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東門大街的大學士府,因其前身是遼王府,那規模勢派竟是超過了荊州府衙。張文明買下後重新修葺裝飾,體製愈是恢弘。老遠看去,那一片片飛簷翹拔的曲麵大屋頂,蓋著華貴的琉璃瓦,日頭底下反射出耀眼光芒。正門兩根粗大的平柱之間,寬大的門梁上懸了一塊六尺長的伽楠香大匾,書有鬥大的“大學士府,,四個石青底子的金字。門前踏道兩側,各蹲了一隻神采飛揚的漢白玉大石獅。府前廣場甚為寬闊,踏道兩側藻井廊沿之下,挨著角柱石,是兩排鏨工考究的米青石係馬樁,正對著大門約十丈開外,並排兒豎了四根高聳入雲的沉香旗杆,飄揚的黃綾滾邊三角彩旗上,“大學士張”四個字赫然醒目。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無論刮風下雨,這旗杆下以及大門口都有家丁守衛。因此,除了府中開堂會以及彆的什麼喜慶日子,大門El落滿官轎歇滿馬匹外,平常空蕩蕩難得見一個人影。高牆大院重門深禁,那氣勢就把人震懾,誰還敢於此地逗留一窺堂奧呢?自張老太爺被承差水火棍打傷後,這半個多月裡,大學士府門前每日車水馬龍川流不息,遠近各路官員,不管熟識不熟識,莫不都爭先恐後趕來探視。這裡頭作祟的,原是官場上的攀比之心。某某衙門的左堂大人持了拜帖攜著禮盒兒前來問候,那右堂大人若不來,豈不遭人議論?這個衙門探視過了,那個衙門焉敢有半點支吾?荊州城裡各衙門自不必說,鄰近州府衙門,隻要有一個帶了頭,其它的也必都聞風而動。最早趕來慰問的,是湖廣道撫按兩院的代表,這兩衙一動,底下各府州縣有誰不看上司臉色行事?官場上盛行的本來就是鑽營之術,熱衷於奔走權門的官員們自是不肯放過這一次邀寵討好的良機。一時間,荊州城中百官雲集,大學士府門前廣場連日來競像是開廟會似的,眾官員緊趕慢趕揣著巴結之心前來,卻沒有一個能見到張老太爺。這老頭子聽了趙謙的話,托言傷勢太重,躲在後院不出來。接待他們的是張老太爺的二兒子,張居正的弟弟張居謙。他如今掛了個錦衣衛指揮的五品銜,府衙也就在這荊州城中。因在私宅與來訪的官員不好行庭參禮,張居謙索性除了官袍隻穿便服見客。每天,他都要收下一大摞灑金朱砂箋的拜帖,禮盒兒差不多堆滿一間屋子。這一天大約巳牌時分,張居謙正在前院客堂裡接待專程從夷陵州趕來拜謁的太守馮大人,一名家人進來遞給他一份拜帖。這份拜帖太過簡陋,好像是臨時找一張紅紙寫下的,上麵一行顏體楷書倒是頗見功力:晚生李順謹拜。“是遠安的知縣李順,”張居謙對馮大人說,“你且稍坐,我去迎他進來。”張居謙走出大門,隻見李順穿了一件油青布的直裰站在廣場上靜候。他旁邊站了一個腳佚,挑了兩隻禮盒兒,一隻方方正正,另一隻圓鼓鼓的,大過府衙懸掛的大燈籠,都用紅布罩著看不清裡頭的實物。張居謙看這禮擔沉甸甸的,心裡先已有了幾分滿意,忙迎上去抱拳一揖,笑吟吟說道:“李大人,屋裡請。你的轎夫呢,讓他們喝茶去。”“咱沒有轎夫,”李順擦著滿頭的大汗,恭謹答道,“咱是走著來的。”“你從遠安走來?有二百多裡路吧?”