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府的客堂有五楹之大,就是百十人坐在裡麵也不顯得擁擠。京師顯宦或巨富人家,客堂裡都裝了戲樓,馮保家也不例外。這客堂彩繪梁棟極儘藻飾,一應家俱大至金飾木雕六折屏風小至髹漆器皿,無一不精致。就是四壁牆上掛著的那些書畫,也全都是宋元精品。每當夜幕降臨,大廳裡三十二盞宮燈一齊點亮,照耀得如同白晝。馮保從外花廳裡與胡自皋告辭了出來,隻見邱得用已在客堂南廂裡坐著了。馮保趨身過去,滿麵春風說道:“邱公公,什麼風兒把你給吹來了。”邱得用站起身來,乾笑了笑,答道:“咱回宅子,想著晚上也沒甚急事,索性就繞了一腿,過這邊來拜望拜望馮公公。”邱得用想儘量說得自然些,但在馮保聽來依然是假話。他知道邱得用肯定是為他外甥章大郎的事情而來。邱得用出任乾清宮主管之後,在紫禁城中的地位迅速上升。論級彆,乾清宮主管與二十四監局的掌印一樣,都是享受五品待遇,但因他是李太後跟前的紅人,內外廷想求李太後辦事兒的人,都變著法子巴結他,故無形中就顯得高人一等。邱得用為人本來還算本分,但因求他的人多了,把他的架子給求大了,看人打發的那一套,不知不覺也就學會了。就像對馮保,表麵上他依然恭恭敬敬,但言行舉止間,常常不經意地表現出一種優越。馮保看了心裡頭很不舒服。覺得邱得用的氣焰長得太快,一直在瞅機會要殺殺他的火氣。“邱公公不是住在西城麼,你這一腿子可就繞得遠了。”馮保揶揄地說。“馮公公這是責怪咱來得遲了。”邱得用答非所問地回了一句。論級彆,在馮保麵前,他不應稱“咱”而應稱“小的”,這就是他不經意間表現出的優越。他四下瞅了瞅,驚歎道,“人家都說馮公公府上布置得好,果然名不虛傳,看看這客堂,京城裡沒有幾家的。”馮保今夜裡心情好,樂得與邱得用扯野棉花,答道:“也算不得什麼好,就是敞亮一點。聽說邱公公喜歡聽曲兒?”“還不是跟太後學的。”邱得用的口氣不無炫耀,“她老人家喜歡聽曲兒解悶,咱在一旁練耳朵,練多了自然也就喜歡上了。”“今兒晚上正好沒事,咱老哥兒倆,就選幾支曲子聽聽,如何?”“聽說馮公公家裡養了個戲班子,有幾個一流的唱手。”“彆聽人瞎吹,是好是歹,你自家聽聽。”“要不,換個時間?”邱公公今晚委實沒有心情。“為何?”馮保明知故問。“今兒晚上來得倉促,雅興一時還提不起來。”“雅興還用提麼,管弦一響,自然就來了。”馮保說著,一拍巴掌,一位家人應聲前來,馮保問他,“戲班子呢?”“稟老爺,都已開了臉,坐在戲樓後頭哪。”“今晚上,戲段子就不唱了,你去找一個好的下來,就坐這兒,給邱公公唱幾支曲子。”“唉。”家人答應一聲,飛快地上了樓,不一會兒,領了一個濃妝淡抹嫋嫋婷婷的少女下來,後頭還跟了三位樂師。那少女走近來,對馮保蹲了個萬福,柔聲說道:“奴婢春月,拜見馮老公公。”馮保眯著眼,從眼縫兒裡透出的目光捉摸不定,他抬抬手指著邱得用說:“春月兒,這是邱公公,最喜聽曲子的,你好好兒唱幾支。”春月兒又朝邱得用斂衽行了一禮,說道:“奴家唱得不好,還望邱公公見諒些個,不知邱公公喜歡聽些什麼樣的曲子。”邱得用哪裡有心來聽曲子,自章大郎當街被刑部番役拿走後,他就一直如坐針氈。回到乾清宮,幾次想在李太後麵前求情,又生生地不敢開口。還是廖均幫他出主意,要他來求馮保,他才懷著一顆忐忑不安之心來到馮府。