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顧森西沒有去上課。上午課間的時候易遙有打電話來,顧森西也不太想多說,隨便講了兩句就掛斷了電話。他坐在顧森湘的房間裡,望著乾淨的白色床單。家裡也沒有人。母親和父親都住院去了。突然的打擊讓兩個人都一下子老了十歲。特彆是母親,昨天晚上送進醫院的時候,臉上蒼白得像一張一吹就破的紙。送進醫院之前,母親尖利的哭泣聲一直沒有停止過。顧森西眼圈又紅起來。他伸手拉開抽屜拿了包紙斤巾。抽屜裡是顧森湘的發夾、筆記本、手機。顧森西拿起手機按開電源。盯著屏幕上作為桌麵的那張自己和她的照片,心口有再一次抽痛起來。過了幾秒鐘,手機振動起來。兩條短消息。打開收件箱,一條是齊銘的,一條是自己的。顧森西按開來,看到自己寫的那句“知道啦。我也永遠愛你,美女”,淚水又忍不住地往外湧。顧森西正要關掉手機,突然看見了在齊銘和自己的兩條短信下的一條來自陌生號碼的短消息。顧森西看了看時間,正好是姐姐死的那一天。他把光標移動到那條短信上。“你是在和齊銘交往麼?那下午兩點來學校後門倉庫吧。我有話想要告訴你。”顧森西想了想,然後又按回到發件箱裡,看見除了姐姐發給自己和齊銘的那兩條消息之外,還有一條消息是:“你滿意了嗎?”而發送的對象,正是剛剛收件箱裡的那個人。顧森西看了看那個陌生號碼,印象裡好像看見過這串號碼。他拿出自己的手機,按照號碼撥通了對方的電話。在手機屏幕上的這串號碼突然變成名字出現的時候,顧森西全身瞬間變得冰涼。這串號碼一直存在自己的手機裡麵。它的主人是:易遙。電話響起來的時候,易遙正在食堂吃飯。她看了看來電人是顧森西,於是把電話接起來。剛要說話,那邊就傳來顧森西冷漠的聲音:“你去自首吧。”“你說什麼?”易遙一時間沒反應過來。“我是說,你去自首吧。”說完這句話,對方就把電話掛了。172其實很多我們看來無法結實或者難以置信的事情,都沒有我們想象中的那麼複雜,或者不可思議。就像小時候,我們無論如何也沒辦法理解那些惡心的毛蟲,竟然是美麗的蝴蝶們的“小時候”。其實也沒什麼不可理解,那些蟲子把自己層層裹進不透明的繭,然後一天一點漸漸改變,最後變成了五彩的蝶。其實就算變成蝶後,也可以引發更加不可思議的事情來。比如它在大洋的彼岸振動著翅膀,而大洋彼岸就隨機地生成風暴。其實事情遠比我們想象中要簡單。隻是我們沒辦法接受而已。有一天易遙接到了一個陌生號的短信,短信裡說,如果她是齊銘的女朋友,那麼就請她去學校倉庫,有事情要告訴她。易遙下意識的反應就是對方“搞錯了”,齊銘的女朋友應該是顧森湘。她根本沒有想到,這樣一條口氣平和甚至稍微顯得有些禮貌的短信,會是顧森湘的死亡邀請卡。至於顧森湘去赴約之後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情,誰都沒有辦法知道了。隻有顧森湘自己知道,還有讓顧森湘遭遇那些肮臟的事情的人知道。隻是我們都知道,這些不好的事情,已經不好到了可以讓顧森湘舍棄自己的生命,說出“我討厭這個肮臟的世界”來。173易遙手腳冰涼地看著站在自己麵前的顧森西。他冷冷地伸出手,說:“那你把手機拿給我看,是誰發的那個信息,你把號碼給我,我去找。”易遙把眼睛一閉,絕望地說:“那條短信我刪了。”顧森西看著麵前的易遙,終於哈哈大笑起來。他抹掉了眼淚之後,對著易遙說:“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易遙低著頭,“真的不是我。”顧森西眼睛裡盛著滿滿的厭惡的光,“易遙你知道嗎,我姐姐經曆的事情,都本來是屬於你的,包括去死的人,都應該是你。”易遙沒有說話,風把她的頭發突然就吹散了。“我姐姐是個純潔的人,什麼都沒有經曆過,哪怕是一點點侮辱都可以讓她痛不欲生,你把那條短信轉發給她……我就當作真的有彆人發給過你……你不覺得自己太惡毒了嗎?”易遙把因為淚水而粘在臉頰上的頭發用手指撚開,“你的意思是不是,我就是個不純潔的人,我就該去遭遇那一切 ,如果遭遇的人是我的話,我就不會自殺,我的命就比你姐姐的賤,你是這個意思嗎?”“你連孩子都打過了,你還不賤?”“你就是恨不得我代替你姐姐去死?”“對,我就是恨不得你代替我姐姐去死。”胸腔裡突然翻湧出來的劇痛,易遙有點呼吸不過來。眼淚迅速模糊了視線。那種已經消失了很久的屈辱感再次鋪天蓋地地湧來。她深吸了一口起,然後伸出手拉向顧森西的衣角,“我知道你現在很生氣……”易遙剛說完一半,就被顧森西用力地朝後麵推去,“你彆碰我!”