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保從白雲觀回來,徑直去了乾清宮。小皇上朱翊鈞在孫海、客用兩個貼身太監的陪侍下,正在東暖閣練書法。李太後則坐在花廳裡,同尚儀局女官容兒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馮保先去拜會李太後,行了禮,李太後給他賜座,問道:“馮公公,聽說你今兒個去了白雲觀?”“是的,今日是燕九節,奴才去白雲觀主祭。”馮保畢恭畢敬回答。“祭誰呀?”“丘處機。”“啊,咱知道,丘處機是個大神仙,該祭,該祭!”李太後瞅著馮保汗兮兮的樣子,說著就笑起來,“常言道人心不足蛇吞象,如今你馮公公享儘人間富貴,又想往神仙堆裡插一腿,這才叫吃在碗裡瞅在鍋裡。”幾句風趣話,逗得容兒失口笑了出來。馮保似笑非笑,他在揣摩李太後的話意兒是否有嘲諷的意味。李太後接著問道:“白雲觀還像往常一樣熱鬨麼?”“依奴才看,較之往日,更添了幾分熱鬨勁兒呢。萬歲爺登基,風調雨順,小民們哪個不是自裡向外冒喜氣兒。”馮保幾句拍馬屁的話,李太後聽了熨貼,回道:“入宮前,咱跟著爹也曾去白雲觀趕過燕九節,各種雜耍小吃應有儘有,瘋玩一天也不覺著累。”“奴才今日在白雲觀裡頭,還見著國舅爺了。”馮保趁機稟道。“你說是李高?”李太後問。“是的,他扮成個道人模樣,穿著件黑色大氅,手中拿著根‘替天行道’的幡竿兒。”李太後聽了雙眉一蹙,說道,“這李高終究是一個不成器,他跟你說了些什麼?”“他說了兩件事,一是為武清伯晉封的事,後頭又說武清伯看中了一塊吉壤。”馮保接著就把李高與他談話的內容一五一十地稟報。李太後聽過,沉思了半晌。她記得去年秋上,父親與弟弟兩人還為晉封的事專門進宮找她談了一次,並說禮部右侍郎王希烈願意辦成這件事。對於這樣伸手要官討封,李太後心生反感,當時就把他們申斥了幾句。過了幾天,王希烈自殺,父親與弟弟自知理虧,也就不再糾纏此事了。如今跨過了年頭兒,李高又轉彎抹角求馮保帶話兒重提舊事,李太後感到不妥善處置,父親與弟弟還會無窮無儘地糾纏下去,但究竟如何辦,她心中也沒有底,於是問道:“這件事,不知道張先生是怎麼想的?”“奴才不知道,”馮保覷了一眼李太後,試探著問,“要麼,奴才去問問張先生?”“不要問了,馮公公你先查一查,像這類晉封的事,國朝有何規定,老國丈封侯有無先例。如果沒有,有無特例可行,前朝又有何故事可循,總之,你要查細一點。”說到這裡,李太後又轉到第二個話題上,“關於武清伯選吉壤的事,倒是要快辦,他也是六十開外的人了,選吉壤選了七八年,總是定奪不下。這次選了一塊,不知算不算得吉壤,一生一死,都是大事,萬不可糊塗。”“奴才已同李高講過,要讓欽天監派人去複勘。”“這些事如何辦理,你是行家,要快辦。”“是,奴才這就去辦。”馮保說著,裝出一副要走的樣子,卻是不挪步,他心裡頭一直惦記著工部不肯移文的事,想在李太後跟前告朱衡一個刁狀,又一時轉不上話題。看他磨磨蹭蹭的樣子,李太後問:“你還有何事?”“奴才去看看皇上。”馮保答非所問正欲退下,李太後又把他喊住,說道:“咱們一道兒去東暖閣,看看皇上的字兒,又進步了多少。”馮保與容兒,便陪著李太後挪步到了東暖閣。還沒進門,就聽得蹲在紫檀架上的那隻被小皇上賜名為大、r環的白鸚鵡,伸著脖子喊道:“太後,太後。”正在臨摹王右軍《蘭亭序》的朱翊鈞,一聽白鸚鵡的叫喚,趕忙擱筆。