可是,一點正事都沒談上,馮保硬要他聽什麼曲子,推又推不掉,他隻得逢場作戲,望著春月兒兩片小巧的猩紅嘴唇,敷衍著答道:“隨便什麼曲子都行。”“可不能隨便,”馮保遞過來一本大紅絹麵九折箋紙的曲目單,說,“想聽什麼,自己點。”邱公公接過曲單隨便翻了翻,心亂如麻也不知該點什麼,隻得說道:“還是讓春月兒看著唱吧。”“春月兒,最近學了啥新曲子?”馮保問。“稟老公公,奴婢前幾日剛學了一曲《青杏子》,是《大石調》的套曲。”“啊,要不就聽聽這個,邱公公?”“好,好。”見邱得用點頭應允,三位琴師坐下來,一人按笛,一人吹簫,一人彈琵琶,春月兒輕輕擊了擊手中檀板,頓時弦管悠揚,竹音悅耳,聽了過門,春月兒慢啟朱唇唱了起來:[青杏子]遊宦又驅馳,意徘徊執手臨歧,欲留難戀應無計。昨宵好夢,今朝幽怨,何日歸期?[歸塞北]腸斷處,取次作彆離。五裡短亭人上馬,一聲長歎淚沾衣,回首各東西。[初問口]萬疊雲山,千重煙火,音書縱有憑誰寄?恨縈牽,愁堆積,天、天不管人憔悴。[怨彆離]感情風物正淒淒,晉山青、汾水碧。誰返扁舟蘆花外?歸棹急,驚散鴛鴦相背飛。[擂鼓體]一鞭行色苦相催,皆因些子,浮名薄利。萍梗飄流無定跡,好在陽關圖畫裡。[催拍子帶賺煞]未飲離杯心如醉,須信道“送君千裡”。怨怨哀哀,淒淒苦苦啼啼。唱道分破鸞釵,丁寧囑咐好將息。不枉了男兒墮誌氣,消得英雄眼中淚。春月兒把這五支曲子連成的套曲唱完,大約過去了小半個時辰。聽得出來,這首《青杏子》唱的是一對夫婦分彆時的無儘幽怨。詞中的關捩巧妙,春月兒體會得很深,一顰一笑,一招一式,無不深通關節,曲儘其妙。加之銅磬樣的一副好嗓子,可可地把兩位公公給唱醉了。待她歇了歌喉,邱得用拍了拍巴掌,評道:“這姑娘唱得真好,熱鍋裡爆豆子,脆蹦脆蹦的,若是在這笛簫裡頭,再摻些弦索進去,就更妙了。”聽了他的高論,馮保笑道:“邱公公在宮裡頭聽慣了南調,所以開口便說弦索,方才春月兒唱的是北調。北調用樂就是以簫笛為主。嘉靖末年,沈吏部訂了一個《南九宮譜》,盛行天下,因此南曲廣為人知,而北調差不多失傳了,其實,北調比之南調,要高亢清麗得多。”“哦,這裡頭還有這大的學問。”邱得用逮著機會獻媚道,“難怪滿京師的人都說,馮公公一肚子學問,賽過十個狀元郎。”“哪裡哪裡,”馮保略作謙虛,就招春月兒前來,問她,“這曲子跟誰學的?”春月兒跪在馮保麵前,勾頭答道:“奴婢是跟師傅學的。”“還是那個馬三娘?”“是。”看著春月兒低垂的粉頸,馮保心上像有一條毛毛蟲爬過,既愜意又難受。他咽了口唾沫,對邱得用說:“你知不知道馬三娘?”邱得用茫然地搖搖頭。馮保接著說:“這個馬三娘,本是北調高手,咱第一次見到她,覺得她不是個貨,高高大大像匹馬,一張大嘴可以囫圇吞下個窩頭,可是她一開口,滿場人都被震住了。聲音該一縷的時候是一縷,該一雷的時候是一雷,真個兒是絕藝藏身。自從聽了馬三娘的北調,咱就覺得南調沒啥意思了,這個春月兒,原是馬三娘的弟子,咱同馬三娘打商量買了過來。”“水靈靈的,真好一個旦角兒。”邱得用一雙眼在春月兒身上睃來睃去,嘖嘖稱讚。“邱公公若喜歡,咱把她送給你。”“這,這是哪裡話,”邱得用哽了一下,臉上泛著紅光說,“古人言,君子不掠人之美。”“這麼說,咱哥兒倆就生分了。”馮保本是做戲,說起來卻很認真。