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拉鋸(1 / 1)

判官 木蘇裡 2044 字 3個月前

也許是靈相離體太久太久了, 重新回到身體的時候會生出一種陌生感,一方排斥,一方牽扯, 往來拉鋸,受罪的就成了聞時本人。他昏昏沉沉地睡了很久。痛感斷斷續續, 時輕時重, 跟塵緣纏身時候的疼痛是一樣的。以至於他有點分不清,那究竟是靈相入體帶來的,還是回憶帶來的。但是所有的疼,都被最後那個癡纏曖昧的夢境覆蓋了。聞時醒過來的時候, 外麵也下著雨。雨水打在窗玻璃上的響聲, 和打在鬆雲山那間雅舍的屋頂有點像, 悶悶的。到處都是雨水汩汩流淌, 潮濕的動靜沿著屋簷牆根、沿著耳蝸,流進骨頭縫裡。一樣是在夜裡,房間裡隻有一盞燈,調得很暗,像當年的那豆燭火一樣,無聲無息地落下一圈光,不會晃眼。但聞時還是抬手擋了一下。他在手背下眯著眼睛,那點光就從他眼睫的縫隙裡漏下去,在陰影中映出一抹亮色。“醒了?”有人忽然開口。是謝問。他低低沉沉的嗓音跟雨聲一樣, 在安靜的房間裡並不突兀。聞時擋著光的手指卻蜷了一下。就在上一秒,他剛在回憶裡聽過這個人的聲音,隻是沒這麼清晰。對方披著雪白的長衣,提燈倚在門邊。山外滾著驚蟄的悶雷聲,而他垂眸坐在竹榻上, 滿身濕汗,心如鼓擂。聞時閉了一下眼,從床上撐坐起來。他“嗯”了一聲,算是應答謝問的話。躺了太久,渾身關節都變得緊繃僵硬,動起來哢哢作響。聞時垂著頭,揉摁著後脖頸。他抿著的唇色很淡,單從臉上看不出什麼情緒,更看不出來他在夢裡想起了多少前塵過往。站在床邊的謝問彎下腰,伸手調亮了床頭燈。聞時的目光從手肘間瞥掃過去,看向對方蒼白瘦長的手指,夢裡的場景又乍然落在眼前。那些濕漉漉的傀線交錯糾葛,或長或短,緊緊繃著。那是他靈相延伸出來的一部分,是他自己。夢裡的那隻手同樣蒼白瘦長,撚著他的傀線,沉聲對他說:“叫人”。那是聞時曾經很長一段時間裡掃不開的東西——那個給了他名字、又給了他來處的人,在十多年後,成為了他不能說的俗世凡塵和癡妄欲念。聞時抬起眼,看到了謝問在昏黃燈光下的側臉。他襯衫解了兩顆扣子,袖口挽上去,露出突出的腕骨,拇指撥撚著燈下的旋鈕。一如當年披著長衣,提燈站在屋門前。聞時忽然想不起來,19歲的自己究竟是怎麼處理那些隱秘心思的了。無非是藏著悶著一聲不吭,再借由書上學來的洗靈陣,一並洗掉。然後到了及冠之年,跟師兄們一起離開鬆雲山。他忽然明白,為什麼自己每次想起來的都是小時候的事情了,也許是因為在那之後,他跟塵不到之間再沒什麼親近的往來,舉手投足間總隔著幾分克製的距離。就連趣事都寥寥可數,乏善可陳。他壓得太深了、躲得太遠了。在塵不到眼裡,可能就是個幼時慣於依賴、大了又忽而生疏的徒弟吧。如此種種,聞時同樣記不得了。“頭還疼麼?”謝問的嗓音淹沒在潺潺的雨聲裡。房間裡的燈亮了許多。聞時的手指依然搭在後頸上,毫無目的地揉摁著,目光就落在謝問腳邊的影子上。看著他,又錯開他。“不疼。”聞時應了一句,聲音含著困意的微啞。他從謝問身邊收回視線,舔了一下發乾的嘴唇。然後就聽見床頭什麼東西輕磕了一下,他偏過臉,就見謝問拿起了櫃麵上的玻璃杯,直起身來要往外走。聞時抬起頭,謝問腳步頓了一下,回身看了他一眼,舉了舉杯子說:“去給你倒杯水。”接著沙沙的腳步聲才走出門去。“你醒了嗎?”“終於醒啦?”兩個脆靈靈的聲音忽然響起來,聞時望過去,就見大召小召兩個姑娘扒在門口探頭探腦,一個臉圓一些,一個臉尖一些,表情卻如出一轍。