李太後一行已是挑簾兒走了進來,孫海與客用趕緊跪了下去。“母後。”朱翊鈞走前兩步垂手躬立,柔聲喊道。李太後疼愛地拍拍他的肩,又把他拉回到書案跟前,看了幾張剛剛臨摹的書法,問馮保:“馮公公,皇上的字,合不合法度?”“哎喲,豈隻合法度,萬歲爺照這麼練下去,書法肯定要獨步千古呢,”馮保一張麵團兒似的臉上,堆滿了媚笑,“太後,你看萬歲爺臨摹的這個永字,點勾撇捺,都恰到好處,精氣神無一不佳,縱是王羲之再世,也不過如此。”馮保這些評論,李太後似懂非懂。但她眼角眉梢都掛滿笑意,牽著小皇上的手坐到繡榻上,說道:“立春已過,再過幾天就是雨水節,天氣一天天暖和,今年春上的經筵也該開了。馮公公,你和張先生要趕緊會商,把El期早定下來。”“奴才遵命。”馮保應道。李太後瞥了一下幾案,問:“今兒個有折子遞進來麼?’’“有,”朱翊鈞指著幾案上的紅木匣說,“有三道折子,兒等著與母後一起覽閱。”“都是些什麼折子?”李太後問馮保。大凡給皇上的奏折,都由通政司交給司禮監,再由司禮監轉呈皇上。今日上折的內容,馮保自白雲觀回來就打聽到了,這時候從容答道:“今日共有三份折子,一份是漕運總督王篆就漕軍編製及漕船建造事上奏,一份是戶部申請增修通州糧倉,這都是例行公事,處置有定例。”“既是例行公事,也不用念了,先送內閣票擬。”李太後吩咐,接著問,“第三份呢?”“是工部尚書朱衡具名上奏。”“啊,他所言甚事?”“為杭州織造局申請用銀一事。”“他怎麼”“戶部不肯分擔應由該衙支出的那一半。”“是四十萬兩嗎?”“正是。”李太妃一下子沉默了。關於今年杭州織造局為皇上製作冠冕服飾鞋襪一事,馮保去年底就向她請示過。當時雖然她也覺得馮保的預算造得太大,但慮著小皇上自登極以來,也從未認真做過幾套衣服,因此還是答允了。沒想到此事又在工部尚書朱衡那裡卡了殼。她雖沒有見過朱衡,但對他的聲名卻知道得清楚。去年冬上發生的一件事情,更讓她對這位老尚書沒有好感。卻說她當了太後以後,心裡頭一直記念著當年從澈縣逃難到北京,途中曾在涿州娘娘廟投宿一晚的事。那時一家四口盤纏已儘,又累又餓,虧得廟中老尼收留賜給茶飯,第二天上路時,老尼還送了幾十個銅板。她顯貴之後,曾派人去涿州娘娘廟進香,使者回來說,那位老尼已經故去,廟也殘破不堪,她聽了就發願捐資重修。在馮保的建議下,小皇上諭旨工部派員前往涿州踏勘,製訂重修方案,朱衡接旨後立即上奏,言既是太後“捐資”重建,此事就不該工部負責:由於朱衡的作梗,這事兒就擱下了,到現在都未解決,李太後心裡一直怫然不樂。前思後想,她斡著的下巴突然往上一挑,慍色問道:“這個朱衡,怎麼老是作對?”馮保趁機攛掇:“依奴才看,朱衡這是自恃三朝元老,全不把萬歲爺放在眼裡:”“哼,”李太後秀眉一豎,露出潑辣勁兒,“倚老賣老,再老也是個臣子,皇上做事,未必還要看臣子的臉色?馮公公,這朱衡有啥能耐?”“他是個治河專家。”“啊,難怪,”李太後頓了頓,又伸手撫了撫小皇上一身半新不舊的龍袍,說道,“可憐鈞兒,雖然當了皇帝,穿的衣服都是舊的:讓工部撥四十萬兩銀子,朱衡都不肯,煌煌天朝,當個皇帝還這麼背氣!”一直陪侍在側一言不發的容兒,這時忽然搭訕著說:“啟稟太後,有句話不知奴婢當不當說。”“說吧:”李太後點頭。容兒微微聳了聳小巧勻稱的鼻翼,不緊不慢地說道:“奴婢偶觀閒書,有記載說唐安樂公主織了一條裙子,花錢一億緡,這價值聽了讓人咋舌:傳說這條裙子上織滿了花卉鳥獸,都隻有粟米一般大小,大圖案套著小圖案,怎麼著瞧都栩栩如生。