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聽無語的時候, 申屠川蹙眉問:“今日殿下所用皆是常物,隻嘗了一口青枝煮的水,難道一口就過敏了?”“回駙馬爺的話, 若是相克之物, 哪怕隻有一口,也有可能危及性命, 幸好殿下如今的症狀不算嚴重, 隻要服上兩貼藥, 明日便好了。”太醫回道。申屠川抿唇看向季聽,眼底的愧意幾乎遮擋不住,季聽安慰的拍了拍他的手, 含笑對太醫道:“如此,就麻煩太醫了。”“殿下客氣。”太醫拱手行禮,之後便離開了。申屠川氣壓低沉:“都是我不好, 不該圖新鮮讓你亂吃東西。”“不過是一點小事, 你又何必放在心上。”季聽繼續安慰。申屠川心情依然不好。季聽知道他這是鑽牛角尖了,目光四下尋了一圈, 最後落在那碗冷了的青枝水上:“我記得你最不喜歡羊奶。”“殿下是想罰我喝青枝水?”申屠川一聽她的話就明白了。季聽輕哼一聲:“沒錯, 罰你每日都喝, 什麼時候我消氣了, 什麼時候再停下。”申屠川當即將碗端起來, 直接將裡頭的水一飲而儘,喝完胃裡一陣惡心, 麵上卻輕鬆許多。季聽斜了他一眼:“還不快去準備給我煎藥,現下身上又癢又麻,快叫人難受死了。”“我這就去。”申屠川立刻應了一聲。他走了之後,季聽看一眼鏡中自己愈發紅腫的臉, 不由得歎息一聲。因為起了疹子,所以她出門時直接將臉全捂上了,辦完今日要做的事後便匆匆回住處,服上一帖藥便開始休息。夜裡的時候她起了燒,迷迷糊糊中感覺到申屠川在照顧自己,她想開口說話,卻又睜不開眼睛,最後還做了許久未做的夢,這一次的夢裡申屠川毒死了季聞,殺了所有曾經欺辱過她的人,最後出現在她的墓碑前。這一場夢做得兵荒馬亂,醒來時反而比睡前還累,季聽坐在床上久久失神,直到看見趴在床邊睡著的申屠川才回過神來。季聽清淺一笑,起身到鏡子前照了一下,確定已經沒有紅疹後便出門去了。今日起要在府衙門口分發糧食,她得過去看看。府衙門口,每隔幾步便站著一個百姓排隊等著領糧,領完便直接回家,不在門口逗留,規規矩矩的樣子很是出乎季聽所料。她在門口看了片刻,目光落在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上。那人也看到了她,急忙行了個禮:“殿下。”“你家孩子若是不夠吃,便告訴衙役一聲,可以多領一些,”眼前熟悉的身影正是那日見過的吳嫂,不知是不是沒吃飽的緣故,她比先前更瘦小了些,季聽說完又看向其他百姓,“所有人都是,若是家中有特殊情況,或者實在是吃不飽,便去旁邊寫下自己的名字和家宅所在,先多領些糧食回去,之後衙役再查是否屬實。”“多謝殿下!”“多謝殿下!”感激之詞到處都是,季聽揚了揚唇角,抬頭便看到周前來了。“自打殿下來了之後,百姓們就不再像沒頭蒼蠅一樣,如今殿下要他們好好排隊,他們自是要好好排的。”周前含笑走了過來。季聽失笑:“本宮的手段可不算溫和,他們聽話應當也隻是懾於威嚴。”她想起為了反抗她而全家自儘的一家子,心情並不算好。不過她也習慣了,前世她背的罵名更多,如今這點真算不上什麼。