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忽而綴雨成珠,濺起香寒。冷香縈繞蘭亭軒,未掩的窗飄入絲絲冬雨,窗台上被雨水打濕,晶瑩地水珠一滴一滴地沿著牆壁滴落在地。蘇落雪傷勢未愈,臉色有些慘淡,靠在床榻之上望著屋內一盞黯淡的燭光,射出窗外,一層一層突破雨中千重珠簾,最後黯淡而逝。她,似乎在這個夜裡突然做出了一個決定,翻身而起,穿好繡鞋,披好衣衫,動作很輕緩,卻也沉重。她走至妝台,靜靜地凝視著那支安靜地躺在紅木案上的珠釵,嬌豔地粉色彼岸花含苞待放,在燭光地照耀下愈發閃耀。凝了片刻,也不知想了些什麼,抓起那支珠釵便出了門,雨聲淅瀝地響徹相府的黑夜,她的步伐走的很急,回廊深處飄蕩著她那細碎地腳步聲。出了蘭亭軒,她亦沒有打傘,徑自走入那磅礴的大雨中,淋了她滿身雨水。一陣寒風吹來,卻像是吹醒了她。疾行的步伐猛然停住,抬手,望著手中依舊在被雨水衝刷著的珠釵,她似乎憶起那日在灶房中,荀洛將這支珠釵插她發髻上時說的那句話。如你遇見這花,如我遇見你。如果你遇見這朵彼岸花,就如同我遇見了你。“原來,他已經告訴過我了……”她沙啞地聲音呢喃著,隨即笑了。無力地垂下手,此刻的心境已經平複了許多,也許被冬日的雨水所澆醒,她朝前方走去的步子慢了許多,眸子裡原本的恨意與激狂也瞬間消逝地無影無蹤。※※※“叩叩叩。”一聲清脆地敲門聲伴隨著淅瀝的雨聲響起,在寂靜地書房內顯得格外清晰。正掌燈看書的荀洛放下手中的書,開了門,闖入眼簾的是蘇落雪全身濕淋淋地站在門外,一雙靈動地眸子正直勾勾地看著他。他一愣,隨即拉著她的胳膊,要將她往屋裡帶:“你的傷還沒好,怎能淋雨!”她立刻甩開他拉著自己胳膊的手,依舊站在屋外,冷冷地看著他。荀洛看著那雙眸子,似乎想要將他整個人看透一般,心中有某一處被牽動著,輕聲問:“你怎麼了?”“上元節你是故意引我出去,想要殺我是嗎?”蘇落雪的聲聲質問在寂靜的雨夜中格外響亮。“我為什麼要殺你。”荀洛的話還未落音,蘇落雪立刻接道:“你怕繼續留下我的命會壞了你的事,更想借我引出荀夜,想要殺他,是不是!”荀洛的目光由最初的淡然漸漸轉變為冰冷:“是荀夜告訴你的?”“難道不是嗎?上元節,你不和家人過,卻把我引出府,在熱鬨擁擠的人群中與你走散,我走到北郊又那麼巧被三名黑衣人劫殺。殺我的時候,他們口口聲聲說我會壞了事,必須斬草除根。”蘇落雪一邊說一邊冷笑著,發間還不斷有雨水滾落,她所站的地方已經濕了一大片。“就憑這些,你就認定是我派人殺你?”荀洛一字一句,近乎咬牙切齒地問著。蘇落雪仿佛聽不見荀洛說的話,靜靜地看著他許久,似乎有無數的思緒在腦海中飄蕩而過,最終她終是不再說話,轉身衝出回廊。荀洛站在原地,看著蘇落雪奔入雨中的身影,有那麼一瞬間的遲疑,隨即亦追了上去,狠狠地扯住她的胳膊,不讓她離去。“蘇落雪,原來你對我就隻有這麼一點點的信任嗎?”“在你眼中,我是一個為了權力而去殺你的人嗎?”“既然再見,何必相問。最終我們還是要相問嗎?”一連三句,問的真真切切,蘇落雪隔著雨簾,看著荀洛的麵容,始終緊緊握著珠釵地手隱隱顫抖著,她似在用儘全力握緊那支珠釵,生怕它會從手中掉落。蘇落雪笑著搖頭,淚水合著雨水滾落臉頰,此刻渾身的冷,皆比不過心冷。“到如今,你還要我如何去信你。”她的話,頓了頓,隨即才蒼涼地喚了聲:“風影。”荀洛一僵,緊撰著她胳膊的手,一分一分地鬆開。“其實你早就用珠釵上的彼岸花告訴我你的身份了,當你將這珠釵送給我的那一瞬間,我隻認為這是我最好的朋友送的東西,我將會好好珍藏,殊不知你僅僅是想用這珠釵來表明你的身份而已。是我傻,我聽不出這弦外之音。”他站在雨中,任那狂風暴雨侵襲,一動不動,隻字不答。“從第一次在侯府中見你,我就覺得你熟悉,但是你生的那樣美,美的令人炫目,讓我忽視了那份熟悉。第二次在書房中再見你,我依稀覺得你熟悉,但你有人儘皆知的南昭侯二子的身份,使我沒有深究下去。