而且這裙子從正麵看是一種顏色,從旁邊看,在日頭底下,月光底下都呈現不同的顏色。每逢朝會,安樂公主穿出來,真個兒是傾城傾色。比之安樂公主,萬歲爺花八十萬兩銀子製作龍袍,又算得了什麼!”容兒是李太後跟前最為得寵的女官,她未曾開口說話前,馮保心裡頭直打鼓,他怕容兒打橫炮攪黃了局,卻是沒想到容兒講出這麼一個絕妙的例子。他頓時覺得這容兒比什麼時候都嫵媚可愛,不由得讚歎道:“看不出容尚儀還是個飽讀詩書的女才子,這安樂公主的裙子,記載在哪本書上?”“忘了,”容兒半是認真半是撒嬌地說,“但我的確看到過,因事兒特彆,看過一次也就記住了。”李太後問道:“這一億緡是個啥數目,比起八十萬兩銀子,是多是少?”“多老鼻子了,”馮保扳著指頭瞎諞一通,“億底下是千萬,過了千萬是百萬,過了百萬才是十萬。緡是銅錢,現在十五吊錢值一兩銀子,這一億緡往低處說也值幾百萬兩銀子。”李太後抿著嘴唇想了想,搖搖頭說:“這是個極端的例子,而且也不是發生在本朝,雖可比較,但不足為憑。朱衡的折子如何處置,看來還得問過張先生。”“太後,您怎麼什麼事兒都得問張先生呀?”話剛出口,容兒就感到失言,嚇得一伸舌頭,趕緊用手捂住了嘴。幸好李太後沒有費怪她,隻是柔聲說道:“張先生是先帝親自選定的顧命大臣,又是皇上的老師,內閣的首輔,不問他問誰呀?”善於察言觀色的馮保,早就看出李太後對張居正存有一份異樣的眷顧之情,便說道:“要不,讓張先生找朱衡談一談,張先生滿肚子主意,隻要他想做的事,就沒有做不成的。”“張先生是有主見的人,”李太後讚同馮保的意見,轉向小皇上說,“鈞兒,你應召見張先生,當麵聽聽他的意見。”“母後也一起參加召見嗎?”朱翊鈞懇切地問。“當然。”李太後極輕地回了一句,說完,豐腴白皙的麵頰上忽然飛起了兩片薄薄的紅暈。馮保看在眼裡,心裡頭麻酥酥的,問道:“啟稟太後,奴才是不是現在就去傳旨?”“慢,”李太後輕輕地擺了擺手,說,“等把折子送到內閣,看張先生如何票擬,然後再作定奪。”“朱衡那邊怎麼辦?”李太後深深歎一口氣,說道:“這倔老頭子,看來還得對他薄加懲戒:”天色黑儘,馮保才乘轎回到家中。客廳裡先已坐了三個人,一個是孫隆,一個是內官監掌監吳和,一個是尚衣監掌監胡本楊:這三人都是馮保出任司禮監掌印後提拔起來的,都是他的心腹:如今大內中官上至掌印太監下至內使小火者,攏共有一萬二千餘人:人役囂雜衙門眾多,常設機構有二十四監局。內府衙門竟是比政府衙門還要多。這二十四監局分彆是司禮監、內官監、神宮監、尚寶監、尚衣監、尚膳監、值殿監、內承運庫、司鑰庫、巾帽局、針工局、織染局、司苑局、司牧局、外承運庫、甲字庫、乙字庫、丙字庫、丁字庫、戊字庫、廣源庫、皮作局、兵仗局、寶源局、鐘鼓司等。在這些監局之外,還有外派如杭州、蘇州、鬆江等地織造局,南京鰣魚廠,應天順天兩府及各處皇陵守備太監,派駐九邊替皇上督軍的中使以及東廠掌爺等,都是些要緊的肥缺:這一應監局的級彆,有高有低。當初洪武皇帝定製,各監設掌印一人,稱為令,正六品銜。令之下設監丞二人,從六品。丞之下設典簿一人,九品銜。各局、庫級彆要低得多,掌局稱為大使,正九品,底下還有兩名副使,從九品。但自正德之後,特彆是劉瑾專權的那幾年,內府監局的級彆大為提升,各監令掛四品禦,監丞從四品。就連一個掌庫大使也掛了六品銜。凡內使有品級者,稱為中官,四品以上的中官,方能稱太監。