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電腦的第一次接觸1996年,我買了我的第一台電腦。我向往它已經有二十年了,——我的意思是說,在我知道電腦為何物之前,我就預感到,總有一天,我會用上某種不同尋常的東西。它被從紙箱中取出,拚裝,插上無數條線,那最後的樣子,和我在廣告上看到的完全相同。送電腦的工程師臨走時告訴我:“如果死機,你隻要按下Alt鍵加Ctrl鍵加Del鍵就行了。”這不像個好消息,不過我沒有多問什麼。我不想顯得太外行。我讓家人躲在另一個房間裡,然後按下開關。先是嗡嗡的響聲,屏幕上出現了一些狂亂的話,隨後我進入了著名的“Windows”。我把家人叫出來,他們向我祝賀。這時來了我的一個朋友。是我下午打電話叫他來“看看我的電腦”的,因為從平時的談話看,他顯然是這方麵的專家。他看到我的電腦,似乎不太快樂,立即挑出它十來條毛病,也許有二十條那麼多。照他的說法,我就該直接把它扔到窗外去,不過我想,他一定是出於嫉妒,才這麼說的。他給了我許多指導,特彆叮囑我不要隨便按“Del”鍵:“你每按一次,電腦裡就會有東西被乾掉。”我不想乾掉我的電腦裡的任何東西。不過我想起來工程師臨走時說的話,便說:“彆人告訴我,如果死機,就要按‘Del’鍵。”我故意隱瞞了兩個鍵,想考驗一下他。“我早就告訴過你,他們都是騙子。” 他立刻露出幸災樂禍的神情,“那你就去按‘Del’好了,如果你願意,你按它十下也行。我敢說,你就是按一百下,電腦也不會有什麼動靜。你就是按一千下,它還是會像馬王堆那個老太太一樣死,簡直死得沒法再死了。——就是小學生,也知道光按‘Del’鍵不夠,還得加上‘Ctrl’鍵,就是幼兒園裡的娃娃,也知道連這還不夠,還得加上‘Alt’鍵啊!”“他們就是這麼說的啊!”我得意地說,“不過,他們說的順序,是‘Alt’鍵在前麵。”“那不分順序的,笨蛋。”他走後,我如釋重負,開始挖地雷。我挖出許多顆地雷,然後試圖“乾點彆的”。就在這時,屏幕變得漆黑,我按動鼠標,敲打鍵盤,它還是黑的。“死機了。”我非常高興。作為一個資深的電腦用戶,沒經曆過死機,是說不過去的,何況我早有準備,胸有成竹地按下“Del ”,又按下“Ctrl”鍵,接著是“Alt”鍵。電腦沒有反應。“我早知道這家夥是騙子。”我甚至有點快活,又按照電腦工程師說的順序,按了一遍。還是沒有反應。看來什麼地方有些不對頭。我研究了一會兒鍵盤,發現“Ctrl”鍵有兩個,而不是一個;“Alt”鍵也是這樣。接下來,我又在右邊的小鍵盤上找到了一個“Del”鍵。現在我有六個可以按的鍵了。我畫了一張表,把它們排列起來按動。我的妻子本來已經入睡,又被我弄出的種種響動吵醒了。弄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之後,她說:“你應該回想一下,在它‘死機’之前,你做過些什麼。”“我沒乾什麼呀!就抽了幾支煙,喝過點水,吃了一個蘋果——”“你削皮了嗎?”“沒有,不過我認為……”“著啊!我早告訴你吃蘋果不削皮有許多害處,現在你知道了!”死機的原因找到了。但現在最需要的,是讓電腦恢複運轉。我翻出和電腦一起來的手冊,用了半個小時,找到了我要找的東西。我興奮地把剛剛又睡著的妻子叫醒:“我知道了!”她迷迷糊糊地看了我指的地方,說:“還是那幾個鍵啊!”“可你注意到中間的東西了嗎?”我非常得意地說。“看它是怎麼寫的!‘Alt + Ctrl + Del’!”“我看不出這有什麼不同。”她說。“秘密就在這些加號上啊!”我向她解釋我的發現。她也明白了。我們一起來到電腦前,換著班兒按下那些鍵。在按到淩晨三點鐘的時候,我的妻子突然發現,小鍵盤上也有一個“+”鍵,而且是挺大的一個。我們隻好從頭再來。到了早上,我認為應該估算一下進度。我把這八個鍵排列起來,計算了一下,得到一個很大的數字。“我想我們這個月是按不完它們的了。”我告訴她。她同意。就在這時,鄰居家的小孩子來串門。他看到那台電腦可悲的狀況,走上前,隨手按了一下,——就像任何彆人和現在的我那樣按了一下,我的電腦就重新啟動了。上麵這一段文字不是我寫的,而是我的朋友三七(1)寫的。將其現成引用過來,以佐證文人那種特彆喜歡對電腦撒嬌的心態。像我這樣的文化人,對電腦的態度大多分為很極端的兩類,一類是深入鑽研終有所成,他們貌似比專業人員還要精通頭頭是道,但經他們手毀掉的電腦或文件卻比桃芝台風還要多;另一類是常在河邊走就是不濕鞋,努力讓自己維持一竅不通的局麵,恁點兒小毛病就呼天搶地宛如世界末日。而我,正好介於這兩個極點的0.618處。我的電腦知識跟小馬趟過的那條河一樣,既不像老牛說的那麼淺,也不像鬆鼠說的那麼深。從十八年前我就開始接觸電腦了,那時的我正上高中。我所在的重點中學要把學生培養成全麵發展的人才,所以逼著你一定要上一個課外興趣小組去搞那麼幾下子,好讓你能在自己的檔案中寫上“興趣廣泛”的字樣。其實我真正感興趣的是無線電,按照我的如意算盤,正好還可以給家裡組裝一個免費的收音機,但老師說這聽著不咋地,於是讓我選了另兩個,一個是在文藝小組學吹笛子,一個是在計算機小組學Basic語言——這兩個特長後來都寫在了我的高中學曆表中——也僅僅是停留在了學曆表中。