後來,你莫名其妙地就要放我走,那一刻,我真的以為你是真的將我當做朋友,放我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我感激你,所以後來嫁到侯府,我第一個探視的人便是你,我以為我們會是知己,我以為我們真的可以不相問。但,從頭到尾都是你的計謀。”越往後說,蘇落雪便愈發激動,捏著珠釵的指尖隱隱生疼。“我逃婚,路徑潼城,被幾個叫花子攔路討錢,他們卻使計讓我進入侯爺府偷盜,甚至有那麼大的能耐,能夠給我侯府的地形圖。這是你特意為我安排的,對嗎?”“進入侯府,很自然入你的套,成了你身邊的婢女,你卻在荀夜搜捕奸細的那一刻決定放我離府,讓荀夜的目光轉至我的身上。你為的就是黃泉路那一刻做準備,對嗎?”“你早就得知荀夜想將蘇後在潼城埋伏的線人一網打儘,所以一路跟蹤我,布局好一切,然後在黃泉路上以風影的身份出現,以你的命來救我。你想用你的死喚起我對荀夜的仇恨,對嗎?”“我嫁入侯府,你假裝不識我的身份,帶我去莞城,為的就是接近荀夜,想讓我牽製住荀夜。用我對荀夜的恨,達到你的目的,對嗎?”一條一條清晰而明了的真相從口中逸出,同時也在深深地傷著她自己,逼著她看清所有的一切。“想來真是可笑,七年前,我救了你一命,你告訴我,你會功夫,會易容,會報答我的救命之恩,我怎就那麼傻,沒有細想,武功那麼厲害的你,怎會在街頭被幾個孩子欺負的那樣慘。”她自嘲一聲,猛然提高音量:“你從頭到尾都在算計我,七年來,你從來沒有一刻得停止對我的算計!”說罷,周圍陷入一片靜謐,荀洛深深地看著她,至始至終都隻是靜靜地聽著,沒有說任何的反駁與解釋。蘇落雪說罷,也是靜靜地看著他,也許……也在等待著他的解釋。但,當天地萬物唯剩下雨聲,荀洛卻始終沒有開口,隻是帶著沉痛,深深地看著她,目光中有太多隱忍與悲傷。蘇落雪心頭那抹恨,終是未忍住,將手中珠釵狠狠地摔在地上,一聲清脆的玉碎之聲響起。她探出袖口狠狠地抹了一下臉上的雨水與淚水:“我終是看錯了你。”轉身,奔了出去。珠釵碎成了兩半,安靜地躺在雨水中。荀洛這一次,並沒有追出去,隻是彎腰,自雨水中撿起那碎成兩半的珠釵,上麵嬌豔地彼岸花在雨水地拍打下,含苞待放。※※※蘇落雪一路奔出了洛閣,卻遇見了那個撐著紙傘,站在雨中的荀夜。荀夜的衣角早已濕透,可見他在此處,已經等了她有一段時間。他走向停步的她,將紙傘撐在她頭上,為她擋去傾盆大雨。她站在他麵前,全身已凍的打顫,卻始終咬著牙,看著荀夜,眼中不僅有疏離,還有明顯的戒備。“荀夜,你的目的達到了。我挖出了真相,從頭到尾因風影而對你的恨根本就是一個笑話,而我,被人利用了七年卻還傻傻地相信著他。”“我隻是告訴你真相。”荀夜的聲音絲絲縷縷穿透雨聲傳來。她用力打開荀夜手中那把為她擋雨的紙傘,紙傘順勢而掉落在地,滾了幾個圈才停住。“真相?還是借用我來對付荀洛呢?我蘇落雪在你的棋局中扮演的又是怎樣一個角色呢?”她的情緒徒然激動而起。自從家破人亡後,她一直在忍著,憤怒,激動,傷痛。今夜,她的情緒徹底爆發而出,連同多日的鬱結瞬間釋放而出。她不想再忍,縱然如今的她隻是一個罪臣之女,她也有資格憤怒。荀夜將她狠狠擁入懷中,不顧她的掙紮,平靜卻認真地說道:“我的棋局中,從來沒有你。”蘇落雪早已分不清自己臉上是淚是雨,隻是被他禁錮在懷中,聽著這句話,像是在冰天雪地裡得到了一個可以溫暖全身的火爐。可她抗拒著,她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人。“為什麼要告訴我真相,你知道嗎?你毀了我七年的夢,不論風影抑或是荀洛,都是我心中從來不曾懷疑過的人,即便是心中有疑,我也不曾相問,因為我相信……可如今,就連他們都成了謊言,我還能信什麼……”“你已經不是蘇家三小姐了,你該學會長大,學會麵對,而不是一味的自欺欺人!”摟著她,能感覺到她全身的顫抖,亦能感受到此刻的她,有多麼痛苦。如今的蘇落雪與當年在莞城的那個蘇三判若兩人。