邱得用沒看出破綻,心裡頭掂了掂,回道:“馮公公真要送,就送給李太後。”馮保一愣,說:“你說讓春月兒進宮?”“是呀,李太後不是最喜歡聽曲兒麼?”馮保嗤地一笑,搖搖頭說:“你看咱春月兒,市井中長大的丫頭,哪裡懂得宮中的規矩。”“這倒也是,所以,還是馮公公留著自己受用。”邱得用就著馮保的話題打轉,心裡頭卻一直在想著自己的急事,因此坐在那裡焦灼不安,偏偏這時馮保又道:“邱公公,春月兒還有拿手的唱腔,索性讓她逐個兒給你表演,春月兒,繼續唱。”“奴婢遵命。”春月兒說著,起身回到原處,揀了雲板,正欲起腔,邱得用趕緊喊了一聲:“慢!”“為啥?”馮保問。邱得用哭喪著臉,囁嚅著說:“馮公公,實不相瞞,咱登貴府拜望你,還有些急事。”“有急事,嗨,你怎地不早說,”馮保揮手讓春月兒一行退了下去,接著說,“咱還真的以為你邱公公閒著沒事,繞這一腿呢!原來不是。”馮保不顯山不顯水就把邱得用“刺”了一下。邱得用到這一步上,也顧不得麵子,瑟瑟縮縮地從懷中掏出一卷紙來,雙手遞給馮保說:“這個,請馮公公收下。”“是啥?”“看過便知。”馮保遂叫來家人打開,原來是抄在三尺禦品宣上的一幅《心經》,字體娟秀,端莊工整。並且鈐了一方“慈聖皇太後之寶”的紅印。馮保頓時肅然起敬,“喲,是李太後的墨寶。”他知道李太後每日抄經,但從不肯送人。就連馮保這樣的心腹侍臣,她也手嗇。因此人們都說想得到她的墨寶,簡直比登天還難。趁馮保細細欣賞的當兒,邱得用說道:“這幅《心經》,是李太後上個月晉封後,一時高興賞給咱的。多少人看了都眼熱,有人願出一萬兩銀子來買,咱說,你出十萬兩,咱也不勒你。”馮保相信這話,訕訕說道:“這幅《心經》,是寶中之寶,李太後送了你,連咱都不知道。”“李太後怕張揚,不讓咱說,”邱得用看著馮保小心翼翼卷起了字幅,又道,“馮公公收藏好,對外可彆透了風,若是讓李太後知道了,怪罪下來,咱就擔當不起了。”馮保也不言謝,隻是問:“邱公公將如此貴重的禮物相送,究竟是為何?”“唉!”邱得用長歎一聲,說道:“還不是為咱那不爭氣的外甥章大郎。”“你外甥怎麼了?”“今兒個上午,儲濟倉發生械鬥的事,想必馮公公早就知道了。”“聽說了,怎麼,跟你外甥扯上了?”“可不,他一失手,把儲濟倉大使王崧一掌推倒在地,摔碎了後腦骨,死了。”“啊,這事兒是你外甥乾的?”馮保故意大驚失色,其實,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他早從東廠送來的密報中知道得清清楚楚,包括邱得用動用大內專轎把章大郎從北鎮撫司轉出來另覓地方藏匿,一切細節也在他掌握之中。但此時他卻裝馬虎,仿佛什麼都不知道,迎著邱得用焦急的眼光,他急切地問:“你外甥就是那個北鎮撫司的糧秣官?”“可不是!”“他人呢?”“讓刑部逮著了,現關在刑部大牢裡。”“這就難辦了,這是命案,進去了就難得放出來。”馮保眉頭蹙得老高,邱得用瞧他這神色,越發慌得不行,說道:“正因如此,咱才來找你幫忙。”“找咱能幫上什麼忙,這件事已經驚動朝野,一般人恐怕作不了主,要不你直接去求李太後,或許有救。”“咱是想過,但一走到李太後跟前,就慌得開不了口。”邱得用為難地說,“李太後的為人,馮公公你又不是不知道,大是大非麵前,從來不肯徇一點私情。”“這算什麼大是大非,一個破九品官,又不是故意弄死的。”