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一聽說儲濟倉發生械鬥,小皇上顯得特彆緊張。李太後也不安地問:“錦衣衛怎麼會跑到那兒去打架?”在座的誰也回答不出。張居正說道:“臣現在就去調查此事。”說罷告辭離了雲台,步履匆匆回到內閣。剛過會極門進了內閣院子,大老遠就見王篆花腳貓似的竄來竄去。一看見他,張居正就明白他是為儲濟倉發生的事情而來,因為守倉兵士屬他管轄。張居正也急欲知道事情經過,便快步走了過去。王篆這時也一眼瞥見了他,連忙跑過來,也不及行禮,就稟道:“首輔,出了大事了。”“儲濟倉發生了械鬥,是不是?”張居正一邊走向自己的值房,一邊問道。王篆跟在屁股後頭,有些吃驚地說:“噢,首輔已經知道了?”張居正頭也不回,說道:“東廠的消息比你的還要快哪,說說,究竟是為何事?”“還不是為胡椒蘇木折俸!”“果然是為這個!”張居正心下一沉,不禁想起了幾天前發生的一件事情。那天,新任戶部尚書王國光來內閣拜謁,敘茶時,張居正說道:“汝觀兄,聽說你這位大司徒到職之後,戶部衙門麵貌煥然一新。當此新舊交替之際,許多衙門差不多都癱瘓了。官員們一心都在窺測風向,根本沒心思做事。戶部卻不然,各司職部門清賬的清賬,盤庫的盤庫,催繳的催繳,倒比過去忙了幾倍。沒有老兄的掌握,這種局麵是不可能出現的。”“首輔大人如此表揚,著實令卑職慚愧。”王國光又是擺手又是搖頭,眼神裡雖透著自信,但說話的口氣卻很謙遜。這王國光看上去五十掛邊的年紀,身材偏高,雖然發福肚子微腆卻不顯得臃腫,兩頤豐滿,鼻隼高聳有肉,五官四竇都生得得體,一看就是一個大富大貴的上乘之相。他是嘉靖二十三年的進士,金榜題名比張居正早了三年。隆慶四年,他從南京刑部尚書任上,調任北京戶部尚書,但並不到部任職,隻是掛此銜頭,實際的職責是總督天下倉場。這次張居正讓他取代張本直到部履職,級彆並沒有提,隻是事權加重。他是河南府陽城縣人,按理與高拱也算大半個老鄉,但感情上他卻更親近於張居正。這皆因二十年前,張居正任翰林院編修,王國光任吏部文選司郎中期間,兩人都恃才傲物,在京城的年輕官員中都算是出類拔萃的人物。因此兩人聲氣相求結為密友,對當時權傾天下氣勢熏天的嚴嵩頗有微詞,他們的行跡很快受到次輔徐階的注意,這個狀元郎出身的閣臣,便把他們延攬到門下,教會他們政治上的隱忍之術。這兩個甫入仕途的愣頭青這才得以保存下來,並在隆慶一朝徐階任首輔時得到提拔重用,成為朝廷的棟梁之臣。兩人既都成了徐階的弟子,政見相同又兼著同門之誼,感情自是非同一般。這回張居正力薦王國光出掌戶部,還惹出不少風言風語,說張居正懷私罔上任用私黨。期間兩人曾見過幾次麵,張居正對此始終不吭一聲。僅這一點,就讓王國光心存感激,整頓戶部開創新局也就格外賣力。這會兒,坐在張居正的值房裡,王國光接著說道:“戶部掌握著全國的財政。究竟如何才能給皇上當好掌櫃的,這裡頭名堂大得很。我到部還不到一個月,已摸到一些情況,看到一些弊病,正琢磨著如何革故鼎新,紮紮實實地做出幾件事來。因思路還沒有理順,故不忙向你首輔彙報。方才咱已講過,今天,有急事向首輔稟告。”“究竟何事?”“國庫的銀子已經告罄。”“啊?高拱離任前,不是說還有四十萬兩嗎?”“四十萬兩,哼,那是張本直說的假話。”王國光悻悻然說道,“這幾日,所有帳目都已查證核實,國庫裡實隻有二十萬兩銀子,所謂四十萬兩,是把高拱答應多給殷正茂那二十萬兩銀子也算在內。可是,這筆銀子已劃出去三個多月了。”聽了這席話,張居正馬上想到了朱衡。他登門拜見這犟老頭子,請他繼續留任工部尚書一職,朱衡二話不說,隻提一個條件,必須近期內將二十萬兩銀子的潮白河工程款如數撥給。張居正出於無奈答應了他。於是接著問:“潮白河二十萬兩銀子的工程款,劃撥了嗎?”