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言官敲擊登聞鼓的第二天,即六月十六日,是例朝的日子。每逢三六九例朝,皇上在皇極門金台禦幄中升座,京師中凡四品以上官員待鳴鞭後,分文東武西魚貫入門行叩頭禮,然後登階循廊分班侍立,按部奏事。至於那些級彆較低的官員則隻能候於午門之外,在鴻臚寺官員的導引下行五拜三叩之禮,然後北向拱立靜候旨意。禦門決事本是常朝舊製,但今日的例朝氣氛卻大不相同。這皆因昨天一天,紫禁城內外大事接連發生。上任六天的馮保即遭彈劾,這無啻於平地一聲雷,給本來還算平靜的京師平添了十分緊張。京城各衙門大小官員胥吏,少說也有大幾千人,沒有誰不讓這件事撩撥得心神不寧。因此,東方剛泛魚肚白時,就有不少官員已來到午門外。寅時一到,隻聽得三通鼓響,午門立時洞開。禁軍旗校早已手執戈矛先行護道排列,盔甲兵器光芒耀眼自是不容逼視,鼓聲剛停,兩匹披紅掛綠的朝象被禦馬監的內侍牽出午門,在門洞兩邊站好,各把長鼻伸出挽搭成橋。此時禁鐘響起,夠級彆的顯官大僚肅衣列隊從象鼻橋下進了午門,不夠級彆的則留在原地看個眼熱。移時,禮部官員清點例朝官員人數之後,手持黃冊名簿報了進去。不一會兒,傳旨太監便來到皇極門外的台階上,尖著嗓子喊道:“有旨——召內閣、五府、六部眾皆至——”一聽這旨意,在場官員都知道皇上要在京的所有官員一個不拉全部到場。這種情形,隻有皇上要宣布重大事情時才會發生。眾官員先是麵麵相覷,接著又都忍不住交頭接耳,嘰嘰喳喳議論一片。高拱作為百官之首,早朝位置在金台禦幄旁邊——與皇上隻有咫尺之隔。此刻隻見禦幄空空,撐張五把巨大金傘以及四柄大團扇護衛丹陛的錦衣力士也沒有登堂入室,高拱便有些忐忑不安。昨天一整天,他是在興奮與焦灼中度過。程文、雒遵、陸樹德三道折子送進宮中之後,皇上那邊卻沒有任何一點消息反饋出來。身為宰輔這麼多年,就是拋開孟衝不說,高拱在大內還是有幾個“耳目”的,但無奈登聞鼓響過之後,這紫禁城大內的守門禁軍比平日多了一倍,出入門禁盤查極嚴。除了極少數幾個與馮保過從甚密的牙牌大可以自由進出之外,一般的人是進也進不去,出也出不來。因此整整一夜,心緒不寧的高拱未曾合眼。而今天的早朝,皇上又遲遲不肯禦座,這裡頭究竟有何名堂?儘管高拱自信發動言官彈劾馮保是天時地利人和三者俱全,但因得不到準確消息,高拱似覺心中有些岔氣。一個人悶了就想說話,隻見他挪步到東簷柱前——這裡是大九卿例朝序立之地。隻見成國公朱希孝、戶部尚書張本直、兵部尚書楊博、刑部尚書劉自強、工部尚書朱衡、都察院左都禦史葛守禮這些京師一等衙門的堂官都已依次站好,看見高拱過來,紛紛作揖相見。這幫子九卿裡頭,除了朱希孝是世襲勳戚另當彆論,開科進士薦拔官員裡頭就楊博與葛守禮兩人的資曆最高,兩人同是山西人,且都是不阿附權臣的德高望重之士。高拱走過來,首先便與他們寒暄,他對楊博說:“博老,前些時聽說你寫了一首《煮粥詩》,在士林中頗為流行,我一直說找過來看,卻還未曾見得。”楊博拈須一笑,答道:“老夫今年七十有三,已是行將就木之人,才悟出吃粥是福乃人生第一至理。近些年老夫多方搜求,寫成一劄《百粥譜》,專道不同配方之粥療治不同之時症。方才首輔所言的《煮粥詩》,便是老夫為《百粥譜》寫的序詩。”高拱本隻想尋個話頭道個開場白,卻不成引來楊博一番一板正經地回答。他並不想就此攀談不去,但又不得不敷衍,他在瞥了一眼仍是空空如也的禦幄之後,又勉強笑道:“聽說這《煮粥詩》寫得很有韻味。”“哪裡哪裡,窮聊幾句順口溜而已。”“博老不必謙虛,你這詩就是寫得好,”站在旁邊的葛守禮這時插話說道,“我隻讀了一遍,便記住了,首輔若有意欣賞,老葛我念給你聽。”“願聞其詳。”高拱說道。葛守禮便手搗笏板,操著他那濃重的山西腔吟唱起來:煮飯何如煮粥強,好同兒女細商量。