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午,李鐵嘴測字館門前,一前一後落下了兩乘小轎。前一乘轎子裡走下母子兩人,後一乘轎裡走下來的是一個福福氣氣的老頭兒。此時,這條橫街上人來人往,挑剃頭擔子的、扛磨刀凳兒的、耍猴戲的、賣新鮮桂花的,各色小商販都在沿街叫賣。從轎上下來的孩子,看到這些感到很新鮮。他們的華麗衣著,也引起了街上人的注意,有些賣小吃食的便圍過來:“豆糕兒嘞,香噴噴熱烘烘落口爽的豆糕兒嘞,一個銅板賣兩筒。”“糖葫蘆,糖葫蘆,一個銅板一串,不甜不要錢。”小孩子看著眼饞,望著端莊的少婦說:“娘,糖葫蘆是啥?”婦人答:“糖葫蘆就是糖葫蘆,甜果子。”“咱想吃一串。”小孩子央求。“這哪兒成。”婦人搖頭不肯,“臟著的,吃了會拉肚子。”這句話一出口,賣糖葫蘆的老漢聽了可不依,湊近來嚷著說:“你這位夫人說話可不中聽,不買就不買,憑啥說咱臟?”婦人瞄了那老漢一眼,沒好氣地說:“瞧瞧你那指甲縫兒裡,儘是些黑泥,還說不臟?”“喲,這就叫臟?”老漢仿佛遇到怪物似的,“連點泥都算臟,那你隻有住到皇城裡去,禦膳房裡做出來的東西,才說得上乾淨。”“去去去,不要在這裡唕了。”胖老頭兒揮手把老漢趕開,躬身對小孩子謙恭地說,“少家,咱們還是進測字館吧。”小孩子點點頭,望著走開的賣糖葫蘆的老漢,吞了一口口水,隨著婦人走進了李鐵嘴測字館。街上的人,隻覺得這三個人行為舉止不一般,但他們萬萬想不到,這三個人是李太後、小皇上和馮保。他們為何喬裝打扮出現在測字館門前,說起來有一段故事。那日為小皇上今秋經筵事,李太後命馮保約見張居正。會見後,馮保回到乾清宮向李太後稟報情況。李太後畢竟是女人,凡事相信神靈在上。張居正提出的選擇吉日的建議,深合她意。因此放下彆的不談,單問這個:“張先生說,出經筵要擇吉日?”“是。”馮保答。“他說該找誰來選呀。”“啟稟太後,張先生沒說。”“那該找誰呢?找欽天監?”“欽天監的人恐怕靠不住,”馮保小心提議道,“這事兒,恐怕得找個世外高人。”李太後淺淺一笑,說:“咱也知道該找個世外高人,可是這種人,不是你想找就找得到的。”馮保順著李太後的話答道:“是啊,高人真的難找。不過,奴才聽說京城裡有個李鐵嘴測字很有些本事。”“測字?這裡頭也有神靈?”“有,你給他報個字兒,他就可以把你的吉凶禍福剖析得清清楚楚。”“還有這樣的人。”李太後頓時就動了心,吩咐道,“明兒你就去找他試試,把邱公公也帶上,兩人一道兒去。”“奴才遵旨,”馮保睃了一眼邱公公,心裡頭有點不愉快,但臉上看不出來,他接著說,“請太後定個字兒。”“讓咱定個字兒?也好,”李太後看著馮保木樁似的站在那兒,就說道,“就定個立字兒吧。”第二天,馮保約了邱得用,兩人換了便裝乘小轎來到棋盤街旁的這條橫街,找到李鐵嘴測字館。坐下來也不用什麼寒暄,李鐵嘴劈頭就問:“兩位客官,想必是聽了我李鐵嘴的大名,特意前來問事兒的?”“是呀,”馮保覺得這李鐵嘴太自負,但瞧他鶴發童顏著實有幾分仙氣,也免不了恭維,“你這測字館是老字號了。”“這個當然,招牌越老信譽越高,客官你要問什麼?”