張居謙一驚。“不不,咱騎了匹驢子來的,進了城,咱就將驢子留在家裡拴著。”“啊,我倒忘了,李大人就住在城裡頭。”張居謙說著把李順引進客廳,先將他與馮大人作了介紹。馮大人是六品官,比李順高了一品,加之他對這個不是科舉出身的特薦知縣有些瞧不起,故敷衍作答。李順也不計較,與張居謙寒暄了幾句,就從袖籠裡掏出一張禮單遞給張居謙,紅著臉說:“聽說張老太爺受了重傷,晚生寢食難安。遠安窮鄉僻壤,沒啥置辦的,備上一些土特產,給老太爺補補身子。”張居謙接過禮單一看,上麵寫著:“天麻十斤,烏骨雞二十隻。”頓時心中不悅,忖道:“你遠安再窮,也不至於弄出這等上斤不上兩的禮物來,這不是打發叫化子麼?”他隨手把禮單朝茶幾上一丟,說道:“難為李大人心誠,但這份禮物斷難收下。”“這是為何?”“家嚴生性不喜歡吃雞。”“可這是烏骨雞呀,”李順鄭重聲明,“和天麻一起燉著吃,專治頭暈。”“烏骨雞還不是雞?”張居謙怏怏不樂回道,“家嚴一聞到雞湯味兒,就作嘔。”“李大人啦李大人,你在荊州城住了這麼多年,怎麼連這個都不知道?”閒坐一旁的馮大人趁機插話,“咱從山西調來夷陵任上還不到一年,就知道老太爺從來不吃雞,他老人家最喜歡吃的,是鵝。”“對,家嚴喜歡吃鵝,”張居謙接過話頭,“李大人,這烏骨雞你還是拿回去。”李順心下揣度這是張居謙嫌禮薄,一時無以回答。卻說那天他在家中與到訪的金學曾彆過,當時就騎一匹小驢兒花了兩天時間回到遠安縣衙,他雖然知道了張老太爺挨打的消息,但並未引起重視。大約過了十幾天,縣學教諭自荊州公乾回來,向他備細說了湖廣道遠近州縣衙門前往大學士府探視張老太爺的盛況,他這才發覺自己真是個笨人,居然想不到去大學士府拜望,卻顛兒顛兒地回到縣衙。如今隻好再往荊州一趟送禮補個人情。提到送禮,他又犯了難,遠安是個窮縣,衙庫裡雖存有百十兩銀子,可那是一應差役的工錢和幾位屬官的俸資,萬萬動不得。何況他當上縣令的第一天就為自己訂下規矩,除了俸銀,不可昧良心花公家一厘錢。搜遍篋笥,找出了二兩碎銀,吩咐衙役就用這些錢買了十斤天麻和二十隻烏骨雞。他自以為這是一份重禮,及至到了荊州,聽說彆的州縣衙門送的大禮盒兒都是用騾子馱,外帶還奉上一張銀票,大的幾百兩少的幾十兩不等,這才為自己禮物的寒酸而發窘。想再添置些又苦於囊空如洗,隻好硬著頭皮帶著禮挑子姍姍而來。李順這邊廂蔫頭耷腦如坐針氈,頤指氣使的馮大人在那廂又說起了風涼話:“李大人,你堂堂七品縣令,怎麼像個雞販子,二百裡長途挑一擔雞來。”人有臉樹有皮,李順再木訥,對這種侮辱也受不了,便反唇相譏道:“馮大人,我是一個雞販子,想必你就是一個牙郎了,是不是搬了一座金山來?”“你……”“你們是衙門送禮,用的是民脂民膏,我李順禮物雖輕,花的卻是自家的俸銀。”眼看兩人就要吵起來,張居謙趕緊出來調停,他用眼色示意馮大人不要做聲,自家勉強擠了個笑臉朝李順說道:“馮大人隻是開個玩笑,李大人不必認真,常言道千裡送鵝毛,禮輕情意重。李大人這份情,我代表家嚴領了,隻是這烏骨雞,家嚴實在享受不了。”“張大人的意思,是讓咱李某真的把這烏骨雞挑回去?”