“並非如此,”周前忙否認,“殿下來得及時,許多人家還未染病,這些人最是感激殿下,其次便是那些家裡有染病之人,卻深知無力回天的百姓,能替他們照顧病人,還給他們糧食吃,他們感激還來不及呢。”“是嗎?本宮並未被人感激過,倒不知道是個什麼滋味。”季聽笑了一聲。周前看著季聽還算稚嫩的臉,頓時心裡有些不是滋味了。這些日子他一直都跟著季聽,自是知道她付出了多少,本以為這位殿下是個嬌氣的,卻沒想到什麼苦都能吃,且仁心和大義比他見過的所有人都要多。“旁人不敢說,微臣是打心底感激殿下,還望殿下切勿妄自菲薄。”周前嚴肅道。季聽唇角一直沒有落下,聞言溫和道:“本宮方才不過是開個玩笑,周大人切勿多想。”“是殿下不要多想才是。”周前認真回答。季聽笑笑,轉身朝馬車走去:“走吧,去空屋看看。”“是。”周前忙跟了過去。兩個人一同坐上馬車,朝著空屋的方向去了,路上遇到不少領了糧食往家走的百姓,前些日子仿佛鬼城一般的郊縣,如今也終於重新有了人氣兒。“多虧有殿下,瘟疫才能控製住。”周前歎了聲氣看向季聽。季聽神色淡淡:“縣城裡是控製住了,可空屋那邊已經染病的人,卻依然無解。”周前聞言抿了抿唇:“這些日子許多輕病之人慢慢也轉成了重病,重病則許多人都去了,微臣怕其他染病之人受不了,便隻能夜間將屍體送去焚燒坑,他們許多人還不知道,如今空屋是越來越空了……”他想起空屋景象,心中便如堵了一塊石頭,話音也越來越低。季聽垂眸,也是許久沒有說話。兩個人一路無言到了空屋,剛從馬車裡下來走了一段,便看到當初拿臟水潑她的小子,此刻正坐在一間空屋門口發呆。他看到季聽後,眼眸微微一動,半晌才呆呆道:“殿下,我爹去了。”季聽蹙眉:“何時去的?”“就在一個時辰前,我親眼看著他咽的氣。”那人看似平靜,眼底卻黯淡無光,再沒有當初要跟季聽同歸於儘的狠勁。季聽定定的看著他,許久之後緩緩道:“周大人,叫太醫。”這小子先前潑季聽的事,周前已經聽說過了,此刻不怎麼放心讓他們單獨相處,可見季聽態度堅定,咬咬牙還是去了。空曠的門口,頓時隻剩下季聽和那人了。“殿下,我爹要被燒了嗎?”那人問。季聽沉默一瞬:“染病之人去了,都要焚燒才行。”“我爹苦了一輩子,最後連個全屍都留不了……”那人眼眶漸漸紅了,片刻之後又一次恢複平靜,堅定的看著季聽道,“但我聽殿下的,這幾日在空屋,我爹一日三餐都吃得很好,每日裡還有厚棉被蓋,我知道殿下是真心待我們這些下等人好,我很感激。”“……多謝。”他越是平靜,季聽心口就越是像被撕裂了一般,疼得狠了,便也有些麻木了。那人臉被曬得黢黑,但其實年紀應該是不大的,一雙眼睛十分乾淨,他盯著季聽看了片刻,突然問了一句:“殿下,瘟疫真的能治好嗎?”季聽沒有說話。那人笑笑:“我覺得是治不好的,隻要染了病,不僅是死路一條,還會連累彆人,我爹當初就是因為不想害人,才一直待在家中不肯出門……殿下,我爹是個好人對吧?”“你爹很好,將你教得也很好。”季聽的指甲已經掐進了手心,她卻好像覺不出痛一般。在他們說話的空當,周前帶著太醫匆匆趕來了,看到兩個人相安無事,他這才鬆一口氣。太醫進了屋子又很快出來,對季聽無聲的搖了搖頭。季聽無力的看向那人:“節哀順變。”