“問……”馮保略一思慮,說,“問吉祥。”“好,那你報個字兒。”“立,站立的立。”“立,一點一橫一點一撇又一橫,”李鐵嘴嘴裡嘮叨著,起身走到正牆上貼著的倉頡像前,緩緩捋著一把白白的山羊胡子,沉思有頃,又回轉身來問馮保,“客官,您是乾啥的?”“你猜猜?”馮保反問。“老夫可以斷定,你不是一般的人。”馮保一驚,與邱得用對望了一眼。隨即又問:“何以見得?”“你問立字兒,這位客官,”李鐵嘴指了指邱得用,“他坐在你的左首,立字左邊有個人,合起來是位字,你是個有位子的人。”“他有個啥位子?”邱得用開口問了一句。李鐵嘴一笑,說:“立字旁的人開口說話,人言為信,這位子同信字有關。大戶人家裡頭,上傳下達者為信,坐這位子裡的人,是管家。若論到朝廷,與信字兒有關的衙門,外有通政司,內有司禮監。這位老先生坐在啥位子,老朽不知道,也不敢猜。”李鐵嘴嘴上雖這麼說,但瞧他的神氣,卻好像什麼都知道,隻是不肯把玄機說破。馮保已是驚得合不攏嘴,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趕緊端起茶盅來,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茶。“這位客官,老朽所言不妄吧?”李鐵嘴問。咱乾的是管家的事兒,這一點你說對了。”馮保唯恐李鐵嘴還往下說,連忙指著邱得用說,“現在,輪到李先生給他測了。”“你測個啥字兒?”李鐵嘴轉向邱得用。“同他一樣,也是個立字兒。”邱得用說這話時,正碰上小廝提著銚子上來給他的茶盅續水。李鐵嘴一看就立即變了臉色,反剪著雙手,一字不語。“怎麼了?”邱得用擔心地問。“唉,不好說。”李鐵嘴搖搖頭,臉色也灰了下來。他這副神情,越發弄得邱得用忐忑不安。馮保也是滿腹狐疑,問道:“李先生,有啥不好說的。咱報的是立字兒,他報的也是立字兒,未必相同的一個立字兒,還會有不同的解釋?”“有哇,”李鐵嘴長籲一口氣,歎道,“你們兩個的立字兒,有天壤之彆。你報了個立字兒,旁邊有人,湊成了位字,他報立字兒的時候,旁邊正好有個人續水,這字兒就變了。”“變成啥字兒了?”邱得用問。“立字傍加水,你說是啥字?”“泣。”馮保脫口而出。“對,泣,哭泣的泣,”李鐵嘴盯著邱得用,頗為關切地說,“這位客官,此刻你心裡頭,必定有肝腸寸斷的痛心事兒。”自外甥章大郎死後,邱得用一直在痛苦之中。他恨不能把殺死外甥的王崧之子王岩撕碎,可是聽說刑部雖然拘禁了王岩,辦案問讞卻進展緩慢。後多方打聽,才知道這是張居正故意讓刑部拖延,因此內心把張居正恨死了。他總想找個機會在李太後麵前告上一狀,可是到了李太後麵前,又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因此,他就把希望寄托在馮保身上,指望他能在李太後麵前幫著說句話,為這事他求過馮保幾次,馮保每次都是滿口答應,可就是不見他辦事……這會兒,當李鐵嘴說出一個“泣”字兒,邱得用受了刺激,忘了情,竟嘴巴一癟,巴嗒巴嗒掉下了淚珠子。“邱……”馮保一急,差點喊出了邱公公,虧他收口快,“邱,啊,老邱,你這是乾啥呢?”“人不傷心淚不流,讓他流吧。”