事推諉的“政府”。高拱哄他鑽煙筒,張本直讓他吃閉門羹。這封折子明的是彈劾張本直,文字後頭絆絆繞繞也少不了牽扯到高拱,隻是這一層不能說破。看到雒遵護緊了鼓槌不肯讓開,朱衡急了,手指頭差點戳到雒遵的鼻尖上,咬著牙說:“政府若能解決,我還來這裡做甚,未必我瘋了?七年前,這登聞鼓被海瑞敲過一次,那一次他還抬了棺材來。今天上午,你們又敲了一次。現在,我是吃個秤砣鐵了心,敲定了。你快給我閃開!”見朱衡如此倔犟,且出語傷人,本來一直賠著笑臉的雒遵有些沉不住氣了,也顧不得官階等級,便出語頂道:“朱大人,你彆在這裡倚老賣老。把話說穿了,你若是把這鼓一敲,必定天怨人怒,遭到天下士人譴責!”“我曆經三朝,位登九卿,還怕你這小小言官嚇唬?快給我閃開!”朱衡到此已是怒發衝冠,正欲上前搡開雒遵取那鼓槌,忽聽得背後有人喊道:“士南兄,請息怒。”扭頭一看,隻見高拱從磚道上一溜小跑過來。“首輔!”眾言官喊了一聲,一齊避道行禮。朱衡正在氣頭上,見高拱來隻是哼了一聲,雙手抱拳勉強行了一個見麵禮。“士南兄,你為何跑來這裡?”高拱明知故問。朱衡從懷中抽出折子,遞給高拱說:“你看看便知。”高拱讀完折子,湊近一步對朱衡耳語道:“士南兄,皇門禁地,不是討論問題的地方,我們能否借一步說話?”朱衡抱定了主意要敲登聞鼓,仍是氣鼓鼓地回答:“我是來敲鼓的,還有何事討論!”吃了這一“嗆”,高拱愣了一下,旋即說道:“士南兄,我並不是阻止你敲鼓,我雖身任首輔也沒有這個權利。我隻是提醒你,這一槌敲下去,恐怕會冤枉一個好人。”朱衡聽出高拱話中有話,便問道:“我冤枉了誰?”“張本直。”“他三番五次拖著不付工程款,延誤工程大事,怎麼冤枉了他?”“潮白河工程款延付,原是老夫的指示,”高拱知道再也無法遮掩,索性一五一十說明原委。接著解釋說,“禮部一折,內閣的票擬已送進宮中,皇上批複也就是這兩日的事情,如果皇上體恤國家困難,把這一道禮儀免了,欠你的二十萬兩工程款即刻就可解付。”“如果皇上準旨允行禮部所奏呢?”“潮白河的工程款還是要給,隻是得拖延幾日,”高拱歎了一口氣,攬起袖口擦試滿頭的熱汗,韓揖趁機遞上那把描金烏骨折扇,高拱一邊扇一邊說道,“士南兄,張本直對你避而不見,並不是故意推諉。他一半原因是怕見了你不好交待,另一半的原因乃是老夫給他下了死命令,務必三兩日內,一定要籌集到二十萬兩紋銀交於你。”朱衡雖然生性秉直,是九卿中有名的倔老漢。但畢竟身曆三朝,官場上的各種把戲看得多了,因此心堂透亮。高拱這麼急急忙忙前來勸阻,原意是怕他殺橫槍,打亂他圍剿馮保的全盤部署。另外還不顯山不露水地透出一個威脅:這二十萬兩銀子是為當今皇上生母李貴妃備下的——現在惟有她能代表全體後宮嬪妃的利益。你這道折子遞上去,豈不是往李貴妃的臉上抹鍋煙子?這後頭的結果,難道你掂量不出來?朱衡悟到這一層,頓時覺得拿在手上的這道折子如一個燙手的山芋。但他心中仍有一種受了愚弄的感覺,因此憤憤不平地說:“首輔大人,說起來你們全都有理,我按章程辦事,反倒是無理取鬨了。”“你是部院大臣中難得的秉公之士,誰說你無理取鬨了?”高拱聽出朱衡有借機下台階的意思,連忙沉下臉來對侍立一旁的言官們吼道,“你們這群瞪眼雞,還不過來給朱大人賠個不是。”言官們紛紛打躬作揖道歉,然後七嘴八舌硬是把朱衡勸著離開了皇極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