馮保嘴一撅,一副不屑的神氣。邱得用投過感激的一瞥,又道:“這事兒咱琢磨過,能救章大郎一命的,隻有你馮公公了。你是皇上的大伴,可以求皇上恩赦。”“皇上還不是聽李太後的。”“是呀,李太後把咱當奴才使,對你馮公公就不一樣,你是她的文膽哪。”馮保不置可否,想了一會兒,答道:“這事兒的關鍵在於一個人。”“誰?”“首輔張先生。他不鬆口,章大郎就放不了。”“啊,難道皇上的話他也不聽?”“不是不聽,而是皇上聽他的。今兒上午雲台會見,李太後的意思,是要張先生攝政呢,要不,你找他也行。”“張先生是個鐵麵人,聽說抓人的駕帖,就是他讓刑部簽發的,咱去找他,有啥用。”“這倒也是。”馮保仰臉看了一會兒璀璨的宮燈,眼角的餘光卻一直掃著邱得用的表情,過了一會兒,才說,“咱們哥兒倆在大內共事多年,沒有友情也有交情,就衝著這一點,這個忙我一定幫。不過,幫不幫得成,咱不能給你邱公公打包票。”“飛起來了,飛起來了。”一個孩子歡快的叫聲,給一向沉寂的張府後院平添了幾分生氣。聲音是從內眷會見客人的小客堂裡傳出來的。說是小客堂,卻也有兩楹之大。斯時八盞宮燈已經點亮,華光四溢,四壁廂那些彩繪梁柱被照耀得金碧輝煌。除了張居正,張府合家十幾口人都坐在裡麵。張居正的夫人顧氏坐在客堂正中的繡榻椅上,這位顧氏是張居正的第二任夫人,他二十歲結婚,兩年後第一任夫人去世,才續娶了顧氏。第一任夫人一脈未生,顧氏卻為張居正生下了六個兒子。他們依次是敬修、嗣修、懋修、簡修、靜修、允修,其中敬修、嗣修、懋修都已成家。敬修與嗣修均是鄉試過關的舉子,現正在加緊溫書,準備參加明年的會試,懋修年底就得回江陵,參加明年的鄉試。這麼大一家人,雖同住一院,平常各忙各的,也難得一聚。六個兒子除每天早晨一塊出來給父母請安外,都窩在自己的書房裡閉門苦讀。今兒個這種其樂融融的相聚,原是為了慶祝張居正夫婦最小的兒子——允修十歲的生日。此時,允修正站在客堂中間,興致勃勃地在玩風葫蘆。這是京師孩子們常玩的一種遊戲。風葫蘆學名叫空鐘,在江南叫扯鈴,它的軸部是用樺木製作的,這是大的。還有一種小的,中間隻有寸把高,徑約寸半,中間隻有一根長芯,用線纏上,利用離心力,把線一抽甩出去,它便在地上陀螺般旋轉,發出嗡嗡嗡的響聲,所以叫風葫蘆。但往地上摔著旋轉,隻是這種遊戲的低級玩法,若要玩出名堂來,必須往空中抖。空鐘有單雙之分。初學抖空鐘,自然先學比較容易掌握的雙鐘,即中間一個葫蘆腰軸,兩頭兩個空圓盤,形如一個空圓餅,邊上有縫,旋轉起來空氣進去,發出悅耳的鳴聲,所以叫空鐘。學會抖雙的後,再學抖單的,即一頭有圓盤,另一頭隻是木軸。兩檔繩槽,很滑,一頭重,一頭輕,抖起來極難平衡。這種單鐘玩起來最刺激,但也很難玩好。大凡抖得好的孩子,不但能把這一頭重,一頭輕的空鐘抖得飛快,而且還要變幻各種花樣。最簡單的,就是趁空鐘淩空飛轉時,突然一鬆抖繩,讓它尖頭朝下落地打旋兒,等它速度減慢幾欲傾倒時,再讓抖繩“滋溜”一下重新纏住木軸,提出來一翻腕,空鐘又飛向空中,時而晃悠悠,時而急律律地轉動。還有的抖著抖著,突然用繩杆接住,讓空鐘在繩杆上滾動,嘩嘩亂響。還有兩三個人合玩一個,我抖著一鬆繩子扔給你,你馬上接住,抖一會兒再傳給他……這一傳一接之中,也各有招數,或翻身或劈叉或用指頭或用腳掌,不一而儘。京師垂髫少年,沒有幾個不會玩這種風葫蘆的雜技。