聞時以前就覺得這兩個姑娘有幾分奇怪,現在倒是清楚了緣由——她們都是傀。鬆雲山上好幾個孩子,塵不到又常會出門,不能時時照顧著,後來便捏了一對傀,就是大召小召。但聞時對她們的印象並不算很深,也許因為她們不像金翅大鵬一樣,時時站在他肩頭,小時候的每一段回憶,幾乎都少不了那隻鳥的影子。大召小召更多是呆在山裡,平日就是照顧吃住,並不是一直都在。偶爾有哪個徒弟生病了,她們才會出現得久一些,烹藥熬羹。以至於她們隻要看到有人身體不舒服,就停不下手。“你還難受嗎?水燒好了,一直溫著呢。”大召說。儘管印象並不算很深,她趴在門邊探頭探腦的樣子,還是讓聞時恍然回到了鬆雲山。原來謝問身邊看著熱熱鬨鬨,總跟著這個或是那個,倒頭來卻沒有一個是人。“我們能進來嗎?”小召說。聞時嗓子還有些啞:“為什麼不能?”“老板不讓,嗷——”小召咕噥了一句,被大召掐了一把,“——進。”聞時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口中的老板是誰。以前也是這樣,其他徒弟不舒服,都是大召小召擼著袖子忙前忙後,他卻是個例外。因為他體質特殊,身體裡藏著太多東西,每每不舒服,都不是簡單的頭疼腦熱受涼傷風,必然會伴隨著那些濃稠塵緣的反撲。每次都是塵不到親自來,而大召小召包括老毛,都隻有在窗口鳥架上扒著看著的份。“告我什麼狀?”謝問沙沙的腳步聲從客廳那邊拐過來。大召小召剛躡手躡腳要進門,又被驚得雞飛蛋打,呲溜滑了出去。大召搖頭:“沒告沒告。”小召跟著道:“哪敢哪敢。”謝問倒沒攔著她們的意思,在那倆姑娘慫兮兮地讓開一條路後,端著杯子進了門。他朝身後瞥了一眼:“她倆跟你胡說什麼了?”聞時沉聲道:“沒有。”過了幾秒,他又動了動唇,抬眸道:“你有什麼能讓她們胡說的。”房間安靜了一秒,謝問從身後收回視線,眸光半垂著落下來,跟聞時目光相觸。大召小召還一上一下地扒著門框,忽然噤聲不語。有那麼一瞬間,聞時覺得對方要順著這句說點什麼了。誰知謝問隻是微微彎了一下眉眼。“我麼?”他把水杯遞過來,嗓音溫溫沉沉地響在聞時耳邊:“挺多的,但是量那倆丫頭也沒有胡說八道的膽子。”很奇怪。他所做的事情,明明跟千百年前鬆雲山上的某一刻差不多。一樣是那種不慌不忙的照看,偶爾借著旁人旁物調侃幾句,但又跟那時候截然不同。聞時接過水杯的時候,手指觸到了謝問的指尖。他動作頓了一下,無名指往後退了一厘,避讓開那抹觸感,然後把杯子換到左手,半闔著眸子,微微仰頭喝著水。右手下意識捏著關節的時候,聞時在心裡想:無怪乎有不同。小時候的他跟塵不到之間,從不會有這樣的氛圍——語氣風平浪靜,內容卻劍拔弩張。像潮汐時節鬆雲山坳的那汪湖,麵上不起漣漪,水下早已暗潮洶湧。小時候的他總是乖的、悶的,帶著依賴的。這樣的語氣追溯起來,還是他成年以後。每一次從洗靈陣裡出來,他總會有幾天是張著刺的。卜寧他們常開玩笑說,洗靈陣效果確實不同凡響,能把冷若冰霜的人洗成冰箭,碰一下都紮手。但那些其實不是有意的。他隻是看著自己滿身癡欲在洗靈陣的作用下一點點消散褪去,再以乾淨的、不沾凡俗的模樣站在塵不到麵前,冷冷淡淡地說著一些無關風月的話,就會忍不住露出那些紮手的針尖麥芒來。因為隻有在劍拔弩張的時候,他才能把自己跟幼年時的那個小徒弟割裂開來。然後從塵不到的眼尾眉梢裡找一絲錯覺和回應。那時候聞時覺得自己矛盾又執拗。現在想來,不過是情不自禁,又欲蓋彌彰。“發什麼呆?”謝問忽然出聲。聞時回過神來,這才意識到自己抓著空杯子,很久沒說話。而謝問居然就這樣在旁邊站著,垂眸看著,也不知在看些什麼。他忽然瞥見對方微曲的手指伸過來。