一升可作三升用,兩日堪為六日糧。有客隻須添水火,無錢不必問羹湯。莫言淡薄少滋味,淡薄之中滋味長。唱畢,葛守禮拂了拂他那部全白的長須,意味深長地問高拱:“首輔,博老此詩如何?”“好,好。”高拱若有所思地答道,“淡薄之中滋味長,唔,博老這句詩中,當彆有襟抱。”楊博看了看兩廊以及禦道上站滿的官員,微微頷首答道:“彆有襟抱不敢當,但老夫的確是有感而發,為官之人,若能長保食粥心境,就不會咫尺之地狼煙四起了。”高拱這才意識到兩位老臣是在變著法子“規勸”他,不由得想到自己與馮保的爭鬥,是關係到社稷綱常的原則大事,竟被他們看作是爭權奪利的私人恩怨。再看看旁邊的幾位尚書,都把耳朵豎得尖尖的聽這場談話。頓時,他的本來就不愉快的心情一下子躥起了無名火,遂冷冷答道:“多謝博老賜教,不過依在下來看,吃粥與當官畢竟不是一回事。淡薄之味可以喻之於粥,卻不可比之於官。就以你博老自己的例子來說,嘉靖四十年你以兵部右侍郎領銜總督薊鎮時,俺答來犯,古北口一役吃了敗仗,本不是你的責任,可是兵科給事中一本參了上去說你指揮不力,引起聖怒,下旨將你革職令回籍閒居。這一居就居了五年,你說,此中滋味淡薄得起來麼?”高拱的話夾槍帶棒,掃得楊博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眼看就要爆發爭論,葛守禮趕緊站出來打圓場說道:“首輔把博老的意思理解錯了,他說的淡薄,指的是居官自守,常嚼菜根,甘之如飴,這應該是士人的本分。至於涉及到社稷綱常政令教化這等大事,作為事君之臣,則不容苟免偷安、垂頭塞耳。《表記》雲,‘事君,遠而諫,則諂也;近而不諫,則屍利也。’這些個道理,哪個讀書人不懂?首輔啊,不是我老葛說你,不要聽到人家咳嗽一聲,你就喘粗氣。是非曲直,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你要在幼主登極之初,力圖總攝綱紀開創善治,這滿朝文武,除開少數幾個心術不正之徒,還有誰能不擁護!”葛守禮向來說話潑辣,且又光明磊落,不要說大臣之間,就是隆慶皇帝在世時,每次廷議,隻要有葛守禮參加,也顯得比平日謹慎得多。高拱本來滿臉的不高興,自吃了他這一頓明是批評暗是褒獎的“搶白”,心情反而一下子轉好了。他揉了揉布滿血絲的眼睛,鐵青的臉頰上又慢慢上了一點紅潤。他正欲與葛守禮搭訕幾句,卻一眼瞥見張居正從台階上走了進來。高拱一愣,馬上離開東簷回到禦幄旁站定,張居正強打精神與九卿們打過揖後,也來到高拱身邊站下。“叔大,你的病好些了?”高拱問道。“瀉是止住了,隻是兩腿還軟得像棉花,”張居正顯得痛苦的回答,“本說還休息兩天,可是天才麻麻亮,就一連三道快馬催我早朝,不得不來啊。”高拱感覺到張居正的病並不像他自己說的那麼嚴重,看他故意裝出的有氣無力的樣子,心裡頭便不高興,悻悻然說道:“聽說你患病在家療養,實際上卻也沒閒著,一天到晚家中訪客不斷。”高拱的這副態度,早已在張居正意料之中,他並不想在禦幄之旁與首輔鬨意氣,隻壓低聲音淡然答道:“人既病了,自然會有個三朋四友登門看望,這又有何奇怪的?隻是昨日魏學曾到我府上,我因為太乏了,沒有見他,他給我留了張紙條,說話不存半點客氣。”“他送張什麼紙條?”高拱明知故問。“還不是與言官們彈劾馮保有關。”高拱冷峻地點點頭,他又朝兩簷掃了一眼,與大九卿序立的東簷柱對稱的西簷柱,是六科廊的言官序立之地。六科言官論官階隻有六品,但俸祿排衙都是四品待遇,朝參時,其地位又僅僅隻次於二品堂官,得以序立近侍之地。此刻的西簷柱前,三十多位言官站得整整齊齊的,一個個表情嚴肅,絕不見交頭接耳之狀,這股子鎮靜叫高拱大為讚賞。他又問張居正:“三位言官彈劾馮保的事,昨天我讓內閣值日官去你府中知會,見到了?”