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小寐,忽疑君到,卻是琉璃火,未央天。(注)——元旭元旭從夢中醒來時,映入眼簾的仍是天頂明黃色的五彩龍紋。他歎息一聲,驚動了一旁的李祿,他連忙上前,笑問道:“萬歲今日起得早……”“夜不成寐,不過平白睜眼罷了……”他淡淡說著,眼中無限寂寥,因著這一份淡漠的閒適,越發讓人心中發寒。李祿偷瞥著皇帝青白的麵色,又禁不住多看了眼那眼下的青腫,情不自禁的,打了個寒戰,心中浮上了“命不久矣”四字。元旭卻渾然不覺,他由李祿伺候著用青鹽漱口,又穿了玄色常服,戴了玉冠,便到禦花園中散心。此時已是深秋之時,滿園花木都凋落一地,那些姹紫嫣紅的花瓣委地,有些仍鮮豔晶瑩,有些卻已枯黃腐朽,再不複平日的風光。厚厚的黃葉在風中飛旋,李祿見皇帝麵色不豫,試探著笑道:“這些混帳行子真不省心,滿地的落葉居然不掃……”“秋日本該葉落,哪裡是人力可以儘掃的。”元旭輕輕說道,聽不出什麼喜怒,李祿碰了個軟釘子,越發小心地問道:“萬歲可要在此賞景,不如鋪個軟氈,再熱些酒來?”元旭點頭應允,李祿連忙喚人去取,自己又忙不疊地鋪好軟氈,從食盒中取出雙鶴銀壺,在杯中斟了七八分,小心奉上。元旭接過玉杯,琥珀色的酒液泛起點點漣漪,依稀照出的他的麵容。不用看,便可知道是什麼模樣……他苦笑著,想起那日在琉璃鏡中看到的自己——雙頰凹陷,麵色灰黃,如電的明眸也泛起重重血絲。狀若骷髏啊……他又是微微一笑,正要一飲而儘,卻聽不遠處有人聲喧囂,好似有女子聲氣在高聲叱罵。他瞥了一眼,李祿卻心領神會,匆匆去探視,不到半刻便回轉而來,身後跟了一位宮女,粉麵上帶了嚴霜。到得禦前,元旭問起緣由,她隻是低低道:“他們要到廢宮中去探險……”元旭的眼,因這一句而生出詭譎火光來,他含著微笑,溫言問道:“那你為何要阻止呢?”“因為那裡,有了不得的東西!”她再也忍耐不住,低聲泣道:“一位風華正好的女子,在那裡悄然死去——這宮中簡直是吃人的地方,我再也耐不住了!”“轟”的一聲,元旭全身的血液都幾乎要噴湧而出,他忍住太陽穴的抽痛,笑意越發加深——“你說……”……“你是說,朕的太子並非皇後所生。”看著眼前宮女婆娑的淚顏,元旭的聲音漫然無怒,眼中的火焰逐漸消散,彷彿滿含著疲憊與厭煩的沙礫,又好似僵脆的琴弦,下一刻便會崩裂儘碎,消於虛空。那宮女被他的冷漠而驚嚇到,張著一張檀口,怒道:“皇上難道不想還萱敏帝姬一個公道嗎?太子雖小,也是國之儲君——”“正因為他是國之儲君,朕才不想讓他白白送命——死者已亦,生者卻還有大把的青春歲月呢!”那宮女卻也倔強,站起身來冷笑道:“原來這就是聖君風範,縱妻行兇,懦弱無能。這樣的皇上,當起來愜意嗎?!”她頭一扭,轉身不顧而去。元旭止住李祿的怒喝,輕聲道:“你也覺得朕很忍心,是嗎?”“皇上……”李祿一時惶恐,正要跪下,卻被元旭止住了——“等過幾日,你便把這宮女收為對食,給她派個輕鬆的活,儘量保全住她。”“皇上?!”“你必定是在想,朕既然如此冷漠,又何必要救她?”元旭的聲音晦澀,笑意越發詭譎——“朕要給兒子留個活的憑證才是……”他聲音居然帶上了詭異的欣悅——“這世上,多是的認賊作父,娶妖為妻的,朕的兒子,可不能再認錯了母親!”