“早劃撥了,”王國光憤憤地說,“朱衡是個牛鼻子,這筆錢不給,他就又會鬨著去敲登聞鼓。隻好給他。他不鬨了,我這裡也就燈乾油儘。堂堂一個戶部尚書,口袋裡竟摳不出一兩銀子,國朝兩百年來,實在是前無古人哪!”王國光一番感歎,讓張居正聽了心酸,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指梳理著長須,問道:“汝觀,總還有一些銀子的進項吧。”“有還是有,年初,戶部十三司會同有關衙門一起核定,今年全國應該征收的賦稅是二百七十萬兩銀子,但全年各項開支卻須得銀兩四百餘萬,這還不包括先帝去世與新皇帝登基這些意外的大筆開支,總之是寅吃卯糧,入不敷出。” “不是說還有曆年積欠嗎?這個數目是多少?”“五百多萬,”王國光伸出一隻手來晃了晃,接著歎道,“這還僅僅隻是隆慶二年以來的積欠,如果這筆錢收起來,我們就不會如此捉襟見肘,作無米之歎了。” “汝觀,我看催收積欠是戶部的重中之重,在這件事上你要多動腦筋。”“咱已經想好了主意,第一步,把全國十大榷關的征稅禦史全都換掉,換上年輕肯乾願意為國分憂的官員。這是個重大事件,過兩天咱專門再來請示。”“今天為何不討論呢?”張居正性急地問。“今天,有比這更急的事情。”“啊?”“叔大,後天是啥日子?”“七月二十,”張居正脫口答道,他不懂王國光葫蘆裡究竟裝的什麼藥,不解地問,“你問這個乾什麼?”王國光嘴一咧想笑,卻又笑不出來,隻是乾扯了扯嘴角,善意譏道:“你是官當得太大不做具體事,所以記不得了。再過幾天是發放月俸的日子。京師的官吏,合起來有一兩萬人,每月應發放的本色俸銀是十二萬兩銀。可是現在上哪兒去找這筆錢呢?”“一點辦法都想不出來嗎?”張居正問。“若還有一絲辦法可想,咱就不會來羅唕你了。實在是山窮水儘啊!”王國光兩手一攤,一臉苦相。張居正這才感到事態嚴重,一個首輔上任的第一個月,京官就領不到俸銀,這可真是破屋又遭連夜雨。張居正頓覺胸口堵得慌,嗓子也乾得冒煙。趁他呷茶的工夫,王國光繼續說道:“千難萬難打磨不開也就是這兩個月,過了這兩個月,咱就有辦法了。”張居正“嗯”了一聲,猶自沉思著問:“鄰近州府的鈔庫中,也無銀可調嗎?”“這個主意咱也想過,行不通。”王國光伸手抹了抹鼻頭滲出的細密汗珠,答道,“各省府的官吏俸祿,都從各省府的鈔庫支取。因多年賦稅催繳不力,各省府鈔庫也大多入不敷出。你調他的銀子,等於是奪了他一省官吏的俸祿,縱是省撫答應,底下的官員也不答應。如此扯來扯去,半個月也不得下地。這邊的事情解決不了,那邊又捅出個新的馬蜂窩。”“找京城富商臨時挪借呢?”“這更使不得。一是有失皇朝體麵,載諸史冊,必遭後人唾棄。二是你莫看官員們平常愛財如命,你若告知本月的俸銀是從商人處告借得來的,馬上就會輿論沸騰。那些自詡為孔聖人嫡傳弟子的朝廷命官,這會兒就會個個都成了恥食周粟的伯夷叔齊,覺得自己蒙受了奇恥大辱。彈劾咱們的各種奏折也就會紛紛湧至內廷,這不是沒事找事嗎?”“那麼,就臨時拖欠一月。”“欠也不能欠,你這首輔上任第一個月,就拖欠官員的俸銀,叫人家怎麼看你?” 張居正急了,嚷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活人難道叫尿憋死不成?” 王國光迎著張居正的目光,說:“咱倒有個餿主意。” “請講。”“本月的折色銀,全部改用實物折俸。”“實物,什麼實物?”王國光徐徐說道:“戶部管理的國庫,在京城也有二十幾處。除了鈔庫空空如也,餘剩各庫倒都是滿墩墩的,累年各府州縣納繳的實物,從紙筆墨硯鑼鼓鐃鈸,到炭米油鹽竹木藤漆,可謂應有儘有,統計下來,大約有七百多個品種。這些東西本來是供朝廷政府的日常用度,但入繳數量太大,用也用不完。有些物品因入庫時間太久,還發生黴爛變質。