“值日官是下午去的,見到了。”“你覺得這件事會有一個怎樣的結果?”張居正含糊地回答:“待會兒皇上升座,我們就會知道皇上的態度。”高拱一聽張居正這種藏頭露尾的話,就知道他根本不可能與自己和衷共濟,心裡頭也就更加有氣。於是負氣說道:“待會兒皇上升座之後,如果問及昨日程文、雒遵、陸樹德三人上折子的事,我將慷慨陳詞,以正理正法為言。”說到這裡,高拱頓了一頓,又接著說,“隻是我要說的話恐怕有些逆耳,如果違忤了聖意,其責任由我一人擔當,你放心,絕不會有隻言片語牽連到你。”自徐爵昨日到他府中秘訪之後,張居正雖沒有聽到新的消息,但大致結果他也能猜得個八九不離十,但此過節隻能諱莫如深。為了平息高拱的怒氣,他勉強打起笑容說道:“元輔不必多此一慮,皇上雖然年幼,但聰明睿智,是非曲直,必能判斷明白。”“但願如此。”高拱剛剛答話,忽聽得殿門前“叭、叭、叭”三聲清脆的鞭響,接著傳來一聲高亢的喊聲:“聖——旨——到——”傳旨太監的嗓子經過專門訓練,這三個字似吼非吼,卻悠揚婉轉傳到午門之外。刹那間,從午門外廣場到皇極門前禦道兩側以及金台禦幄兩廂簷柱間,近千名文武官員嘩啦啦一齊跪下,剛才還是一片嘰嘰喳喳竊竊私語的場麵,頓時間變得鴉雀無聲。陽光恰好也在此時升了起來,皇極門門樓上覆蓋的琉璃瓦,反射出一片耀眼光芒。跪著的眾位官員頭也不敢抬,隻聽得一陣“篤、篤、篤”的腳步聲走上了金台前的丹墀,接著聽到有人說道:“萬歲爺今兒個不早朝了,命奴才前來傳旨。”跪在跟前的高拱抬頭一看,認出說話的是皇極殿主管太監王蓁。高拱便狐疑地問:“王公公,皇上為何不禦朝?”王蓁睨了高拱一眼,一臉冰霜地說:“高先生休得多言,奴才這就宣旨。”按規矩早朝宣旨,接旨的人應該是內閣首輔。高拱因此習慣地朝前膝行一步,說道:“臣高拱率文武百官接旨。”王蓁左瞧瞧,右瞧瞧,像在故意賣什麼關子似的,突然一咬牙,憋足了勁喊道:“請張老先生接旨。”高拱一聽這話,禁不住渾身打了一個激靈,不由得轉頭去看張居正。張居正這時也正好抬起頭來看他,四目相對,都流露出難以名狀的驚詫。王蓁看到這一幕,臉上閃過一絲陰笑,抬手指了指張居正,又大聲喊了一句:“張老先生,快上前接旨。”這一回不單是高拱,兩廂簷的九卿以及言官都聽得真切,莫不紛紛抬起頭來。高拱是首輔,接旨的理當是他,為何要繞過他讓次輔接旨?大家都心下疑惑,又不敢言聲,隻是互相以眼睛詢問。這當兒,隻見高拱滿臉臊紅把身子朝後挪,而張居正膝行向前,口中說道:“臣張居正接旨。”王蓁看了看張居正,雙手把那黃綾卷軸聖旨展開,一板一眼朗聲讀道:皇後懿旨、皇貴妃令旨、皇帝聖旨:說與內閣、五府、六部等衙門官員,大行皇帝賓天先一日,召內閣三臣在禦榻前,同我母子三人親受遺囑。說:東宮年幼,要你們輔佐。今有大學士高拱專權擅政,把朝廷威福都強奪自專,通不許皇帝主專。不知他要何為?我母子三人驚懼不寧。高拱著回籍閒住,不許停留。你每大臣受國家厚恩,當思竭忠報主,如何隻阿附權臣,蔑視幼主,姑且不究。今後都要洗心滌慮,用心辦事。如再有這等的,處以典刑。欽此。王蓁讀完聖旨,便走下丹墀把那黃綾卷軸遞到張居正手中。隻這一個動作,在場的所有官員都明白,高拱頃刻之間已從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力巔峰上遽然跌落,而張居正則取而代之。這一變化來得太突然,以至所有官員都驚慌失措不知所從。完成差事的王蓁已飄然回宮,可是皇極門內外,仍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靜。第二天正午時分,一隊刀明槍亮的緹騎兵押著一輛破舊的牛車搖搖晃晃地走出了宣武門。車上亂七八糟堆滿了箱篋行李物件。車前沿上坐著一對形容憔悴的翁媼,一看卻是狼狽不堪的高拱夫婦。