八十年代中期的電腦機型是蘋果二,它的配置大概還比不過現如今暴發戶們用的商務通,那時也沒有“人性化設計”、“體貼用戶”這種說法,相反,計算機商們偏偏要努力做出高高在上的樣子,以顯示這種東西的神聖不可侵犯。比如,你如果想走到它麵前,必須要先進入一個像省軍區軍火庫一樣戒備森嚴的計算機教室,然後還要換上拖鞋,乖乖,那年頭的高中男生可是十天半月都不洗一回腳的。更操蛋的是,擺在你眼前的電腦不是為你提供服務,而是要讓你為它服務的。像一加一等於二這樣簡單的問題,你說出來還不行,它非要讓你編一個程序來執行出那個結果。最操蛋的是,計算機興趣小組的那個女輔導老師,一點兒都不漂亮。於是,我生命中與電腦的第一次接觸,就像牙洞中的食渣,除了能證明吃過什麼東西外,就沒有一點兒用處。騰格爾九十年代初,我順利拿到學士學位,可以大學畢業了。當時的大學畢業生有兩種選擇,一種是服從組織分配讓自己成為一台國家機器,另一種是在中關村這片冒險家走私犯詐騙者的樂園中倒賣機器。我選擇了前一條路,我認識的另一頭豬選擇了後一條路。這頭豬……怎麼說呢,他擁有一根做為男人的巨大本錢,跟他一起洗澡上廁所的其他男人莫不自慚形穢,所以我們都稱其為“圖騰”,後來在那個蒙古歌手崛起之後又改稱其為“騰格爾”。騰格爾本來可以成為一個四處拿紅包的記者,但他受其高中同學的蠱惑,兩個人一起在中關村倒賣電腦。那時的他真有傻力氣啊,騎著一輛自行車,馱著一台或兩台電腦,走遍每座山每個水的每條路上,有時哭有時笑的每個地方(2)。那是一段隻問耕耘不問收獲的時光,他隻知道抬頭拉車,而埋頭數錢的事兒全讓他的同學包了。再見騰格爾時,已是1995年。這時的他不倒賣電腦,而開始倒賣字庫了。當時各地的報社紛紛告彆鉛與火迎接光與電,開始采用激光照排設備,騰格爾做的買賣就是給他們私自安裝比較齊全的華光字庫。這套東西用幾十張四寸軟盤裝著,官價要賣一萬多,他們隻收兩三千,還可以給照排車間的負責人好大一筆回扣。騰格爾找我,是希望能把他介紹我們報社的有關頭目,好促成他的一筆買賣。這時我們的情愛觀發生了很多的變化,大家紛紛從原來的柏拉圖瓊瑤式的精神派轉化成追求性交時間和高潮次數的體能派,所以騰格爾讓我更加豔羨,酒席期間一再追問他有多少豔遇,並準備贈送給他一個新的外號,就是西門慶腰裡掛的那件東西——“淫器包”。沒想到我的提問觸及到了他心口永遠的痛,他馬上變成了個爆脾氣。經我一再道歉,他才告訴我,幾年的顛沛流離,他得了甲亢,淫器包早成了草包。我吃驚之餘,注意觀看,發覺他端酒杯的手都是顫抖的。沒體力了,有錢也行啊。我又問他的賬麵上趴了多少錢,他誠實地告訴了我一個數字,甚至還沒有我們特能組織記者走穴的同學掙得多。那筆生意懸而未決的時候,騰格爾忽然聽到了一個消息:一直對他說沒掙到什麼錢的同學兼拍擋,卻已經悄悄在北京買了一套房子……騰格爾也就不知所終了,隻剩下那幾十張大軟盤寄存在我那裡。我特寶貝,擱在一個陰涼通風的地方,還配了兩包防潮劑——因為這是我擁有的第一套跟電腦有關的高科技產品。就跟遭到背叛的友情一樣,如今那套軟盤已經一錢不值。欺負電腦的出現,讓人的幻滅感油然加劇,因為你不得不悲哀地發現:你永遠是落伍的,處於被時代拋棄的境地,身不由己。我首次接觸到實戰狀態的電腦,是在所供職報社的激光照排車間,操作的權利是沒有的,卻有在旁邊發表意見的責任。但是,我發表的意見往往被操作人員以“做不了”為理由輕易否定,長此以往,對一個男人自信心的打擊是巨大的。後來熟悉了電腦才知道,他們當時就是懶得動,才抬出高科技的玩意來愚弄人。而當時的我,是多麼容易被愚弄啊。某次,組版的女孩去更衣室偷吃糖炒栗子,我百無聊賴地坐在組版機前,過了一會兒,我們剛組好的版從電腦屏幕上突然消失,代之以一個連續運動的幾何圖案,嚇得我當場尖聲驚叫,差點兒連保衛科的乾部都要驚動。離我最近的人迅速把腦袋伸過來看了一眼,然後淡淡地告訴我,這叫屏幕保護程序。還有一次,他們說有一種叫“星期五”的病毒要發作,所以要把電腦的日期調到不是星期五的日子,就可以躲過去。這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想到魯賓遜的那個奴隸頭上,是不是他受不了階級壓迫所以附魂在電腦上?電腦喜歡欺負人,但也是通過人來欺負。說實在話,在這一段時間裡,我被照排車間的小姑娘小男孩們欺負了個夠,卻是有火發不得,平時有了好的演出票得分給他們,過年的時候還得惦記著給他們送掛曆,這樣才得以保證我的編輯工作順利高效地完成。也有那種爆脾氣的編輯,最後被這些小孩氣得直想跳樓自殺。後來市場經濟逐漸發達,大家都慢慢明白了靠自己手藝活兒吃飯的道理,這時俺接觸到的錄入員或秘書等,態度和藹得像李登輝對待他的日本同胞,讓俺一股勁地讚美世界真好。唉,公有製害死人,鐵飯碗累死人啊。擁有據說,電腦從286進化到586,用了十四年的時間,而從奔二進化到奔四,用了四年的時間。在前一個十四年的時間裡,我的最大夢想就是擁有一台X86——X=2或3或4或5。但任何一台X86的價錢都在萬元左右,而這一萬元相當於我當時兩年的工資,所以那隻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夢。最絕望的時候,我甚至想,買一台四通打字機好了,其實也夠用,並且人家的廣告詞還那麼煽情:“打入千言萬語,輸出一片深情”。