但允修偏是那不會玩的一個。這皆因張居正課子甚嚴,除了讀書,一切遊戲皆禁絕。今天早上,張居正離家之後,顧氏把允修叫來,說可以送一個生日禮物給他,問他要什麼,允修想了想,瑟縮地問能不能給他買一個空鐘。顧氏心疼兒子一天到晚啃書本,全沒有一個孩兒家應有的歡快,故爽快地答應了,命遊七派人去街上買了一個回來。家人自作主張,買了兩個,一個是雙盤的,一個是單盤的。允修今日破例放了一天假,打從空鐘買回來,他就樂顛顛玩了個不歇氣。遊七找了個會玩空鐘的家人現場施教,不消一個時辰,他就會玩雙盤空鐘,但單盤的那一種,他愣是玩了兩三個時辰,仍不得要領。天黑了,一家人都來到後客堂等著張居正回來共進晚膳,趁這空兒,允修又把單盤的風葫蘆提到客堂裡玩。由於玩得不順手,允修的幾個哥哥便你一言我一語地譏笑他,允修心裡發急,越是想讓風葫蘆抖起來,它越是往地上掉。還是三哥懋修看出問題來了,對允修說:“六弟,你的手腕太僵,往上抖的時候,不要發力,手腕要鬆,悠著點,你再試試。”允修按懋修指點的試了幾次,果然奏效,因此高興得大聲叫喊起來,哥哥們也一齊給他鼓掌。正在這熱鬨之時,忽聽得門口傳來一聲厲喝:“你們胡鬨個什麼?”正玩得起勁兒的兄弟們,一看是他們的父親張居正怒氣衝衝從外麵走了進來,一個個頓時都噤若寒蟬,允修更是嚇得手一軟,鬆了杆繩,那隻淩空飛轉的風葫蘆,刹那間跌落在地。顧氏看了看滿堂人都站了起來,垂手而立,她也緩緩離了座位,笑吟吟對身邊的丫環說道:“芝兒,快服侍老爺更衣去。”張居正本來還想發作,看到夫人有袒護兒子們的意思,他也隻好搖搖頭,氣咻咻地穿過客堂,來到後麵的起居間,卸下官服,換上芝兒遞上來的一件醬色府綢道袍。隨他進來的顧氏又命芝兒給老爺上茶,待張居正啜了一口加參片衝泡的紅茶後,她才開口說道:你一回到家,就頭不是頭,臉不是臉的,在孩子們麵前,總沒個慈祥的時候。”“允修在玩什麼?”張居正問。“風葫蘆。”張居正又沉下臉,說:“玩物喪誌,誰讓他玩的?”“我。”“你?”張居正狐疑地望著夫人,“庸愛出逆子,鳳蘭,這一點你要切記啊。”張夫人一笑,旋即又不無傷心地問:“叔大,今天是什麼日子?”“什麼日子?”“允修十歲的生日,早晨你出門時,還提醒我,晚上大家一起用膳慶祝。”“啊呀!”張居正一拍腦門子,抱歉地說,“今天忙昏了頭,竟把這事忘得一乾二淨。”“我們荊州老家,人一生重三個生日,一是十歲,這是成人,過了十歲就可以定親了;二是三十歲,這是而立之年,一生能不能做大事,就看三十歲做沒做出樣子;三是五十歲,這是天命之年,晚年有沒有福祿壽,在這個年上便見分曉。允修今天要做十歲,可是你卻忘得一乾二淨,這……,唉!”這位張夫人與張居正同是荊州城裡人,是一位舉人的女兒。從小墨香熏染,因此知書達理。與張居正結縭二十多年,兩人相濡以沫,從未紅過臉,張居正為官,一應家務很少過問,全憑夫人操持。眼下,張夫人提起葫蘆根也動,數落一大堆,眼圈兒也紅了。張居正自知理虧,也不爭辯,隻得賠笑問道:“晚膳用過了?”“誰用了,都等著你哪。”“那,現在吃吧。”說是這樣說,張居正其實一點胃口也沒有。今天一天他都在緊張中度過,上午在雲台覲見皇上,下午因處理儲濟倉事件,不停地召見大臣。累且不說,尤其讓他擔心的,是這件事情可能留下的後遺症。