昨日皇極門宣旨後,錦衣衛緹騎兵就上前把跪在地上的高拱押送回家,隨即就把高府所居的那條胡同戒嚴了。一應閒雜人等都不準進去,這也是李貴妃聽信馮保之言采取的防範措施。慮著高拱身為宰揆柄國多年,培植的黨羽眾多,已具備了呼風喚雨一呼百應的影響力。如今既已使出雷霆手段,褫了他的官職,就再也不能給他喘息的機會任其尋釁生事,於是撥了一隊緹騎兵把高拱當作“罪臣”看管起來。緹騎兵隸受錦衣衛管轄,專司捉拿押送犯人之責,平常就飛揚跋扈氣焰囂張。如今奉了聖旨,更是吹胡子瞪眼睛不可一世。高府上上下下的人,平日裡也都是昂頭三尺,頤指氣使慣了的。如今突然遭人白眼受人嗬斥,一時間都成了雪天的麻雀瑟作一團。更有一些昧了良心的仆婢,趁著混亂紛紛竊取主人的細軟斧資作鳥獸散,隻苦了忠心耿耿的高福,顧了這頭顧不了那頭,照得住這個照不住那個,急得像隻沒頭蒼蠅,屋裡屋外竄進竄出不知該忙些什麼。今日天一亮,緹騎兵就把大門擂得山響,要高拱急速起程回河南新鄭老家。高福倉促之間雇了一輛牛車,胡亂裝了一些行李,把主子高拱老兩口攙上車,就這麼倉皇上路了。雖然牛車儘可能揀僻靜道兒走,沿途還是有不少的人趕來圍看。這些看稀奇的人,大都是京師的平民百姓。看到昔日運籌帷幄參佐帝業有吐握之勞的社稷乾臣落得如此下場,觀者莫不感慨唏噓。打從坐上牛車,高拱就一直眯著眼睛打盹。其實他哪裡有什麼瞌睡,隻是不想睜眼來看這物是人非的京師而已。昨日初聽聖旨,他真的是懵了,以至匍匐在地失去知覺。直到緹騎兵把他從地上架起來走下禦道時,他才霍然清醒,意識到自己在這場宮府爭鬥中已是徹底失敗。這雖然出乎意料,卻又在情理之中。眼看就要走出午門,他知道一旦走出這道門,今生今世就再也沒有機會走進來了。於是憤然掙脫緹騎兵的挾持,反身望了望重簷飛角的皇極門以及紅牆碧瓦的層層宮禁,他整了整衣冠,對著皇極門一揖到地。斯時文武百官尚未退場,他們分明都看見了剛才還是首輔如今卻成了“罪人”的高拱,兩道犀利的目光中充滿了深情也充滿了怨恨。為了不致在昔日的屬下百官麵前失態,高拱竭力保持了他的孤傲和鎮靜,可是一回到家中,就再也控製不住感情,一任渾濁的淚水,在布滿皺紋的臉上流淌。如今坐在牛車上,高拱心緒煩亂,思前想後,他的腦海裡走馬燈似的旋轉著兩個人影:一個是馮保,另一個就是張居正。在他看來,正是這兩個人內外勾結,才使他落得今日的下場。一出正陽門,便都是凸凹不平的土路,一連多日未曾下雨,路麵比銅還硬,牛車走在上麵顛簸得厲害,高拱老兩口前傾後仰東倒西歪骨頭像要散了架,加之熱辣辣的日頭沒遮攔地直射下來,路邊地裡的玉米葉子都曬得發白。高拱覺得渾身上下如同著了火一般。他雖然感到撐不住,但為了維護尊嚴,仍堅持一聲不吭。隻是苦了他的夫人,一輩子錦衣玉食住在深宅大院,幾曾受過這樣的折騰?出了正陽門不遠,就差不多要暈過去了。虧得高福尋了一把油紙傘來撐在她的頭上,又經常擰條用井水浸濕的汗巾為她敷住額頭,才不至於中暑。大約午牌時分,牛車來到宣武門外五裡多地一處名叫真空寺的地方,這是一座小集鎮,夾路一條街上有二三十家店鋪,也真的有一座真空寺。從這裡再住前走就算離開了京畿踏上了直通河南的官道。走了這半日的路,大家已是口乾舌燥肌腸轆轆,高福正想上前和這撥催逼甚緊的緹騎兵的頭目,一個態度蠻橫極儘刁難的小校打個商量,想在這小鎮上吃頓午飯稍事休息,等日頭偏西後再上路。卻發現街上已站了一個人,仔細一看,原來是高拱的姻親,刑部侍郎曹金。高拱隻有一個獨女,嫁給了曹金的第二個兒子。此刻的曹金,身上依然穿著三品官服。黑靴小校一看有位官員攔路,連忙翻身下馬。若在平常,這樣一個沒有品極的小軍官見了朝中三品大員,早就避讓路旁垂手侍立,但現在情形不同,小校是領了皇命押送高拱回籍的,官階雖卑,欽差事大。因此小校不但不避道,反而迎上去,拱手一揖問道:“請問大人是哪個衙門的?”