天可憐見,我結交的朋友中,這時陸續有人借著改革的春風開始發財,其中有一位孫姓師兄借助他當銀行行長的嶽父的勢力,霸占了全省銀行係統的電腦建設工程。我有一天去他那裡蹭飯,見其公司的角落裡擱置了許多棄而不用的電腦,頓時心生歹意,開始從讀過的文學作品中搜尋動人語句讚美他的創業艱難百戰多。孫師兄是學信息管理專業的,腦袋中儲存的多是老實巴交的數學詞彙,哪裡見過我嘴裡嘣出的那些美麗辭藻?於是被我當場拍暈,指了指角落裡一台灰塵最少的電腦,說就歸我了,並且還讓他公司的“鬆花江”麵包車親自給我送回家。我終於知道西門慶把潘金蓮娶回家是一種什麼感覺了。那是一台386,操作係統為MS-DOS,彩顯,擁有一大一小兩個軟驅而無光驅,儘管主板有些鬆動,使得主機必須得橫放才能正常啟動(為此我逛遍家具商場,才買到與之相配的電腦桌;並且由於橫放姿勢,即使有光驅也沒法用,這使我更覺得它簡直是天造地設的精密完美),但用它來降伏我,已是絕對綽綽有餘了。我特意到超市買了去汙劑,然後將這台386上的汙漬一一擦淨。擦拭過程中,我采取的是跪姿。感謝386當記者的那段日子過得是很愉快的,拉廣告,拿提成,開新聞發布會,拿紅包,經常有人吃請,還被人很恭敬地呼喚著,就是在馬路上闖了紅燈——當然是騎自行車,隻要亮一下記者證,警察也就不拿你怎麼著。要這樣能過一輩子,該多好啊。但是,有一天,發生了一樁事兒。那是南方一家企業的新聞發布會,電視台的一個哥們給介紹的肥差,說一個紅包就是二百元。要知道,那時候俺一個月的工資也就是五百多塊啊。忙不迭地去了,領了那個裝著二百元大鈔和新聞通稿的信封,廠家還給我們安排了一頓豐盛的晚宴。酒飽飯足後,廠家把一堆打著飽嗝和酒嗝的記者拉到一個房間裡,非常客氣地對我們吩咐起來,老板希望這回的稿子這麼這麼發,不要那麼那麼發。其實,男人也有來例假的時候。那一天,正是我生理低潮的時候,於是,平時拿了人家錢後聽起來挺順耳的話,突然覺得那麼刺耳,我就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說:“不行,稿子怎麼發,不是你們老板說了算的。”不等那人有所反應,我就把信封退給他,然後甩門出去。寫成文字,俺是如此一身傲骨的樣子,其實,那天我一個人走在長長的街,直欲放聲痛哭,或放聲罵娘。老六啊,你看你都變成了什麼樣子。就為了一個信封,被那樣一個傻逼吆喝來吆喝去的。從那以後,俺就不再熱衷於回扣和紅包之類了。儘管堅守誓言並不徹底,也犯過幾次戒,但俺開始打心眼裡告誡自己杜絕這種行徑,並能躲就躲。但人總要謀生活啊。想來想去,俺覺得自己能乾的,也就寫字這一行了,於是打起了掙稿費的主意。用這台386,我開始寫一些稿子,然後從雜誌上抄一些地址和編輯的名字,給人家寄去。沒過多久,我收到了第一筆稿費,多達一百七十元。那一年,是1996年。386啊,感謝你給了我一個新飯碗,才讓我有底氣遠離那個老飯碗。你是我的戰友,你是我的勇氣,你是我的錢包,你是我的終點站。初識I正當與386蜜裡調油的歡樂時光,我乾了一件傻事兒——去了趟北京。我去見的人名叫張斌,是大學時的同學,如今是央視工作人員。這次北平之行,他盛情邀請我去戒備重重的CCTV,說讓瞻仰一件稀罕東西。進得他的辦公室,他打開一台電腦,頓時讓我刮目相看。因為我的386開機後出現的是“求伯君”字樣,而人家國家電視台的電腦,出現的居然是“Windows 95”這樣的洋字碼。還沒等我開口,更令我詫異的情景發生了:張斌肥短的手指按動了一個叫鼠標的東西(這玩意我的386上也沒有),於是出現了一陣分貝數不高的噪音,然後一個帶藍色旋轉地球的畫麵開始出現。“老六,你想看什麼?”伊得意洋洋地問我。“莎朗斯通莎朗斯通。”我忙不迭地說出夢中情人的名字。他敲出莎斯姐的英文名字,卻沒什麼結果。“你丫知道莎朗·斯通怎麼拚嗎?”他氣急敗壞地問我。而我,隻是對莎斯姐的誘人身體觀察入微,而她的母語名字,卻讓我結結巴巴答不出來。“算了,還是讓你看看我親愛的黛米·摩爾吧。”他熟練地敲下“Demi Moore”幾個字母,然後又用鼠標搗鼓了幾下。那個藍色地球又開始旋轉,驀地,一個豐滿白嫩的女人出現在電腦屏幕上,短發俏麗,杏眼含威,身材玲瓏,衣著薄露,正是江湖人稱“第六感生死戀”的黛米·摩爾的便是!我頓時目瞪口呆。張斌得勢不饒人,繼續賣弄他的鼠標技巧:“你看,我還能讓她調個個兒。”說著他搗鼓了一下,那張圖片突然旋轉了一個90度角,黛姐以俯臥的姿勢出現,臀部形成一個令人想入非非的隆起。我迅速崩潰,口乾舌燥地說:“官人我要!”“這叫I,上網,你的電腦不行。”那是1995年的某個秋日,一個男人踉踉蹌蹌地從央視大樓走出,神思恍惚,麵如死灰。386理論在北京的文藝圈發生過這樣一段逸事:一個文化騙子舉行婚禮,許多文化騙子來祝賀,其中有一個女孩氣質超群(後來成為著名玉女影星),新郎一看,懊天下之大惱,越看身邊的新娘越彆扭,直想一頭撞死。自從知道了世界上有I這種東西後,我每次打開386,都有許多的惆悵油然而生。美人如花隔雲端,於是對人生產生了許多思考。1996年元旦,一些朋友照例聚在一起,在一家東北菜飯館,大紅燈籠高高掛,大家開始撫今追昔,懲前毖後。我清清嗓子,用渾厚的聲音發表了深思熟慮得出的“386理論”:“你有一台386,看起來不錯,也夠用,但事實上正因為有了這台386,就阻礙了更高級的電腦比如486、586進入你的家庭。