餘下雜役,統稱為火者。凡內使小火者掛烏木牌,頭戴平巾,不得穿圓領襴衫。隻有正六品以上中官方可穿補服,有牙牌官帽。四品太監穿鬥牛補服,若再晉升則穿膝襇飛魚服,再往上升方可腰係玉帶穿小蟒朝天的極品補服。混到這個份上,威權相當於外廷的二品部院大臣,在紫禁城內可以騎馬。不過,騎馬的路線有嚴格規定,並不是什麼地方都可以招搖的。夠騎馬資格的太監,不過一二十個。再往上就是可以在紫禁城內乘坐肩輿的,眼下能享受這份特權的,惟馮保一人。總之,宮內衙門眾多,其等級之森嚴,比之外廷政府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各監局分工極細,隻要用心鑽營,每個衙門都有油水可撈。外廷政府銓選官員由吏部負責,內廷則由內官監掌其事。再往上就是馮保一人拍板定奪。司禮監掌印曆來就有“內相”之稱。再加上馮保擅於弄權,又深得李太後寵信,因此一萬二千名內使,無論貴賤尊卑,誰見了他都像老鼠見了貓。今天到他府上的這三位,都是比較得寵的,特彆是內官監掌印吳和,最得馮保信任。馮保當秉筆太監與掌印太監孟衝爭權奪利時,這吳和還是神宮監的一個典簿。他如同賭徒下注,看準了馮保日後能夠騰達,於是拿身家性命作賭注,一寶押在馮保身上。那段時間他成了馮保的包打聽,每天支著耳朵到處聽動靜偵伺孟衝的行動,一有風吹草動立即向馮保稟報。說實話,他這種明目張膽的作法在當時冒了很大的風險,一旦馮保失勢,他就會死無葬身之地。偏偏該他走運,馮保鬥垮了孟衝並取而代之,投桃報李,馮保把內廷中最為重要的肥缺內官監掌印賞給了他。如此平步青雲,無異於天上掉金子。吳和感激涕零,乾脆認馮保作義父,馮保也樂意接納這個乾兒子。馮保一走進客廳,三位太監都趕忙站起來垂手侍立。馮保抬抬手說:“你們先坐著,老夫進去換換衣服。”馮保這一進去差不多又是半個時辰,他換了衣服後,又去餐廳用了晚膳,然後才打著飽嗝回到客廳。三位太監是交了酉時才接到通知讓來馮保府上,誰也不敢怠慢,顧不上吃東西就趕了過來。如今過了兩個時辰,一個個都饑腸轆轆,餓得前心貼後背,但誰也不敢吱聲要點吃食兒.馮保慢悠悠走到南牆下正中鋪了貂皮褥子的太師椅上坐下,漫不經心地問道:“你們來得很久了?”“是的。”吳和畏謹答道。“都吃過了?”“吃……吃過了。”吳和掩飾著吞了一口唾沫,看看孫隆和胡本楊二人,也都在那裡乾舔著嘴唇。說了幾句客套話,馮保言歸正傳:“今天找你們三位來,還是為杭州織造局的工價銀一事。工部拒不移文,你們看看有何辦法,迫使朱衡這倔老頭子就範。”孫隆估摸著找他們來十之八九是為這件事,故在客廳閒坐時就已議論過了:由於慮著是自家分內之事,故孫隆首先說話:“稟老公公.奴才去工部同這朱衡打過幾次交道,這糟老頭子油鹽不進,要想扳倒他,除非請皇上發下諭旨。”“這是你的主意?”“是小的三人一起商量的。”“這也叫主意?猴頂燈!”馮保一拍椅子把手,沒好氣申斥道,“皇上若肯發旨,還要你們來商量個啥?朱衡這老屎橛子,早已把折子遞到皇上那兒去了。”“呈上怎麼”吳和緊張地問。“皇上什麼也沒說。”馮保並不想把東暖閣中李太後的談話說給手下人聽,隻是言道,“這朱衡也占了個理兒,說這八十萬兩工價銀事先沒有同工部磋商,壞了辦事的章程,故可以頂著不辦,胡本楊!”“奴才在。”胡本楊趕緊屁股離了凳兒,站起身哈著腰回答。“你說說,尚衣監裡還存了多少件龍袍。”“奴才去年底才清點過庫房,有不少呢。”