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門內的東城根,原是一塊鬨中取靜的地方,始建於元代的昭寧寺,就在這裡的一條小街上。這條街就叫昭寧寺街。街的南邊叫溝沿頭,稍北叫鬨市口。自溝沿頭往東各條胡同,靠南邊的叫毛家灣,再靠東邊的叫抽屜胡同,再往東叫神路街。抽屜胡同的南邊叫盔甲廠,北邊是馬匹廠,再往東是寬街。馬匹廠的西邊有梅竹胡同。從毛家灣往北叫一眼井,再過去是鈴鐺大院。鬨市口的東邊叫蘇州胡同下坡,與之毗連的是箭杆胡同,從那裡往東叫鐵匠營和豆腐巷。單從這些地名就大略知道,住在這一帶的人,大都是些販夫老卒,傭工匠役,皂隸火等三教九流的下人。各府州縣進京食的流民,也大都聚居這裡。說它鬨,是因為每日這熙熙攘攘的人氣。說它靜,是因為比之棋盤街、燈市口那些寸土寸金的商業街衢,這裡又遜色許多。但是,這裡也有一個去處,不但在京城,就是在全國也名聲極大,那便是位於蘇州胡同下坡與箭杆胡同中間的窯子街。顧名思義,窯子街乃私男野女苟合交媾的風月之地。這裡原是兩條胡同間的一處隙地。嘉靖年間,一個在京師混了多年並已混出個路路通的開封府人,在這裡蓋了幾間土坯房,弄幾個丐女做皮肉生意。多少年過去了,窯子一家接一家開張,這裡便成了花柳一條街。街並不長,但三十多家門麵,沒有一家乾彆的營生,齊齊兒開的都是窯子。這些窯子裡的妓女,少則十幾個,多則幾十個乃至上百個不等。妓女的來路大致有三:一是從鄉下誑騙來的,二是從人口市上買來的,三是收容的丐女。光顧窯子街的嫖客,京城俗稱“打針”者,是各色人等都有,但多半都是身列賤籍的市井小民。眼下正是兩頭冷中間熱的秋老虎時節,京城已有好長時間未曾下雨。今天下午那場雨,紫禁城那邊雖下得猛,可是這裡連地皮都未曾打濕。窯子街凸凹不平的泥土路,依然是銅一般硬。行人走在上邊,若不小心,不是崴了腳就是踢破趾頭流血。這時候酉時剛過,隻見有一個人迎著火辣辣的夕陽,從蘇州胡同下坡方向東張西望走進了窯子街。曆來窯子的生意,都是旺在太陽落土之後,不過眼下這時分,彆看日頭還絆在街口的柳梢上,隻需一個響亮的咳嗽,就能把它震落到灰蒼蒼的屋脊後頭。走進街來的這個人,看上去約摸二十三四歲年紀,生得雖然白淨,但身形俱小,嵌在扁平額頭下的一雙小眼睛,圓圓的,兩顆黃豆大的眼珠子滲進不少黃色。此時他穿了一件漿洗得乾乾淨淨的青色夏布直裰,腳上蹬一雙半新不舊的布鞋,手上還玩著一把折扇,偏是他走路不老實,一躥一跳的,一看就知是一個沒有四兩正經的白浪。但是,打從這白浪一踏進窯子街口,頓時一條街都興奮了起來。不為彆的,就為他這副“相公”的打扮。來窯子街的嫖客,通常是赤膊上陣臭汗熏天,甚至瘸子瞎子羅鍋乞丐都有,何曾見過這等一襲長衫遮到底的白皮後生。立時,站在各家窯子門前拉客的徐娘小廝,都一窩蜂地迎了上去。“少爺,你高抬貴步,腳下有一道棱。”“相公,你往這邊靠著走,樹下有蔭涼地兒。”“喲,好一位爺,瞧一眼,比喝碗冰水都舒坦。”“嗨,大貴人來,我們家的小姐,個個都眼皮子跳,爺,就這兒,您留步。”麵對這一片嘰嘰喳喳的奉承,白浪的黃眼珠子轉得比陀螺還快。他雙手往後一背,兩個指頭玩著折扇,一副不屑的神氣,聽得那位徐娘要他留步,他總算站定了,一開口就聽得出來是浙江人打的京腔:“你是這家的老板娘?”“算是吧,咱姓夏,街上人都叫我夏婆。”“唔,夏婆。你叫爺留步,有好貨嗎?”“有,爺,你自個兒瞅去。”夏婆搔首弄姿,扭腰伸了個蘭花指。白浪順著她的指頭看到門頭上懸了一塊匾,叫“街頭香”。