曹金知道高拱今日回籍,故提前來這裡候著了,這會兒他也不敢計較小校的無理,佯笑著回答:“本官乃刑部右侍郎曹金。”“啊,是刑部的,”小校一聽這衙門與自己的差事有點瓜葛,忙堆起了笑臉,問道:“曹大人有何公乾?”“來,我們借一步說話。”曹金說著就把小校領到避人處,往他手心裡拍了一個銀錠,說道,“這二十兩銀子,算是我曹某慰勞兄弟們的。”小校突然得了這大一筆財喜,高興之餘又頗為驚詫,問道:“曹大人為何要這樣?”曹金瞧了瞧歇在日頭底下的牛車,以及疲憊不堪的高拱夫婦,說道:“實不相瞞,牛車上的高拱是我的姻親。”“啊,原來如此,”小校頓時收斂了笑意,盯著曹金問,“曹大人想要怎樣?”“你看,日頭這麼毒,讓牛車歇下來,在這兒吃頓午飯再上路,你看如何?”小校也是饑渴難挨想歇下來打尖吃飯,但他更想趁機敲詐曹金一把,便故意賣關子說道:“曹大人,這個恐怕不成啊,出京師時,俺的上司一再叮囑,要儘快把高拱押出京師地麵,更不許他同任何官員接觸。為了怕吃午飯誤事,出發前俺已安排弟兄們都隨身帶了煎餅。”曹金心想這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心裡頭直覺晦氣,卻又不得不賠笑說道:“校爺,你好歹通融通融。”小校答道:“不是我不肯通融。隻是一停下來,出任何一丁點事情,乾係都得俺擔著。俺總不能為了區區二十兩銀子,賠搭上身家性命。”曹金一聽,知道小校是嫌銀子太少借機敲竹杠,儘管恨得牙癢癢的,他仍喊過家人,又取了二十兩一錠的紋銀遞到小校手中,說道:“就吃一頓午飯,若出任何一點事情,我曹某負責擔待,校爺你看如何?”“曹大人既如此說,小的也隻好賣這個人情了。”小校說著收起兩錠紋銀就要去安排,忽聽得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宣武門方向急速馳來。須臾間,一名侍衛校官來到牛車跟前滾鞭下馬,大聲問道:“誰在這裡負責?”“俺,”小校迎過去,一看這校官衣著光鮮,官階雖然相同,但腰牌格式卻不一樣,這是午門內當差的穿戴,便堆下笑臉來問,“請問有何事。”校官答道:“在下是新任首輔張居正大人的護衛班頭,名叫李可,張大人要在這裡為高老先生送行,怕你們一行走過了,故先差小的趕來報信。”張居正為高拱擺下的餞行宴,就在與真空寺隻有一牆之隔的京南驛裡備下。曹金本在街上酒樓裡備了一桌,聽說張居正親自趕來送行,隻好留著自家受用。這消息也讓高拱感到意外,張居正此舉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但他正在氣頭上,既無顏麵也無心情與“仇人”坐一桌子傳肴把盞。因此連真空寺都不想呆了,便催著要牛車上路。曹金一味苦言相勸,高拱看到老伴要死不活的樣子,也不忍心即刻上路,也就順勢下台階地嘟噥道:“好吧,我且留下來,看張居正為老夫擺一桌什麼樣的‘鴻門宴’!”京南驛乃官方驛站,這裡庭蔭匝地,大堂裡窗明幾淨,清風徐來。高拱老兩口在偏房裡差不多休息了半個多時辰,張居正的馬轎才到。如今他已是新任首輔,出門的儀仗扈從聲勢氣派又是不同,百十號人前呼後擁,馬轎前更添了六個金瓜衛士。京南驛裡裡外外,一時間喧聲震耳。張居正下得轎來,隻乾咳了一聲,院子裡立刻一片肅靜。“高老先生在哪裡?”張居正問跪迎的驛丞。不用驛丞回答,高拱已反剪雙手走出偏房。他早晨出門時穿著的一件藍夏布直裰,浸透了汗又沾滿塵土。進京南驛後換了一件半舊不新的錦囊道袍,看上去倒像是一位鄉村的老塾師。乍一見他這副樣子,張居正感到很不習慣,心裡頭也就自然湧起了一股子酸楚。卻說昨日高拱被緹騎兵架出午門後,以葛守禮、楊博為首的九卿大臣都圍著張居正,希望他出麵具疏皇上,替高拱求情。張居正知道聖意已決,斷沒有轉圜餘地。