……回到乾清宮中,才是正午十分,用膳過後,天色越發晦暗,窗外飛沙走石,扣擊著窗欞。元旭這幾日的精神略好了些,他接過案前的奏摺,托腮看了起來。“妙!”他眼中閃著奇妙的光芒,看了看黃綾封麵,輕聲念了出來——“周浚……這倒是個聰明人。”“古人雲漢書可以下酒,當浮一大白,如今我卻是想與這年輕人徹夜痛飲!”李祿大吃一驚,上前委婉勸道:“皇上,太醫說……”“朕知道,所以朕隻是想想而已——我這條命,剩下沒幾天了,得省著點用。”李祿身上一顫,正想婉言勸解,元旭不在意的擺手道:“朕還沒糊塗到需要你來哄騙的地步。”他拿起奏摺又看了一回,吩咐道:“宣這年輕人覲見。”“皇上,此人地位低微,單獨覲見不合宮中規矩。”“你是要提醒朕,把這條規矩給改了嗎?”李祿一時無言,俯首後默默而出。……不覺已是掌燈時分,周浚叩拜後告退,隻剩下元旭對著殘亂的棋盤,輕輕微笑。“真是個妙人……”他低喃道,想起周浚方才的言語,不禁笑著重複道:“君為漢武,我為衛霍,君為楚王,我不為屈子……真是妙人妙語啊!”李祿聽著這大逆不道的言語,隻覺得膽顫心驚,他低聲問道:“要不要奴才去……”“你真是無趣,這樣一個妙人若是沒了,韃靼人便要欣喜若狂,而皇後日後就要百無聊賴了!”元旭想著這些場景,簡直樂不可支,他大笑著,直到嗆著,才任由李祿給他捶背。“朕沒幾日好活了……布下這些棋子,也不算什麼豐功偉績……”昏暗瞑迷間,李祿隻聽皇帝的聲音飄忽,那蕭索孤寂的身影彷彿不是肉身,而是靈魂的碎片,正在一點一滴地消融。……夜來無事,皇帝仍是早早睡去,到了二更的時候,李祿正有些迷糊,卻聽殿中一陣劇烈咳嗽聲。他連忙奔入,卻見皇帝掙紮著歪起,龍榻上一片鮮血狼藉,還有一些血沫,正從他唇邊不斷流出。“快來人哪!!”他尖利的聲音,在乾清宮中迴響。太醫急急被喚來,皇帝卻陷入了短暫的昏迷,他稍微有些清醒,就單獨喚來了李祿——“你去喚幾位皇子都過來。”他聲音微弱,雙目卻仍是清明,“先去喚靜王吧,他那裡近。”李祿本就是玲瓏剔透之人,心中頓時雪亮,兩刻後,他便引了靜王進來了。靜王隻有八歲大,仍是頑劣妄為,他母妃兩年前仙逝後,越發無人管教,變得放蕩怪誕起來,皇帝待要痛責他,皇後便啼哭不止,道是堂妹屍骨未寒,怎好讓這孩子受什麼委屈,於是總是不了了之。元旭平日裡見他,總沒個好眼色,如此躺在榻上,卻是牽了他的手撫摸道:“幾個兒子裡,還算你最為清醒……”靜王那招牌式的憊懶神情在瞬間消散了,小小的孩童,眼中居然慢慢生出光來——“父皇,你既然知道那妖婦——”“你未免把父皇我看得太厲害了。”元旭平靜微笑道:“她目前羽翼已成,又有外戚襄助,已是尾大難掉了!”“父皇早日康複,兒子定能助你一臂之力!”靜王眼中光芒堅毅,咬牙道。“我看不見那日了……”元旭唏噓道,看著兒子驚駭不信的臉,他微笑加深,道:“我活不過今晚了!”“啪”的一聲,燈芯暴燦生花,突如其來的明亮中,靜王見父親麵色灰白,雙頰凹陷,哪還有當年的風範?聽人言道,景樂之亂時,元旭於亂世中力挽狂瀾,叱吒萬軍,登基之日,他在文武百官的簇擁下,英武宛如神祇,如今才過了十餘年,怎麼竟成了如此光景?!“這都是憂愁的!”靜王咬牙怒道,想起那“妖婦”,睚眥欲裂。