緊挨著大門的,是一扇用窗紙糊死的大窗戶。白浪伸頭朝門裡一看,是一間過堂,放了幾張木椅茶幾,再往裡有一道門,虛掩著,看不出什麼氣象。“爺,瞅這兒。”早已快步跟上的夏婆,手忙腳亂地把那扇窗門打開了。白浪回轉身把頭伸進窗戶,這一下看傻了眼。屋子裡頭,竟散漫地坐了十幾個一絲不掛的姑娘。姑娘們有大有小,有醜有妍,有胖有瘦,有高有矮。看見有人伸頭進來,誰也不感到害羞,都慌忙從坐著的長條凳上起來,赤條條地一窩蜂擁到窗口。“老爺,要我吧。”一位年紀稍大,約摸二十來歲的姑娘搶先說道。她的臉色有些發青,好看的隻是那一對鼓突突的奶子,但下腹已經鬆弛了。白浪的賊眼朝她身上溜了一圈,頓時感到褲襠裡的那根東西硬挺了起來,他伸手往下按了按。又下意識地把腰往後窩了窩,然後伸出折扇戳了戳那姑娘的奶子。“馬馬虎虎,隻是老了。”他淫邪而又挑剔地說道。話音未落,立馬又有一個削肩的少女擠上前來,半似挑逗半似認真地說道:“老爺,我是初出道兒的,比水蔥兒還嫩。”白浪睃了他一眼,臉相、身材都還勻稱,隻是乾巴了一點。眾姑娘從他的眼神中看出還是不滿意,便又爭著向前七嘴八舌推薦自己。站在白浪身邊的徐娘這時便拍了一下巴掌。姑娘們立刻就安靜了,夏婆訓斥道:“瞧瞧瞧,來了一位財神,都爭著上,規矩都哪兒去了?是客人挑你們,還是你們挑客?嗯?都朝後站,按章程來。”經這一罵,姑娘們都老實了。往後退到牆根一字兒站定。夏婆又朝她們做了個手式。姑娘們便一個個依次走到窗戶跟前。每位姑娘在白浪麵前,都要表演幾個挑逗的動作,展示自己的豐乳肥臀,玉頸纖腰。實在沒什麼好展示的,便手把牝戶,朝白浪投過一注企盼的目光。白浪癡癡地過了一回眼癮,姑娘們已退回到凳子上坐了,他還像一根木樁似的一動不動。夏婆伸手輕輕戳了一下他的腰,小聲問道:“爺,看中了哪一位?”“啊!”白浪如夢初醒。一呲牙笑道:“你這位大娘,這些姑娘,我怎麼都聞著有一股狐騷味兒。”“喲,看你這位爺說的,”夏婆扭捏著搡了白浪一把,調情說道,“這味兒是窯子街的正味,沒有這狐騷味,那還叫什麼窯子街!”這時,夕陽已下沉到屋脊後頭,拂麵的風也頓時涼爽了起來,街上的流客漸多。看這些人有的是常客,有的也如同這白浪,是新來乍到。大凡常客都有自己的老相好,一進窯子街就挖頭直奔目標而去。新來乍到之人深恐吃虧,故總想挨家走完挑上一個最好的。眼下這位白浪就是這心思。他拿扇子骨拍了一下夏婆的手背,笑嘻嘻說道:“夏婆,本大爺還想看看其他各家。”“大爺,俗話說走多了腳酸,看多了走眼。我家的姑娘,你已經看到了,一個個都是嬌滴滴的,水靈靈的,白膩膩的,勾人魂的,一句話,都是窯子街上最好的。”白浪撲哧一笑,謔道:“常言道王婆賣瓜,自賣自誇,如今是夏婆賣花,自賣自誇。你的話我信,但還是貨比三家為妙。”說罷,白浪已是抬腳走去。頓時隻聽得一聲銳叫“挑簾兒——”,原是一直站在旁邊撿耳朵的隔壁家拉客的小廝,早已跳到自家門前,撐起襯了白紗的雕花杉木窗前,白浪伸一看,同方才看的一家大致情形差不多。原來窯子街的各家窯子,其建築格局大致相同。臨街正門之側,必定是一扇又大又寬的窗戶,窗戶裡頭是間大廂房,姑娘們都赤條條一絲不掛呆在裡頭。平常窗戶都是關著的,一有客人來,在店前拉客的夥計便會把窗戶撐起來,讓客人挑貨。白浪如此一家家看下來,不知不覺過了大半個時辰。斯時霞光儘褪,暮靄漸濃。各家窯子門口,都點亮了寫有店號的大紅紗燈。這位白浪從街頭走到街尾,雖然大飽眼福,免費欣賞了各類年輕女人的胴體,但仍沒有發現特彆中意的。這大約就是那位徐娘所說看花了眼的緣故。