所以,你的所得往往是你的所失。”我深邃的眼光投向某一頭豬:“就拿你來說吧,你是一個市電視台的主持人,職業穩定,收入不低,在這個城市也算是個名人,走在街上偶爾會有人認出你,呆會兒去撒尿的時候也許會有人求你簽名,看起來不錯。但是,這隻不過是台386而已,卻有更高級的東西,被你現在的狀況擋在了外麵。”那頭豬如遭當頭棒喝。我的眼光變得更加睿智:“你有沒有勇氣砸碎你的386呢?”那頭叫劉建宏的豬的小眼睛一下子變得湛然有神。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他辭掉電視台的工作,辭掉剛分到手的一套新房,變成一個“人才”——因為他的檔案被扔在了人才市場。1996年4月1日,我和一頭名叫“毛KK”的朋友上路。他負責開車,而我,則躉了一肚子新鮮有趣的黃段子——毛KK是個非常不好伺候的司機,不僅技術業餘,而且隻要一走長途,就要求乘客給他講黃段子,還非得給他逗樂不成,要不,就有開車打盹的危險。我倆的任務,是護送劉建宏從石家莊來北京就業,他將由一個正式國家乾部變成中央電視台的一個臨時工。幾天後,號稱“球迷每周的節日”的《足球之夜》播出了第一期。再往後的事情,各媒體獨家披露的劉建宏發家史裡已經寫得很清楚了。這個叫劉建宏的人,在砸掉他的386以後,果然迎來了更高級的生活——走在街上有更多的人認出他來,去撒尿的時候有更多的人求他簽名,出現在電視屏幕上的時候有更多的人罵他。再後來,有一位女歌手,用甜美的民族唱法聲情並茂地歌頌了這一曆史性時刻:一九九六年那是一個元旦有一個偉人在劉建宏的腦門上畫了一個圓……全新的我道理都是說起來簡單做起來難。這時候怎麼辦?朋友就可以派上用場。朋友是乾什麼用的?就是在前麵有雷區的時候頂他上去趟雷,而免得犧牲掉你自己個兒。“386理論”儘管由我發現,但自己實踐起來總有些怕怕。幸虧有劉建宏這樣的敢死隊員衝在前麵。他的性格是堅韌的。進到央視,為自己的定位就像中國足球一樣:拿自己當實習生來對待。要知道,那時他已經工作六年,而對他頤指氣使的許多還是他的師弟師妹,大學的時候也是“宏哥”“宏哥”的叫著。這樣的角色轉換,換了我,真做不出來。我看沒什麼危險,並且他在雷區裡的日子也越過越滋潤,就定下心來,把自己的老386也予以砸之。這年頭什麼事都保不準發生,也許某一天我的腰身一變,會成為一個名人。那時我就要出自傳,一定要這麼描述當年砸掉386的決斷心情:“見招拆招君毅然甩開舊生活的羈絆,走上了一條不歸路。他擲地有聲地說:‘我再不願過那種一眼就能看到底的生活!’”那些名人傳記,也都是按照這個套路生產出來的。事實真相是,我當年來北平的時候,口袋裡塞的並不是這樣的豪言壯語,而是一堆非常準確的外國名字:Sophie Marceau、Meg Ryan、Michelle Pfeiffer、Emmanuelle Beart(3)……當然,還有我的莎斯姐:Sharon Stone,我再也不會把她拚錯。到北平的第一天,我就坐在了能夠連接I的電腦前,將那一串名字輸,然後讓那一個個動人的倩影沉澱在我渴慕的眼中。一個電腦用戶,從菜鳥到老鳥的平均花費時間是十六個小時,但其充分必要條件是:要有色情網站的誘惑和引導。否則將至少是六十六個小時,而那些網絡上充斥的關於電腦外行的笑話也都是為你準備的。我的運氣也夠好,正看米歇爾·菲弗姐的圖片時,突然彈出一個廣告條,上麵是一個讓男人血脈賁張的圖案。我的運氣更體現在,彼時夜闌人靜,四周悄無人影。一步步點下去,我進入了一個色彩斑斕的世界,鼠標左右鍵、瀏覽器等用法迅速不在話下。日出喚醒清晨,大地光彩重生(4)。一夜之間,我覺得網絡世界儘在掌握,一個全新的我,就這樣呱呱落地。鳥槍換炮不滿是向上的車輪。有386的時候,我最渴望的是一台能上網的電腦,等到能上網後,最大的渴望迅速變成能有一台自己的電腦上網。並且隨著時代的發展,上網已經不單是國家單位才有的特權,如果你去電信局開一個帳戶,或者知道公家的上網帳戶和密碼的話,你就可以足不出戶遨遊世界了。更值得欣慰的是,儘管那時候網速奇慢(有沒有年輕人聽說過14.4k的Modom?),但沒有網管,你想去什麼地方都行。讓你在網速與網管之間選擇,你會要哪樣?這涉及到一個嚴肅的命題,也正是我最近正在緬懷的東西——光榮的八十年代。那個年代就像初期的中國網絡世界一樣,儘管網速慢,但沒有網管替你做主,所以我更喜歡那個地方。扯遠了,繼續電腦這個話題。等錢包可以與夢想配合一下的時候,我瞄上了一個動人的身影:IBM的Aptiva係列,型號是2140-LV2,通身是無比性感的黑色,江湖人稱“黑金剛”,但我名之曰“黑格爾”,有時也昵稱為“黑妹”。和張斌一人娶了一台回家,彩禮花掉15000元。據說天蠍座的性格特征是“神秘、死亡、黑色”,有一些道理。反正我最喜歡黑色,並且,在我看過的影碟中,最讓我感到恐怖的不是恐怖片,而是一套宇宙科教片——裡麵有一幕黑洞吞噬一切的情景,儘管是劣質的電腦動畫合成,但把半夜觀影的我嚇的……那是一種真正絕望的毀滅。當時我隻覺得鳥槍換炮,實現了一次技術革命,卻並不知道,此時全世界都已進入奔二到奔四的技術爆炸時期,而我的黑格爾的CPU,才僅僅是個奔200。《頑主》中馬青念了一首詩:“我一生下來,就死了。”這是所有電腦愛好者的宿命。