李鐵嘴同情地說。看邱得用這副樣子已是沒法談事了,馮保喊人把他扶了出去。他自己也起身準備告辭,摸了五兩銀子放在桌上,然後又問:“泣字兒還有何解?”“方才說過,泣與位有天壤之彆。若要位子穩,得遠離哭泣之人。”“多謝先生指點。”馮保一拱手,出門登轎回到了紫禁城。當即就把測字館發生的事情向李太後作了詳細稟報。李太後沒想到京城裡頭竟真的還有這等神奇之人。腦子一熱,決定帶著小皇上搞一次微服私訪。為了不致走露風聲發生意外,除了馮保和邱得用,所有人都不知道這次行動。而邱得用,也因那個“泣”字兒和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第二次的出行,李太後也不讓他參加。且說李太後一行三人進了測字館,李鐵嘴早就在客堂裡候著了。他見昨日來的胖老頭兒領進的這母子二人,雍容華貴氣質高雅,情知來了大主顧,忙堆下笑來,拱手說道:“歡迎夫人與公子光臨,老夫這廂有禮了。”李太後點點頭,她見這客堂窗明幾淨,陳設典雅,未及答話先已有了好感。待落座後,馮保開口說道:“咱家老爺的夫人和公子,聽說你李鐵嘴的大名,今日特來拜會。”“夫人太客氣。”李鐵嘴不知怎的,竟去了平日的傲氣,變得謙恭起來。問道,“夫人今日前來,不知想問什麼?”“問家事兒。”李太後回道,轉臉對還在東張西望的朱翊鈞說,“孩子,你給報個字兒。”朱翊鈞瞧著從天井裡投到桌上的陽光,信手寫了一個“日”字。“日字?”李鐵嘴正沉吟間,忽聽得街上傳來汪汪汪幾聲狗吠。頓時一愣,問李太後,“夫人可聽到了?”“聽到什麼?”李太後全神貫注等著李鐵嘴解析玄機,什麼動靜都沒聽到。“狗叫,方才街上有狗叫。”李鐵嘴說。“是嗎?咱沒聽見。”李太後說。“娘,咱聽見了。”朱翊鈞證明。“老……”馮保差一點又說出老奴,虧他機警,立忙改口,“老先生的話不假,咱剛才也聽到了狗叫。”“狗叫與測字有啥關係。”李太後嘟噥一句。“夫人,關係大著呢,”李鐵嘴目光一閃,振振有詞答道,“小公子報了一個‘日’字,那邊就有狗叫,這正好應了一句話……唉!”李鐵嘴畢竟不脫賣藝人習氣,到了節骨眼上就賣關子。在座的三人都急了,李太後追問:“哪句話?”“天狗吠日,”李鐵嘴一字一頓答道,又解釋說,“老百姓說天狗吃日頭,就是這意思。夫人,老夫看得出,貴府的前程,都在這位小公子身上。可是,眼下卻有人想欺侮他呢!”“誰?”李太後警覺地問。“是誰咱不知道,”李鐵嘴看了看朱翊鈞,“不過,老夫有一言忠告。”“請講。”“貴府仆役奴婢一定不少,查一查他們裡頭若有屬狗的,還是儘早打發為妙。”“有誰屬狗呢?”李太後蹙眉思索,突然目光掃向馮保問,“你屬什麼?”“屬雞。”“哦,”李太後微微頷首,又問,“張先生屬什麼?”“今年是他的本命年,該是屬兔。”“屬兔好。”李鐵嘴一旁插話,“日之精為龍,月之精為兔,對於公子來說,兔是吉祥。”李太後抿嘴兒一笑道:“老先生真會說話。”這時,一直思索著的馮保,突然一拍腦瓜子,叫了一聲“哎呀!”“怎麼啦?”李太後問。“邱……他可是屬狗哪。”“是嗎?”李太後眼裡掠過一絲疑惑。但她並不接著這話題往下說,而是問李鐵嘴,“你方才說,龍為日之華,咱家公子並不屬龍啊。”