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靜謐的山穀裡中,鬱鬱蔥蔥,毫無半點炊煙,彷彿一切都停止了呼吸,沉睡不醒。涼川在不遠處靜靜流淌,月光下,水波瀲灩,宛如夢境。打頭的一萬騎兵,逐漸逼近山穀,仍是聽不見半點人聲。鷓鴣的叫聲從林中傳出,讓人背上升起顫慄。“噤聲。”皇帝命令道,清俊麵容上,英氣飛揚。眾將士前有準備,坐騎的四足都裹了布帛,悄無聲息的前行入穀。晨露微微皺眉,策馬上前,與元祈並駕齊驅,輕聲道:“皇上還是堅持要急襲?”皇帝點頭道:“夜襲一事,重在出其不意,若是對方有所準備,定會功虧一簣。”晨露知道他心意已決,也不再勸,隻是凝視著眼前兵士,心中無聲歎息。兵書上夜襲勝出的例子,都是敵軍沒有防備,因而潰滅,可那隻是相對一般軍隊而言。忽律的大營,看似鬆散,其實卻最是嚴密,就算有人半夜劫營,他們也會在最短時間內集合,將進犯者擊敗。所以,夜襲雖然可行,卻反而會激起他們的悍勇。若是自己領軍……她搖搖頭,將這種無稽的念頭揮去,專注於前方的動靜。將士們已然入穀,眼前那些韃靼式樣的帳篷,在暗夜裡默默佇立著。仇人相見,分外眼紅,老兵們念及前次死傷的袍澤,兵刃在掌中閃著雪光,殺氣衝天而起。京中來的新人們,也摩拳擦掌,躍躍欲試。隨著一聲令下,他們如嗜血的猛獸一般,衝入敵營,肆意踐踏。殺戮與嚎叫,成為這個夜裡的最強音。“我軍勢如破竹,真是可喜可賀啊!”幾位年輕侍從,在皇帝身邊,興致高昂的說道。隻怕未必……晨露冷眼瞧著,場上的韃靼人,從營帳中奔出,雖然被攻了個措手不及,卻仍是沉著萬分,隻是躍上馬背,朝著涼川疾馳。追逐與被追逐,不過幾刻,便告一段落。悠長的號角聲,在水邊響起,初時寂寥,隨著散兵的聚集一處,卻發出激昂狂肆的音調。水邊的蓬蒿長草中,有無數人影從中站起,口中吆喝著,手中滿是閃著寒光的彎刀,將半邊夜色,都染成銀白。這聲勢將天地籠罩,一道彆樣的悍勇殺氣,遮天蔽日。天朝將士一片嘩然,他們誰也沒想到,韃靼人竟在水邊埋下了重兵!“是誰將軍情洩密?!”皇帝的目光有如實質,聲音清晰陰沉,驀然回望,身後一眾將領,都承受不住他的霹靂怒火。襄王此時卻是鎮定自若:“皇上明鑒,臣等在皇帳中議事,並無一人離開!”晨露以袖拂麵,掩下了一個陰冷的微笑——今夜,他確實是清白無瑕的!忽律其人,一向狡詐如狐,他此次親自涉險,又怎會毫無防備?韃靼的戰馬,在涼川邊恢複了平靜,人人眼中露出殺氣,如地獄修羅一般。大地在顫動呻吟,韃靼將士粗野的笑著,嘴裡吆喝著聽不懂的調侃,就要渡過涼川。天朝軍上下皆是大怒,調整隊形後,毫不遲疑的追了過去。兵刃的相交聲,在暗夜裡響徹,帳篷被點火焚燒,燃熾了半天的紅茫。人的頭顱,如雨點一般紛飛,韃靼騎士們想起家中的妻兒,歸心似箭之下,唱起了低沉的歌謠: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藩息。失我燕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歌聲蒼茫遼遠,洪亮中,含著無數痛楚。他們生於遊牧,此番,卻不想再隨草而居,涼川是他們心頭的鎖,而西北,是他們眼中的黃金之地。月光照著粼粼的水麵,月色溶入涼川,暗流卻在其下洶湧起伏。有人居於騎兵中央,大聲喝道:“擊退敵人,我們才能回到家鄉!”士兵們歡聲雷動,如岩漿一般在岸邊洶湧。卻不知,是誰先來掠劫彆人的家鄉?!晨露唇邊露出嘲諷的笑容,看著月光照耀下,那如神祇一般的身影,極為低沉、怨毒的喃喃道——“忽律!!”她再也忍耐不住,拔出鞘中長劍,策馬衝入頭陣,一陣風似的,殺入敵軍之中。夜風之下,她衣袂飄飛,恍若天人,在漫天煙塵中,殺戮無數,白刃既出,便有一人性命上天。頃刻間,忽律可汗置身的前鋒,便被她生生撕開一個口子。她長驅直入之下,立時便有人挺身衛護可汗,她劍下又多了幾個亡魂,兩人之間的距離,卻再不得寸進。熱血沸騰之下,她的耳邊,隻迴響著一句話——“反間計……”她胸中怒意滿盈,收起長劍,任由箭石在自己身邊紛飛,絲毫不再閃避。她從背上取下那柄赤勒族的玄鐵大弓,嫻熟地上箭,拉滿,遙遙指著狼旗之下的王者——時間,在這一瞬近乎停止。她手下用力,近乎安詳的一放,那箭矢,帶著鐵製的尖利,以及白色羽翎的呼嘯聲,如閃電一般飛起。月光,都被這一箭吞噬了光華。這是傾儘她所有信念和才華的,決絕一箭。下一刻,她胸口一陣巨痛,全身的力氣,都在這一刻喪失……元祈在右後方看得真切,已是睚眥俱裂——可汗的近身勇士,將手中長槍投出,從她後背穿透,鮮血如霧蓬一樣,灑滿水邊。這強大而可怕的衝力,將她全身帶起,幾個跌落之下,竟被帶入涼川之中,水流淙淙,幾個暗流起落,已將她帶入下遊。元祈隻覺得心中一陣巨痛,他絲毫沒有多想,扯下身上明黃甲冑,縱身跳入水中。兩邊陣前,一片混亂,卻是兩邊主君,都身陷險境——忽律可汗,仍是沒能擋住那一箭,右胸受創,落於馬下,生死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