在從286到586的進化中,我的追求是個X86,還算合乎潮流,而在奔二到奔四的征程中,我卻一開始就輸在了起跑線上。我們就是這麼被時代拋棄的,“老古董嘍——”喜歡讓自己陷入未老先衰意境的我們開始這麼說。三七當我把黑格爾請回家的時候,該另一位著名人物出場了,他就是三七。三七是個喜歡玩的人,智商也奇高,玩起什麼來,都能迅速成為高手中的高高手。在一個有六百多人的知識分子雲集的單位裡,他的象棋遍無敵手。他卻說,自己最差的是象棋,最好的是橋牌。又聽說,他剛在一個圍棋網站弄了個十比零。這樣玩物喪誌的人是不會被電腦難住的。當我迫不及待地向他炫耀黑格爾時,他已經是個電腦高手。他的高體現在,教給了我許多應用小竅門,諸如不要雙擊“我的電腦”而應習慣使用資源管理器,諸如鼠標右鍵的諸多功能,諸如一些共享軟件的注冊碼——我們用的最多的當然是ACDSee,諸如黑妹的那個陪嫁丫頭——一個非常精致的遊戲手柄的安裝及用法,等等。他還向我推薦一種叫“討論版”的東西——當時他和另外幾頭豬將一個叫“中青在線”的版子搞得亂七八糟,但我羞於自己的電腦見識而縮手縮腳,始終沒去看熱鬨。他的高體現在,幫我申請了一個163.的免費信箱。現在的網絡公司哭著喊著讓大家使用他們的信箱,而當年能得到一個e-mail卻是那麼不容易:除了需要你填一大堆坦白從寬的電子表格外,還需要把你的身份證複印件給他們寄過去,以及兩個人提供擔保。這些都是三七幫我搞定的,於是我有了這樣一個早期信箱。比這些更高明的是,他打開我的電腦看了沒一會兒,就對其嗤之以鼻,說這麼好的機器裝的才是 Win95,並且還被IBM 隨機塞進那麼多雜碎程序,這就相當於讓蘇菲·瑪索來演張藝謀的電影,張藝謀的電影又讓汪國真來寫影評。俺被說得無地自容,急忙問怎麼辦。“格掉重裝98呀!”他用斬釘截鐵的口吻說,一邊從口袋中掏出一個牛皮信封,從裡麵拿出一張光盤,又去廁所撕下塊手紙擦拭了一下盤麵,“我這是Win98的第二個測試版,正式版前的最後一版,特穩定。”他說的這些我是不懂的,並且也想看看黑格爾的另外一副嘴臉,就傻嗬嗬地坐在旁邊看他玩這種叫“格式化”的行為藝術。後來才知道,三七這麼做未嘗不是一種嫉妒。他的老電腦才是個奔122,硬盤隻有一個G那麼大,所以總是惜硬盤如金,見到好電腦就想練練手,見到閒置程序多就心疼,卻不知道,我牛皮烘烘的黑格爾,有洋洋三大G、32兆內存耶!係統恢複盤“格式化”的行為藝術進行到一半,我們看屏幕上的畫麵實在無聊,就去客廳聽一首老歌,名字叫《曆史的傷口》。這首歌極大地吸引了我們,所以行為藝術進行得斷斷續續。若乾次重新啟動後,黑格爾的開機畫麵變成了Win 98,我激動得都有些哽咽。“等等還沒完呢。”三七又掏出一張光盤,用比上次多一倍的手紙來擦拭盤麵,然後說,“還得給你裝顯卡、聲卡和Modom的驅動程序。”看我用不屑的眼光盯著他手裡的那張臟盤,他有些生氣道:“盤不可貌相,我這上麵,什麼驅動程序都有。”但,這次三七錯了,而我的不屑卻流露對了——IBM是個很有操守的牌子,根本不認那些大路貨的驅動程序,所以原本聲情並茂的黑格爾在三七手下變成了個啞巴,並且隻是個256色——不過在我的眼裡看來,那些顏色反倒素淨了不少(5)。三七依然鎮靜,對我說:“大不了恢複成原來的配置。你的係統恢複盤呢?”我的嘴巴一下子張得老大:“什麼叫係統恢複盤?”結果發現,我將IBM 隨機贈送的一大堆花花綠綠的垃圾光盤視若珍寶地保藏(三七說所有這些光盤上的東西加起來還不抵他那張臟盤的六分之一有用),卻獨獨將最重要的係統恢複盤給弄丟了。三七還算是個敢於承擔責任的男人。他迅速回到自己家,用他的老電腦上網,幫我找到了顯卡和Modom的驅動程序,而聲卡程序卻遍尋不得。就這樣,黑格爾與我的蜜月還沒有開始,就被三七給弄成了個殘疾。中國,我的聲帶丟了。那一天,我遇到了人生最值得傷痛的兩件事情:電腦被搞壞、聽《曆史的傷口》,所以神為之奪,心情蕭瑟,眼圈發紅,直欲千杯一哭。“今天不是我歌唱的日子,我口邊涎著獰惡的微笑;不是我說笑的日子,我胸懷間插著發冷光的利刃。相信我,我的思想是惡毒的因為這世界是惡毒的,我的靈魂是黑暗的因為太陽已經滅絕了光彩,我的聲調是像墳堆裡的夜鴞因為人間已經殺儘了一切的和諧,我的口音像是冤鬼責問他的仇人因為一切的恩已經讓路給一切的怨……”(6)《帝國時代》升級版黑格爾被弄啞之後,三七一直過意不去,讓我去IBM要張係統恢複盤,或拷來聲卡程序。但我一來不喜歡用電腦聽音樂,二來想在三七麵前保留點兒心理優勢,所以就拖拖拉拉地懶得去。等到真從位於國際會展中心的IBM技術部要來係統恢複盤和全套的驅動程序,已經是半年後的事兒了。這時的我已儼然電腦高手,三下五除二,就讓黑格爾發出了四月裂帛般的動人音響,鄰居家的孕期少婦如聞仙樂,得以順產。但事實上這半年裡頭我也沒閒著,為黑格爾搭配了一堆零碎,如打印機、外置硬盤、光盤刻錄機、掃描儀等,以及更大一堆盜版軟件,我不得不得出結論:買了電腦,就等於挖了一個花錢的深坑讓自己往裡麵跳。當時我最佩服的人是《電腦報》的編輯,他們怎麼就懂恁多呢?而最羨慕的是某篇文章中的一句話:“最近閒來無事,將電腦格了”,什麼時候咱也能達到這種境界,想格就格呢?寫這個帖子的當天上午,我剛從青島回來。這次去青島,是為了探望一頭當年並肩戰鬥在黑格爾身邊的豬,名叫小強。