“但他寫給老夫的那個字兒是‘日’啊,日是什麼?羲和駕六龍以巡天,咱們這些凡眼望天,能見到龍麼,隻能看到日頭。夫人,你不是要問吉祥麼?隻要除掉了狗,你家公子要多吉祥有多吉祥。”“托你的吉言,多謝了。”李太後臉上泛起難得的笑容,又道,“咱還要問一件事。”“啥事?”“咱公子讀書的事兒,”“那還請公子說個字兒。”朱翊鈞想了想,在先前那個“日”字裡頭又加了一橫,變成了一個‘目’字。李鐵嘴想了想,忽然嗤地一笑,自言自語道:“明明問的是讀書,怎麼扯到錢上頭。”“錢?”李太後心中一格登,小皇上第一次出經筵,肯定要花一大筆錢。隻是這事兒不能跟李鐵嘴說破,便問道,“你怎麼測出錢來了?”“目字下麵加個八字,是啥字?”李鐵嘴問。“字。”朱翊鈞答。“這不就對了,古人以貝為錢。”李鐵嘴一臉狐疑之色,不解地問,“按說,像夫人這樣的大戶人家,公子讀書進學,不存在錢的問題。可是,府上現在卻出現了無錢的征兆。”“咱家公子寫的是目字兒,你怎麼扯出貝字兒來了?”馮保問。“公子寫的是目字兒不假。但眼下是八月,所以得加個八字兒。夫人,你說對不對?”李太後不置可否,接先前的話題問:“李先生,你從哪裡看出了無錢?”“還是這個八字兒。八月問目,所以成了。但終究這個八隱而不顯。所以,八月也就無可言。”李鐵嘴雲裡霧裡胡侃一通,李太後聽了卻覺得句句都是玄機,心裡頭對這位李鐵嘴已是大為欽佩。此時略顯惆悵地說道:“咱原來打算選一個黃道吉日讓孩子進學,現在看來卻與天意不合了。”“夫人所言甚是,應該另選吉日。”“選啥時候呢?”李太後完全是商量的口氣,李鐵嘴迎著李太後探詢的目光,答道:“這個,還得請公子寫個字兒。”“就這個目字,不再寫了。”朱翊鈞說道。李鐵嘴搖搖頭,解釋道:“公子,一字問一事,這是天機。若一字問數事,就不是天機了。”“孩子,再寫一個字。”李太後說。朱翊鈞謹遵母命,又拿起了毛筆,在箋紙上寫了一個大大的“朝”字。瞧著朱翊鈞龍翔鳳舞的筆意,李鐵嘴讚歎道,“公子雖然年少,書法卻已如此老到,將來必定是鳳凰池中人物。可喜可賀,可喜可賀。”李太後不接這個茬,隻是說:“請李先生測定吉日。”李鐵嘴把“朝”字端詳了一遍,問:“請問公子,為何要寫這個‘朝’字?”“問這作甚,咱想寫就寫。”朱翊鈞說話頤指氣使,李鐵嘴被噎了一下,不但不氣惱,反而顯得更加謙卑,說道:“老夫鬥膽猜一句,你這位公子,是不是咱大明開國皇帝朱洪武的子孫?”“你?”朱翊鈞瞠目結舌。李太後也大吃一驚,不動聲色問道:“李先生從那兒看出來的?”“朝字裡頭,去掉雙十,就是一個明字。因此,老夫斷言這位公子是朱明之後。不是個親王之後,至少也是個郡王後裔。”“真不愧是李鐵嘴,猜得還真有幾分像。”李太後淺淺一笑,隨即問道,“吉日呢?”“吉日也在這字裡頭,”李鐵嘴拿起寫有“朝”字的那張紙指給李太後看,“夫人你看,這個朝字,實際由四個字組成,一個日,一個月,還有兩個十字,因此,你所要舉事的吉日,便是十月十日。”李鐵嘴話音一落,李太後就禁不住感歎道:“真是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