“這……我已說過,李大人的心意我代表家嚴領了。”“既如此,李某告辭了。”李順說著,起身朝張居謙打了一恭,提了提直裰,氣鼓鼓走出了客堂。當張居謙趕出客堂喊了一句“李大人你走好”時,李順已蹬蹬蹬走下踏道,他抬頭望了望半空中飄著的“大學士張”的彩旗,心裡頭忽然湧起一股子酸楚,強忍著,兩泡熱淚才不至於溢出眼眶。這時又有兩乘官轎抬進廣場,他連忙低頭疾走,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得背後有人氣喘籲籲地喊道:“老爺,你要去哪裡?”迷迷盹盹的李順這才驚醒,抬頭一看,競已穿過了十字街口,連西大街都走了半截,喊他的人就是那個腳佚,肩上還挑著那紅布蓋著的一方一圓兩隻禮盒兒。“你真的挑回來了?”李順問。腳佚悻悻然答道:“老爺,彆個衙班的差人狗眼看人低,笑你是雞販子,還有……”腳佚欲言又止,李順追問:“還有什麼?”“由荊州府同知鄭大人出麵張羅,包下了大學士對麵的章華酒樓,凡送禮的老爺都有筵席招待,隨差也都有酒吃。”“你沒吃上酒,感到窩囊是不是?”“小的歎息大人太折麵子,那些爛嘴龜子亂嚼舌頭,說得很難聽。”“任他們說去,”李順苦澀地一笑,四處張望張望,說,“我怎麼走到這兒來了?”“是呀,小的尋思老爺家住南門,怎麼就悶頭朝西走,所以就在後頭喊上了。”“這前麵是啥地方?”李順懵懂地問。“儘是些店家,也有一個衙門。”“啊,對了,”李順猛然清醒了過來,一拍腦門子,“荊州稅關就在前頭,走,咱們到稅關去。”“挑著這禮盒兒?”“挑著。”李順說著又快步前行,挑佚跟著他,急匆匆走到了稅關門口。聽門子稟報李順來訪,金學曾趕緊迎將出來。這些時,金學曾在荊州城成了眾矢之的。各衙門堂官像避瘟疫一樣躲著他,就連平素言談投契過從甚密的幾位新結識的散官,也都不見人影兒。偏在這時候李順來訪,他既感詫異,又心生溫暖。出得門來,見李順一身便裝,跟著的腳佚還挑了兩隻禮盒兒,不由得好奇地問:“李大人,你這是?”李順苦笑了笑,道:“一言難儘,咱們進去敘說。”兩人穿過大堂,徑直走到金學曾的值房坐定,喝了一盅茶,李順便把今日去大學士府的經曆講了一遍。金學曾聽了哈哈大笑,謔道:“李大人,二兩銀子送禮,你這又創下了萬曆官場的奇聞,人家沒轟你出來已是存了客氣。”李順心裡慪不過,也就說了句粗話:“咱這是割卵子供菩薩,他嫌不好看,咱還痛死了。”“罷罷罷,咱們打個平夥,你出兩隻雞,我去叫人買一壇老酒來,一醉方休如何?”“如此甚好。”金學曾當即吩咐下去。李順無意間瞥見案台上擺著文房四寶,一張四尺長的蜀版藤白紙,已是墨氣淋漓書就了一半,他當下起身去瞄,紙上寫道:周禮小司寇五聽之法:一日辭聽,觀其所出言,不直則煩;二曰色聽,觀其顏色,不直則赧;三曰氣聽,不直則喘;四日耳聽,觀其聽聆,不直則惑;五曰目聽,觀其眸子,不直則嘹。古人聽獄之法詳密如此,即有神奸,不能自遁,片言折之可矣。後世不務出此,而以鉤距伺察得人之情,以羅織編織求人之情,其法彌刻,其術……字體亦行亦草,大有盛唐筆意。李順細細玩吟了兩遍,讚道:“金大人,你這五聽之辯,乃是有感而發。”