這時進到窯子街的嫖客越發多了,幾乎每家窯子門口,都聚了一堆人在選貨,白浪來得最早,至今卻還沒有著落,不免心裡頭發慌。不由得加快腳步,匆匆走回到街頭看的第一家窯子跟前。“喲,大爺回來了。”閒倚在門口的那位夏婆迎上一步打了招呼,但口氣已不似當初的熱情了。再看窗戶底下,也沒有圍客。“看看,你家生意就是比彆家清淡。”白浪搭訕著,伸頭朝廂房看去,已是空蕩蕩不見一人,“咦,人呢?”“都上房了。”夏婆答應。“一個不剩?”“一個不剩!”夏婆斜睨著白浪,嘴一撅,沒好氣地說,“誰讓你挑肥揀瘦的,到頭來隻能把耳朵擱在窗台上。”“此話怎講?”“聽動靜呀!”“呸,大爺我就不信這個邪。”白浪拉下臉來,把折扇朝手心一搗,又匆匆轉身朝街裡頭踅去。“大爺哪裡去?”“再去找。”“回來,”夏婆搶上一步拉住白浪,一張塗滿脂粉的臉又堆上了笑,“大爺也不看看時辰,眼下還能找到什麼,是三條腿的男人還是四隻腳的蛤蟆?”“你這位夏婆,看來要成心捉弄本大爺了。”白浪兩道稀疏的眉毛一擰,那樣子是真的生氣了。夏婆天天守在門口,什麼樣的人沒見過?因此倒也不在乎,隻是不再開玩笑,而是壓低嗓子,神秘說道:“看得出來,你這位大爺是第一次來窯子街。我就尋思著你會心花眼花,到頭來兩手空空采不著一朵花。來,大爺隨我來。”夏婆說罷,也不容白浪答應,便拉著白浪的手,三步兩步進了自家的窯子,穿過廳堂來到後院,走到最裡頭一間把門推開,裡麵黑古隆冬的什麼也看不清楚,徐娘喊道:“棗妮兒,掌燈。”沒有人應聲。夏婆隻得自己摸索著把炕前小桌上的一盞桐油燈點亮。燈光如豆,白浪眼睛眨巴了好多下才調整過來。看見炕上坐著一位姑娘,臉朝裡,雙手抱膝,低著頭不搭理人。“棗妮兒,把頭轉過來。”夏婆喊道。那姑娘木頭人一般,坐在那裡仍是一動不動。“喲,她還會拿架子。”白浪說。“找遍京城,你找不著比她長得更好的,你瞧她,小鼻子尖,小嘴兒圓,蔥尖兒樣的指頭瓜子樣的臉。這樣子,就是皇宮裡的貴妃也給比下了。”夏婆手捏汗巾不住地絮聒,白浪走進炕前伸手把姑娘的頭扳過來看了看,果然是天姿國色。“方才在前廂房裡沒見著她。”白浪說。“她是咱家的花魁,哪用得著去前邊,”夏婆的口氣中滿是炫耀,接著又朝炕上喊了一句,“棗妮兒,來的是一位公子。”棗妮兒肩膀微微一動,仍是不抬頭。夏婆把白浪拉出房來,順手把房門帶上,輕聲說道:“這位棗妮兒心性太高,一般客人瞧不上眼。”“是啊,看她臉上老掛著霜,一點也不喜性。”“要想讓她喜性起來,就看相公你的手段了。”夏婆攛掇著說,“你有本事,就把她辦了,沒本事,就去找爛蝦吃。”“吃什麼爛蝦,要吃就吃這隻天鵝。”白浪說著一搗折扇,又要推門進去,夏婆把他一攔,問:“相公,你初來乍到,知道價錢不?”“啊,價碼兒,你說?”“這兒老規矩,打一次釘,十五枚銅錢。”白浪小黃眼珠子一瞪,唬聲唬氣說道:“你欺大爺新來乍到是不是,窯子街上七文錢打一釘,你詐誰呀?”見白浪揭了底,夏婆也不爭辯,隻笑著答道:“大爺你是明白人,但棗妮兒價又不一樣。”“要多少?”“一兩銀子。”“棗妮兒長的是金還是銀,值這麼多?”白浪一急,便說開了粗話。夏婆瞧瞧門裡,壓低聲音說:“棗妮兒還是女兒身,沒有破瓜呢。”“啊?難怪她那麼靦腆。”白浪一驚,朝夏婆笑道,“若真如你所說,一兩就一兩。”說罷,也沒得工夫再與夏婆理論,一推門重又進了房。那姑娘坐姿未變,仍塑在那兒。白浪聽著夏婆走遠的腳步,便把房門閂了,挪近土炕,輕聲喊道:“棗,棗妮兒?”那姑娘慢慢轉過臉來,答道:“我不叫棗妮兒。”“那你叫什麼?”“叫玉娘。”