最後一絲希望沒了,那人釋然的笑笑:“草民求殿下一件事。”“你說。”季聽蹙眉。那人看向季聽:“草民求殿下將我和我爹焚燒之前綁在一起,這樣我不會在黃泉路上跟我爹分開,說不定下輩子還能做父子。”他的話透著古怪,季聽的眉頭越皺越深,等意識到什麼時,她臉色一變,大吼一聲‘不準’便衝了上去!然而已經晚了,那人掏出藏了許久的碎碗片,朝著脖子狠狠割去,脖子上的血瞬間竄了很遠,許多血液還都噴在了季聽臉上。“殿下!”周前大驚失色,想把季聽拉走,然而季聽已經撲過去捂住了那人的脖子。“太醫!太醫!”季聽怒吼。她的聲音驚動了林間鳥雀,不少染病之人也走到窗口往這邊看。太醫忙上前查看那人傷口,最後皺著眉頭搖了搖頭。季聽一把抓住他的衣領:“瘟疫治不好,連個傷口也不能治麼?!本宮要你有何用!”“殿、殿下,他割斷了兩條大筋脈,即便是華佗在世也無力回天了啊!”醫者仁心,太醫也麵露痛苦之色。季聽還要再斥,她捂著傷口的那人卻斷斷續續的開口了:“殿、殿下,記得將我和……”“你不必再說,若你敢死,本宮就將你爹的屍體掛到城門上!”季聽怒道。那人聽了她的狠話,竟是咧嘴笑了一下,隨後才解脫一般閉上眼睛:“我、我也染病了。”季聽一愣。“我爹不想拖累彆人,我也是……”那人聲音越來越小,當尾音徹底消失時,眼角也落下一滴淚,病痛和死亡的恐懼,終於在這一刻徹底落下帷幕。季聽隻覺腦內一片空白,明明是無風無雨的大晴天,她的耳朵卻隻能聽見呼嘯的風聲,心臟也仿佛被冰凍了一般,半點知覺都沒有了。“殿下!殿下……”似乎有人在叫她,可她卻聽不到,隻是怔怔的看著已經沒了人氣兒的年輕人。她打了這麼多年仗,不知見過多少死人,可卻是第一次經曆這麼多百姓在眼前死亡。不同於前世看見時便已經屍海連天,而是一條條活生生的性命在眼前消失。她覺得自己仿佛墜入冰窖,朝著又黑又冷的地方繼續下墜,當她感覺自己要離開人世時,一雙溫熱寬厚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將她生生拖了起來。一瞬間仿佛所有感官都回來了,她定定的看著地上的屍體,眼眶終於泛紅。“殿下的衣裙臟了,我們回去洗一下好不好?”申屠川像哄孩子一般道。季聽抬頭看向他,片刻之後視線從窗口一一掃過,目光所及之處皆是染病之人,他們麵容枯槁、膚色如蠟,不少病重之人還用棉絮堵著鼻子,因為隨時都可能會流出血來。在空屋住了這麼長時間,他們也漸漸明白無人能救自己,眼底的光已經徹底滅了,此刻看到有人死了,眼底竟生出一分解脫和恍然。季聽隻覺得他們的眼神在提醒她的無能,他們的沉默像一把把刀,無聲的將她淩遲。她是個廢物,即便重活一世也救不了他們的廢物。她怔怔的看著他們,一時間話都說不出來。“殿下,我們先回去吧。”申屠川安撫道,見她還失魂落魄,便攙扶著她走,可沒走兩步,不知哪個空屋突然問了一句——“殿下!若我們死了,是不是瘟疫就結束了?!”季聽猛地僵住,下一瞬回頭時,便親眼從窗戶看到一個人用頭撞在了牆上。他的行為仿佛是一種提醒,不少人也回過神來,開始發瘋一般自殘。季聽甩開申屠川衝過去,聲嘶力竭的怒吼:“都給本宮住手!都住手!誰若敢再自儘,本宮就滅他滿門!”