“是啊,這幾日我一直尋思,要給這值房起個名字,昨日想了一個晚上,才想了一個名字,叫五聽齋。上午閒來無事,便琢磨著寫這一篇《五聽齋記》,剛開了個頭,你就來了。”“五聽齋,”李順非常同情金學曾眼下艱難處境,也知他壓抑難申的心境,便道,“單看這個開頭,就知是一篇奇文。”“古人言,偏聽則信,兼聽則明。究竟何為偏聽,何為兼聽?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前些時偶翻《周禮》,才找到了出處。”金學曾娓娓道來,一副神定氣閒的樣子,李順甚為詫異,問道:“這時候,你還有閒心讀這些古書?”“咱荊州稅關門可羅雀,此時不讀,更待何時?”金學曾說罷朝窗外院子裡望望,大白天的競闃靜無人了無生氣,一絲兒鬱氣不知不覺已在眉宇間顯露。李順看在眼裡長歎一聲,說道:“金大人,愚職真是服了你,出了這大的事,人們都猜想你六神迷亂,卻想不到你競還能援筆為文。”金學曾本不想急著說懊惱之事,見李順主動扯上話題,他便故意露了一個口風:“李大人,你上次所言趙謙把江陵縣官田送給老太爺一事,我已派人打探鑿實。當即就將此事寫信向首輔稟報,並馳驛送往京城。”“什麼,你寫信給首輔?”李順這一驚非同小可,嚷道,“你怎麼能這樣做?”金學曾笑道:“江陵縣發生了這樣大的行賄大案,愚職又怎敢隱瞞?”“首輔是何態度?”“現在尚未收到回複。”李順的心一下子繃緊了,搖頭苦笑道:“金大人,你真是吃了豹子膽,你想過後果沒有?”“想過。”“張文明畢竟是首輔的令尊,他若有意偏袒,你就是第二個海瑞了。”“我猜想不會,”金學曾打量了李順一眼,接著問,“京城通政司最近寄來的幾期邸報,你都看過了嗎?”“看過了,”李順回答,“多半是子粒田征稅引發的爭論。首輔作出的這一重大決策,對皇親國戚等一應豪強大戶,實在是打擊太大。”“首輔誌在為天下理財,李大人,你說,他怎麼可能讓我當第二個海瑞呢?”金學曾如此自信,李順心下存疑,卻也不便再說什麼。這時廚子來報雞湯已燉好,兩人便起身到了膳房。一大盆香噴噴的雞湯剛擺上餐桌,另配了幾樣時蔬,衙役也早買了一壇地產的陳年穀酒回來,揭開黃泥封裹貼著油皮紙的壇口,頓時滿屋都飄漾著醇厚的酒香。李順聳聳鼻子,不自覺地吞了一口口水,主賓二人也不講客氣,傳杯遞盞狼吞虎咽,不消片刻居然也都有了三分醉意。李順細心啃了一隻壯碩的雞腿,想著上午送禮的事不解地咕噥道:“也真是怪,這麼美味的佳肴,張老太爺竟然無福消受,唉,可惜,可惜。”金學曾看著李順大快朵頤的樣子很開心,譏道:“李大人,你真的以為張老太爺不吃雞?”“他二兒子張居謙是這麼說的,說他聞著雞湯味兒就作嘔。”說到這裡,李順猛然又記起夷陵知州馮大人那副可憎的麵孔,臉上又怫然作色,罵道,“張老太爺再好的人,也架不住那幫諂媚之人爭著灌他迷魂湯……不說了,不說了,喝酒。”兩人借酒談心正在興頭上,主簿張啟藻忽然走了進來,對金學曾稟道:“湖廣道監察禦史周顯謨大人要和你緊急約見。”“他人在哪兒?”“在東門外接官亭裡。”“怎麼在那兒呢?”金學曾覺得蹊蹺。李順一麵打著酒嗝,一麵琢磨,不安地說:“金大人,依下官來看,你此去凶多吉少。”