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時光啊,先把老婆支回娘家,再買足速凍餃子和“趣多多”牌餅乾,然後就和小強趴在黑格爾前麵,為恢複它的聲音而幾天不下樓,間或將若乾小程序裝裝卸卸,煙缸裡的煙頭總是很快就滿,而我們的腦子卻總也不困。小強當時在加拿大,難得回祖國一次,所以買起盜版軟件和遊戲光盤來不眨小眼。其中有個《帝國時代》升級版,而江湖上傳言人家美國還沒上市。小強將信將疑,迫不及待地在黑格爾上裝了,結果發現就是原來的版本。他一邊罵著,我一邊卸著。卸完後本著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的原則,我運行了一下KV300,結果冒出數百個“CIH”字樣。兩個成年男人頓時發出同一聲驚呼,至今猶在耳畔。這次再相聚,我們已結束了對電腦的狂熱鑽研,所以多是喝酒聊天。走前一夜,到歌廳吼歌。這時的我已經喝多了酒,感情變得無比充沛,聽到一句歌詞,心潮起伏,到衛生間激動了許久,才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平靜下來。“輕飄飄的舊時光就這麼溜走,轉過頭去看看時已匆匆數年。”“手電”與黑格爾廝混了沒兩年,又有了一台筆記本電腦,被我簡稱為“手電”——手提電腦之謂也。那時候我已經是個三十歲的男人,剛剛在自己的生日酒會上喝得亂七八糟,所以對人生有了很達觀的認識,知道任何東西,隻要被我這樣的人擁有,馬上就意味著已經過時。所以當我哪怕去超市買速凍餃子也要背著手電的時候,一方麵虛榮心得到極大滿足,另一方麵也清醒地預示到,這東西馬上就要變成一大俗物,惡臭滿大街。有了這樣的心理基礎,用起它來也就毫不心疼,沒過兩年,顯示屏就開始偏色——連我都能看得出來。抱到東芝維修處,說換顯示屏需要4900元,大罵奸商無良,不得已想出一個辦法,用兩個力道極大的文件夾夾住屏幕兩邊後,用手開始掰持,調整好角度後就能正常使用。一直使用到現在,至少練了手勁,就當健身器材用吧。說起這台筆記本,有一個很感人的故事。這台電腦本來應該是劉建宏的,但當時他已經有一台三洋手電。我本來憧憬的是劉建宏能把老三洋送給我,沒想到他居然把明顯高好幾個檔次的東芝甩到了我麵前。感動之餘,無以回報,我就向劉建宏念了句紀伯倫的詩以資鼓勵:“慷慨不是你把我比你更需要的東西給我,而是你把你比我更需要的東西,也給了我。”就這麼兩句話,滿足得伊直哼哼,又請我吃了頓飯拉倒。義薄雲天啊。繼續說說義薄雲天的故事吧。那一年,我剛買了個新手機,Motoro的某型號,然後和張斌一起吃飯。我賤嗖嗖地向他炫耀,什麼型號新,電池壽命長,雙頻搶線雲雲,還沾沾自喜地說:“你看,人家還免費送給咱一個安全套呢。”張斌將那個套了安全套的手機拿到手裡端詳了一會兒,然後以一個美學家的口吻說:“這個手機的樣式和你不配。你看我的這個3310,雖然說是幾年前的吧,型號老,又有點磨損,但特合適你用。”我當然不是個傻子,迅速地搖了搖頭:“你彆再說了,俺自己選的手機,再醜也是自己的孩子。”“老六,”他馬上就改變成一副諄諄善誘的語氣,“咱們昨天不是剛探討過什麼是‘義薄雲天’嗎?”我眼前一黑。和這些靠嘴吃飯的家夥鬥嘴皮子,哪能有什麼好果子吃?真正的勇士,敢於直麵慘淡的人生。片刻之間,我便做出決斷:“新的你拿去,諾基亞給我。”那廝換手機是賓,賣弄嘴皮子才是真實目的,如今滿嘴的口水無處發泄,失望之餘憋得也挺難受,兼之過意不去,便將新手機的套子摘下來:“這個給你。”我一聽,怒不可遏,斥道:“皇帝給太監發的勞保用品中還有一打避孕套,有他娘這種事兒嗎?”伊悻悻地收回了手。義薄雲天的好處是,2002年元旦,我接受了這廝的一份新年禮物:Motoro 6288,也帶著安全套。網絡社區電腦這種東西,是不是應該歸為“家用電器”這一類?我想基本上所有的電腦迷都不會同意這種說法,在他們的心中,電腦已經不但是由硬件和軟件組成的冷冰冰的高科技產品,插上電後還嗡嗡作響,而是他們頭腦的延伸點、情感的寄存處,成了他們消磨時間、揮灑笑與淚的平台,與他們的心靈息息相關。這一切,都是因為有了網絡,有了網上交流,有了網絡化生存。在虛擬空間裡,我們書寫著最真實的表情,進行著最真實的表達。隻有有了網絡,才有了“打入千言萬語,輸出一片深情”的可能,而此前,全是四通打字機在欺騙消費者。說來臉紅,我上網好幾年,卻一直隻會收發E-mail,看看新聞或黃色圖片之類,直到人類跨入新千年,才被寂寞鬼拉進西祠胡同,知道了什麼叫網絡社區。當時我正在一家網絡公司擔任C某種O。我想能當上網站C某種O的人肯定是因為他長了一雙O型腿,像張朝陽、王誌東這樣的IT界大O,那雙腿肯定羅圈得沒法看了。而我的兩條腿還算直溜,所以那個O當得並不稱職,表現之一就是對西祠一無所知,表現之二就是沒過多久我就離開了那家公司,表現之三就是那家公司現在已經沒有了——算起來也有我的責任。當時我看到公司的一些小夥子們趴在電腦前辛勤工作到很晚,很被他們感動,老給他們開加班費,還經常夜宵伺候。現在才知道,那幫孫子其實是在用QQ聊天——有這麼一幫敗家子和我這樣一個睜眼瞎,公司能乾好嗎?