有可能出現的各種後果他都反複想過並琢磨出對策來,真正的累就累在這裡。但這種治國的大事也不便與夫人談及,因此說是去吃飯,人卻不挪腿。張夫人察言觀色,問道:“叔大,看你心事重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沒什麼?”張居正掩飾地一笑,“今晚上給允修做生日,辦了什麼好吃的?”“有你最喜歡的三個菜。”“啊?”“皮條鱔魚,蒸茼蒿,冬瓜燉裙邊。”張夫人說的這三個菜,都是荊州名菜。特彆是冬瓜燉裙邊。這“裙邊”乃是海碗大的老鱉繞背一周的邊帶,一隻鱉的精華全在其上。用其燉冬瓜,味美無比,除秋臊,這是當令食品。張居正雖居京多年,仍喜歡吃家鄉菜。家裡換過三個廚師,全是從荊州請過來的。前年,張夫人聽說荊州城裡的鳳天酒樓上又出了位名廚,便托人把他聘了過來。一想到“裙邊”的美味,張居正立刻口角生香,但他依舊說道:“現在,京官們胡椒蘇木折俸,必定會有風波。家裡用度,還望夫人扣緊一些,以免捉襟見肘。”張夫人答:“幾樣家常菜,要不了什麼錢。”“人多口雜,還是不要招搖。”“喲,你好歹是個宰相了,未必吃兩個菜也要看人臉色?你不要這個門麵,我還要呢?”張夫人說著,眼圈兒又紅了。張居正已經起身走到起居間門口,見夫人這麼說,又折了回來,小聲說道:“正因為我現在身為首輔,所以才必須處處小心。”“這一點我知道,”張夫人說著,進到臥房中拿出一張紙條來遞給張居正,說,“你看看這個。”張居正接過一看,那紙條的上端用蠅頭小楷寫了二行:東關帝廟神簽。第五十七支,中吉。底下是四句詩:燕子離巢上下飛翩翩求侶勿相違破空神劍依天意不斫霓衣斫老梅張居正看過,問夫人:“這是誰抽的簽?”張夫人答:“我讓遊七去東關帝廟抽的,一直聽說那裡的簽很靈。京師人家有什麼事,都去那裡求關帝爺保佑,求支靈簽。”“你為何抽簽?”張居正又問。張夫人一笑,答道:“還不是為的家事99csw.,想討個吉利。”“家事有何不吉利的,值得抽簽?”看著丈夫不屑的態度,張夫人歎一口氣,說道:“叔大,今天儲濟倉那兒發生的事,我都知道了,是王篆的管家過來告訴遊七的,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我能不為你擔心嗎?好在,這支簽有逢凶化吉之象。”“哦,你都知道了?”張夫人默默地點點頭,看著丈夫,眼睛裡充滿關切。張居正又拿起那張字條認真研究。張夫人在一旁說:“那把神劍指的是你,你神劍出鞘,是順從皇上的意思。你不傷害百官,卻單斫老梅,梅的諧意是倒黴的黴,劍一揮,黴氣就一掃而儘,你還擔心什麼?”“這是你解的?”“我哪裡懂得這多玄機,是關帝廟的解簽人說給遊七聽的,遊七回來說給我聽。叔大,千難萬難,有皇上支持,這事兒就逢凶化吉。”“如果皇上不支持呢?”“那……不會的。”“國家大事,豈是一支破簽解得透的。”張居正說罷,又把那張字條隨手丟在茶幾上,提醒夫人說,“鳳蘭,你要記住,當今皇上,同允修一樣大,才十歲。”“是啊,允修玩一個單盤的風葫蘆,花了兩三個時辰才飛起來,畢竟是孩子啊!”“好了,不議論這些事情,我們好好用一頓晚膳。餐後,我來教允修,如何來玩風葫蘆。”說罷,夫妻倆相視一笑,走回到客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