“玉娘?”白浪嘻嘻一笑,“這名兒太雅,聽了本大爺都不敢動手了,還是棗妮兒好。”白浪說著就動手動腳,玉娘伸手去推他,雖近在咫尺,她的手卻推了一個空。白浪一看不對勁,便伸手在玉娘眼前晃了晃,竟沒有任何反應。“咦,你是瞎子?”白浪問。玉娘點點頭,隻見她兩行熱淚奪眶而出。原來,那一日玉娘聞訊趕到京南驛要同高拱一起回歸故裡,遭高拱拒絕後,又羞又恨,一頭碰向楹柱要自尋短見,雖然搶救及時保住了一條命,卻因此眼睛模糊不清,大約一個月後,竟至雙眼失明。她孤苦伶仃一人呆在京城,終究不是辦法,遂決定返回南京故裡,便央人覓車雇船。昨日,她所托之人帶了一個人來,那人說是要帶她去通州張家灣運河碼頭上看船。玉娘未曾細想,便跟著那人上了驢車,三彎九轉,那人竟把她拖到窯子街,十兩銀子賣給了夏婆。自進了妓院,玉娘喊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夏婆一圖她姿色,二欺她眼瞎,是棵難得的搖錢樹,一來就要她接客,玉娘誓死不從。夏婆怕她真的尋了短見,白丟十兩銀子,因此也不敢硬逼,一心想找個嘴巴甜有手段的嫖客,把玉娘說動心成就那事。女兒家隻要過了那一關,往後的事情就好說了。正是這個主意,讓夏婆看中了白浪。卻說白浪聽得玉娘哭訴被騙的經過,心中竟也動了那麼一點惻隱之心。但憋了多時的一把欲火,又讓他按捺不住,趁玉娘不注意,又把手伸向玉娘的奶子上想抓上一把。憑感覺,玉娘知道有黑手伸來,雖然眼瞎,但她身子不瘸不跛,還是靈活得很,她身子一偏,忽地就在炕上跪下了,流著淚求道:“好心的大哥,請你發點慈悲,不要欺侮我這弱女子,你若能救我出去,必有重謝。”“如何救你?”白浪問。“告到衙門,讓官府知曉。”“你又如何謝我?”“奴家雖孤身在京,但尚薄有旅資。隻要能平安回到居處,奴才送你一百兩銀子。”“一百兩銀子?你有?”白浪驚問。“對,我有。”玉娘越是回答得肯切,白浪越是不信。他心想:“你若如此有錢,也不會被人騙到這種地方來。”因此越發想占便宜,他淫笑著說:“棗妮兒,我也不要你那一百兩銀子,隻要你肯答應我一件事,我就幫你送信到官府。”“哪一件事?”玉娘昂起頭來,眼巴巴地“望”著白浪。看著玉娘天生麗質,氣吐若蘭,白浪更是不能自持了,他把頭湊近玉娘耳邊,悄聲說道:“你現在陪咱大爺睡一覺。”“這不行。”“有何不行。”白浪也不顧玉娘反對,說著就撲了過身,一下子就把玉娘壓在身子底下。一隻手箍死了玉娘的頸子,另一隻手就伸到底下亂摸。玉娘拚死反抗,又撕又咬。白浪一麵躲閃,一麵動作,竟有許多力氣使不上。雙方這麼撕扯了一陣子,都累得氣喘籲籲的。白浪一隻手眼看就要摸到玉娘大腿的根部,情急之中,玉娘拿嘴將白浪的另一支胳膊狠狠咬了一口,白浪痛得一陣嗷嗷亂叫,慌忙鬆了手,跳下炕來。趁這空兒,玉娘連忙站起,退後兩步緊靠牆角站定,一隻手從懷中掏出個物件,白浪一看,是把剪刀。原來,玉娘自從眼睛失明之後,為防不測,便始終藏有一把剪刀。白浪雖然好占便宜,但畢竟是個銀樣槍頭,見了剪刀,他身不自主地後退一步,嘟噥道:“瞧瞧瞧,本是個樂事,你這樣子,竟像是上了殺場。”玉娘受了兩天的折磨,本來就氣力不支,加之方才一番爭鬥,此時已是累得筋疲力儘,但她仍頑強支撐,緊攥著剪刀說:“你再敢前來一步,不是你死就是我死!”看著她這副大義凜然視死如歸的樣子,白浪又氣又恨,卻也再不敢造次,隻得狠狠“呸”一口,打開門,悻悻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