儘管當時對西祠隻是耳聞,但此時我已經開始與北方影武者(7)進行酒後親吻,與體型走樣卻努力做英氣逼人狀的專滅影武者吼過一夜的歌,並且為英俊的頹廢青年天狗行空介紹了一個男友,黃小邪也向我炫耀某人從美國給她寄來的《兩生花》原聲CD,這張CD成功地俘獲了她的芳心,ekino甚至幫我在西祠吆喝了一下人,“飯局通知”開版後,我卻一直沒臉邀請他,就像不好意思拉他去看《真實的謊言》這種他眼中的粗鄙電影一樣。初上西祠的時候,影武者與專滅影武者已經將番外地(8)搞得烏煙瘴氣,版已不版。我上來是為了追殺鸚鵡的,因為這小子欠了我太多的稿債。百般央求無果,我不得不祭起自己的整人法寶——當彆人不給我麵子的時候,我就反過頭來給他一個巨大的麵子,讓他羞愧難當。你丫不是欠我的稿子嗎?我先給您老人家投幾篇稿。後來陽謀得逞,又與影武者的哥哥一起在亞運村某酒吧將人所不齒的影武狂練一頓,氣為之消。加之西祠又在那年春夏之交的時候遙遙無期地搞內部裝修,所以西祠胡同在黑格爾的瀏覽器中漸行漸遠,至不可聞。再見西祠西祠,再見西祠。這時正值二黑來京,這幫網絡沙文主義者明明說好要請我吃飯,最後又偷偷搞起網聚棄我如敝屣。惱羞成怒之餘,開始在網上叫罵,直至把自己也罵到了網上。無知是偏見的溫床。當我初涉西祠的時候,實在是什麼江湖規矩也不懂得,什麼江湖大佬都不認識,所以沒把任何東西任何人放在眼裡。比如我在番外地貼了帖子就撒腿而跑,人家的跟帖彆說回應一下,連看一下都不會;比如一個人給我留了言,我大概會在一個星期後注意到那個紅色的“你有留言”提示;比如人家邀請我進他的版,我要在半年後才看到那個邀請;比如那個開了著名大版“無厘頭以人為本”的貓少爺,我初次見麵就直接問候了人家的伯父;比如那個寫了那麼多牛逼文章的顧小白,我好像經常管人家叫“蛋蛋”來著。我一度因“胡淑芬”(後來才知道這種名字的名字叫ID)這個香豔的名字和她綺麗的文字而想入非非,想如果網戀這種好事能攤到我頭上,最好第一次是跟她;也一度想提醒那個“綠妖”為什麼不用那個“腰”,那個“翠腰”又為什麼不用那個“綠”呢。而那個叫“綿穀升啊”的人,我便一直以為他是個炒股票的男人,他大概是買了一支簡稱“綿穀”的股票,然後每天盼著它升啊升的,就借名言誌。所以有一天早晨我在網上裸奔的時候,他向我問候,我便拉他吃飯。出發點很簡單,炒股的人,瘦死也比馬大吧,吃飯肯定是他結賬。最後的結果大家可能想到了:上帝不保佑想靠彆人吃飽飯的人民。一個叫衛西諦的小夥子去年在我家住了幾天。那時我約略知道他是西祠“後窗看電影”版的斑竹,至於這小子到底是什麼來頭,我當時並沒有多大興趣,所以經常訓斥他沒把馬桶衝乾淨,或直接給人家熱點兒剩菜吃飽拉倒,而我老婆也對這個清秀靦腆的小夥子饞得直流口水。天可憐見,我們兩口子都沒有見過世麵,如果知道這阿衛是個擁有五千多名預定用戶的大版的斑竹,屬於在江湖上一呼千應的主,肯定會對人家客氣些,而我老婆,如果知道阿衛在北京那幾天有多少女孩排著隊請人家赴飯局,估計也就老老實實地守著她的老公過太平日子了。某天半夜,已經在床上脫得光溜溜的我接到天狗行空的電話,勒令我趕到某處喝酒唱歌。千萬不要惹喝多了的人,這是我聽到他電話後對自己的真誠提醒,所以就乖乖地穿衣夜奔,從城市的西部殺到了東部。幾頭喝多了的男人繼續向我挑釁,一個長相最和藹的男人最凶霸霸地站在我麵前,自信地說:“我……我他媽……今天……今天要……喝死你!”他叫魚腸劍。我對這樣的男人嗤之以鼻,因為他喝多的樣子比我差遠了。第三天,聽酒醒了的天狗介紹,才知道老魚頭是一個叫“綠野仙蹤”的大版的斑竹,而所謂大版,是指那種擁有N千個鐵杆FANS的版,他張臂一呼,就會有人乖乖地趕來陪酒……寫到這裡,大家已經看出我的用心了:無非是想通過炫耀與這些西祠偉人的非一般關係來拔高自己。說對了。另一點我想告訴大家的是,偉人之所以看著高大,是因為我們跪著;事實上你說他是狗蛋他就是狗蛋,網上的斑竹是這樣,網下的斑竹也是這樣。飯局通知明白了斑竹其實也就是個普通人的底細,加之這一身份能夠得到許多優厚的待遇和特權,於是我也蠢蠢欲動起來。2002年2月5日,經過一番摸索,我開了一塊討論版,名曰“飯局通知”。儘管此時我還是半個網盲,許多技術問題解決不了,卻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很多不入流的手法,比如看自己的帖子有九十多個人氣了,就哢哢哢哢自摸幾把讓它見紅;或見我的假想敵(主要是專滅影武者)的帖子人氣數比我高的話,也就抓緊時間自摸幾把,但經常是雙拳難敵四手,好漢還怕群狼,我一個人區區之力,實在鬥不過那麼多向專滅獻媚的女ID。氣悶之下,劉建宏某次共進晚餐的邀請被我拒絕後灰溜溜地說:“你現在淨陪網友吃飯,不顧老哥們了。”我急忙糾正:“不要說網友,要說‘美麗女網友’,這樣才顯得俺有麵子。”“我景仰美的敵手,厭惡平庸的同道,蔑視貧乏的正確,同情那些熱情而天真的錯誤。”我一度欣賞韓少功的這幾句話,並用來表明自己網絡生活的態度,但事實上做起來全是吃喝玩樂那一套,大家不停地組織飯局、酒局、歌局,儘管後來又增加了山局、書局、影局,但每人的體型還是迅速由“棍杆條”變成了“瓜球蛋”。朋友就是養著摧殘用的,而版裡的許多人原來就是彼此折磨打擊的朋友,所以儘管來到網上,但性質不變,隻是更加方便了相互招呼,並將折磨打擊的圈子越弄越大。