“不少是多少,說具體數字。”“當今萬歲爺的龍袍,僅大朝的章服就有八套,平時接見大臣的龍袍有八套,出經筵時穿的縹裳也有八套。”“一樣八套,太少了。”馮保加重語氣說道。“是,是少了,但不敢多做。”“為何?”“隆慶皇帝在世時,就定了個規矩,各式龍袍,每年定做不得超過兩套。”“啊?先帝爺定了這章程,咱怎麼不知道?”馮保挖了胡本楊一眼,這位說老實話的太監頓時好像短了一截舌頭不敢應聲兒。馮保又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接著問,“製作一件章服,要花多少銀子?”“這也沒個定數。”胡本楊一緊張,額上冒出虛汗,他用手揩了揩,哆嗦著說道,“尚衣監庫房裡頭,還存有正德、嘉靖、隆慶三位先帝的龍袍,有數百件之多,最貴的一件龍袍是正德皇帝的,那年他親率神策軍出大同口外征剿也先虜子,命織造局造了一件,競花了八萬兩銀子。最便宜的也有,隆慶皇帝大行前一年製作的龍袍,隻花了八千兩銀子。當今萬歲爺,去年出經筵趕製了兩件,都隻花了二萬兩銀子。”“皇上多節省呀。”馮保感歎著說,接著用手指著三位太監,動情地說.“皇上的龍袍貴重不貴重,不在於皇上本人,而在於咱們這些內廷辦事兒的人會不會張羅。正德皇帝能穿八萬兩銀子的龍袍,憑什麼當今萬歲爺隻能穿二萬兩的?隆慶皇帝的龍袍價碼兒那麼賤,還不是孟衝不會辦事?萬歲爺穿得寒酸了,咱們這些辦事兒的,臉麵往哪兒擱?百年之後,讓後世的人比較起來,說咱們侍候皇上不周全,還不讓人戳著脊梁骨罵?這樣的惡名聲,你們肯背,老夫可不敢背!”馮保說著說著眼圈兒競紅了,三位太監從未見老公公如此動情,莫不大受感動,吳和想擠幾滴眼淚與乾爹同悲,怎奈眼眶兒不爭氣,澀澀的來不了半點潮潤,隻得搶著表態:“乾爹,您老人家發個話兒,這件事兒該如何去做,小的們就是跑斷腿,也在所不辭。”馮保狠狠地瞪了吳和一眼,惡狠狠斥道:“吳和,老夫真是眵目糊迷了眼兒,怎麼就收下你這麼個不長心眼兒的乾兒子,這事兒不是跑斷腿就能辦好的!”“乾爹罵得好,奴才是榆木疙瘩腦袋不開竅,是酒囊飯袋,是一盞沒撚子的油燈,乾爹罵一回,奴才就長一回見識。”吳和見巧放巧,把自己臭罵了一通,接著把腦門子一拍,嚷道,“咱們得使點招兒,把朱衡整一整。”“唔,開始有點譜了,”馮保眼眶裡突然射出兩道凶光,挑唆著說,“瘟神既擋了道兒,隻有一個字,搬!”吳和心領神會,他睃了胡本楊與孫隆一眼,興奮地說:“有於爹這句話,小的們就知道該怎麼作了。咱想了一個招兒,雖然陰損,倒是能把朱衡整得趴下。”“什麼招兒?”孫隆湊趣地問。“你們聽聽,外頭刮起了老北風……”吳和說著聲音就低了下來。三個人都把腦袋湊過去聽他嘰嘰咕咕說完想法,第一個表態的是胡本楊,他擔心地說:“這樣會不會弄出人命來?”“死了才好。”孫隆一臉幸災樂禍的神氣。馮保對吳和說出的主意沒有明著讚揚,隻是囑咐道:“李太後的懿旨,對朱衡薄加懲戒,你們就按這個懿旨行事,不要到時候弄得羊肉沒吃上,反惹一身膻。”接了馮保的話,吳和大包大攬說道:“乾爹你放心,這事兒包給咱了,保準到時候整垮了朱衡,還沒有誰來擔這個乾係。”“如此甚好。”馮保讚揚了一句,接著打了一個嗬欠。這樣子是要送客,三人知趣,一起作揖打拱辭了就要出門,剛走出客廳門口.隻見徐爵追出來喊道:“吳和.老爺讓你回來一下。”見馮保要單獨留下自己,吳和受寵若驚.在門口與孫隆、胡本楊兩人拱手作彆,’複又蹙了回來,在原先的凳子上坐下。