https://“是嗎?”“周大人從武昌城長途趕來,不入城卻呆在接官亭,八成兒他是憲命在身,要把你弄到那裡去抓起來。”金學曾心中也沒有底,但事既至此躲也躲不開,便嘻嘻一笑說:“即便接官亭變成風波亭,咱也不能不去呀,張大人,你吩咐下去,給我備轎。”接官亭在荊州城東門外三裡許,大凡上司官員來荊州,本地官員都會到接官亭迎接。這接官亭並不僅僅是一個亭子,旁邊還有一所小院,乃接送官員臨時休憩之地。如今,在接官亭與荊州東城門之間,又新添了一處建築,這便是“張大學士牌坊”。往常,一出東城門,遠遠便可看見那座六角飛簷的接官亭,現在卻被這座高大的牌坊擋住了視線。張大學士牌坊離接官亭大約還有一裡地。金學曾經過那裡的時候,卻也無心留連,徑直奔接官亭而來。金學曾尋思這次會見凶多吉少,故出門時儘數用上排衙。傘伕牌伕清道伕連同水火棍差人儘行用上,前前後後二三十人,也是一支不小的隊伍,如此排場,對於他來說還是第一次。到了接官亭前落下轎來,才跨出轎門,便見亭子後頭散放著幾十匹軍馬,還有眾多軍士三個一堆,兩個一夥坐在樹陰下休息,看裝束打扮,他認得出這都是專管刑事捕押的緹騎兵,心下當即緊張起來,也不容細想,但見接官亭的亭長走上前來打了一拱,稟道:“知會金大人,湖廣道監察禦史周顯謨大人在院房裡等候。”金學曾整了整官袍,跟著亭長從容走進了小院,小院中間是一塊閒地,正對著院門的是抬高了五級石階的正房,一名約摸五十來歲的四品官員站在客堂門口,看到金學曾進來,連忙走下石階迎接,抱拳一揖問道:“來者可是金大人?”“正是。”金學曾還了一禮。“愚職周顯謨在此恭候,”周顯謨說著就把金學曾請進客堂,雙方敘禮坐定後,周顯謨又道,“把金大人請到這裡來相見,原是為了敘話方便。”金學曾本已作好了束手就擒戴枷上道的準備,但看周顯謨的行為舉止,又不似有什麼惡意,心裡頭便有些吃不準了。兩人雖然都官居四品,但周顯謨是手握彈劾大權的風憲官,因其使命特殊,哪怕官階比他高的人,也莫不對他敬畏三分。金學曾內心裡對他並不懼怕,但仍然按官場的規矩,把自家身份放得低矮一些,賠著小心問道:“不知周大人有何事見教?”周顯謨是個老官場,他已估透了金學曾此時的心思,便笑著說:“金大人不必緊張,愚職此次來荊州,乃是奉首輔之命,與你共同完成一件差事。”“什麼差事?”“拆大學士牌坊。”“啊?”“恐金大人不相信,咱這裡還有兩份公文。”周顯謨說著,起身到了裡屋,從隨身帶來的篋笥裡拿出兩份文件來,再轉出房來遞給金學曾,其中一份蓋了刑部關防,移文很短:湖廣道監察禦史周顯謨知道:接內閣首輔張居正指示,命你收文之日,即刻率緹騎兵五十名前往荊州,拆毀張大學士牌坊,不得有誤,事畢回複。 月 日。刑部尚書王之誥簽另一封是張居正寫給周顯謨的私人信件,內容與刑部移文大致差不多。所不同的是,張居正在信中還特彆提到要周顯謨到荊州後首先找到金學曾,就拆毀牌坊事與之謀劃,要“排除乾擾從速完成”。正是因為有這封信,周顯漠才把金學曾找到這接官亭來。等到金學曾讀完信件,周顯謨問道:“金大人,拆毀牌坊一事,你有何高見?”