朝後麵重重摔去的易遙正好撞上騎過來的自行車,倒在地上的男生迅速地站起來,慌張地問易遙有沒有事。易遙朝著發出疼痛的膝蓋上看過去,一條長長的口子朝外冒著血。易遙抬起頭,顧森西已經頭也不回地走了。174從每一個心臟裡蒸發出來的仇恨,源源不斷地蒸發出來的仇恨,那麼多的痛恨我的人蒸發出來的仇恨。無數個持續蒸發的日子,彙聚在我的頭頂變成黑色的沉甸甸的雲。為什麼永遠沒有止境呢?為什麼停不下來呢?你們的那些持續不停地澆在我身上的,濕淋淋的仇恨。我就是恨不得你去死。我就是恨不得你代替她去死。恨不得你去死。恨不得你代替她去死。你去死。你去死。你去死。你去死。你去死。你去死。你去死。你去死。你去死。你去死。你去死。你去死。你去死。你去死。175齊銘看見手機來電的時候,猶豫了很久,然後才接了起來。電話裡易遙的聲音聽不出任何的感情,“齊銘你放學來找我,我有話要和你說。”“易遙你去自首吧。”對方明顯沉默了一下,然後接著說:“……顧森西告訴你了?”“你覺得他不應該告訴我嗎?”“我想見你,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不想看見你了……易遙,你去自首吧。”“你什麼意思?”“沒什麼。我要掛了。”“你無論如何也不肯九九藏書網見我是嗎?”齊銘沒有說話,聽著電話裡傳來那邊呼呼的氣流。“……好,那我讓你現在就見到我。”“你說什麼?”沒有明白易遙的意思,齊銘追問著,但是對方已經把電話掛了。齊銘背好書包,走出樓道,剛走了兩步就聽見頭頂呼呼的風聲。齊銘抬起頭,一個影子突然砸落在他的麵前。176那種聲音。那種吞沒了一切的聲音。那種在每個夜晚都把齊銘拖進深不見底的夢魘的聲音。那種全身的關節、骨骼、胸腔、頭顱一起碎裂的聲音。那種可以一瞬間凝固全部血液,然後又在下一瞬間讓所有血液失控般湧向頭頂的聲音。持續地響徹在腦海裡。不休不止地哢嚓作響。177顧森西坐在沙發上。沒有開燈,電視裡播著今天的新聞。他把身子深深地陷進沙發裡。閉上眼睛,視界裡都是來回遊動的白茫茫的光。電視機裡新聞播報員的聲音聽起來毫無人情味。“昨天下午六點,在上海市某中學內發生一起學生跳樓自殺事件。自殺者名為易遙,是該學校高二學生。自殺原因還在調查中。圖為現場拍到的死著的畫麵,死者今年剛滿18歲。據悉,這是該學校一個月內的第二起自殺案件,有關部門已經高度關注。”顧森西睜開眼睛,屏幕上易遙躺在水泥地麵上,血從她的身下流出來。她目光定定地望著天,半張著口,像要說話。顧森西坐在電視機前,沉默著,一動不動。烏雲從天空滾滾而過。淩晨三點。月光被遮得一片嚴實。黑暗的房間裡,之剩下電視機上節目結束時那個蜂鳴不止的七彩條圖案。電視機嘩嘩跳動的光,照著坐在沙發上從下午開始就一動不動的顧森西。178弄堂裡又重新堆滿了霧。清晨慢慢擦亮了天空。陸續有人拉亮了家裡昏黃的燈。越來越多的人擠在公共廚房裡刷牙洗臉。睡眼惺忪地望著窗外並沒有亮透的清晨。永遠有人擰錯水龍頭。弄堂裡有兩間已經空掉的屋子。其他的人路過這兩間屋子門口的時候,都加快腳步。這個世界上每一分鐘都有無數扇門被打開,也有無數扇門被關上。光線洶湧進來,然後又在幾秒後被隨手掩實。不同的人生活在不同的世界裡。紅色的。藍色的。綠色的。白色的。黃色的。甚至是粉紅色的世界。為什麼惟獨你生活在黑色的世界裡。黑暗中浮現出來的永遠是你最後留在電視屏幕上的臉,呆呆的像要望穿屏幕的眼睛,不肯合上的嘴。欲言又止的你,是想對我說“原諒我”,還是想說“救救我”?是想要對這個冷冰冰的,從來沒有珍惜過你的世界,說一聲“對不起”,還是一聲“我恨你”?顧森西站在弄堂的門口,望著裡麵那間再也不會有燈光亮起來的屋子,黑暗中通紅的眼睛,濕漉漉的像是下起了雨。179記憶裡你神色緊張地把耳朵貼向我的胸口聽我的心跳聲,然後就再也沒有離開過。180齊銘醒來的時候已經傍晚了,窗外萬家燈火。坐在床上朝窗戶外看出去,江麵上有亮著燈的船在緩慢地移動著。他起床走動了一圈發現爸媽也沒有在家。應該是出門辦事去了。把電視打開看了看,滿是無聊的搞笑和惡心的對白。他按下遙控器去廁所刷牙洗臉。齊銘拿著毛巾擦著剛洗好的頭發,走到寫字台前,翻開筆記本在紙上刷刷地寫了兩行字,然後起身關好了所有的窗戶,拉好了窗簾,之後他走到電話機前拔掉了電話線,然後有拉掉了家裡的電閘。他做完這一切之後,起身慢慢走向了廚房。之後他就回到房間,躺在床上,在一片黑暗裡慢慢地閉上了眼睛。181——黑暗中你沉重的呼吸是清晨弄堂裡熟悉的霧。——你溫熱的胸口。——緩慢流動著悲傷與寂靜的巨大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