馮保坐久了腰疼,站起身來在客廳遛圈兒,把吳和晾在那裡不看也不問。急得吳和抓耳撓腮,滿腦子胡思亂想卻又不敢表露出來。馮保蹈夠了,坐回到椅子上呷了兩口熱茶,這才看了吳和一眼,慢悠悠問道:“聽說你有了對食兒?”吳和一聽,頓時頭皮發麻。宮裡頭的閹官,雖然都去時挑了卵袋兒,但一應常人的七情六欲都還存在。白天忙忙碌碌倒不覺得什麼,一俟夜幕降臨獨守空床,就自歎孤獨可憐。久而久之難免胡思亂想,於是找一個同在深宮空老紅顏的宮女做伴兒。雖不能行雲播雨得床笫之歡,但抱抱摟摟摸乳咂舌的事兒卻還做得。不知從何時起,閹人們對這種影子夫妻取了個妥帖的名稱:對食兒。大凡宮中有權有勢的太監,都有自己固定的對食兒。這種伴當雖然不能名正言順,但也無人禁絕,故自古至今一直在宮中悄悄兒流行:吳和還不到四十歲,又驟為新貴,於是在紫禁城中也博了個“花哥”之名。見了容貌姣好的宮女,難免顧盼生情。馮保不止一次聽到議論,一直說找個機會當麵問問。吳和知道馮保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好阿堵之物卻從不“貪色”,因此上也從不敢在於爹麵前談論這種事。現在乾爹問上臉來,心知支吾不開,隻得老老實實回道:“啟稟乾爹,奴才是有個對食兒。”“在哪兒?”“尚功局。”“乾啥的?”“是尚功局的掌製,八品的女官,管一些裁縫針線女紅之類的事。”馮保“啊”了一聲,又不說話了。宮中除了太監二十四衙門,還專為大量的宮娥彩女設置了六個局,依次為尚衣局、尚食局、尚功局、尚服局、尚寢局、尚宮局。六局掌印也都是五品銜。女官們專為皇上皇後及眾多的嬪妃服務,名義上雖然也歸司禮監統一管轄,但因女官們都是皇室近侍,想管也難得管。再加上女官的任命,多由皇後作主,司禮監也不大插得上手。但凡事因人而異,慮著馮保深得李太後寵信,女官們也莫不畏他三分。此刻,吳和的腦子在飛速打轉,他揣摩馮保突然問起對食兒的事情來,是不是驚動了“上頭”惹出麻煩來,因此也不敢亂說話,坐在那裡暗暗跌腳。馮保善於引而不發震懾手下,見吳和悶頭悶腦癡坐著,又追問了一句:“怎麼不說呀,啞巴了?”吳和大氣不敢出二氣不敢伸,佯笑著答道:“乾爹,奴才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要不,乾爹您指點指點。”馮保覺得吳和在耍貧嘴,便有心收拾他,問道:“那個尚功局的掌製,叫趙金鳳是不?”“是,是的。”“宮裡頭人都喊她小鳳兒?”“是,是的。”“聽說這小鳳兒生得標致,一雙杏眼兒又黑又亮,煞是好看,你怎樣摞上的?”“這小鳳兒心氣高,多少人想對上她都弄不成,我弄了一顆祖母綠送給她,事兒就成了。”“一顆祖母綠,你花了二千兩銀子呀。”馮保皮笑肉不笑地刺了一句,“這麼貴重的禮品,不要說是一個八品掌製,就是五品尚儀,也難免不動心啊!”“是,是的。”吳和的舌頭不靈便了。“聽說你在城東白馬巷還買了一所大宅子?”“買了……剛,剛剛買下的。”“花了一萬多兩銀子?”“是,是的。”“你當內官監掌印多少年了?”“一年半。”“啊,才一年半。”馮保忽然長籲一口氣,歎道,“這麼短的時間,你就弄了這麼多的銀子置家置業,花大價碼兒玩起對食兒來,吳和,你小子有本事啊!”話說到此,吳和才知道馮保查他對食兒的真正目的乃是清他的資產,頓時如同雪獅子向火酥了一大截,他一抬屁股離了凳兒撲通一聲跪到地上,哭腔哭調地訴道:“乾爹,奴才是弄了些銀子,但奴才從不敢糊弄乾爹,奴才隻得了自家名下的。”