金學曾平常與官員們閒聊,就得知這個周顯謨老於世故,是個滑溜溜的琉璃球兒。這種人逢著好事就上,見了犯難事就躲。拆毀牌坊之事,刑部移文與首輔的信都指示明白,他偏還要征求意見,這明顯是不肯擔當責任。金學曾雖看出他的小心眼,但仍以事體為重,問道:“周大人此番前來,是否已知會荊州府方麵官員?”周顯謨回道:“除了你,愚職沒有通知任何人。”金學曾眨了眨小眼睛,言道:“在湖廣道,你周大人是顯官。你既到了荊州,想瞞是瞞不住的,隻怕這時候,就已有耳報神向荊州府報告了你的行蹤。我看事不宜遲,這張大學士牌坊若是要拆,就即刻動手。”“愚職想的也是如此,”周顯謨擔心地說,“若是走漏風聲就不好辦,荊州府方麵官員肯定會出麵阻撓。”“官員們倒不怕,有刑部移文在此,誰敢乾涉?”金學曾底氣十足地答道,“要說怕,怕的倒是首輔大人的令尊,他若聞訊趕來,隻怕會橫生枝節。”“這倒是,咱們現在就動手。”兩人說罷,就相邀出門朝大學士牌坊而來。此時已是申末時分,西斜的陽光照射下的張大學士牌坊,顯得非常搶眼。這座牌坊純用漢白玉石料鑿砌而成,四根兩尺見方的大石柱撐起三重石雕飛簷。石柱往上淨空有一丈八尺,第一道橫枋上雕的是夔紋龍飾,其上的寬大石匾上書有“大學士”三個鬥字,下麵一行小字:太師兼文華殿大學士張居正說是小字,每個也有湯碗口那麼大。徐階親書的對聯還沒有鐫刻上去,但已描了字樣,幾個工匠正在那裡忙碌。周顯謨所帶的五十名緹騎兵以及隨金學曾出行的衙役,加起來也有七八十號人,拆毀牌坊的人手足夠了。工具也是現成的,因還沒有最後完工,現場擺了許多梯子、錘、鏨、釺子之類。周顯謨走到跟前,先負手繞牌坊一周欣賞一遍,對金學曾歎道:“金大人,這牌坊不但做得勢派,且鏨工考究,你看橫枋上那兩隻糾纏的夔龍,栩栩如生,直欲淩空而去。如今拆毀它,真是可惜!”金學曾答道:“首輔大人不肯沽名釣譽,我輩也隻能奉命行事了。”“是啊!”周顯謨雖然心存惋惜,卻不得不下達拆毀之令。卻說荊州府中有一名姓魯的典吏,被趙謙派來這裡負責現場施工。這會兒見有人擁上來要拆毀牌坊,便連忙跑過來製止,他不認得周顯謨,卻認得金學曾,便朝金學曾訕訕問道:“金大人,誰給了你們稅關這大的膽子,敢動手拆首輔大人的牌坊?”金學曾朝周顯謨擠擠眼,卻也不攀他,隻自答道:“咱們做事兒,還輪不到你來聒噪,快閃開,小心傷著了你。”說話間,隻見緹騎兵們已是搬過幾架梯子攀上了牌坊頂,七手八腳掀翻了一角飛簷,看到忽地冒出許多兵爺來,魯典吏也不知來頭,便慌忙跑回城裡頭報信去了。俗話說,敗事容易成事難。也就大半個時辰,這座費了多少匠心才得以砌成的氣勢巍峨的大學士牌坊,就已被拆得隻剩下四根立柱。掉在地上的那些漢白玉構件,斷的斷碎的碎,競沒有一件完整的。這時候,隻見東城門裡抬出十幾頂官轎,前後護轎的衙役也有上百人,舞槍使棒,一路奔跑過來。金學曾一看那架式,猜是魯典吏搬來了救兵,便對周顯謨說:“周大人,快撣撣身上的土,荊州城中的官員,都邀齊了來迎接你了。”周顯謨手搭陽篷朝東城門方向瞧了瞧,吩咐同來的緹騎兵一起上馬,列隊站好。他自己果真正冠整衣打理一番,靜等那一隊官轎的到來。