但為了安撫大臣們的情緒,也為了避嫌,張居正顧不得回家養病,而是徑直來到內閣,援筆伸紙,字斟句酌地向皇上寫了一份為高拱辯冤的奏疏:……臣不勝戰懼,不勝遑憂。臣等看得高拱曆事三朝三十餘年,小心謹慎,未嘗有過。雖其議論侃直,外貌威嚴,而中實過於謹畏。臨事兢慎,如恐弗勝。昨大行皇帝賓天,召閣臣三人俱至榻前,親受遺囑,拱與臣等至閣,相對號哭欲絕者屢。每惟先帝付托之重,國家憂患之殷,日夜兢兢。惟以不克負荷為懼,豈敢有一毫專權之心哉!疏文寫到這裡,張居正還真的動了一點感情,接下來便是陳詞懇切地希望皇太後、皇太妃、皇帝能夠收回成命,挽留高拱。奏疏寫完後,張居正命人飛馬報至重病在家的高儀,征得他同意後,以兩人名義送進宮中。當天下午,皇上的聖旨就傳到內閣:“卿等不可黨護負國!”以上事件均已見載於今天上午發往各衙門的邸報。張居正簽發這期邸報原已存了洗清罵名開脫責任的用意。這樣做了仍嫌不足,早上到內閣點卯,把緊要事體作速處理之後,又乘馬轎直奔宣武門而來——他決計親自為倉皇南歸的高拱送行。此刻麵對站在走廊上的高拱,張居正愣了一下,旋即快步迎上去,抱歉地說:“元老,仆來遲了,害得你久等。”看到張居正身著雲素綢質地的一品官服,不見一點汗漬。高拱悻悻然說道:“你這新任首輔,理當日理萬機,卻跑來為我這待罪之人送行,真是棒槌打磬——經受不起啊。”張居正當著眾人麵不好回答,隻裝做沒聽見,轉而問驛丞:“宴席準備好了?”“回大人,都備好了。”“高老夫人那裡,單獨送一桌過去,隨行家人也都得酒菜招待。元老,聽說你的姻親曹侍郎也來了,怎不見他的人?”“聽說你來,他先已回避了。”“既是這樣,曹侍郎那裡也送一桌過去。”張居正吩咐完畢,便與高拱聯袂進了宴會堂。這是一間連著花廳的三楹大廳,窗外樹影婆裟,蟬鳴不已。須臾間酒菜上來,擺了滿滿一桌,驛丞忙乎完畢退了下去,隻剩下張居正與高拱兩人坐著酒席。大廳裡空落落的,倒顯得有些淒涼。張居正親自執壺,一邊給高拱斟酒一邊說道:“元老,本來說多邀幾個人來為你餞行,也好有個氣氛,但轉而一想又改變了主意,還是我倆對酌談心,更合時宜。來,先乾一杯。”兩人一碰杯,都是一飲而儘。高拱趁張居正斟酒當兒,冷冷說道:“叔大如此做,就不怕背上‘黨護負國’的罪名麼?”張居正苦笑了笑,說:“這麼說,皇上昨日的批旨元老已經知道了。”“你這麼快就登載於邸報,不就是想我知道麼?”高拱狠狠瞪了張居正一眼,憤憤地說,“叔大,對天起誓,我高某何曾虧待於你,你竟這樣負心於我。”“元老,你彆誤會……”“我沒有誤會,”高拱粗暴地打斷張居正的話,說道,“你與閹黨結盟,必欲去我而取而代之,你雖做事詭秘,畢竟還留了蛛絲馬跡讓人看到。”張居正真不愧有宰相肚量,高拱等於是指著鼻子罵他,他卻依然不慍不火。夾了一口菜到嘴中慢嚼細咽吞了下去,又微微呷了一口酒,這才慢條斯理答道:“元老,你眼下心境仆誠能理解。但您說仆與閹黨結盟,純屬無稽之談。何況宰輔一職,乃國家至重名器,不是想得就能得到的。昨日皇極門之變,驟然間你我一升一貶,一進一退,一榮一衰,應該說都非你我之本意,我今天趕來送你,原是為了向你表明心跡……”說到這裡,張居正頓了一頓,正欲接著說下去,忽聽得外頭傳來喧嘩之聲。兩人一時都扭頭看去,隻見一素衣女子已闖進花廳,欲進到宴會堂裡來,卻被守候在那裡的高福攔住。兩人正在撕扯,高拱一眼認出那女子正是玉娘,遂高聲叫道:“高福,讓玉娘進來。”高福一鬆手,玉娘趁勢就闖進宴會堂,望著高拱喊了一聲“老爺”,頓時珠淚滾滾,跪倒在地。這突遇的情景讓張居正大吃一驚。他定睛細看跪在酒席前的這位年輕女子,隻見她天生麗質,麵容嬌美,雖然淚痕滿麵汙損了淡妝,倒更能引發彆人的憐香惜玉之心。“元老,這女子是?”張居正問了句半截子話。高拱心中也甚為詫異。自那夜讓高福把玉娘送走之後,他的內心中也不再記得起她。