吳和話出有因:內官監掌著內府各衙門的中官薦舉提拔,是紫禁城中第一等肥缺。內使們為了弄個一官半職,若攀不上司禮監掌印,莫不都削尖腦袋變著法兒給內官監掌印送禮。馮保久居宮中深知個中貓膩,因此甫一就任司禮監掌印,就把他認為最忠實可靠的吳和提拔到這個位子上。在宮中二十四衙門,幾乎沒有一個官位不是用錢買的,不同的衙門不同的官位.收受的賄銀也不相同,到後來也就約定俗成:凡送銀三千兩,可獲一等衙門的掌印,二千五百兩可獲二等衙門的掌印,監丞典簿副使等一應官職,都明碼實價,多至二千兩少至二百兩多少不等。這馮保雖然貪財但明裡還要博一個“清廉”的名聲,自出任司禮監掌印後,從不接受請托而賣官鬻爵,而把薦拔的權力儘數交給吳和。因此,這吳和一夜之間就成為炙手可熱的人物。所有求官的內使,都爭著巴結他。而吳和也不忌諱收受賄銀,且明碼實價,銀錢到位官袍加身,這在紫禁城裡頭已成了公開的秘密。中宮們背地裡都罵吳和是“吳剝皮”。但誰也不會想到,吳和隻是一個傀儡,真正的幕後操縱者仍是馮保。每賣一個官,所收銀錢吳和隻得五分之一,大頭兒都得如實交給馮保。吳和剛才說話的意思,是表白自己隻得了應該得的那一部分。至於馮保的那一份,他是一分一厘也不敢侵占。馮保對於吳和的辯解既不肯定也不否定。雖然他內心相信吳和不敢誆騙他,但覺得吳和過於張揚,小節不察則生大隙,長此下去後果難以設想,於是尋這機會敲打他,當下言道:“你是否吃了黑食兒,這個隻有你自家知道,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舉頭三尺有神明,這個古理兒誰不懂得?老夫今兒個把你留下,也不是找你算賬的,我隻問你一句,一年半之前,你在神宮監當典簿,家中蓄了多少銀子?”“回乾爹,奴才那時候窮得屁股搭兩腚,翻箱倒櫃搜不出五十兩銀子.”“這就是了,一個窮光蛋當了一年半的內官監掌印,就變成了大闊佬,又買宅子又買祖母綠,隨手甩出去就是一萬多兩銀子,這叫外人怎麼看,嗯?”“這……”吳和語塞。“這,這個屁,”馮保瞪他一眼,怒氣衝衝斥道,“你如此孟浪,等於是站在大街上向人表白,你吳和在內官監坐了把金交椅。你是生怕彆人不知道你貪了大把的銀子麼?老夫這一輩子夾著尾巴做人,放屁都怕打出米屑子來。你倒好,踩著銀子當路走。”經這一罵,吳和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忌諱,他跪在地上篩糠一般,額上粘達達儘是冷汗,說話聲音打顫:“奴才的確沒想到這一層,往後再也不敢了。往後,奴才一定學著乾爹,夾起尾巴做人。”“往後,哼,往後你再敢胡鬨,做那些花呼哨兒的事,小心我扒了你的皮!回去吧。”“是,是。”吳和諾諾連聲,從地上爬起來,倉促中自己踩掉一隻鞋子,也顧不得再穿,拾起來提在手上,一溜煙地跑了。吳和一走,馮保才感到身子骨兒乏累得很,徐爵忙叫人來給他捶腰捏腿。馮保閉目養神,不覺迷盹起來。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又忽然驚醒了,女婢還跪在地上在他腿上揉捏著,徐爵抱著一隻壺站在旁邊。“好了,去吧,”馮保朝女婢揮揮手,又問徐爵,“抱的可是奶子?”“正是,”徐爵恭謹答道。“天煞黑時奶子府送來的,奴才想著老爺快醒了,派人去溫了一下,現在還是熱的。”