她用家人威脅,瞬間便起了作用,染病之人都停了下來,像是壓抑了許久一般,許多人都痛哭出聲。“如果能活下去,誰願意死啊!”一個年過四十的女人崩潰大哭,“可我還有孩子,還有孫女在城裡,他們不能被我連累啊……”哭聲哀婉淒絕,滿是不甘,卻也是認命。不知是誰帶了頭,他們從屋子裡走了出來,聚集在屋與屋之間的路上,申屠川立刻擋在季聽身前,他們卻在距離還有幾米遠的地方停下,不約而同的跪了下去。“殿下,您想救我們,可我們更想救家裡人,隻有我們死了,郊縣才能乾淨,求求你讓我們死吧!”“求求殿下了!”“求求你們……”他們許多人已經病重,撐著一口氣跪著磕頭,仿佛隻有這樣,他們的家人才能活下去。季聽定定的看著他們,強撐著才沒有倒下。周前看著這些百姓,眼眶也漸漸紅了,竟有一種跟著跪下求季聽的衝動。隻要染病之人都死了,那康健之人便不再有危險,這似乎已經成了他們的共識。在一片哀求聲中,申屠川冷聲道:“你們如今是在空屋了,可城裡肯定還有沒來的染病之人,若是瘟疫不解決,即便你們死了,你們的家人也還是會有危險,你們的死根本沒有任何價值,還隻會增添麻煩。”他一說話,許多人都冷靜下來,也包括一時失了心智的周前。“你們若真想幫忙,就安分住在這裡,太醫若是有了什麼方子,也好先讓你們試用,而不是自殘自傷,徒增太醫們的麻煩。”申屠川繃著臉,目光在這些人臉上一一掃過。他將這些人訓斥一通,又讓太醫給受傷的人包紮,等一切處置妥當之後,便帶著季聽回住處了。兩個人坐在馬車裡一路無話,快到家時,季聽突然道:“太醫先前說過,接觸染病之人的血,要比接觸染病之人還危險。”“殿下肯定不會有事。”申屠川堅定的看向她。季聽十分平靜:“今日起將偏院空出來,我去偏院住,若非大事就先不出門了,府衙這邊還得麻煩你看著點。”“我不準你走。”申屠川握住她的手。季聽排斥的將手抽回來:“此事就這麼定了,你若是敢過來,我就休了你,此生不複相見。”她說完深深的看了申屠川一眼,轉身便往偏院去了。當天晚上,她便在偏院住下,閉上眼睛時腦子裡都是白日裡的畫麵,一夜都沒怎麼睡。翌日一早,她剛走出院子,就聽到牆頭傳來響動,於是蹙眉看了過去,隻見申屠川趴在牆頭上,看到她後打了聲招呼:“早,我沒進院子,你不準休我。”季聽很是無奈:“你趴在那做什麼?”“就是想讓你看一眼,”申屠川將放在牆頭上的碗舉起示意,接著將裡頭的青枝水一飲而儘,“今日的罰我也受了。”季聽:“……”“我要去府衙了,殿下可有什麼要安排的?”申屠川詢問。季聽見他提了正事,抿了抿唇道:“府衙今日也要發糧,你過去看看,若是得空再出城一趟,問問錢德賑災糧的事,若不出意外,今日總該到了的。”“是,殿下,”申屠川應了一聲,卻沒有離開,而是靜靜的看了她許久,直到她眼底流露出些許疑惑,才開口問一句,“你昨日回來可用熱水燙了衣裳?”“那衣裳我直接丟了。”季聽回答。“沐浴了嗎?”“在熱水中泡了小半個時辰,發了一身的汗。”季聽含笑。申屠川沉默許久:“你沒有不舒服吧?”“沒有。”季聽回答。申屠川定定的看著她:“你最好沒有,否則……”“否則怎麼,你還要揍我一頓不成?”季聽揚眉。申屠川輕笑一聲,沒有說話便離開了。