有一瞬間,那手指幾乎要輕碰到他的臉了。聞時眼睫動了一下,卻見對方隻是握住了他的杯子。“沒什麼。”聞時收了一下手指,掀開被子,從床上下去,說:“我自己來。”說完便拎著那隻空玻璃杯,赤足往門外走。他個子很高,穿著寬大的t恤和居家長褲,出門的時候微微低了一下頭。大召小召兩個姑娘不是沒見過他成年後的樣子,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還是被驚了一下。縮回腦袋,讓了一步。也許是他臉上沒什麼表情的緣故,倆姑娘欲言又止。一直退到角落,才竊竊私語起來。大召用手扇了扇風,說:“臉熱。”小召附和著輕聲說:“我臉也熱。”她倆聲音極小,倒是謝問沉聲說了一句:“把鞋穿上。”聞時腳步頓了一下。他麵前是昏暗的客廳,隻有遠一些的廚房亮著一條淺黃色的燈帶,應該是剛剛謝問倒水留下的。外麵的雨還在下,打在庭院的花草上,撲撲簌簌。聞時轉頭瞥了謝問一眼,忽然問道:“你為什麼管我?”謝問看著他,:“你覺得呢,受涼有你難受的。”聞時默然跟他對視了一會兒,轉頭丟了一句:“我怕熱。”其實他完全可以說“我做了個夢”,或者“我想起來一些事”,更直接一些,甚至可以說“我知道你是誰了”,但他喉嚨底的這兩句話繞了很久,又莫名咽了回去。而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心理。這個雨季確實悶熱,屋裡沒開空調,其他人不知所蹤。以至於給聞時一種錯覺,好像整個家裡隻有他和謝問兩個人。可大召小召雖然總喜歡挑一個角落貓著,卻又不是毫無存在感。於是,反襯得這個空間有種微妙的私密感。聞時走到廚房,撥開鴨嘴龍頭,把喝完的杯子在水下草草衝洗一番。“其他人呢?”他聽見身後有沙沙的腳步聲,頭也不回地問了一句。“你說你弟弟麼?”謝問的嗓音在背後響起,“你這邊遲遲不醒,睡著了也一陣一陣地出冷汗,說了些聽不清的胡話。”他說到這裡,不知為什麼頓了一下。聞時擱下杯子轉過頭,看到他背著門口的光站著,眸光半藏在影子裡,過了片刻,才道:“他在屋裡亂打轉,我那店裡剛好有點藥,讓他跟老毛去拿了。”“我說什麼了?”聞時問道。謝問:“沒聽清,你夢見什麼了?”聞時動了一下唇,廚房再次陷入了一瞬間的沉默裡。他看著謝問,卻發現看不清他的眼睛,所以不知道對方是希望他夢見什麼,還是不希望。但他很快又意識到,如果是希望,那對方根本不會這麼問了。相比而言,更像是一種試探。聞時心裡忽然泛起一股說不清的滋味,他跟這個人居然有一天會處在這樣的一幕裡,你來我往地拉鋸著。“忘了。”聞時說。謝問輕輕“啊”了一聲,然後點了點頭。聞時隻能看到他的身影輪廓,對方的肩膀在那個瞬間有一絲微微的鬆懈,像是因為這個答案而放鬆下來。果然,還是不想被發現自己是誰。可是這很矛盾不是麼?既然不想讓人知道你是誰,又何必遠遠找過來,費了那麼大勁租住在這裡,把那些陳年舊物原封不動地搬過來。早已枯死的白梅樹、養過錦鯉的泉池,替代過誰和誰的小龜……還有金翅大鵬鳥和大小召。當初在籠裡剛意識到謝問是誰的時候,聞時是生氣的,氣對方為什麼不說。但這一刻,在想起太多前塵過往後的這一刻,他忽然有了更複雜的情緒。他有點弄不明白了。他自己從小到大藏著掖著不說真話,隻有過一個原因,就是欲蓋彌彰……那麼……塵不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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