徐爵說著就把那隻精致小巧的陶壺遞了過來。馮保欠起身子接過陶壺啜了幾口,愜意說道:“和牛乳比起來,這人奶要好喝得多。”“這個肯定,”徐爵淫邪笑道,“奶子府的奶娘都年輕健壯。吃得又好,奶子格外的濃。老爺喝的這壺奶,是從一個十五歲奶娘身上擠出來的,最嫩了。”“十五歲,”馮保鮮鮮地打了一個嗝,問道, “是不是最小的?”“是最小的。”“難怪味道這麼好。”馮保說著笑了起來,徐爵也咯咯地跟著大笑。卻說皇城東安門外北頭,有一處戒備森嚴的大宅子叫禮儀房,俗名奶子府,是一座專為內廷皇室供應人奶的常設機構。這奶子府直接歸司禮監管轄,掌印的官名叫禮儀房提督。提督之下,還有掌房貼房等官職,掛的卻是錦衣衛指揮銜。按規定,一年春夏秋冬四季,每季選奶娘四十名,一季一換。征選奶娘要求非常嚴格,年齡須得是十五歲以上二十歲以下的已婚婦女,身材要豐滿,長相要端莊,生下頭胎三個月後方可候選。、屆時集中到指定地點,先脫得一絲不掛接受穩婆查驗,身上有無異味,是否有隱疾。若是這一關過了,便梳取高髻穿上宮衣正式住進奶子府,每天由光祿寺支付米八合肉一斤雞蛋兩隻,吃好睡好奶水也就充足。一天擠奶兩次,及時送到宮中。原先規定奶娘隻在大興宛平兩縣征選,後因人源不足,遂又擴大到京城市民。隆慶皇帝在位時,隻喜歡吃驢腸而不喜喝人奶,這奶子府常年隻養了二十名奶娘。萬曆皇帝一登基,馮保稟告李太後,說皇上年紀小應滋養身體,故又把奶娘擴大到四十名。自去年冬季開始,又提高到六十名:除供應兩個皇太後和小皇上享用外,一些位高權重的大璫也沾恩啜飲。每天,奶子府派專人給馮保府上早晚各送一壺。長期飲用,馮保已是上了癮,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奶子一壺,勝過人參一斤”。啜完了一壺奶子,馮保問:“六十名奶娘,一天擠出的奶,少說也有幾大桶,太後皇上才喝多大一點,都是誰喝了?”“喲,喝的人可多了。”徐爵憤憤不平地答道,“奶子府提督韓公公,恨不能一天喝一桶。就連吳和一天也喝好幾壺,打一個嗝,噴出的都是奶子味兒。”馮保皺皺眉沒有接腔,頓了一會兒,又轉了話題問道:“那個郝一標,今天離了白雲觀後在忙什麼?”徐爵謹慎回答:“小的在白雲觀山門前與他分手,就一直沒見著。”“他要多少隻船?”“他隻說要船,具體要多少隻還沒說。”“明日個你問他,究竟要幾隻船,再有個把月,鰣魚廠的船就該出河了,要早作安排。”“是,小的明日就到郝員外府上去。”“價碼兒要談好,”馮保盤算著說道,“這郝一標精兔子一隻,裝一船倭國的洋布來,一路免稅,要賺多少銀子?”“是,老爺。”徐爵一臉狡黠地答道,“小的和他打交道,從來是先交錢後辦事。”“這樣就好,”馮保點點頭,又道,“還有,你知會奶子府,從明天起,開始給張先生送奶子,也是早晚兩次。”“是,奴才這就派人去奶子府通知,”徐爵說著忽然陰笑起來,言語間也就冒邪氣兒, “張先生是該啜啜奶子,補補元氣了。”“此話怎講?”馮保一瞪眼睛。徐爵四下裡看看,壓低聲音說:“張先生弄了個相好的,如今正熱乎著呢。”“啊?”馮保一下子挺起了身子,急切地問,“張先生有相好的了?是誰?”“叫玉娘,那小姑娘風情萬種,唱得一手好曲兒。”徐爵說著吞了一口口水。“有這等事!”馮保腦子裡忽然閃出李太後脈脈含情的眼神,頓時心裡頭像被什麼東西螫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