大約離大學士牌坊廢墟還有二三十丈遠,那一隊官轎都紛紛落定。打頭的那頂四人抬圍青大轎裡,走出了荊州府知府趙謙。他抬頭看了看那四根孤零零的石柱和地上的一堆亂石,又一眼瞥見了站在石堆上的金學曾,便跺著腳罵道:“金學曾,你做得好事!”金學曾眯眼看著趙謙氣急敗壞的樣子,也不同他計較,嘻嘻笑道:“趙大人,先彆慌著亂罵人,你看看,這是誰來了。”趙謙這才注意到金學曾身邊還站了一個人,定睛一看,不禁吃了一驚,對這位主管一省監察的風憲官周顯謨,他哪有不認得的道理?他去省城辦事,總會跑到周府去拜望,此前周顯謨也來過荊州兩次,都是他出麵接待。因此兩人不但熟絡,且彼此間還有一些好感。趙謙趕緊趨前幾步,雙手高高一拱,說道:“不知憲台大人駕到,下官有失遠迎。”本是同級,趙謙卻以“下官”自稱,周顯謨聽了心裡頭舒坦。他知道這座牌坊是趙謙倡議並帶頭捐資修建的,如今由他下令拆毀,便覺得有些對不起這位執禮甚恭的老熟人。因此快步走下石堆,朝趙謙深深一揖,尷尬說道:“周某此番來到荊州,乃是彆有公務。”趙謙看看地上的斷石殘碑,怏怏地問:“難道憲台大人這次來荊州,就為了拆毀這座牌坊?”“正是,”周顯謨已看出趙謙的不滿,他瞧了瞧隨趙謙一塊來的荊州城中各衙門官員,不管熟識不熟識,一個個都烏頭黑臉,心知犯了“眾侮”,於是他半是安慰半是自嘲地說道,“趙大人,你於此可以看出,風憲官不好當吧?得罪之處,還望海涵。”事既至此,說氣話也毫無用處。趙謙隻得壓下怒火,見風使舵說道:“周大人憲命在身,下官哪敢責怪。想必這一路也辛苦了,下官這就請周大人進城,晚上咱請客,這一起來的眾位官員全都作陪,為周大人接風。”卻說晚上的這一頓接風宴,就安排在周顯謨下榻的楚風館裡舉行,楚風館本是專門接待過往官員的邸舍,由荊州府官辦,趙謙也算是這裡的主人。筵席開了十幾桌,除開金學曾稅關裡的人,荊州城中各衙門裡有頭有臉的官員悉數參加。開宴之前,周顯謨單獨會見了趙謙,為了卸開責任,他把刑部移文以及張居正的手劄拿出來給趙謙看了。然後說道:“趙大人現在既已知道了這件事的起因,諒也再不會責怪本官吧。”趙謙苦笑了笑,答道:“既然是首輔大人自己的意思,下官還能埋怨誰呢。”周顯謨看到趙謙一副委屈的樣子,索性點撥他:“趙大人,首輔大人如此處置牌坊一事,你是否從中看出端倪?”這正是趙謙的擔心之處。那次收到徐階的撰聯後,他便把這座牌坊當成戰勝金學曾的法寶之一。他雖然向首輔寫了長信告金學曾的刁狀,但對索求到徐階“墨寶”一事卻隻字未提,而是讓老太爺自己給兒子寫信點明此事,他如此設計其因有二:第一,他想讓張居正知道,最看重這座牌坊的不是彆人,而是他自己的令尊張老太爺;第二,他的信中切責金學曾的種種不是,乃是想讓張居正體會到他為首輔故鄉黎庶謀求福祉的一片苦心,至於牌坊一事隱去不談,亦是想讓首輔大人知道他“居功不傲”的士人品質。他本以為這是一個良策,由此可以得到首輔大人的賞識。信寄出後,他幾乎每天都鴨頸伸得鵝頸長等待北京的好消息傳來。誰知佳音不至,等來的,卻是率領緹騎兵前來拆毀牌坊的周顯謨。自見到周顯謨後,他的心情一直忐忑不安。總有一種大禍臨頭的感覺。