“她還沒那個本事呢……”元旭幽幽而歎,“我是在為另一個人,夜不能寐……”他看著靜王,一字一句道:“孩子,你聽著,我將暗中的力量給你大半……”其餘皇子趕到時,靜王正在外間跪候,他住得近,是以誰都沒有疑心。元旭見這幾人時,卻是意味索然,寥寥幾句後,便示意他們出去。他看著走在最後穩重內斂的身影,不禁喊了一聲:“祈兒——”太子愕然回身,元旭卻不願多說,隻是揮手命他離去。殿中又是一片死寂,元旭想起方才所說,低喃道:“另一個人……”另一個人……另一個女子……那個執手結髮,永結同心的女子……昨夜小寐,忽疑君到,卻是琉璃火,未央天。元旭發出一陣猛烈的咳嗽聲,笑意化為淒清,卻更添了幾分寧靜——小宸,且等著我……若是百年不夠,我就用千年來向你賠罪;無論油鍋還是刀山,隻要你能解恨,我願意一一試過……他神智逐漸迷糊,眼前人的呼喊逐漸遠去,心中隱隱泛起喜樂和解脫——我最後布下的棋子,無論是林媛還是忽律,怕都是要焦頭爛額好一陣了。他正要暈厥,隻聽殿中一陣清脆女音,雍容而冷厲——“皇上!”彷彿是在命令似的……元旭心中冷笑,不知從哪生出另一道力量,驀然睜眼道:“我還沒死!”“皇上善宜珍重,您的龍體要緊——”元旭再也忍耐不住,勃然作色地冷笑道:“朕這次如你的意了!”他唇邊泛起桀驁的冷笑,依稀可見當年的風姿——“朕百年後,軍國大事任由你處置。”不去看她得意的神情,他繼續道:“朕命短數暫,而你卻是長壽之象——朕大行之後,你便不要再驚擾我了,朕早有旨意,下葬後陵墓立即封閉。”半晌無聲,正當他以為皇後已經離去時,隻聽林媛曼聲笑道:“皇上還在那陵墓中藏了某人的屍骨,等著共葬吧?!”“是又如何,她是朕的元後,雖然不諸史冊,卻永遠是我的原配,這是無法更改的事實。”林媛聞言絲毫不怒,笑聲越發歡暢——“臣妾當然不敢跟她爭這個位置——不過,有一件事,您到現在還蒙在鼓裡,仍是個懵懂呢!”“是惠妃的事情嗎?”元旭回以冷笑道:“雖然你將她除去,可朕的遺旨卻始終沒有尋得,對不對?”林媛笑容微滯,卻仍是笑道:“林惠不過是一隻過河小卒,無足掛齒……我想問皇上一句,您自從以牽機賜死林宸後,可曾再進過宸宮?”“……”元旭無言,他咳嗽著,沉痛而焦灼道:“朕誤信讒言,將她害死,夙夜以來都不得安寧,隻能到九泉之下再向她賠罪了!”“恐怕你沒這個機會了!”林媛悠然冷笑道,一字一句宛如萬千刀劍,刺入他的心中——“你再沒敢回宸宮去,卻不知那裡已經給我遍布符咒——那是龍壺山的玉虛真人所畫,有那些東西鎮壓著,林宸千萬年也彆想從冥焰中脫身,你就是去了黃泉,也休想見她一麵!”“不……”撕心裂肺的低喊在殿中響起,元旭大口吐著血,眼神怨毒欲狂——林媛的聲音越發輕柔、甜蜜,“皇上就算拿那屍骨同葬,也不過是一堆腐骨而已,你與你的元後,上窮碧落下黃泉,都休想重逢了!!!”元旭終於暈厥而去。恍惚間,他好似看見林宸白衣勝雪,手持蓮花而來——她微笑著伸出手,任由他緊緊挽住……元旭朝空中抓去,隻感到一殿冰冷,他最後睜開眼,隻看到林媛溫婉淺笑的麵容——元旭圓睜著眼,嚥下了最後一口氣,殿外三更鼓響,哭喊聲大作,卻是誰也不曾注意,這位叱吒風雲的開國之君,死也不能瞑目!昨夜小寐,忽疑君到,卻是琉璃火,未央天——我到最後,都沒有見著你嗬……注:出自菖蒲《謝長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