可是沒想到玉娘竟會在此時此地出現。“玉娘,你怎麼來了?”高拱問。玉娘哽咽著回答:“昨夜裡奴家聽說了老爺事情,便要到府上拜望,怎奈兵爺們攔著不讓奴家進去。今天一大早奴家又去了,說老爺已動身回河南老家,奴家也就雇了一輛騾車隨後追來。”玉娘哀哀戚戚,讓高拱大受感動。冰刀霜劍的世界,難得有如此多情的女子。他起身離席上前把玉娘扶起,讓她坐到酒席上來,指著張居正對她說:“玉娘,這位是張先生。”玉娘起身道了個萬福,又含羞地問:“老爺,這是哪個張先生?”“張居正先生。”高拱回答。“張居正?”玉娘頓時兩頰飛紅,杏眼圓睜,憤憤然問高拱,“老爺,不就是他搶了你的首輔之位麼?”“女孩兒家懂得什麼!”高拱明是申斥暗是高興地說道,接著對張居正說,“這個女孩兒叫玉娘,有人把她介紹給老夫,讓她照應老夫的起居生活,老夫自忖消受不了這等豔福,故狠心把她送進了寺廟。”“您這是暴殄天物啊!”張居正本想對高拱調侃一句,但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憑心而論,在同僚官友的私家堂會上,京城的名姝麗女,張居正也見得不少。但像眼前這位玉娘如此溫婉脫俗招人憐愛的,又極為少見。雖然玉娘對他的態度並不友好,他也並不計較。看到玉娘對高拱一往情深,他內心中不免對高拱大生醋意:這老家夥,表麵上一板正經,沒想到卻金屋藏嬌,還誑我說要送到寺廟中去。剛才還像鬥雞樣的兩個男人,因為玉娘的來到,一下子都變得和藹可親了。高拱大約也猜得出張居正此刻的心境,笑著問道:“叔大,看你不言不語,好像不信老夫剛才所言?”“正是,”張居正也不掩飾,爽然答道,“玉娘也算是一個奇女子,元老南歸,迢迢千裡之途,有玉娘陪伴,也不寂寞了。”“奴家趕來,就是要陪老爺回家。”玉娘暫掩悲戚,趁機插話說道。“好,好。”張居正貪看了玉娘幾眼,羨慕地說,“有風華絕代的美人陪侍,江山可棄也。來,元老,為你的豔遇,我倆再浮一大白。”“是啊,我有美人,你有江山,咱倆扯平了。”高拱掀髯大笑,但細心人聽得出來,這笑聲很勉強。兩人碰杯後,高拱對玉娘說,“你的家夥帶來沒有?”“什麼家夥?”玉娘紅著臉問。“唱曲兒用的。”“啊,老爺說的是琵琶。帶來了,在馬車上。”“高福,去騾車上把玉娘的琵琶取來。”高拱朝門外喊了一句,高福應聲去了,不一會兒就取了琵琶過來,高拱又說,“玉娘,今日的情景,也算是長亭送彆,你且為咱們唱上一曲。”“奴家理會。”玉娘答過,便把坐著的凳兒挪開了些,斂眉凝神片刻,隻見她把纖纖玉指往那四根絲弦上一撥,琮琮的樂聲頓時流出,和著那撩人情思的絲弦之聲,玉娘開口唱道:夏草繁茂春花已零落,蟬鳴在樹日影兒墮。兩位相公堂上坐,聽奴家唱一曲木蘭歌:玉娘先唱了這幾句導扳,聲音不疾不徐,卻先已有了三分淒愴,兩分蕭瑟。張居正心下一沉,再不當是逢場作戲,而是認真聽她彈唱下來:世上事一半兒荒唐一半兒險惡,皇城中爾虞我詐,衙門內鐵馬金戈。羽扇綸巾,說是些大儒大雅,卻為何我揪著你,你撕著我,製陷阱、使絆子,一個比一個更利索。嗚呼!今日裡拳頭上跑馬抖威風,到明日敗走麥城,隻落得形影相吊英雄淚滂沱。隻可歎,榮辱興衰轉瞬間。天涯孤旅,古道悲風。都在唱那一個字:錯!錯!!錯!!!玉娘唱得如泣如訴,不知不覺投入了整個身心,待把那三個“錯”字唱完,已是蕩氣回腸,淚下如雨。在場的兩個男人聽了,也都肅然動容,嗟歎不已。半晌,高拱才如夢初醒般從嘴裡蹦出兩個字來:“完了?”玉娘強忍淚水,答道:“奴家唱得不好,如有冒犯處,還望老爺原諒。”高拱沒說什麼,隻端起杯子來頻頻飲酒,張居正卻開口問道:“請問玉娘,方才這《木蘭歌》,詞是誰撰的?”玉娘答:“我寄居的尼姑庵對門,住著個賣畫為生的老頭兒,這詞兒是他替奴家填的。”高拱搖頭一笑,半是自嘲半是挑釁地說:“叔大,這首《木蘭歌》詞,倒像是專為咱們兩個寫的。”