大家都不得不承認,網絡最大程度地改變了我們的生活狀態,有人開始變態,有人差點變性,有人開始熱戀,有人險些失戀,有人開始健身,有人已經失身……但在網上,在飯局中,大家展示的都是自己人性中最閃亮最善良的一麵,讓我們突然有了信心,知道這世界險惡到什麼地步,又溫柔到什麼地步,這人群冷漠到什麼地步,又溫暖到什麼地步。我們聚在這裡,不能太正經,不能太不正經,我們要的是不太正經;我們聚在這裡,不能太藝術,不能太不藝術,我們要的是不太藝術。飯局成了我們人生苦旅中的忘憂穀,加油站,按摩墊。woodpeach曾經說,她覺得飯局裡有一種在大學圖書館的感覺。這句話是很貼切,圖書館嘛,鬨一會兒,學一會兒,來去自由,談笑無忌。我深深地愛上了這種生活方式。於是,你會看到一個男人,清晨早早爬起來,上班之前得先到網上逡巡一下,而在此之前他已經好幾年沒有見過早晨七點鐘的太陽了;你會看到一個男人老老實實地坐在辦公室裡,麵帶微笑貌似敬業,而此前他就沒有好好上過班現在其實也沒有;你會看到一個男人賤乎乎地發一個飯局通知,之前先摸一摸自己口袋裡的錢,硬硬的還在。他的名字就叫見招拆招。溫暖2003年夏天,我接受了張斌又一份義薄雲天的禮物:Nokia 7650,沒帶安全套。一紮啤酒下肚,他的話多起來,你說咱們十幾年前上大學的時候,打死也想不到如今會過上這樣的生活:手機、汽車、電腦、網絡……QQ、E-mail、fsh、BBS……聞所未聞的東西出現在我們眼前。是啊,這是一個快速變幻的年代,就像軟件的升級和頁麵的刷新一樣,我們身不由己,永遠也想象不到明年的這一天,生活會是什麼樣子,隻能隨波逐流罷了。我說。又一紮啤酒下肚,我們的話少起來。能唱出我們心中的沉默的,是最偉大的歌唱家(9)。我們能做什麼?我們又能要什麼?無非是一點點溫暖的感覺。是的,“溫暖”,那是一種比周遭相對要高的溫度,否則你感受不到。所以我將溫暖分為三類,一類是當時便能感覺到的一種感動與溫柔,“如果我們生存的冰冷世界依然難改變,至少我還擁有你化解冰雪的容顏”(10),這樣最好,世界上沒有東西比得到呼應的感覺更好;一類是當時沒有覺察,過後等你周圍溫度降下來的時候,你才感覺到的溫暖,成為回憶中的一種味覺,再難抓住的一種觸覺;一類是你永遠都意識不到的溫暖,但它的確曾存在在你的生命中,與你一樣火熱,你不知道它對你有什麼影響,但你因為它而成為了現在的你。突然想起一段花絮。那一年,在一個朋友的指引下,還進入了網上聊天室,又用上了QQ。然後開始結交網上朋友,聊天。一日,與一位女網友聊。她說了一句什麼話,我想回答個“恩”字,由於e鍵和w鍵挨著,誤將“en”兩個字母敲成“wn”,結果出來個“溫暖”,直接就顯示在屏幕上。嚇了我一跳,她也一跳。解釋清楚,半晌無言。過了許久,在QQ上又遇見,淡淡的幾句,臨彆,我說“晚安”,她說“溫暖”。完日曆翻到2003這一年,黑格爾也已經被淘汰,啟用的新電腦配置很高,已經讓我複述不出來了,我隻知道,光硬盤就是三十個G。我曾經動用有限的數學知識算了一下,一個G的空間能裝五億字,那已經是一個人好幾輩子都看不完的、寫不下的了,當然,王同億(11)老師那樣的奇才除外。我們活一輩子,連電腦硬盤的一個角落都填不滿。並且,這世界上沒有人關心你在硬盤裡寫了什麼,在我們死後,更會成為彆人眼中的垃圾。“我們這些憂鬱的即將被遺忘的人們將要無聲無息地在這個世界上走過,也不曾給後人留下一點有用的思想,留下一部用天賦的智慧撰寫的著作,子孫們將要帶著法官與公民的嚴峻,用輕蔑的詩句,用被欺騙了的兒子對那荒唐胡為的父親的痛苦的譏笑,來侮辱我們那些冰冷無言的屍體。”(12)我們遺留下來的痕跡是不是隻會汙人視聽?匆匆忙忙的現代人,有誰會駐足做一下停留,完成一次傾聽與傾訴?我設想自己的生命終點是這樣的:在離開這個世界的前夕,我將打開電腦,用顫抖的手按著鼠標,點開一個個文件夾,進入一個個信箱,將自己寫的、來自彆人的一個個文件刪除,再打開回收站,清空。我雙手靜靜的看著電腦刪文件文件刪完了我也該走了……(13)我比較喜歡這樣的收梢(14)。注:(1)三七又名“三七二十八”,著有《玻璃屋頂》一書。(2)引自黃群、黃眾歌曲《江湖行》。(3)這些名字依次是:蘇菲·瑪索、梅格·瑞安、米歇爾·菲弗、艾曼紐·貝阿,均是色藝雙絕的女影星。(4)引自羅大佑歌曲《明天會更好》。(5)筆者患有輕度色弱,成為一乾朋友嘲笑的話柄。(6)摘自徐誌摩《毒藥》一詩。(7)這一段中提到的稀奇古怪的名字均為西祠胡同的ID,寫的也是類似江湖黑話的私密性回憶。如果有的朋友看得不知所雲,請允許我真誠地道歉,然後繼續真誠地回憶下去。(8)全稱為“影武者的番外地”,北方影武者是其斑竹。(9)黎巴嫩詩人哈·紀伯倫的詩句。(10)引自羅大佑歌曲《穿過你的黑發的我的手》。(11)自詡“辭書大王”,筆者做報社編輯時,曾經收到他的一份個人特寫,配發一張照片,身旁摞著他“編篡”(後來吃過許多抄襲官司)的各類詞典辭書,絕對是著作等身。(12)摘自席勒詩句。(13)篡改自楊絳先生翻譯的藍德詩句,原文是:“我雙手靜靜的烤著生命之火取暖,火熄了,我也該走了……”(14)這句話出自張愛玲的短篇《霸王彆姬》,原文是:“項羽把耳朵湊到她的顫動的唇邊,他聽見她在說一句他所不懂的話:‘我比較喜歡那樣的收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