每年,各司庫呈報的損耗最低也是好幾十萬兩銀子。依愚職之見,乾脆,選出幾樣庫存實物,折價作為官吏們的俸銀發放,這樣既解決了庫存壓力,又解決了俸銀,這無招之招,也算是兩全其美。”“這主意不錯,”張居正笑道,“好你個王國光,口口聲聲說一點法子都沒有了,原來是在賣關子。”“咱不是說過嗎,這是無招之招,是餿主意。”張居正伸手摩挲著額頭,冷靜思考後,又說:“這件事執行起來,恐怕還會有阻力,仆坐在這個首輔位子上,該有多少官員不滿,他們雞蛋裡尋骨頭,想找岔子的人多的是。因此我們做任何一件事,都得把前因後果仔細思量一番。實物折俸,好像國朝已有先例,待會兒我讓書辦查查。”“不用查了,咱記得。成化五年,禦史李監受命清查內庫,見各庫絲綾羅褐繒布衾褥,以及書畫幾案銅錫磁木諸器皿,皆委諸積塵日久腐壞,因此上疏請充俸鈔。皇上批旨允行。”王國光從容道來,凡涉及國家財政,事無巨細孰論古今,他都不假書簿對答如流。僅此一點,就讓張居正心裡感到踏實,他暗自慶幸舉薦得人。並由此感歎:官場中,像王國光這樣的明白人實在太少。 “汝觀,既有先朝實例,這件事做起來就有據可依了。”張居正眼神裡重又恢複了自信,“隻是究竟用何等實物折俸,還須詳議。”“這個,咱也想好了。”王國光立即答道,“就用胡椒蘇木,一是這兩樣物品國庫收藏甚豐,足夠供應。二來,胡椒蘇木曆來由榷場專營,藏書網民間不許散賣。因此,拿它們折俸,官員們很容易就能變現。”王國光什麼事都想得很細,倒讓張居正覺得自己的思慮都是多餘。不過,他仍免不了囑咐:“既如此,這件事就按你的思路辦理。仆雖不諳市情,但也約略知道胡椒蘇木曆來估價不菲,因此在折俸時,還望汝觀不要太摳,多給官員們讓一點利。”“這個不用首輔操心,愚職自會辦理。”“還有,為慎重起見,你將此事寫成折子呈奏皇上,以求準旨。”“折子已擬好了。請首輔過目。”王國光說著就從袖筒裡抽出奏折遞上,張居正接過笑道:“汝觀,原來你是蓄謀既久啊!”走進值房,張居正收回思緒,跟著進來的王篆,剛落座就把儲濟倉發生的事情備細講了。卻說章大郎撒野不到半個時辰,王篆就聞訊率兵趕到現場,其時械鬥已經停止。章大郎聽說王崧死了,心中發虛,也知道天子腳下鬨事兒不是好玩的,便腳底抹油開了溜。但儲濟倉門前依然是人山人海擠得水泄不通。看熱鬨的領折俸的混雜一起。由於這樣一鬨騰,原本就有怨氣的軍爺們,這一下更是火上澆油。儘管領頭的章大郎走了,他們卻沒有稀鬆下來。隻見這個挽袖捏拳頭,那個捅娘罵老子,你上竄下跳唯恐天下不亂,我烏頭黑臉賽似活閻王。看見王篆率了兵馬前來彈壓,他們也毫不害怕——皆因他們自恃都是簪纓貴胄,諒王篆也不敢把他們怎麼的。這時,正好王國光的八人大轎抬了來,立刻就遭到軍爺們的圍攻謾罵。有的人朝他啐口水吐唾沫,有的人朝他扔石塊。慌亂中,不知是誰的一塊石頭擊中了他的額頭,頓時血流如注。王國光本是得了傳信後馬不停蹄趕來處理問題的,沒想到一下轎還來不及說上一句話,就又挨罵又挨打,軍爺們恨不得生吞了他。虧得王篆拚死相救,把他塞回大轎,在巡警的簇擁下離開儲濟倉。不然的話,很難說他會不會成為王崧第二。聽著王篆的彙報,張居正心裡頭一抽一抽的,手心裡全是冷汗。王篆話音一落,他立即問道:“儲濟倉那邊,現在怎麼樣了?”王篆答道:“卑職一看情況不對頭,就下令關了大門,暫停給付,並增加了保衛的兵士。”“鬨事的武官,究竟有哪些?”“在場的都鬨了,跳得凶的,也有十幾個。”“那個挑頭的章大郎,抓了沒有?”“這個……”王篆欲言又止。張居正盯著他,厲聲問道:“怎麼了?”“這個章大郎,是個有背景的人,他的舅舅,就是如今的乾清宮總管太監邱得用。” “哦,原來有這一層。”張居正眼中火花熠然一閃。腦子中迅速浮現出一張總是笑眯眯的臉來,這就是邱得用。