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手腳利落的收拾著衣物包裹——也不過兩身衣服,幾兩微薄的體己銀子,蓉兒眼眶泛紅,哽咽道:“這一去,不知要幾時才能見著,自己仔細冷暖,小心莫要得罪貴人……”白萍也不複往日尖刻,唏噓道:“唉……我們這等人,不過是貴人手裡的物事,隨意調來換去,想想真沒意思。”彩兒見氣氛傷感,笑道:“其實禦花園也沒什麼不好,一朝皇上駕臨,要是看上了誰,那就……晨露你要多加努力才是!”白萍冷笑:“也就是你這等蠢人才如此作想……上次聖上賞雪,淵天閣灑掃的紫鴛故意穿了碧紋紗衣——那妮子也真經凍——聖上道是林中仙子,還沒等臨幸,太後就說她是狐媚惑主,四十杖活活就打死了。”三人噤然不語,良久,蓉兒才道:“這種事在宮中不算什麼希奇,明的暗的,件件樁樁,不過引得人說嘴一番,就慢慢淡了,過了一陣,誰還記得這冤死鬼?所以,”她看著晨露,臉上是前所未有的嚴肅:“晨露,便真見了皇上,也千萬不要存著往上的心思!”晨露看著她擔憂的神情,心中一暖,接著,她微微羞怯地笑了:“姐姐想到哪裡去了,我這等平凡姿容,哪裡是成鳳凰的料?”如此這般,四人話彆了一陣,禦花園管事已派了小太監來領人了。晨露停住,深深看著身後富麗幽雅的雲慶宮,還有蓉兒不捨的眼神。這是她重生後,第一次的住所,第一次的,同伴。她微微笑了,眼中的空靈清冷,被笑意暖成一泓溫泉,隨即,歸為冰冷。……宮中勝景良多,光是園林,便有聚香,曉寒,瑤林等各處,若是說到“禦花園”三字,卻必是說鏡湖邊的那處。此處位於皇城東角,原本是先朝寵妃的凝碧園,傳說此處以碎玉鋪地,以寒絹為花,又以地熱之術,奪天地之造化,生就一池清荷,冬日裡,氤氳成雲,有如仙境一般。本朝由先帝開創,他於園林一道,頗有涉獵,在原先凝碧園的底子上,又加拓展,才成今日規模。此處的命名也頗多怪異,傳說先帝曾提筆寫下一個鬥大的“天”字,隨即擲筆,竟是悲慟不能自已。宮中皆是愕然,後來,便隻得統稱它為禦花園。禦花園在宮城東角,其中姹紫嫣紅,爭奇鬥豔,也不必說,尤其是那碧波清池,嶙峋怪石,以及黑瓦白牆的水榭長廊,都是從江南一點一滴的運來,由能工巧匠精心布置,和京城的北地風景,殊有不同。禦花園的宮人分作兩班,一班負責修築,一班負責花木。小太監領她到時,總管正在歇息,他吸著玉製嵌金的煙桿,閉目品茶。半晌,他才開眼,略微掃了掃晨露,問了問名字來曆。他想了下,道:“你長得這樣瘦小,修築班你是乾不了的,去花木班吧。”花木班管事是個四十出頭的姑姑,瘦高瘦高,臉色蠟黃陰沉,問了問來曆,冷笑道:“我這裡竟成了蠻荒流放的地兒,什麼主子不要的,老的少的,做不動事的,都往這裡扔!”小太監賠笑道:“姑姑仁心慈厚,這丫頭也隻有您才調教得出來,要是放修築班,怕是石頭磚頭就要墜斷她的腰!”姑姑也不理她,轉頭問晨露:“你會伺弄花木嗎?”“略懂一二,以前在雲慶宮,那園子也是我們照料的。”姑姑的臉色這才和緩些:“我姓何,你叫我何姑姑就好。你在我花木班,就要勤懇做事,那些虛情小意,奸刁懶饞的勾當,隻要讓我看到,定是攆了出去。”她讓晨露跟著一位老宮女做事,平時主要是除草澆灌,若是看到名貴花木有了枯凋,就要稟告她定奪。晨露一一受教,正要下去,何姑姑招手讓她回來,道:“我班裡二十個,都住得滿滿的,你的住處可怎麼好……這樣,最東邊有一間房舍,平日裡堆放雜物,我讓小太監把它清出來,你就住進去吧。”她看了看晨露纖瘦的身形,有些遲疑:“你一個人住,又是那麼荒涼的地兒……要不,我讓一個人搬來陪你?”晨露一聽單獨一間,想起練功等等不可告人的秘密,心下一寬,聽她這一說,連忙道:“多謝姑姑好意,我家中偏遠,從小住慣了也不害怕,我初來乍到的,若要驚擾彆人搬家,心裡總是不安。”何姑姑點頭:“倒是個體貼的丫頭……既如此,你便去吧。”……晨露盤膝打坐,功行三十六週天後,睜開了眼睛。這具身體底子實在太差,先天就是孱弱,後天又失之調養——晨露本是小戶人家出身,父母早早過身,靠宗族賙濟,能混個溫飽已然不錯,哪談得上什麼養生?她極為失望的歎了口氣:內力增長非常緩慢,和前世那一日千裡的進程,不可同日而語。雖然招式的領悟通徹透明,可要是沒有強勁內力,根本無從施展。她走到窗邊,微涼夜風從窗紙的縫隙中吹來,讓人頭腦一清。這間是她的寢居,自那日何姑姑派下差事,她就住到了這裡。轉眼間,十數日過去了。這十幾天可說是異常平靜。白日裡差事不重,就是除草澆灌等等,那些修剪花藝,花草培育,幾個老太監做起來就綽綽有餘了。不過何姑姑說,他們的手藝雖然看得過,就是歲數太大了,眼看著年老體衰,卻連個徒弟也沒傳下,真要沒了,可找不著誰來替。這裡不是什麼吃香的地方,平日裡對著泥土石塊,主子娘娘們來玩賞時,卻有規矩要避在一旁,是以一般人想的遇見貴人,純屬妄想奇談。晨露卻是自得其樂,不見這些貴人,也省了麻煩,這間單獨的寢居,更是讓她如魚得水。就是這身體根骨實在太差……她無聲的歎息著,想起前世裡驚才絕豔,又得遇名師,然後,就是……微弱的燭火在微風拂動下飄搖不定,映著窗前的少女,孤單蕭索。她眼神怔仲,喜悅,悲傷,惘然,還有,最後的決絕。她再也忍耐不住,毅然起身,推開了大門。初春的夜,仍是寒冷寂寥。天地,彷彿都陷入了沉睡。幽黑近藍的天空中,星子在頑皮的閃爍,千萬年的佻脫,近乎無窮的冷峻。她隱在黑暗中,悄無聲息的,朝著更東的幽深中走去。這幽深一直蜿蜒,從自己屋後走了一陣,四周越發荒蕪,蒿草漸漸沒膝,腳下的路,在月光下依稀可辯。一道高牆,隔斷了去路,中央那柵欄鐵門,已經是班駁生鏽。晨露想了想,還是沒有以細枝開鎖,雖然這易如反掌。她腳下步法奇異,隻是在牆頭一點,就到了另一端。牆的另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