他之所以強撐笑臉要為周顯謨擺下這聲勢浩大的接風宴,一來是為了給自己壯壯門麵,讓周顯謨知道,在荊州城中,他仍是說一不二的眾官之首;二來也是為了討好周顯謨,好進一步探探他的口風,以期了解上頭的舉措是否對他有利……眼下,周顯謨自己道出敏感的話題,趙謙心中怦然一動。憑官場的經驗,他知道周顯謨對他抱有同情,但他仍不敢大意,而是小心回道:“周大人,下官也正在疑惑。首輔大人若想拆掉牌坊,隻需寫個二指寬的條子給我趙謙就是,哪用得著刑部移文,還讓你這位風憲官親率緹騎兵,興師動眾大老遠跑來荊州一趟。”“趙大人是聰明人,這一點還估不透麼?”周顯謨撚著下巴上稀疏的胡須,緩緩言道,“這就說明,首輔對你已經起了疑心。”“首輔疑我真是沒有道理,”趙謙垂頭喪氣地說道,“我趙謙對他,可是忠心耿耿啊!”“這一點不假,湖廣道的官員誰不知道,你是張老太爺的第一號座上賓,但張老太爺並不等於首輔本人。趙大人,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和金學曾作對。”“唉!”趙謙無言以答,隻重重歎了口氣。周顯謨繼續說道,“張老太爺器重你,但首輔本人,器重的卻是金學曾。今年,首輔推行財政改革,第一步棋就是給皇帝國戚的子粒田征稅,在這件事上,金學曾可是立了頭功啊。”趙謙對周顯謨的話不加反駁,卻恨恨說道:“金學曾這個人,為人太刻薄,咱荊州城中的官員,沒有幾個人喜歡他。”“正因為如此,你就不應該得罪他,”周顯謨頗為關切的規勸道,“他如今正在勢頭上,你同他鬥,豈不是自求禍事?”趙謙不服氣,咕噥道:“咱聽說,京城的皇帝國戚,反對子粒田征稅的不在少數。這件事是金學曾挑起來的,該有多少人恨他。”“這話不假,勢豪大戶恨的豈隻是金學曾,連首輔本人以及戶部刑部堂官,都成了這些人的眼中釘肉中刺。”說到這裡,周顯謨壓低聲音問道,“前不久,京城裡出現了一幅謗畫,你知道麼?”“什麼謗畫?不知道。”“咱也是從京城同年的來信中得知,”周顯謨接著把謗畫事件大致述說一遍,又道,“首輔為天下理財,力除其弊,本也無可厚非,然左右方麵大臣,摭事過急,謀利誅求未厭,以致得罪勢豪大戶簪纓之族,孟子日‘為政不難,不得罪於巨室’,當今政府卻反其道而行之。如此與百方作對,新政豈能持久?你趙大人在這種時候就收稅事告訐金學曾,乃是沒有審時度勢,沒有看清楚這個金學曾,實際上是首輔大人的一隻馬前卒。”周顯謨這席話已是說得相當露骨,趙謙咂摸了半天,既品出了痛苦,也品出了歡忻。緊張的心情忽然一下子鬆弛了很多,他笑道:“周大人說了許多,歸結起來就一句話,要下官識時務者為俊傑。”“趙大人是明白人,”周顯謨頷首答道,“你若是想和金學曾和解,本官可以撮合。”“多謝周大人好意,此事容下官三思而行。”趙謙說著,起身朝周顯謨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又道,“料想作陪的官員都已到齊,請周大人賞臉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