他平常從不多言多語,但做事很有分寸,因此極得李太後的賞識。張居正沒想到,章大郎竟是他的外甥,立時感到這事棘手。若抓捕章大郎,必然會得罪邱得用。若不抓,那些不明事體專扯牛筋的軍爺們還會尋釁鬨事。張居正頓時陷入兩難之中,半晌沒有說話。善於察顏觀色的王篆,這時望了望門外,壓低了聲音悄悄說道:“首輔,依卑職看,乾脆放這章大郎一馬,給邱得用一個人情。”“混帳!”張居正臉色鐵青,一拍桌子罵道,“這話是你說的?大是大非的事情,豈容拿來做交易!”王篆本以為揣著了張居正的心思,沒想到搔癢搔錯了地方,招來一頓臭罵,頓時臉紅到耳根,坐在那裡局促不安,張居正瞟了他一眼,又問:“章大郎現在何處?”“從儲濟倉走後,這家夥一頭鑽進北鎮撫司衙門,就不見出來。”“這個硬頭釘子,一定得拔掉。”張居正咬著腮幫子說道,“你現在就去,務必把章大郎抓捕歸案。”“卑職遵命。”王篆答應得爽快,可就是不挪身子。“去呀!”張居正催促。王篆看著張居正臉色,小心翼翼答道:“首輔,北鎮撫司是錦衣衛衙門,而錦衣衛直接歸皇上管轄,沒有請得聖旨,卑職這個巡城禦史,就無權進去抓人。”王篆說的是實情。張居正聽了,做了一個不耐煩的手勢,決然說道:“到皇上那裡請旨,不是三兩個時辰辦得下來的,況且,你也說過,這中間還有一個邱得用,請不請得動聖旨還是一個問題。我的意思,是要搶先手。隻要把章大郎抓到,怎麼處理,主動權就在咱們的手上,這個道理難道你不懂?”王篆猴兒精,聽得出張居正對他講的是心腹之話,連忙答道:“經首輔這一點撥,卑職明白了。我這就派人到北鎮撫司候著,隻要章大郎一露麵,立馬就把他逮住。”“他若不出來呢?”“咱就等。”“等不得,等過了今天,黃花菜都涼了。你必須設法把他騙出來。”“騙?”王篆眼珠子一咕嚕,對首輔話中的“玄機”心領神會,笑道,“請首輔放心,卑職一定把這件事辦好。”王篆一走,已是中午,張居正胡亂吃了一點東西。按習慣,午飯後他一定得眯一會兒,可是今天他無論如何都睡不著。儲濟倉事件的發生,攪得他六神不安,思緒駁雜。上任首這一個多月,順心事少煩心事多。單是財政困難倒沒有什麼,主要是人事上的糾葛。他隱約感到暗中總有一股勢力在與他較勁。高拱人雖走,但他數年經營提拔的官員多半都還在各大衙門擔任要職。這些人明著不說什麼,見了麵點頭哈腰作揖打拱,好像一切都很平靜。其實,這些人是用“軟磨”代替“硬抗”。這樣一來,各衙門都處在半癱瘓狀態。政府機構中最最重要的六部,雖然大都更換了堂官,但事繁權重的各司郎官卻不肯配合,局勢不但沒有起色,反而比高拱在位時更糟。近幾天來,張居正強烈地感到,自己雖然得到了首輔之位,實際上並沒有得到首輔之權。凡有提倡少有響應,一個柄國大臣,上演的竟是自拉自唱的“獨角戲”。今天上午,他鄭重向皇上提出京察,原就是為了恢複高拱在位時那種一呼百應的局麵。可是,天有不測風雲,京察還沒有開始,胡椒蘇木折俸卻出了大事,不但發生了械鬥,還出了人命……張居正慎重思慮反複推想,覺得武官們鬨事並不是偶然,保不準背後有人慫恿。有些人就是想趁混水摸魚把事情鬨大。若不能及時把局勢控製住,聽任官員們的不滿情緒蔓延開來,最終所有的矛頭必定都會對準他這個新任的首輔。眾口爍金金必銷之,眾人推牆牆必倒之。張居正意識到這一點,頓時不寒而栗。有那麼一刹那間,他甚至懷疑當初支持王國光作出胡椒蘇木折俸這一決策是否妥當。但很快這念頭就熄滅了,吃後悔藥並不符合他的個性,何況國庫空虛也沒有彆的選擇。思慮了一番,張居正眼裡重又射出那種逼人的鋒芒,他用手捏著鼻翼提了一會兒神,然後朝門外威嚴地喊了一聲:“來人。”“卑職在。”書辦應聲入內。張居正朝他掃了一眼,說道:“傳示兵部、刑部兩位尚書,到內閣會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