張居正不置可否,隻低頭喝了一杯悶酒。玉娘並不顧及張居正的存在,隻眉目傳情地望著高拱,淒然說道:“老爺,奴家此番追來,就打算和您一起回河南老家。”“那怎麼成?”高拱頭搖得撥浪鼓似的。“怎麼不成?”玉娘追問。高拱沉默不語,此時他打心眼裡有點喜歡玉娘了。但他不願意在張居正麵前顯露兒女情長的落魄之態。權衡一番,他橫下心來答道:“老夫這一回去,已是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桑榆晚景已經沒有幾年了,哪還敢奢望有什麼紅顏知己。”“奴家才疏藝淺,不敢當老爺的紅顏知己,但暮鼓晨鐘之時,做紅袖添香之人,奴家還是勝任的。”玉娘愈是懇求,高拱愈是心硬。他不想這麼沒完沒了地糾纏下去讓張居正看笑話,於是一咬牙,竟說出了傷人的話:“玉娘,女子以三從四德為本,哪能像你這樣,纏住人家不放。”一個守身如玉的女孩兒家,哪經得這般羞辱?玉娘頓時臉色臊紅,她怨恨地看了高拱一眼,哭訴道:“老爺如此說話,奴家還有何麵目見人。今天,奴家就死在你麵前了。”說罷,不等高拱反應過來玉娘已站起身來,一頭向堂中楹柱撞去,隻聽得一聲悶響,玉娘頓時倒在楹柱之下。兩位男人猝不及防,眼看躺在地上的玉娘頭上已是血流如注,慌得高拱連聲大叫:“來人!快來人!”高福立刻衝了進來,同時還有四五個皂隸跟在他後頭,大家七手八腳,抬起玉娘就往外跑。“要救活她!”高拱朝急速離去的高福的背影喊了一句,聽得雜遝的腳步聲遠去,他頹然若失坐回到椅子上,神情沮喪一言不發。張居正因不知道高拱與玉娘這件事的前因後果,也不便貿然相勸,暗地裡卻在為玉娘歎息。看看時候不早,張居正還要急著趕回京城,便開始說收場的話:“元老,仆已乞恩請旨,為您辦好了勘合,您可以馳驛回籍了。”所謂馳驛,就是動用官方的驛站,一站接一站派員用騾馬接送。高拱用上馳驛,等於就去了“罪臣”的身分,而成了正常致仕的回籍官員。這份勘合的確是張居正為高拱爭取到的。但高拱此時心情壞透了,不但不領張居正這個人情,反而大聲吼道:“行則行矣,要它馳驛做甚?”張居正依然好聲好氣回答:“牛車過於顛簸,元老年事已高,哪經得起這番折騰。”“你不要又做師婆又做鬼,把老夫趕下台,今日又跑來這裡賣乖。這勘合,我說不要就不要!”高拱隱忍了多時的怒氣終於歇斯底裡爆發,一下子從椅子上跳起來,像頭獅子在屋子裡旋轉咆哮。張居正臉色鐵青,看得出他也是強抑怒火。他起身踱步到窗前,看看寂寂無人的花廳庭院,長歎一口氣說:“元老,仆若有心把你擠出內閣,又何用拖至今天。”高拱一聽話中有話,沒有即刻反駁,但依舊是兩眼凶狠地盯著張居正。張居正緩緩地從袖口中掏出幾張紙來,一聲不吭地遞給高拱。高拱接過一看,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這幾張紙中,有兩張是李延為他購置田地的契約。還有一張紙上,密密麻麻譽寫著上百位官員的名字,都是接受了李延的賄賂,數額多少,何時接受都寫得一清二楚。這件事高拱自以為是神不知鬼不覺地處理得乾乾淨淨不留一點後遺症,卻沒想到實實在在的證據都捏在張居正手上。這幾張紙若是一交給皇上那裡,他高拱的下場就不僅僅是回籍閒居了,而且他留在京城各大衙門的門生故舊,恐怕也就會一網打儘。“好哇,證據都捏在手上了,你想要怎樣?”高拱色厲內荏地問。“並不想怎樣,原物奉還而已。”說罷,張居正已是閃身出門,高拱追到門口,喊道:“叔大,你等等,你……”張居正回轉身來一揖,說道:“元老,我倆就此彆過,惟願你旅途保重,早日平安抵家。”聽著張居正噔噔噔腳步走遠,餘恨未消的高拱狠狠啐了一口,把那三張紙撕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