蘇三,豪放,爽朗,臉上時常掛著笑,即便是下一刻就要麵對死亡,她仍舊用微笑與堅強去麵對一切。而今的她,痛苦,悲傷,再也看不見她那天真開朗的笑,隻有拒人於千裡的冷漠與疏離,不再相信任何人。漸漸地,她在他的懷中不再掙紮,隻是失聲慟哭。如果長大必須付出如此慘痛的帶價,她寧願,她還是多年前那個無憂無慮的三小姐,偷溜出府找找樂子,易容耍耍下人。可那年少的一個夢,卻被荀家人所打碎。不遠處,一襲白衣的華雪撐著紙傘,亦站在雨中,隔著千萬重雨簾深深地凝視著黑夜中那兩個在雨中相擁的人,握著傘柄的手不禁多用了幾分氣力,指尖泛著白。華修與華雪並肩站著,一雙深沉的目光,凝著雨中的兩個人,未曾想到,管家引路帶他們去見荀夜,卻在此瞧見了這樣一番情景。“哥哥,荀夜是真的愛上她了吧?”華雪問著,卻更像在問著自己:“我與他認識了五年,從來不曾瞧見過這樣的荀夜。”“雪兒,荀夜他將會是一個帝王,他的身邊也將會有許多女人。”“他對我永遠都是淡淡地,似親密卻又疏離,我與他之間永遠都有一道鴻溝,永遠無法逾越。也許他對我隻有敬,他從來沒有真正愛過我……即便蘇落雪是他厭惡的蘇家人,他仍舊為她擔心,為她焦急。他對蘇落雪,那才是真正的愛……”“勿須想太多,將來,與他並肩站在帝位的人隻會是你。”“沒有愛,我空有虛名又有何用!”華雪的情緒忽而激動,眼眶泛紅,溢著滿滿地淚水。“即便有愛,你以為在後宮佳麗三千中,能夠萬寵一身,直到百年之後嗎?”華修的聲音平靜如水:“我很早就對你說過,不要愛上荀夜,他隻會讓你受傷,可你還是愛上了。”華雪悠悠轉身,不再看雨中相擁的兩人,也就在那一刹那,淚水終是沒克製住,滾落。滾燙的淚珠沿著臉一路滑落,灼的有些疼痛。“若有朝一日,哥哥你也能愛上一個人的話,就會明白……愛或者不愛,愛就在那裡,由不得己。”華雪離去的那一抹白衣倩影隱入黑暗,唯有那絲絲穿透魂魄地空靈之聲,在這個雨夜中顯得格外淒涼。※※※仿佛睡了很久,喉頭間的灼痛,唇齒間的乾澀讓在沉睡中始終不願醒來的蘇落雪睜開了雙眼,迷蒙地雙眼盯著頭頂的青紗帳,一層一層壓下來似要撲向她,令她覺得一陣暈眩。“夫人醒了。”換了一盆熱水進來的紫羽一瞧見醒來的蘇落雪便放下盆,開心地奔了過來。蘇落雪目光一轉,看著坐在床榻邊的紫羽,一時間竟憶不起之前發生了何事,為何會躺在床上。看出了她眼中的迷茫,紫羽提醒道:“夫人您高燒不退,已經昏迷了三天四夜。”說到此處,便探出手輕輕撫摸上她的額頭試溫:“退燒了,不枉這三天相爺不眠不休地照料你。”“荀夜?”蘇落雪喃喃吐出兩個字,因嗓子乾澀,聲音出來難聽異常。紫羽立刻為她倒下一杯茶,然後扶著她的身子,一點一點喂她入口。“那天夜裡,相爺渾身濕透地抱著昏迷不醒的你,奴才們都嚇壞了。這麼冷的天,雨勢傾盆,夫人前幾日還受了那麼重的內傷……相爺也不顧自身,立即傳召了幾名大夫共同會診,都說夫人內傷未愈,若是高燒不退,很可能傷到心肺,性命堪憂。”蘇落雪一邊聽著紫羽講述,一邊喝著水,沁涼地茶水湧入乾澀的喉間,為她緩和了不適,腦海中的記憶也漸漸浮出。“相爺擔心夫人,連續幾日都未合眼,守在您身邊照顧著。就在幾個時辰前,二少來探視夫人,卻被相爺擋了回去,在屋外,他們似乎有爭吵聲……我們做下人的也不敢細聽,後來二少離開了,相爺亦離開了。”蘇落雪聽罷,隻是淺淺一笑,淡淡地說:“是嗎。”“紫羽跟隨相爺十二年,第一次見相爺對一個女子這樣上心。”紫羽將已空的杯子收回,再倒下一杯。“你不用對我說這些,即使我欠了他多條性命,荀夜於我,隻會是仇人。”紫羽輕輕一笑,笑聲中帶著歎息,卻未再說下去,隻是安靜地喂她茶水。喂過茶水之後,紫羽便匆匆出門稟告荀夜,並吩咐廚子熬藥備膳。而蘇落雪卻是倚靠在床,斂目沉思著。耳畔依稀回響著紫羽方才的一番話,說不在意是假的,荀夜做的一切,字字句句都刻在她的心上。可她隻能裝作不在意,正如她所說,荀夜於她,隻會是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